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 見
事後回想起來,在醫院裡的三個星期彷彿是一連串被割裂得不成片斷的時間,綿延無有盡期。石大夫為她作了一次又一次不同的檢查,問了她幾千幾萬個問題。他的手穩定、乾燥而溫暖——一位外科大夫的手,給了雪嵐不少信心。等到檢驗完畢之後,他帶著滿意的聲音宣佈:有百分之七十五的成功率。
然後就是手術了。由於全身麻醉的關係,雪嵐對手術的經過一點印象也沒有。只曉得醒來以後,她的臉上又一次地覆上了繃帶。她必需保持平靜,放鬆心情。病房裡的窗簾總是拉上的,因為陽光會刺激她的眼睛。她的護士小趙和她已經建立起一種親密的友誼,她的母親給她寫過幾封僵僵的信——顯然她還不能適應女兒的改變,但正試著接受——然而除此之外,她是全然孤獨的。
伯淵說過他會盡快趕回來陪她,最遲一個星期:可是一個星期過去了,八天過去了,九天過去了……他仍然蹤影全無,並且連一封信、一個電話都沒有。雪嵐忍不住要開始懷疑了。他說過要她信任他的,但他把她騙到台北來:他說過他會一直陪著她的,但他結果是一個人跑到加拿大的不知道什麼鬼地方去……難道他對她的照顧和鼓勵,他的溫柔和堅強,全都是種偽裝,一種遊戲麼?
在醫院中的第一個禮拜,雪嵐強烈的、強烈的思念著他。她側耳傾聽每一種聲音,希望那會是他堅定自信的腳步,會是他沉厚穩重的聲音:然而隨著時日消逝,她漸漸地絕望了。思念被傷害和憤怒所取代,終至形成了憎恨。她曾以為他和仲傑是不同的,而他們終究沒有兩樣——都在她最需要的時候背離了她。雪嵐幾乎開始害怕伯淵的歸來了。她不想聽他的解釋,因為她已經無法再信任他。
終於,解繃帶的日子到了。雪嵐發現她奇跡似恢復了視力。睜眼時所看到的,不過是醫院裡光彩模糊的牆壁和擺設,可是雪嵐此生未見過比這景象更美的東西。石大夫對著她微笑,叫她不要太興奮:但雪嵐從他明亮的笑容裡,知道他對手術的結果十分滿意。雪嵐自己高興得說不出話來,只是緊緊地抓著石大夫的手。
而後她還得在病床上躺上好幾天,好讓身體從手術中復元過來。她仍然不能有訪客,也仍然沒有伯淵的消息。她曾經在心底偷偷希望過:當她睜開眼時,第一個看到的人就是他……很-的念頭,不是麼?很明顯的,對他而言,把她帶到台北來接受手術,他就已經盡了他自己以為的義務了。既然責任已了,他當然沒有必要再來看她。否則的話,他為什麼一去之後就音訊全無呢?這是唯一可能的解釋,也是唯一行得通的解釋。他們本來就只是陌生人啊……
雪嵐只是不能明白,這個事實為什麼會讓她這樣傷心,這樣難過?好像,好像她又被人給背叛了……
出院前一天,小趙告訴她說,魏家的人說好了第二天傍晚來接她。這個安排使雪嵐緊張得不得了。伯淵告訴她這個安排的時候,她一直以為伯淵會和她在一起的:可是到了現在她才想到:她的處境有多尷尬。當然,她以前見過伯淵和仲傑的父親,魏天弘,一個高大威嚴的老人:也見過仲傑的母親,孫玉瑤,一個精緻優雅卻又弱不禁風的婦人。可是那是她還是仲傑未婚妻時的事啊!而且她和他們一點也不熟,突然間要住進人家家裡是有些尷尬……
為了給人留下最好的印象,雪嵐穿上了她最正式的衣服——那件鵝黃色的洋裝她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和伯淵出去時就是穿這件洋裝的,但那彷彿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雪嵐搖了搖頭,仔細地梳齊了自己的頭髮。然後,因為臉色還很蒼白,她給自己淡淡地上了一點妝。
一切就緒了,時間卻是還早。雪嵐坐在窗邊,安安靜靜地看著窗外川流不息的車輛。僅止是這樣地看著多變的車型和顏色,都已該感激上蒼。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不會注意到那輕輕接近的腳步聲,直到一個男性的、熟悉的、帶著幾分猶豫的聲音在門口響起:「雪嵐?」
雪嵐霍然回頭,所有的憤怒和憎恨都在這一剎那間飛到了九霄雲外。他畢竟是回來了!她明麗的臉上閃出了喜悅的光彩,嘴角露出了明亮的笑容。
然後她的笑意漸漸消失。
是失望吧?雪嵐自問。因為她絕沒料到伯淵會長成這個樣子。他臉上的稜角應該更分明些,他的氣質應該更陽剛些,他的頭髮也應該來得更豐厚,雙眸來得更明亮……而後恍然大悟的神色飛入了她的眼底——
這個人不是伯淵,而是仲傑!
強烈的失望擊得雪嵐站不住腳。她抓緊了窗沿,強迫自己保持平靜。仲傑急急地趕了過來,用一對滿是關切的眸子注視著她:〔你還好吧,雪嵐?我是不是嚇著你了?真對不起!」
「我——我沒事,只是太意外了。真的沒事。」
他的眸子搜尋著她的。「我明白。」他說:「他們路上再談吧。你準備好了嗎?小楊正在等我們。我想他現在是在違規停車,所以我們最好快點。」
雪嵐點了點頭。她已經辦妥了出院手續,也已經向石大夫和小趙她們說過再見了。行李更是早已收拾妥當。她的目光落向擱在一旁的行李箱,仲傑立刻替她將它拎了起來。雪嵐有些不捨地回頭看了這個她住了好幾個星期的病房一眼,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了出去。
這種感覺多麼奇怪呵!在她身邊的是仲傑,而她幾乎什麼感覺也沒有。當她以為來的人是伯淵的時候,她的歡喜真的只能用「心花怒放」來形容:而,當她發覺她認錯了人的時候,那種失望真是無以倫比。雪嵐甩了甩頭,試著將這思緒拋出腦海。他已經從她的生命裡消失了,而走在她身邊的是仲傑:她曾經以全心愛過的仲傑……
已經是夏天了。雖說已是傍晚時分,六月的陽光仍然十分耀眼。雪嵐取出石大夫給她的太陽眼鏡來戴上,以免她纖弱的眼睛受到損傷。一輛明馳轎車開到她面前停下,一個司機打扮的年輕人鑽了出來,從仲傑手中接過了她的行李箱,然後朝她行了一禮。「您好。」他禮貌地說。
雪嵐有些困惑地看著他。這個年輕人的個子瘦瘦長長,皮膚黝黑,端端正正的臉上頗有書卷氣,一看就是個大學生的樣子。「你很面熟啊?!」她忍不住說。仲傑在一旁下耐地皺眉,但雪嵐執意不去理他。往日的記憶突然間分明地浮在她海中:仲傑是從不把下人當人看的。
「哇,你還記得我嗎?」小伙子笑開了臉:「學姊,我是李瑞琴的男朋友啦!」
「對啦,你是娃娃的男朋友!你叫楊——楊志浩,對不對?土木工程系,二年級?〕李瑞琴是她歷史系的學妹,大家在一起吃過火鍋的。雪嵐和她並不特別熟,但對這個明朗懂事的女孩印象很好。
楊志浩露出了一口白牙:〔三年級啦!過了暑假就大四了。」
「對啦,我都畢業一年了!」雪嵐笑著說:「你怎麼會跑到這兒來的?娃娃怎麼樣了?」
「娃娃在一家出版社打工,所以我就跟著上台北來了。」楊志浩笑道:「反正留在台南也找不到什麼家教,我就乾脆當當司機,體驗體驗不同的人生。而且打一個暑假的工下來,賺的錢也夠我一年的學費了。」他停了一下,然後說:「手術成功,我還沒恭喜你呢。」
雪嵐笑開了:「謝謝。」
「雪嵐,走了啦!」仲傑不耐地道:「再晚就是下班時間了,塞起車來可不得了!」
然而雪嵐已經不是一年前那個把他的話當聖旨的女孩了。她好整以暇地繼續和楊志浩說:「我真高興見到你,小楊。幾時把娃娃約出來大家聚聚怎麼樣?」
「好哇!」他開心地道,一面幫她打開了車門。
她和仲傑坐進了車子後座。一道隔位的玻璃將小楊和他們隔開。車子向天母駛去。
「伯父伯母都好嗎?」雪嵐禮貌地問。
仲傑聳了聳肩。「老樣子。我和你說過我爸爸棄政從商的經過了吧?他現在大概又多了幾個榮譽董事的頭銜。他還是不常在家——太忙了。媽媽的身體也還是那樣,只要不惡化就是好事了。」
「我——會不會太打擾他們了?」
「不會的。我們家你又不是不知道。那麼大的房子,你在裡頭唱歌劇都吵不到他們。家裡有好幾個傭人,什麼事都用不著我媽煩心,那裡談得上打擾?而且他們滿喜歡你。雖然說邀你到家裡來住是我老哥的主意……」不知為了什麼,他的聲音裡有著一種低伏的緊張。但雪嵐沒有注意。她的心思全被引到伯淵身上去了。她假裝漫不經心地問:「你哥哥也在家吧?」
「他?天知道,他大概還在加拿大還是北美洲的什麼鬼地方,挖一些死人骨頭、陶磁碎片什麼的。」
他語意中的不屑清楚得令人無法忽視。「你為什麼不喜歡他,仲傑?」
「你自己也見過他,不是嗎?」
「那不是一個回答。」
仲傑聳了聳肩。「老實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大概是因為他太自信了吧。可別告訴我說你喜歡他?」
「我喜不喜歡他並不重要。」雪嵐一字一字慢慢地道:「我只知道如果不是他,我到現在還縮在自己的房間裡,日復一日地任時光流逝,任由自傷自憐把自己變成一個全然無用的廢物;若不是他帶我到台北來,我也不可能重獲光明。他對我的恩情,我一生一世也報答不了。」
「這麼說來,你是很感激他的羅?」仲傑酸酸地說:「聽來很像我老哥的作風——總是自行其事,拖著別人團團轉。好吧,不管怎麼說,」他故作公平地道:「既然他幫了你這麼大的忙,他對你的復明一定覺得很高興吧?」
雪嵐垂下了眼睛。「他……他還不知道我的手術成功了。手術以前他就到加拿大去了,在那以後我一直沒有他的消息。」
「他又來了!」仲傑歎了口氣:「我老哥也許是個很好的考古學家,但他好像只對那些骨董有興趣。一旦牽涉到現實生活啊,他立刻成了天底下最不可靠的人!」
雪嵐低下了頭,沒有說話。仲傑的陳述正好證實了她最壞的想像,但她依然不願相信伯淵是這樣的人。在她心靈深處有一個固執的角落在大聲疾呼:伯淵不可能就這樣忘記她的,不可能的……
「這使你覺得困擾了,是不是?」
雪嵐瞄了他一眼,注意到他這一年來的改變——以及不曾改變的部份。他仍然像以前那樣地注重修飾,只不過質料更精緻了,作工更高級了。他的頭髮修剪得非常漂亮,容貌也依然英俊如昔,帶著他慣有的親切,只是多了幾分世故,幾許圓滑,和——幾分雪嵐無以名之的東西。她不知道那是什麼,但眼前的仲傑多少有些像是一個陌生人。而這使得雪嵐突然間決定和他攤牌,同時,也可以把箭頭從伯淵身上轉開。她不知道她為什麼會有這種衝動,但她突然很本能地想要保護伯淵。於是她刻意地抬起了下巴,慢慢地道:「那只是提醒了我,你們魏家兄弟都不是可以信任的。」
仲傑瑟縮了一下,而後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喔,天哪,雪嵐,你一定恨透了我!」他低語,而後身子益常急切地前傾:「我那時就應該告訴你真相的,但我不能——一直到了現在,謝天謝地,我本來以為我再也沒有機會告訴你我心底的話了!」
「什麼真相?」她困惑地問。
「關於我毀婚的真相。」
怒意自她心底不受控制地竄了出來。「你不是已經說得很清楚了麼?」她冷淡地道:「你陞遷了,調職了,一個瞎了眼的妻子無法符合你的需要。這個理由夠完整的了,還會有什麼真相?」
「不!」他叫了出來:「不是那樣!沒錯,我那時是這樣和你說的,可是那是因為——因為我別無選擇!」
雪嵐不為所動地看著他,看見他眼中閃過一絲奇異的、令人不安的光芒,而後焦切地接下去:「實話很傷人,雪嵐,」他艱難地道:「但我不能不說,因為我……受不了你恨我,我……」
心底有個警鐘細細敲響,雪嵐警戒地看著他。「有什麼話儘管說吧,仲傑,我比你想像的要堅強得多。」
仲傑突然笑了,一個她以前深愛的、明亮而迷人的微笑。雪嵐的心情不自禁地揪緊,聽到他溫柔地道:「我注意到了。雪嵐,你——長大了。而且你——比我所記得的還要美。〕
雪嵐身子一僵。「我們的話題並不是我的美貌。」她冷淡地說。
「好吧!」他深深吸了口氣:「事情的真相是,當醫生宣佈了你的失明之後,你媽媽來找我,希望我取消婚約。」
雪嵐驚得目瞪口呆。「什麼!」她不敢置信地道:「為……為什麼?」
仲傑將她的手抓在自己手中,深情地道:「我愛你,想要你成為我的妻子;你失明的事雖然使我非常震驚,但並不能改變我的愛情,當然也不能動搖我想要和你終生廝守的決心。你相信我麼,雪嵐?」
她漠然地看了他一眼,對他的話不予置評。仲傑挫敗地歎了口氣,接著說道:「但是伯母逼著我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整件事情。她說你將會需要一個全天候的護士,你不能照顧自己,不能一個人留在家裡,也不能單獨外出:她還說你沒有法子安排任何社交活動,也無法陪我參加任何應酬……更重要的是,孩子怎麼辦?你沒有能力照顧孩子,沒有辦法成為母親。婚姻對你而言是一個千鈞重擔,而你終會因為我將你捲進這一團混亂中而恨我……」
雪嵐全身僵直地坐在椅子裡,拒絕相信她所聽到的。但是她也明白:以她母親對她的佔有慾和性格來看,她會對仲傑說出這些話來真正是毫不稀奇。「而你就相信她了?」她問:彷彿要再一次確定她所聽到的。
「我——別無選擇,雪嵐。她的話那麼有說服力……」仲傑深深地歎了口氣:「我想,對伯母而言,這也不是一個容易的決定。她很可以讓我們兩個結婚,讓我去照顧你:只因為她覺得:待在你所熟知的環境裡,對你是最好的,她必然作了不少犧牲。至於我——」他停了下來,取出一隻金質的打火機,為自己點了一根煙,然後接著說:「總而言之就是這樣。既然你在婚姻裡無法幸福,而待在家裡對你而言又是最好的安排,我唯一的選擇就只有毀婚了。而陞遷似乎是一個最恰當的藉口。其實他們希望我接受那個職位已經有好一段時間了,只是我一直沒有法子下定決心去接受——」他別過臉去,茫然地看向窗外,臉上寫滿了落寞和孤寂:「我唯一的藉口只是因為我太愛你,所以無法告訴你真相。但是現在——」他回過頭來,深情地看著她:〔雪嵐,你願意原諒我麼?〕
雪嵐不言不動地坐著,腦子裡亂成一團。媽媽是很可能做這種事的,仲傑的故事太有說服力了;他唯一不能明白的只是:既然如此,她當初為什麼會讓她和仲傑訂婚呢?何不乾脆在她身上掛個「非賣品」的牌子算了?
「雪嵐?」仲傑的聲音穿進了她的意識:「如果你不能原諒我,至少告訴我你相信我!」
「我——我必需想一想。」她慢慢地說:「這一切對我而言都來得太突然了。先是見到你,然後是聽到這些——」
「是的,當然。〕他深情地道:「但是我們有的是時間,不是麼?一知道你要到家裡來,我立刻把所有的工作時間重行排過,以便我們能盡量在一起。但在此之前,我必需把事實真相告訴你。我——不希望你繼續恨我。」
雪嵐無言地點了點頭。而後發現他們已經快到目的地了。車子穿過寧靜的別墅區。來到那棟她已來過兩次的花園洋房前停住。鏤花鐵門裡有相當大的花園,純中國式的花園景觀,有著小小的亭子和假山流水,以及幽曲的小徑,繁茂的花木。池子裡浮著婉然盛開的蓮花。
楊志浩將車子從邊門開進了寬廣的車庫。仲傑下了車,扶著雪嵐出了車廂,一路向客廳走去一路說:「晚餐六點半開始。我們還有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你要不要先喝點什麼,還是先洗個澡,休息一下?」
雪嵐聳了聳肩,回過頭去朝小楊擺了擺手,然後跟著仲傑進了客廳。
屋-的擺設和她前次來此完全一樣。這洋房的外觀雖是北歐式的建築,客廳的擺設卻是純中國的:董其昌的山水懸在壁上,厚重的檀木傢俱散在沈厚的地毯上。茶几上的仿宋景德影青花瓶裡,插著精美絕倫的花朵。這房子裡寫滿了富貴和品味——只不過這種品味對雪嵐而言,未免來得太沉重了。
雪嵐正在胡思亂想,冷下防雕花四季屏風後傳來了一個輕柔的聲音:「天弘?你幫我倒杯茶好嗎?老王不曉得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媽,是我回來了!」仲傑喊,領著雪嵐繞過屏風,來到那間用屏風與客廳隔開的起居室裡。他的母親孫玉瑤半躺在沙發上,用一朵明亮溫柔的笑容向著他們。「你回來了,仲傑。〕她微笑著向雪嵐示意:「你還好嗎,雪嵐?」
「是的,伯——伯母,您好。」雪嵐的回答有些困窘。但孫玉瑤顯然對她的尷尬毫不在意。「叫我阿姨就好。〕她微笑著說,但彷彿並不是真的在看雪嵐。雪嵐突然間放鬆了一些。孫玉瑤和一年前沒有什麼太大的不同。有時她覺得奇怪:仲傑的母親和她自己的媽媽年齡相近,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不同?孫玉瑤好像是一個一碰就會碎掉的磁娃娃,一對眼睛作夢的時候似乎永遠比正視現實的時候多。仲傑和雪嵐的訂婚和毀婚,在他們這樣的家庭裡,應該是頗受忌憚的事,可是看她的神情,似乎這整件事情都只是一個無傷大雅的遊戲一樣,對她而言一點都不重要似的。雪嵐有些困惑地搖了搖頭,說道:「我——希望沒太打擾了您,阿姨。」
「怎麼會呢?」孫玉瑤微微一笑,而雪嵐明白她是當真的。她突然覺得很有趣。對仲傑的母親而言,世界上大約永遠不會有「麻煩」這種東西吧?如果麻煩真的上門了,她也不會煩惱的——她只是轉頭走開,等那麻煩自行消失。這個想法不知為了什麼,使雪嵐鬆了一口大氣。也許是因為她知道了:這個女子對她是完全不會有要求、也不會有刺探的?雪嵐的嘴角不自覺地彎起,突然間問了出來:「阿姨,您知道伯淵現在在什麼地方嗎?」
孫玉瑤迷濛的眼睛稍稍地張開了些。她的神情-有著困惑:「我怎麼會知道呢?」
「啊……等他工作完畢以後,不是應該要回家的嗎?」
孫玉瑤搖了搖頭。「我早就放棄那個念頭了。伯淵向來很野,流浪成性……」她抬起頭來,對著仲傑微笑:「去給我倒杯茶來好嗎?〕
仲傑起身離開了。雪嵐忍不住道:「伯淵告訴我說,他最遲一個星期就會回來;可是現在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了,還沒有他半點稍息,您——難道一點也不擔心麼?」
「擔心?」孫玉瑤笑了:「怎麼會?伯淵向來很會照顧自己。」
「可是——」雪嵐不肯死心:「您總有他住處的地址或電話什麼的吧?」
「地址?」孫玉瑤微微地蹙起了眉頭:「讓我想想看……他好像是去了紐芬蘭?不,這好像是上一次的事?」她抬起頭來,如釋重負地微笑:「啊,你魏伯伯回來了,你問他吧!〕
雪嵐回過身去,看進了魏天弘的眼睛。「魏伯伯。」她禮貌地招呼。
「雪嵐,歡迎你來。」魏天弘朝著她微笑,但那笑容並不曾進到他的眼睛裡。「有什麼事要問我嗎?」
「是的,我……您知不知道怎麼和伯淵聯絡?」
那對鷹眼變得像冰一樣的冷,連臉上的笑容都消失了:「恐怕很難。他現在待的地方大概沒有電話。」他抬起手來看了看表:「該吃飯了。」
雪嵐咬住了下唇。好奇怪,這個話題怎麼就這樣結束了?好像這些人都不想談論伯淵似的……她勉強地坐上了餐桌,腦袋開始痛起來。
吃過飯後,仲傑輕聲問她:「累了是不是?你的臉色不大好呢?我帶你回房休息去吧?」
雪嵐感激地對著他微笑,站起身來向魏家夫婦告辭。
「是呀,雪嵐,你是該早點休息。」孫玉瑤微笑道:「我不到中午是起不了床的,所以你就自己玩吧,啊?不要拘束,只管把這裡當自己家一樣。」
「媽,你安排雪嵐住在那裡?」
「東廂的客房。反正伯淵現在不在家。」
仲傑扶著雪嵐走上了樓梯,將她送到一個房間的門口。雪嵐好奇地道:「伯淵也住這一層,是不是?」
「你不覺得你對伯淵關心太過了嗎?」仲傑陰鬱地道,將她釘在門上:他的眼睛鬱鬱地燃燒:「你是我的女朋友,不是他的!」
雪嵐倒抽了一口冷氣:「但他也是我的朋友啊!〕
「我和我老哥從不分享任何東西!」他陰沉地道,突然間低下頭來,吻上了她。雪嵐大吃一驚,想要避開,但是背後的木門使得她沒有閃避的餘地。她試著別開臉去,但他堅持地握住了她圓柔的下巴,深深地吻了下去,這是一個很熱情、很激烈、很具佔有性的吻,和仲傑以前吻她的方式完全不同。他以前的吻是很有節制的,很溫和的,雖然甜蜜,但卻不含任何肉體上的慾望。當時的雪嵐太天真,太純潔,一直以仲傑那種彬彬有禮的吻為滿足,也一直不曾感覺過慾望的力量;雖然她也曾好奇過:如果仲傑的舉止激烈一些會有什麼樣子。然而現在,仲傑終於用男人想望女人的那種方式吻她了,雪嵐卻連一點感覺也沒有,也——一點反應也沒有。
而後仲傑終於放開了她。他稍稍地退後一步,用一對深思而銳利的眸子打量雪嵐。他的神情在不滿中有著憤怒,他的口氣幾乎像是壓在蓋子底下沸騰的開水:〔你今天太累了。〕他咬著牙說:「明天見,雪嵐。」
他沈重的步履聲漸去漸遠。雪嵐鬆了一口大氣,迫不及待地逃進了自己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