江南風光依然如畫,揚州城裡也依然是楊柳輕煙,碧波含情。
然而行走在往日熟悉的巷陌,卻沒有了往日的心情。想要刺殺楊曄的企圖就像一塊沉重的大石頭,壓得雁非喘不過氣來。
離開京城以來,一路上她和卉兒換了男裝,喬裝成南下做生意的商人,連夜趕路,花了數十天才安然抵達揚州。
戰事還沒有蔓延到城裡,秋水樓的生意依舊紅紅火火,南來北往的客人們多了,李媽媽竟然當街拉起客來,她們和她擦肩而過時,還差點被拉了進去。
她還記得在九江時楊曄曾對她說過的話,大明朝很快將不再是原來的大明朝,那時候的她,還不能完全理解物是人非的無奈,而今日,果真連李媽媽都不再能認出她來,原來,她也早已不是當初的柳雁非了。
她已經和吉格勒見過面,吉格勒告訴她七爺正在福建驗兵,晚幾日才會回來。這期間,她和京城的人聯系過一兩次,把商訂好的計劃裡每一個環節都安排得仔仔細細,然後就只剩下努力支撐起自己的勇氣和安靜地等待。
如維慘死的畫面和爹爹重迭起來,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都讓她的心隱隱作痛。她不想相信楊曄是那種陰險狡詐的人,然而睡夢之中總聽見如維在問:“雁非,你忘記我了嗎?雁非,你不過是察赫哲手上的一顆棋子罷了。”
箭已上弦,怎能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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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永無休止的疼痛……
耳邊還回響著沖鋒的號角聲和將士們的吶喊聲,眼前還閃耀著彈藥爆炸的火光,萬馬在奔騰,旗幟在翻飛,硝煙彌漫,血流成河……
血紅,雙眼變得好模糊,到處都是血紅一片,天空都成了鮮血的顏色。全身好痛,可怕的疼痛一直持續著,殘留在記憶裡的是戰艦上突然沖天而起的火光,隨著將士們橫飛的血肉,炮火隆隆聲一陣又一陣地在咫尺近的海面上響起。周圍變得一片黑暗,他在混沌中發出痛苦的喘息,全身的肌肉緊繃著,因為劇烈的疼痛而痙攣。
“七爺!七爺!”恍惚中,有一個溫柔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像和暖的春風般吹開了灰暗的世界,讓金色的陽光穿透了層層陰霾照射在他身上。
“是誰……”他張開緊閉的嘴唇,想要對聲音的主人說話,可全身好痛,嗓子像被利刀割破一樣干澀難受,根本發不出半點聲音。他流了太多的血,海水的寒冷包圍著他,冷氣從五髒六腑裡冒出來,滲透骨骼,肆虐地侵襲著他,讓他發出連自己都難以控制的劇烈顫抖。
他好想就這樣沉沉地睡去,就這樣放棄與寒冷和痛楚的搏斗。他覺得自己好累,不知道有多久沒有好好睡過一覺了。他不想再抵抗,抵抗只是換來更深的痛楚和更劇烈的痙攣。身體越來越冷,血液好像已經流失殆盡,他胡亂地囈語著,雙眼緊閉,額頭上不斷滴下冷汗。
到底是什麼人在耳邊不停地呼喚著他,聲音是那樣急切而又溫暖,力量從他被緊握的手心裡持續地傳來,像一股暖流,源源不絕直達他的心髒、骨骼、血液。眼前好像變得明亮起來,太陽的金光越來越多,那個人一直抱著他,溫暖的帶著幽香的呼吸吹拂在他的臉頰上,讓他捨不得睡去。他感覺到有溫熱的水滴落在他的手背上、雙唇上、眼簾上,那是熨燙著心的淚水,流過那些傷口,奇跡般地平息了疼痛和顫抖。
一雙女人的手,他痛苦掙扎著,強烈地想要張開眼睛,想要看清那雙游移在他臉上的玉手。他發出微弱的呻吟,忘記了睡覺的渴望。環抱著他的女子,身體是那樣柔軟,聲音是那樣溫柔,經過了長長的猶如天長地久的生生世世,依然支撐著他,不允許他放棄。
恍然間,甘棠湖的水波蕩漾在四周,取代了寒冷徹骨的海水,讓他覺得溫暖起來。耳畔的呼喚聲越來越近,一個穿著白衣的女子螓首低垂,纖長玉指一劃,琴弦驟止,琴音綿長。盈盈水眸隔著氤氳煙波凝視著他,“七爺……”
“雁非……”他驚天動地地叫出來,卻只聽得到自己虛弱無力的聲音。緩緩地,他張開雙眼,刺目的光線讓他微微蹙起眉頭,有一瞬間的眩暈。然後,他看見一張混雜著焦急、心痛和喜悅的面孔,成串的淚珠正從那雙清澈透明的眸子裡滾落下來。
“別哭……”他伸手想拭去她的眼淚,然而只是動了動,胸口傳來的劇痛便讓他忍不住咬牙悶哼一聲。
眼前的小女人顧不得滿臉淚痕,急切擔憂地抓住他欲動的右手,緊緊貼在唇邊喊著:“是,雁非不哭,七爺別再亂動了!”
他看著她狼狽的樣子,有些想笑,嘴角輕輕牽動一下,眼裡卻濕潤了起來。他張了張嘴,嘴唇因為缺水而龜裂出血,聲音是沙啞難聽的:“柳雁非,趕快漂亮起來,否則……否則七爺可不要你……”
“爺醒了,爺醒了,爺真的在說話了呀……”是吉格勒的聲音,充滿了如釋重負的狂喜。
雁非的眼淚還是肆無忌憚地流了下來,她緊緊握住楊曄的手,前一刻還是那樣有力,現在因為他的蘇醒,突然間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氣,虛軟安靜地任他的大掌包裹,微微地顫抖著。
她看著胸口纏滿了繃帶的他,倦怠狼狽的模樣並不會比她好看多少。黑發是凌亂的,有幾縷垂落下來披散在胸口染血的繃帶上,看起來觸目驚心。臉頰消瘦了好多,劍眉緊蹙,眼中充斥著血絲,看她的眼光卻是清晰明朗的,他的雙唇緊抿著,裂開的唇瓣滲出血絲來,剛毅的下頜微微抽緊,覆蓋著一片淡青。
他轉過頭來,目光如炬,喊她名字的聲音卻是那樣溫柔:“雁非,你瘦了……”
她倉皇地別過臉,害怕剛忍住的眼淚又要往下掉。胸口好痛,就像他的傷口已經變成她身體的一部分似的,痛得連呼吸都困難起來。她怎麼能夠心軟?她為什麼要為他的生死掉眼淚?難道她忘記自己的目的了嗎?還是,所有的理由都抵擋不了他的一個眼神,或是一句話?
他是她不能招惹的人,是她應該手刃的仇人,如維的慘死,哥哥的大業,公主的責任,這一切的一切,都好像是千斤大石,壓得她喘不過氣來。而她的心痛,比起這些又算得了什麼,她早已不是從前那個滿懷俠義理想,對一個叫楊曄的男人托付全部信任的柳雁非了。
“七爺,為了前方的將士們,為了南疆的百姓們,你要趕快好起來啊!”她看著他的眼睛,看到裡面倒映著的滿面憔悴的自己,她告訴自己必須說這些話來獲取他的感情和信任,卻不敢深究這麼做到底是為了完成計劃,還是為了別的什麼原因。
“為什麼不說是為了你?”他的目光中充滿了篤定而又霸道的溫柔,邪肆俊美的臉上浮現出隱隱的笑意,仿佛是一種致命的誘惑,引導她做出邪惡的回答。
一瞬間,她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個深不見底的陷阱之中,幾乎要放棄和自己的理智作戰。
柳雁非,你要記住他的陰險狡詐,記住如維和哥哥對你的期盼。她拼命地在心裡吶喊著,卻擺脫不了不斷湧現的矛盾和不安。
誤導他吧,利用他的感情,才能讓他放松警惕,也只有這樣,才能殺了他又保全自己。她不怕死,早在她還是臨月公主的時候,她的一生就注定了要為別人活著,要為別人死去,可卉兒是這世上惟一真心待她的人,她不能讓卉兒陪著她一起死。
她也不會輕易放過他,哥哥的計劃,不只是要楊曄一個人的命,是擾亂整個南疆女真的部署。她要加倍小心,才能在最薄弱的環節上給他致命的一擊。
她現在還不能殺他,這與感情無關,與她和他的將來無關。不是借口,只是為了讓計劃更好地實施。她拼命說服自己,忽略這些日子以來的內心煎熬和矛盾心情。
“那麼,七爺就為了雁非,趕快好起來吧!”她輕輕歎息著,水一樣的眸子霧靄迷離,唇邊揚著一抹淒艷絕美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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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因為有雁非的細心照料,也許是因為自身體質的緣故,楊曄的傷很快復原。在這段時間裡,雁非和他相處的時間雖然比以往多了許多,但卻可以明顯地感覺到,他整個人變得更沉默寡言,常常用一種奇怪的目光若有所思地望著她。
那是她不熟悉的楊曄,所以她選擇逃避他的眼光。
南疆的戰事如火如荼,在泉州損失慘重的倭寇開始瘋狂反撲,楊曄的部隊就在那一帶和倭寇作戰。
他命令她呆在他的住處,和他同進同出,就連商議前方的戰略部署、作戰方案時,也不曾有絲毫避諱。她聽著他低沉好聽的聲音對部下侃侃而談,對整場戰事運籌帷幄,全然不像生活在冰天雪地的蠻荒之地,倒像是長居水澤之鄉,她不禁會想,到底他對大明朝的了解有多深,才會這樣鎮定自若?他真是要比朝中那些高官厚祿的將軍元帥們英明強悍百倍。
她不得不承認,若不是楊曄在南方的部隊奮勇抗敵,大明的整個海疆,都會遭到倭寇毀滅性的打擊。
可是,他的英勇不是為了效忠大明,而是為了不可告人的野心。不管他的所作所為在世人看來是多麼正義凜然,她都不會忘記,他們注定是敵人,要逼對方走上絕路的對決者。
皇兄已經派人催了她好幾次,要她盡快動手。她從平日聽到楊曄布兵的點滴中,知道他的大多數兵力都集中在福州泉州這些倭患嚴重的地區。她還知道,楊曄有一本南疆布兵名冊,上面是各地領事統軍的名字、據點、駐軍數量、火力配備,甚至連糧草的來源和路徑都有詳細的記錄。
她知道必須要將這本名冊弄到手,才能助皇兄一舉殲滅所有的南疆女真。可是,她不敢想象,當事情敗露之後,或者當她把尖刀刺進他的胸膛時,她自己又該何去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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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沒有這樣的放縱,將滿滿一大碗烈酒傾倒進喉嚨,飲盡戰事告捷的酣暢。這些日子以來,楊曄覺得自己好像一匹荒原逐獵的孤狼一般,不停地驅使自己狂奔,享受著嗜殺的血腥快感。心中,一直有著不安的感覺,是那個叫柳雁非的女人帶來的。
酒在喉嚨裡辣辣地燃燒著,雁非就坐在他旁邊,沉默安靜地為他倒了一碗又一碗。戰場上歸來的將士們正開懷暢飲,縱情交談著殺敵的場景。
雁非安靜地聽著,蕭蕭甲馬鳴,隆隆戰鼓響,竟然有一絲恍惚。
她曾經是那樣渴望這些經歷,渴望成為花木蘭式的傳奇女子,而楊曄,正是看透了她的渴望,才能肆無忌憚地走進她心裡。
而現在,她都在做些什麼啊?命運把她卷進了光怪陸離的幻境,在這裡,她永遠是別人的棋子,游走在一個又一個陰謀與計劃之中,忘卻了自己的夢想,只為別人的期望而努力活著。
當她是柳雁非時,她可以跟隨楊曄左右,實現她馳騁沙場的夢想,可她偏偏又是臨月公主,大明王朝的萬金之軀——皇兄的登基大業,母妃的殷殷企盼,如維的血海深仇,柳家的滅門之恨……
夜越來越深,酒宴一直持續地喧鬧著,她卻覺得頭開始隱隱作痛,忍不住伸手扶著額頭,想阻止那好像絲線抽過般的隱痛。
“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楊曄發現了她的異狀,關切地問道。
“沒事。”她淺笑。
“雁非,不要在我面前逞強!”楊曄不顧眾人異樣的眼光和調笑的起哄聲,不悅地將她攔腰抱起,疾步向廂房走去。
推開門,將她輕輕放到床榻上,他溫柔地替她蓋上薄被,忍不住責備道:“身體不適還要強撐,雁非,你什麼時候才能學會好好照顧自己呢?”
他的語氣是那樣溫柔,在燭光下透出讓她心神悸動的深情,她的眼眶微微濕潤,聲音也哽咽起來:
“七爺……”
“噓,別說話,”楊曄做了個噤聲的動作,俯身在她唇邊輕啄了一下,“好好休息吧,我就在外面陪著你。”
看著她閉上眼睛,他卸了戰袍,只穿著中衣走到外屋,開始翻看各地匯總上來的戰況和布兵情況。微酣的酒意還在身體裡蔓延,眼前的字跡模糊起來,漸漸匯成一張醉人的容顏,讓他心神蕩漾,神思不屬起來。
一陣幽香從身後慢慢繚繞過來。
“七爺,還在看軍報嗎?”一雙柔若無骨的雪臂纏上他的肩頭,那雙小手只一個輕微的動作,就讓他心裡一陣激蕩。
“怎麼,睡不著啊?感覺好點了嗎?”他淺笑著回頭。
“沒什麼的,可能是最近太累了點兒。”
“雁非,”楊曄正色道,“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沒有,七爺多心了!”雁非頷首一笑,咽下滿腹亂緒,握住他的手站起身來,“既然是戰事告捷的好日子,七爺就該將前方的信函先放在一邊,雁非願意再陪七爺暢飲幾杯!”
“哈哈哈……”楊曄高興地大笑,“好,有雁非陪著,今晚自然是要好好痛飲一番。”
酒盞相擊,傳遞著難以言喻的情愫,燭光搖曳,是柔腸百結的纏綿。她想要讓自己也能像他那樣坦蕩,至少,能夠在相對脈脈的時候不會心虛到要將眼光調開。
好奇怪,烈酒像水一樣被吞咽,卻做不到他的醉酒微酣,心裡的痛楚依然清晰而強烈,甚至抵消了潛藏的恐懼。她是故意,所有的事情都會在今晚有一個結果,因為皇兄已經沒有耐心再等下去了。
楊曄在她耳邊輕吟著一闕詞,是岳飛的《滿江紅》,聲音斷斷續續,有種慵懶的迷離,卻也是沙場征戰幾人還的悲愴,讓她聽得心酸,也聽得心折。
“雁非,終有一日,岳飛會明白,‘饑餐胡虜肉,渴飲匈奴血’,是棋子的命運,而江山社稷,權勢地位,才是帝王將相逐獵的目標……”楊曄冷笑,沖她舉杯。
“七爺,你醉了。”她忍不住勸阻。
“醉?醉可真是件好事!”他大笑,一仰頭又是一口,干了杯中的濁烈液體,“來,雁非,陪我再干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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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醉了。
卸下的戰袍堆放在案幾上,那本名冊就擺在旁邊。雁非覺得整個身子都在顫栗,雙腿像灌了鉛般沉重,直令她無力舉步。
她沒有勇氣邁出第一步:她知道,一步便會墜落懸崖。
看他睡去的眉眼,朗朗不見一絲陰霾,英挺的五官在燭光下斑駁出一片暗影。她悄悄伸出手去,留戀地輕撫著他的眉頭、高鼻和雙唇,眼眶開始酸澀迷蒙。
終是要決斷的啊!她不再是他回首時期望看到的柳雁非,她是大明的臨月公主,她不能再肆意任性地將所有人摒棄在他們兩人的世界之外,他們的世界,永不能相融。
如果不是這樣的身份,如果不是敵對的政局,還會不會有人肆意打擾兩個人原已攜手的幸福呢?
不要再想也不能再想了,皇兄的人已經等在城外,她就像一支早早被決定了方向的箭矢,利箭破空,傷人傷己,而何去何從,總不由她。
她放下手中的酒杯,緩緩起身。
“雁非……”楊曄忽然睜開雙眼,伸手扶住她的纖腰,手腕的力道大得幾乎將她攔腰折斷。
“七爺!”她驚得魂飛魄散。
他的身體向她傾靠過來,濃烈的酒意撲進她的鼻間,是北疆特有的醇香。他那樣近地看著她,一直看進她心裡,然後輕輕抱起她,向內屋的軟榻走去。
“七爺……”她再喊一聲,卻被淹沒在那熏人欲醉的郁香裡。他不等她的答案,不顧她的掙扎,只是一味掠取著唇齒相依的親密和溫柔。
這個霸道強勢的男子,是她深愛的人啊!
貼得那樣緊的身軀,貼得那樣緊的心,卻有著離得那樣遠的命運。無法不去順從這蝕人心脾的溫柔,縱是化成一池春水隨他歸去,也只是最後的溫存了呀!
她不再掙扎,軟軟的手臂纏上他的頸項,放縱自己討好逢迎著他的每一次索取。這樣的溫存太過短暫,她痛,痛到害怕不夠讓他更深地記住此刻,更深地記住她的一顰一笑,一句溫言軟語,甚至是一個眼神。
他輕輕將她放在軟榻之上,灼熱的唇點燃了眉心蕩漾的風情。
她的身體是鮮活柔軟的,如雪的肌膚上躺著的九蟠龍金鎖,耀亮了他的雙眼。
她覺得感官變得異常敏感——身下的床榻是那樣柔軟,而他陽剛的軀體卻讓她明白堅強和賁張的力量。他的唇細細描繪著她海藻般披散的發、光潔的額、風情無限的眉、小小的微翹的鼻、滾燙的緋紅的頰,最後停留在柔軟的微張的唇上。
他凶悍堅決地向前,不肯放棄絕境中的掙扎,讓一波強似一波的狂瀾向她撲來,讓她在一片汪洋中溺滅了呼吸。
快到穿越了時光,深到刻進了靈魂。
所有浪潮席卷了她的一切,他狂妄地挽著她一起沖向觸摸不到的天際,無數浪花飛濺,瞬間沉淪,滅頂,炫目的白光中,她回應他的,是驚天動地的嘶喊——
“我愛你——”
他的身體在剎那間僵住,極度的歡愉和極度的痛楚撕扯著,劇烈的痙攣將他劈成兩半。
身下的女子看他的眼神充滿了悲傷和絕望,顫抖的手中握著短刀,毫不猶豫地深嵌進他的胸膛。
溫熱的液體緩緩地流淌下來,那種駭人的色澤染紅了她的雙眼,她哽咽,死命地咬住下唇不讓自己痛哭失聲,卻止不住瘋狂奔流的淚水。
她明明靠他很近很近,卻遠得讓他再也抓不住。她不是他的獵物,她和他一直用同樣強悍的姿勢角力,仿佛直到魚死網破才肯放手。
可就算是魚死網破,他也不會輕易放手了。
“一個驚喜……”他沉重地喘著氣,懸在她上方,固執地不肯放開她。
“你欠我……一個理由……”他沉身,更加逼近她,逐漸蒼白的臉上居然泛起了詭異的笑。
無法控制的恐懼讓她劇烈地痙攣,她閉著眼,在他身下發出隱忍的啜泣,血從緊咬的嘴角緩緩流了下來。
還能說些什麼?就算是理由再冠冕堂皇,她仍是親手殺了他。不如就讓他恨她,恨她到永生永世,至少來生,他還會記得她,還會對她有感覺。
“睜眼看我……公主……殿下……”他的聲音開始破碎顫抖,力道驚人地捏起她的下巴,強迫她睜開雙眼。
她的眼裡充滿了深深的絕望。原來,他早就洞悉了一切,卻用性命來賭這場結局。
她突然挺身瘋狂急切地吻上他冰冷的唇。
“雁非,一切命中注定!”他沉重地喘息著,像垂死的孤狼,凶狠、頑強地抵抗著生命的流失。
剎那間淚如泉湧。
她知道,當她將那把短刀深深刺進楊曄的身體裡時,她就已經清楚地知道,所有的情愛嗔癡,都將在這一刻化為過眼煙雲,而她,永遠是他的敵人了。
痛,心仿佛要裂開一般,承受著飛灰煙滅的痛苦。她忍不住呻吟,發出如同野獸一般的嚎叫。滾燙的眼淚滴在他流血的傷口上,他不語,只退開身看著她,像凝視著稀世珍寶一樣,專注用心地看著她。
那雙眼裡,進發出足以將她焚燒成灰燼的熱度。層層的淚霧遮住她的視線,她再也看不清楚他目光裡縈繞著的到底是仇恨、是後悔,還是唾棄與復仇的火焰。
這是她無法抗爭的宿命啊!縱使要背負永生永世的罪惡,也不能抹去曾經經歷過的那些美好。
玉梳閣中他的調笑輕薄、九江途中他的狂妄霸道、甘棠湖上他的矛盾掙扎、伏牛山裡他的捨命相護;那張來自北疆大漠的臉上,曾布滿柔情讓她愛人骨髓,那雙激狂深邃的眼睛裡,曾纏綿悱惻得讓她相思入骨……
為什麼?難道那些由隱約到清晰的心動不是愛嗎?難道看著身負重傷的他而肝腸寸斷的感覺不是愛嗎?難道,難道相愛的人不該在一起嗎?
可這場戰役中,縱使愛他,她又能怎樣?從她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不能成為快意沙場的女子,就注定要成為男人爭奪江山的棋子。
也許他愛過她,可殊途不能同歸,宿命裡決定了兩人會成為執戈相向的角斗士。
唇越來越白,好像完好無損的身體,也同他一樣在流盡最後一滴血。她就這樣靜靜地任他凝視著自己,淚眼迷蒙中,仿佛看見他張開雙臂笑著沖她喊:“雁非,隨我去北疆,隨我去塞外!”
不,那只是幻覺,幻覺而已。
他終於輸了,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從她身上退開,帶走所有的溫暖和希望。
他已經無法再發出任何聲音,胸腔裡往外冒著絲絲的聲響,身體一直保持著掠奪的姿勢,半倚在床榻的內側,只有眼光依然清晰如朗月,嘴唇微微翕動著,艱難,卻頑強。
突然間向前一撲,染血的雙手急速向她伸過來,她清晰地看見它劇烈的顫抖和暴出的青筋。他沒能握到她的手,在離她尚有半臂遠的地方,緩緩垂下。
“楊曄!”她發出驚天動地的慘叫,撲上去握住他冰冷的雙手。
淚,再也不敢洶湧放肆,害怕驚動了他的雙眼。她只能呆呆地伏在他身邊,同樣冰冷的小臉緊貼在他的臉上,喃喃地問道:“我殺了你嗎?我殺了你嗎?”
再也不會有反應了。
窗欞被叩響,是卉兒的聲音:“姐姐,得手了嗎?快出來啊,馬已經在後門備好了。”是啊,她也該要走了。
木木地站起身著衣,木木地拿起案桌上的名冊,然後再木本地走出門外。
門裡,是她早凋的青春歲月,所有不能遺忘的情愛嗔癡,還有她和他的未能兌現的誓言、未能做完的夢。
夜闌人靜的揚州城,一輛馬車載著雁非和卉兒向京城行去,黑暗中,一場無法預料的爭奪正在悄悄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