馳回隊中,雷聿臉色仍略顯陰沉,雙眉微皺,卻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沉聲命令手下收隊。
他的一眾手下臉上卻都有不甘之色,延延挨挨地不肯動身。其中一個身形高瘦的黑衣男子更是滿臉憂慮地湊到雷聿耳邊,低聲說了幾句什麼。雷聿一言不發地聽他說完,卻仍是斷然地搖了搖頭,示意他不必再說下去。
見首領的態度如此堅決,那些人終於放棄了努力,不甘不願地瞪了衛昭一眼,勉強地招呼手下準備離開。
這時衛昭也已經回到自己隊中,遠遠看到對面的情形,心念微微一轉,已經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他們的山寨中,想必也已經斷糧了。
所以,他們才會對這次的行動志在必得,才會如此不甘心放棄。北疆的冬季糧食向例缺乏,附近的村鎮又荒涼冷落,對於不劫百姓的雷聿而言,如果錯過了今天的機會,不知又要到什麼時候才有合適的目標了。
衛昭微一失神,腦海中不由又閃過那群衣不蔽體、臉色憔悴的被虜難民。
他們,也是東齊的百姓啊!
「……等一下。」只怔然失神了片刻,衛昭突然揚聲道,「方纔也不能算是我獲勝,只好算做是平手罷了。軍需緊要,糧草我斷不能拱手相讓,只好待半月之內再有還報,至於今日麼……」他停了一下,道,「請你先帶走十車糧草,算是綵頭。」
衛昭這話才一出口,兩邊眾人無不愕然,誰也沒有想到在雷聿親口認輸之後,他還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將軍!」拾兒急得叫了一聲,才要說話,卻被衛昭目光輕輕一掃,硬是迫得他住了口。
「唉!」拾兒對自家將軍的脾氣再清楚不過,知道再說也是無用,只得恨恨地頓一頓足,賭氣地轉過了臉。
聽了衛昭的建議,雷聿卻並無半分喜色,反而臉色微微一沉,隱隱透出幾分冷意。
「多謝了。但我若是想要什麼東西,自然會自己設法去取,用不著旁人好心施捨。」
顯然是看出了衛昭的本意,卻驕傲得不肯領情。
天下竟還有這樣高傲的強盜頭子麼?衛昭眼中隱隱泛起一絲笑意,臉上卻沒有流露出半分,只是斜睨他一眼,故意緊繃著臉道:
「我就算再輸不起,也用不著旁人故意讓我。那雪雕分明是你捉到的,為什麼要說是我贏了?救人歸救人,勝負歸勝負,我想要的勝利,卻也不稀罕用人情來換!」
雷聿倒被他駁得微微一窒,怔了一下,一時竟也無詞可駁。衛昭卻不再與他多說什麼,甚至不再理會他的反應,自顧自地傳下號令命士兵啟程,一行人大搖大擺,竟然就這樣公然從對手身邊穿行而過。
雷聿怔怔地眼看著對方留下十車糧草逕自離開,卻沒有再行出口阻攔。
路上被雷聿阻了一阻,到底耽誤了不少時候。總算運氣不錯,天色儘管越陰越重,那場風雪卻遲遲未至,一行人緊趕慢趕,終於在二更時分趕回了營地,已經是累得人倦馬乏,困頓不堪了。
衛昭的臉色也略顯蒼白,眉宇間隱隱透出幾分倦容,卻還要強撐著精神與掌管糧草的中軍官交接點數,並不能馬上回帳休息。
見運到的糧草比應有之數少了一千石,那名叫鄭起的中軍官怔了一下,似是有些不大相信,還要命人再點一遍。
「不必點了。」衛昭在旁淡淡開口,「確實是一萬四千石沒錯。」
「衛偏將,」鄭起遲疑地看向衛昭,「霍大將軍要調的糧草,應該是一萬五千石吧?」
衛昭點點頭。「我知道。你只要照數目驗過便好,不足的部分,我自會向霍大將軍解釋。」
「可是……」鄭起猶豫了一下,想提醒他霍炎一向令出如山,從不容人擅自更改。一千石不是大數目,但是若認真追究起來,一樣可算作是違反將令,是要受軍法處罰的。
「我知道。」衛昭看出他的心思,溫和地對他笑了笑,道,「所有的責任都由我承擔,不關別人的事。」
就是知道由你負責才會擔心的啊。鄭起心裡暗自嘀咕。現在早已不再是丁大將軍掌軍的時候,那霍大將軍的軍法,也是隨便惹得起的麼?
果然,一看到報上的糧草數目,霍炎的臉色立刻一沉。
「怎麼少了一千石 ?」
目光冷冷掃過二人,彷彿帶著冰一般寒意。被這銳利的目光一掃,鄭起竟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途中遇伏,被盜匪劫走了十車糧草。」
衛昭卻坦然迎上霍炎的目光,深黑的眼中仍是一片清亮。
「是被劫麼?」霍炎冷笑著輕敲桌案,目光在衛昭臉上打了一個轉,不緊不慢地道,「還是衛偏將送給他的?」
……
衛昭心中一凜,知道霍炎必是在自己手下安插了親信坐探,才會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便已知道了事情的經過。
他卻也不怕他知道。
「大將軍既然什麼都知道,想來也一定清楚,這些盜匪是怎麼來的。」
此次的行動應屬機密,如果沒有人通風報信,雷聿就算再神通廣大,也沒本事恰恰算準了時機在那裡設伏吧?
一言既出,果然看到霍炎眼中有異樣的光芒一閃而過。
真的是他!
天下竟還有這樣的主帥!
衛昭胸中一熱,只覺得心底怒意勃發,無可遏止,一時也懶得再理對方的身份地位,鋒利的目光劍一般直逼上霍炎的臉。
「霍大將軍,衛昭不過是你帳下一名偏將,生死全在將軍手中,又何必苦苦大費周章?只是希望將軍記得,士卒的性命也是性命,不該枉自送在局中,做了別人的犧牲品。」
字字鋒銳,語聲冰冷,雖並未直指對方的陰謀,卻也絲毫沒給高高在上的主帥留半分面子。
聽得一旁的鄭起先已白了一張臉。
以霍炎今時今日的身份地位,幾時敢有人這樣對他公開衝撞?
其實這次的事情本不是霍炎的主意,雖說在重重壓力之下,他不得不勉強默許其成,但是以霍炎的驕傲性子,心裡終究是不大痛快。這口氣一直梗在胸中,正覺得悶悶的無處發洩,哪裡還經得起衛昭如此不客氣的冷言一擊,又恰恰擊中了他的要害?
霍炎目光一冷,臉色立時沉了下來。
「衛偏將,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這次的調糧押運由你一手負責,如今消息洩漏,糧草被劫,我還正要問你是怎麼回事呢!」
「大將軍又何必再問?」衛昭淡淡一笑,蒼白清俊的臉上一片漠然,竟隱隱透出幾分蕭索之意,「軍糧被劫,責任非輕,大將軍直接將我解職治罪也就是了。至多不過一個死罪,也勝過帶累這許多人為我陪葬。」
「你很想被解職治罪麼?」霍炎一字一句地盯著他道,「要成全你,那也不是什麼難事。」
「由得你隨意處置好了。」衛昭轉過了臉,不再理會上方的霍炎,「但是……只望大將軍能夠記得,武衛軍已是你的部屬,而不是我衛昭的屬下。無論要做什麼,請不要拿無辜的士卒當做你局中的籌碼。我以前,原來竟還是高估了你……為將者若不以士卒為念,又如何能夠統領三軍?為人處事公私不分,輕重不明,又怎能當得好一名主帥?」
「好!」霍炎臉色鐵青地冷笑一聲,終於被徹底激怒了。他沒有想到,這個一向溫和而忍耐的沉靜男子竟也會出人意料地突然爆發,竟然敢如此言詞犀利地衝撞自己。
不知道為什麼,一向驕矜自許,目無下塵,從不把旁人毀譽放在心上的霍炎,卻偏偏無法忍受眼前這溫文男子的冷言批評,更無法忍受對方眼中明顯的輕視。
你就那麼確定我當不好這個主帥麼?就那麼確定我收服不了你和你的部屬,取代不了丁延之的位子?
霍炎慍怒地看著衛昭,用力咬了咬牙。
「放心,我決不會殺了你的。我倒要讓你親眼看著,我究竟當不當得好這個主帥!」
「來人!」霍炎緊緊繃著臉,對聞聲而來的親兵沉聲道,「偏將衛昭未盡職守,折損軍糧,出言無禮,藐視主帥,給我綁在帳外示眾三天,以示懲戒。」
「將軍……」鄭起鼓足了勇氣上前一步,大著膽子想要求情,可是剛說了兩個字,就被霍炎冷冷地打斷了。
「傳我的命令,誰若開口替他求情,或是擅自干擾執刑,處罰加倍。」
聽了這一句話,鄭起哪裡還敢出聲?唯唯諾諾地退了幾步,低頭行禮退出了主帳。
衛昭輕輕抿了下唇,目光淡淡掠過霍炎的臉,毫不反抗地任由擁上來的士兵反剪住雙手,推出帳外。
走出十幾步後,帳中才傳來一聲沉重的悶響,像是什麼堅硬的東西,被人硬生生地打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