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將軍得勝歸來,大將軍得勝歸來!」
喧天的鑼鼓響徹了整個京城。從城外三十里開始,已飛揚起滿天的旗幟,幾十個大嗓門的軍士飛馬沿路呼喝。遠遠的明黃色代表著最高的權威尊貴,簇擁著白馬銀鞍的將軍,正往城門而來。
城門外,早站滿了迎接的官員;城門裡,沿街更擠滿了好奇的百姓。
大將軍福康安得勝回朝,奉旨沿途誇功,這對京城百姓來說,已經不是新鮮事了。
這位十四歲就帶兵上戰場的少年將軍,本身就是一個傳奇。無與倫比的高貴身世、俊美儀容。赫赫戰功,是所有人心中最完美的英雄,更是無數女子夢中的情郎。
一看見前端開導的將士們,引領著高坐馬上的福康安入城,城內立刻又爆出另一陣歡呼聲。
福康安原本姿容俊秀,幾年的征戰,讓他添了幾分英武之氣。
依舊如少時一般白馬銀鞍,頭上戴的金龍二層頂竟嵌了四顆東珠,四爪團龍蟒袍裹著英武的身軀,外罩石青馬褂,一條四塊玉板鑲貓眼行玄色帶子,懸著明黃流蘇御賜倭刀,最顯眼的是腰間還斜掛了一支帶輪子的鑲金鳥銑,更引來無數人的注目低呼。
任何一個朝臣,只看福康安一身特例的打扮,已可以推知這位將軍受聖寵之深,就連朝中一品官員也不能相比。
忽然間,高樓上一陣騷動,燕語鶯聲不絕,半空中七彩繽紛,原來不知是哪家小姐順手拋下手中絲帕,引得姑娘們紛紛將手中的帕子對準福康安拋過來。
輕風徐來,滿天香帕飄飛,遂成一道奇景,令人歎為觀止。
軍工們忍不住跳起來,要去搶那香帕。百姓們從不曾見過這般情景,更是指指點點,高聲大笑。一時間,京城之中,一片歡喜熱鬧。受聖命出城迎接福康安的官員們,也不免跟著開懷而笑。
可卻沒有人注意到,這次的迎接主使——當朝皇帝十五子,嘉親王永琰,雖然臉上也同樣帶著開心的笑,眼睛裡卻一絲笑意也沒有。
韻柔抱著七、八冊才從書市搜來的話本小說,略看了看福康安威武的樣子,輕輕地笑笑,也不湊熱鬧,就抱著書擠出人堆,輕快地向崔府而去。
才一進後園荷心樓,兩個小丫頭已慌慌張張地迎了過來。
「韻柔姐姐,韻柔姐姐,小姐又不見了。」
「老爺夫人已經去傅府賀喜了,臨行前催著我們幫小姐梳洗打扮,可是我們怎麼也找不著小姐。」
韻柔不疾不徐地把手裡的書放下,才道:「別擔心,你們忙你們的,我去找她。交代完這一句,便出了荷心樓,來到花園深處,荷花池旁的大樹下。抬頭看枝葉緊密間隱隱約約的衣角.笑說:「『石頭記』這樣的雅書,應在閨房之內焚香聽琴觀賞,可不是躲在樹上看的,真是褻瀆了好文章。」
頭頂上忽然響起懶洋洋的聲音:「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枝頭夏睡足,俗世鬧烘烘。」
韻柔失聲而笑,「是是是,我是俗世中人,小姐你是人間雅士。妙玉煮雪,探春聯社,寶釵撲蝶,黛玉葬花,都是大雅,而小姐你是雅中之雅,樹頭讀石頭。」
頭頂枝葉分開,露出一張染了幾處髒污卻倍顯俏麗的臉,「你怎麼把飛揚跳脫的湘雲給忘了?她臥石眠花,我樹頭讀書,都是人生樂事,順便還能感天地之氣,收日月之菁華,這樣的大風雅,俗人是不會懂的。」
韻柔恍然大悟,「啊,原來你是在感草木之氣,奪天地之菁華啊,這樣高深的事,我竟也不知道,還以為小姐你是在躲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大壞人呢。」
崔詠荷在樹上一瞪眼,努力裝出兇惡狀,「什麼壞人?不要忘了,你小姐我早就熟讀聖賢書,胸中全是天地浩然正氣,怕什麼壞人?」
「是是是!」韻柔掩唇低笑,「原來小姐你不但在樹上與天地共呼吸,還在回味聖賢的浩然正氣,怪不得聽不到外頭的鼓樂喧天,自然也不知道福康安大將軍得勝回朝,當然就更不會有想躲他的念頭了。」
崔詠荷哼一聲,敏捷地自樹上跳下來,惡狠狠地瞪著韻柔,「你說什麼?」
韻柔全不懼怕,泰然地打量著這位出身名門的小姐——一頭秀髮隨意地紮著,裙子撩起纏在腰上,因為爬樹,身上髒污甚多,這一番擦腰發怒,簡直就和街頭的潑婦沒什麼兩樣。
韻柔搖搖頭,低低地笑,「好一位飽讀聖賢書,又能倒背女律、女誡、女四書的名門閨秀,便是聖賢,怕也要被你氣得跳起來了。」
「韻柔!」崔詠荷飽含威脅地揚起了手中的書,作勢要打她。
韻柔笑盈盈地說:「曹先生十年辛酸,字字是血寫出來的東西,你若是用來打人,豈不是褻瀆了絕妙文章和書中佳人?」
崔詠荷哼了一聲,翻開手裡拿的書,忿忿地倚樹而坐,「我不打你,不是心疼你,是怕打壞了我的書。」一邊說著,一邊珍惜地低頭看手上的書。
韻柔在旁同時低頭看,崔詠荷所翻到的那一頁,正好寫著寶玉黛玉在沁芳閘旁桃花樹下共看西廂,一陣風吹來,落紅成陣,滿身滿書滿地滿池都是鮮花,美得如詩如畫。
抬起頭來,看看眼前的荷花池。清風徐來,池水泛起漣漪不絕,荷葉輕輕搖曳,竟也別有一番風韻。韻柔忍不住笑道:「可惜了在這裡陪你的竟不是福康安,否則倒是和書上一般了。」
「呸,那個眼裡只有功名的祿蠢,你可別再提他,髒了我的耳朵。」一聽到福康安三個字,崔詠荷即刻心情大壞。
韻柔忍俊不住,低笑陣陣,「都是我的罪過,引著你看這樣的邪書,看得都走火人魔了,竟也學起了寶玉,這天下第一閒人從不干正經事,卻最愛嘲笑做事的人。」
崔詠荷合上書,唉聲歎氣,「我若是男兒身,倒也不介意做寶玉,縱是世間第一無用人,卻也是於乾淨淨、清清白白的人,到那時,你也能做我的黛玉,咱們都不用為福康安那個祿蠢心煩了。」
韻柔啼笑皆非,還不及開口嘲諷她幾句,就聽到一個飽含驚訝的聲音——
「咦,我竟不知我有這樣一位情敵?」
崔詠荷整個人跳了起來,猛地回身,指著不知何時已來到眼前的貴公子,「你怎麼來的?為什麼沒有通報?」
「走進來的啊。就我們兩家的關係,還要通報嗎?」福康安一本正經地回答,眼睛似受到無形吸引般,望著崔詠荷的手臂。
為了爬樹方便,崔詠荷把袖子全捲到了肘上,露出白嫩嫩的胳膊,福康安見了心頭一跳,急忙移開視線。
身為貴公子的他,雖常見美人,但多是官宦名門的小姐,規矩儀態多得數不勝數,何曾見過這等衣飾凌亂、散發露臂、無禮凶悍的女子,可這心頭忽然的一亂,卻是從不曾有過的,一時竟教他有些不知所措。
崔詠荷一見他就火大,上前一步,手指都戳到福康安的鼻子上了,「你來幹什麼?」
福康安清楚地聞到崔詠荷身上樹葉的清香,與一般閨秀的脂粉香氣全然不同,更覺得她那美麗的手指離眼睛太近,近得讓他有些晃眼。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方才微微一笑,「我出征這麼久,回來了,當然要到老師這裡來看看,也來看望看望你。對了,我帶了禮物來。」說著,抬手輕輕拍了兩下。
園門外,立刻進來七。八個人,捧著的托盤裡閃著一片奇光異彩,可與陽光爭輝。
「這些都是我打了勝仗,宮裡頭賞賜的,上等宮扇你應該用得著;紅麝香珠、芙蓉席,都是宮中佳品;還有瑪瑙枕和香如玉,也是極品,你看看喜不喜歡?」這些無比貴重的寶物,自福康安口中說來,似是稀鬆平常。
偏偏崔詠荷看了只覺得無比刺眼,冷冷地一哼,「好,好得很,我的確喜歡。
這些都是送給我的,自然由我處置了,對嗎?」
「自然!」福康安笑著點點頭。
「好!」話音未落,崔詠荷雙手飛快地將四、五把上等宮扇撕成了七、八段,下人們驚呼之聲才響起,那紅麝香珠已被她拿起來,往那荷花池中扔去。
耳旁抽氣之聲陡起,她聽而不聞,抓起王如意往地上用力一扔,美玉碎裂的聲音清脆好聽,她猶覺不暢意,伸手又去拿那瑪瑙枕——
韻柔一伸手,按住崔詠荷的手,「我的小姐,你若不要,就給我吧,何必這般暴殄天物?」
崔詠荷又氣又怒,「韻柔,不許攔我!」
韻柔雙手緊抓,就是不放手。
崔詠荷正要發怒,福康安已笑出聲來,「韻柔,放手吧,小姐愛扔就讓她扔,你若喜歡,下回我再送你幾個。」
崔詠荷趁著韻柔微怔的一瞬,雙手用力一擲,瑪瑙枕裂成碎片,她這才悠閒地拍拍手,挑釁地睨著福康安。
福康安似毫不被她挑動,笑笑地喚了一聲:「吉保!」
「在!」隨著一聲應,一個腰間配刀的英武男子走進園內,對著崔詠荷請安,「崔小姐。」
崔詠荷沒有理他,只是睜大了眼睛望著他身後。
王吉保身後是一個又一個的丫頭,人人低頭捧著東西,長長的隊伍一直排到園外。
王吉保微微哈著腰介紹:「崔小姐,這是蘇州織造送上的綿緞,不但質地佳,就連撕開的聲音都極為好聽,小姐儘管撕,現在只拿了三百匹來,小姐要覺得不夠,我們再送新的來。
這是上好的貢珠,不但圓潤明亮,就是打碎了,聲音也清脆悅耳,所以小姐愛怎麼砸,就怎麼砸,喜歡砸哪種珠、哪種玉,儘管開門,小人一定為小姐準備的。
還有,這邊是……」
「夠了!」崔詠荷大怒,「你是在拿你們家的富貴來壓我了?」
王吉保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小姐言重了,小姐是小人未來的主母,雖然不知道您為什麼愛撕東西、砸東西,但既然主子喜歡,我們就要為主子辦到。小姐儘管砸,隨便撕,若是撕得手臂酸了,砸得肩膀累了,也不要緊,儘管吩咐下來,小人們替小姐撕就是了。」
「你們根本就是存心將我比喻成裂錦為笑的褒姒。」崔詠荷順手抓了把明珠,對著王吉保的臉就要扔去。
王吉保依舊站在原處,頭都沒抬一下,一直站在一旁含笑看著崔詠荷受窘的福康安,臉上怒色卻是一閃而過,身子飛快地掠過來。
韻柔也驚得失聲叫了出來。這王吉保雖然態度恭敬,卻不是一般下人。王家三代都服侍傅家主人,他自己也在戰場上屢次救護過福康安。
他雖然凝於身份之別,不便躲閃還擊,但真打了他,福康安斷然不會罷休。
崔詠荷的手高高地舉起,卻忽然換了個角度,對著正飛快掠過來想要阻止她的福康安擲了過去。
福康安固然自幼習武,但面對這突來的攻擊,一來並無防備,二來正快速向崔詠荷衝去,因此雖能敏捷地掃掉大多的珍珠,仍有一、兩顆擲上他的臉。
王吉保臉色一變,手已按在了腰間的彎刀上。「三爺!」
韻柔見王吉保渾身飛騰的殺氣,想也不想,即刻跨步擋在崔詠荷身前。
福康安也飛快給了王吉保一個眼神,提醒他不可造次。
唯獨崔詠荷完全沒感覺到面臨的危機,對著福康安冷笑一聲,「全都是你的主意,對嗎?」
福康安不怒反笑,「我送你的東西,你向來不是扔就是撕,既然這樣,我就多準備一些,讓你撕著開心,這也不好嗎?」
崔詠荷怒容滿面,眼神無比凶狠,「福康安,你不要仗著博府權勢就以戲弄天下人為樂。常言道,月滿則虧,水滿則溢,你們傅家赫赫揚揚已二十多年總有一天,你會嘗到登高必跌重的滋味。」
這樣惡毒的咒罵,聽得王吉保在一旁直皺眉頭,福康安卻像毫無感覺一樣,依舊笑得泰然自若。反而把有心惹怒他的崔詠荷氣得胸中一陣發悶,哼了一聲,轉身就走。
韻柔驚魂未定,對福康安福了一福,便也快步跟了去。
福康安看崔詠荷怒氣沖沖而去,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崔詠荷聽著身後的笑聲,氣得全身都微微顫抖,腳步也越來越快。
福康安一邊笑,一邊低頭看著滿地的珠王碎片,沒有人能看到他那黑亮的眼睛裡,若有所思的光芒。
王吉保一直凝望著他,不過,看的不是他的眼神,而是他臉上漸漸浮起的兩顆小紅點,可見方才擲到臉上的珍珠,是真的十分用力的。
怒氣一點一點地凝聚,這是他自小服侍的爺,是在戰場上拼了性命也不肯讓他受半點傷害的主人,如今卻叫這樣一個任性的女人給傷害了身體……
悄無聲息地,在福康安低頭凝思的時候,他以武人特有的輕捷迅速,追向了崔詠荷離去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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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彌陀佛,我的小祖宗,你總算還知輕重,沒有真的打了那王吉保,否則只怕福三爺當場就要翻臉。」韻柔餘悸猶存地埋怨崔詠荷。
「我哪裡不知道那個王吉保是和他自幼一起長大,一起在沙場上作戰,名為主僕,實是兄弟?我要真打了他,那個奸賊一定會翻臉,到時候就可以退婚,我就能脫離苦海,不用再受罪了。」
「既然這樣,你為什麼不打?」
崔詠荷歎了口氣,搖搖頭,有些無奈地說:「我做不到,就算是奴才也是人,我沒辦法因為自己想要脫身,就打罵他、羞辱他。福康安雖然是天下第一大壞蛋,但他身邊的人無辜,我不可以這樣做。」
韻柔點了點頭,眉眼之中一片溫柔,「福三爺對我這個丫頭都一向客氣尊重,這一點,他倒是和你一樣的。」
「可別把我和他相提並論。這種人,臉上笑嘻嘻,暗中不知會怎麼傷人呢,你還拿他當好人。」提起福康安,崔詠荷就不會有半句好話。
韻柔但笑無言。
兩個人都沒有發現,有人已悄悄來到身後。
王吉保還在想,應當如何不失分寸地教訓這個膽敢傷了主人的女子,忽聽得崔詠荷的話——
我做不到,就算是奴才也是人,我沒辦法因為自己想要脫身,就打罵他、羞辱他。
他一時竟怔住了。
一隻手輕輕拍在肩頭,王吉保猛一轉頭,見福康安不知何時含笑站在身後,剛開口要說話,福康安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又指了指前面的兩個女子。
崔詠荷與韻柔全然不知身後的事,還繼續往前走。
「不過,說起來,你的膽子真是大。那些打過仗的男人,氣勢就是不同,剛才那一剎那,我嚇得心都要跳出來了,你居然還可以指著福三爺罵起來……」
「什麼氣勢?」
「我的天啊,你一點也沒感覺到嗎?你拿珍珠扔在福三爺的臉上時,王吉保的樣子,像是要把你切成八塊。」
「有嗎?」崔詠荷皺眉想了想,還是搖搖頭,「我一點也不覺得。而且,福康安不會讓他碰我半根手指頭的。」
這樣信心滿滿的一句話,突然從一向見了自己,就役半句好話的女子口中聽到,令福康安也微微愣了愣。
不只他感到奇怪,韻柔也覺得不可思議,「福三爺?」
「當然是他。」崔詠荷想也不想,極其自然地回答。
「啊,我明白了。其實你一直非常信任他,因為信任他,所以絲毫不擔心。因為從來沒有擔心過,所以身旁的殺氣都感覺不到,是不是?」韻柔恍然大悟。
「我哪有?」崔詠荷臉上一陣發熱,忙不迭地辯解,「你不要胡說八道,福康安又奸詐又討厭又可憎,這種人是不會讓他的手下犯殺人罪的,因為他一向殺人不見血,這你都不明白嗎?」崔詠荷一邊說著,一邊加快了腳步。
韻柔也半跑著跟上去,「真的不是嗎?那你為什麼故意勾引他?」
「我勾引他?」崔詠荷的聲音忽地提高,「韻柔,你在說什麼?」
韻柔一邊笑,一邊指指崔詠荷的手臂,「寶玉心裡全是黛玉,見著了寶釵的玉腕,也會為不能摸上一摸而歎息,你把整個胳膊都露出來,把手指指到人家鼻子上,若還不叫勾引他,那是什麼?」
崔詠荷驚叫了一聲,飛快地把挽起的袖子放下來,「我這是襟懷坦蕩蕩,所以才不拘俗禮,只有你這樣胸懷小人之心,才會專想些亂七八糟的事。」
「是嗎?」韻柔耳尖地聽到後頭傳來一聲極其細微的笑聲,於是拉長了聲音應了一聲,「我小人之心倒無妨,怕就怕某個大惡霸。大奸臣也存著這樣的小人之心,以為你故意勾引他,那可就……」
崔詠荷氣急敗壞,想要罵她,一時竟找不出詞來,便越跑越快,存心要把她甩開。
韻柔輕笑不止,也不再追上去,停下步子,看崔詠荷跑進荷心樓,方才徐徐回身,盈盈地施了一禮,「福三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