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燕王端坐在高高的寶座上,一言不發。
對於今天的這場鬧劇,他心中顯然大感惱怒,臉色陰沉地俯視著殿下諸人,貌似平靜的表情下,隱藏著山雨欲來的危險預兆。
在他左側下首坐著安陽公主。她仍是出宮時的一身素服,臉紗遮蓋下的玉容平靜無波,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裡,對剛才發生的事情不置一詞。
拓拔弘兄弟和朝中主事的十幾位大臣亦分立在兩旁,誰也沒有搶先開口表示意見。
整間大殿中寂然無聲,籠罩著一片危險的沉默。
站在玉階之下的幾個人中,只有我的心情異常輕鬆。雖然表面上恭恭敬敬地低頭肅立,心裡卻抱著看戲般的閒適心情冷眼旁觀,倒要看看北燕王會對此如何處置。
北燕王應是個聰明人,就是不知道他能否看穿這套把戲了。
今天的陷阱雖不是什麼出奇的新鮮招數,圈套卻設置得頗為巧妙,有心算無心之下,引誘得韓家父子傻呼呼地一步一步自投羅網,自己一方卻從頭到尾都沒有主動出手挑釁,讓人很難挑出破綻。
喝醉了酒當街調戲女子的是韓俊,仗著人多勢眾要強搶民女的也是韓俊,糾集了禁軍當街鬥毆,冒犯了公主鸞駕的又是韓雄,不管怎麼看,整件事都是錯在韓家父子。韓雄就算明知道自己中了圈套,只怕都找不到什麼有力的證據,也只能吃下這個啞巴虧。
若不是我當時恰好在場,遠遠地看到周圍有不少青衣人埋伏著不動,又發覺那幾名青衣大漢教訓韓俊時好像在有意拖延,明顯是給他機會去搬救兵,只怕在聽了那侍衛首領的講述之後,也要以為這件事完全是個偶然的意外,且純屬韓家父子自取死路了。
北燕王沉著臉聽那侍衛首領滔滔不絕講完之後,又眉頭緊皺地聽韓雄結結巴巴地辯解了一通,沉默了片刻,最後把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江逸,你是什麼時候到的?」
「……韓俊和公主的丫鬟糾纏的時候。」
我想了想,語氣平靜地坦然回答。
那侍衛首領猛地一怔,立刻怒沖沖地向我瞪了過來。
北燕王也怔了一下,沒想到我居然到得這麼早,而且敢坦然承認自己對公主的被圍袖手旁觀。
「那就是說,整個過程中你一直都在場?」
「是。」
「經過情形你全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
「是。」
「好!那你把這件事的全部經過說一遍。你是局外人,本王也一直很信任你,如有出入,就以你說的事實為準,據此處置。」
「是。」我點點頭,卻沒有馬上開口。
在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身上。
北燕王倒真看得起我。此言一出,便是把這兩人的前途榮辱、身家性命,盡數交到了我的手裡。
而我卻根本就不想理會這些人之間勾心鬥角的陰暗勾當。
若非這群人公然在街上惹事生非,偏偏要犯到我的職權之內,還存心把我當成局中的一粒棋子,我才不會管這樁閒事,由得他們去鬥個你死我活好了。
目光掃過周圍的眾人,那侍衛首領臉色不變,一副理直氣壯不怕查究的得意模樣。韓雄的目光中卻露出哀求的神色,冷汗順著臉頰往下直流,只差沒當眾跪下來求救了。
其餘的那些人,有的好奇,不知我會護著哪一方;有的焦慮,怕我偏袒了對頭那一派;拓拔弘的眼中隱含怒火,彷彿在惱怒我平空出頭多管閒事;拓拔圭的目光暗含敵意,卻又摻雜著隱隱的緊張;拓拔明的神色卻最輕鬆,眉稍微挑,一雙細長的眼睛笑吟吟地望著我,好像在等著看我還會有什麼驚人的表現。
只是,他眼中的光芒過於閃爍,在輕鬆的表情下面,彷彿還藏著什麼更深更複雜的東西……
看到殿中諸人的反應,我心思電轉,無數念頭在腦中飛快閃過。很多事情在一剎那間豁然貫通,心中突然一片清明,看清了整件事情的真相。
真是機關算盡!
不過,沒有把我這個變數算進去,也只好當他們運氣太壞。
我的原則一向是——無事決不生事,有事決不怕事。斷不會因為事情嚴重或是對手難纏就膽怯退縮。既然麻煩要找到我頭上來,那就只管放手應付好了。
「大王,今天的事情,韓家父子確實罪責難逃。」
我坦然直視北燕王,以清楚冷靜的聲音緩緩道。
這句話一說出口,韓雄的臉色立刻慘白得毫無血色,兩腿哆嗦著站不穩身子。拓拔圭的臉色一僵,狠狠瞪了我一眼。拓拔明的眉頭卻輕輕一跳,難以察覺地鬆弛了一下。
我看了看幾人的表情,臉色平靜地淡淡一笑。
「韓俊公然在街上調戲女子,又想仗勢強搶她回府,更縱容家丁動手打人,確實觸犯了北燕的律令。韓大人明知錯在己方,還堅持袒護兒子,召集手下士兵圍毆對手,是非不明,公私不分,也應當受到律法處罰。但是……」
我頓了一頓,淡淡地掃了那侍衛首領一眼,才接著道:
「自始至終,內廷侍衛從未提到過公主在場。不光與韓俊糾纏打鬥的時候一字未提,就連後來被韓大人率兵包圍後,也只是自稱公主的侍衛,而沒有說明公主當時就在轎中。韓大人對此始終毫不知情。所以,韓大人縱子為惡,仗勢欺人的罪責免無可免,但若說以下犯上、冒犯公主,卻是實實在在冤枉了他。事實經過就是如此,如何處置,聽憑大王裁決。」
等到我不緊不慢、從從容容地說完了這一番話,韓雄的臉色才漸漸回復一點血色,勉強緩過了一口氣來。那侍衛首領的臉色卻有些發青了。以他的身份,未得北燕王允准,又不敢隨便開口說話,只能用噴火的眼睛狠狠地瞪著我,恨不得把我的臉上燒出兩個洞來。
北燕王雖然年已老邁,卻還沒有老糊塗,聽我這樣一說,自然立刻明白了是怎樣一回事。目光一轉,從三個兒子身上一掠而過,眼中露出深沉的光芒,不動聲色地道:
「好,寡人知道了。既是這樣,韓俊強搶女子,聚眾傷人,按律杖八十,示眾三日,流放蘄州邊境墾荒。韓雄縱子為惡,公私不分,免去禁軍統領之職,削去官位,永不敘用。」
「內廷侍衛保護公主不力,有虧職守,全體罰俸一年,官降一級。侍衛首領秦江罰俸兩年,官降三級,降調為林州守備。」
雙方各打五十大板,誰也沒有佔到便宜,既處罰了觸犯律法的韓家父子,也警告了設局害人的內廷侍衛,這樣的處置倒還算公正。只是……他們不過是被推到前台的小卒,背後操控的主使者呢?還不是……
正在想得出神,北燕王突然又接著道:
「至於空下的禁軍統領一職,就由江逸升任,並兼領五城巡戍使一職,領雙份俸祿。」
什麼?!我呆住……
怎麼最後會變成這樣的……
「大王,我……」
我剛剛開口說了幾個字,北燕王就截斷了我的話頭,用不容辯駁的語氣道:
「寡人旨意已下,不再更改。江逸,你就不必推辭了,即日到禁軍官署接任吧。」
可是……我看看北燕王斷然的神色,只好把推拒的話嚥回到肚子裡,乖乖地行禮領旨謝恩。
心中卻不禁暗自苦笑。北燕王這道旨意一下,便算是把我放到了招人妒恨的風口浪尖上。這一場鬧劇折騰下來,雙方誰也沒有得到好處,卻獨獨便宜了不相干的我,我原本無私也變成有私,只怕是再也洗不清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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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置完畢,眾人各歸其位,北燕王單獨把我留了下來。
我有點意外,卻沒有多問什麼,靜靜地跟著北燕王回到他處理日常政務的文華殿。
他沒在正殿停留,直接轉進了後殿的內書房。
那是北燕王處置機密公文的所在。
看來他是有什麼重要的話想對我說了。
有什麼可說的呢?我疑惑地想。我來到北燕的時間並不長,出身不明,資歷不足,官職不高,擔任五城巡戍使的時間還不到一個月,北燕王就算再器重我,又能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向我說?
真是奇怪……
北燕王坐下後,遲遲沒有開口說話,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我。直到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好幾個遍,才緩緩道:
「今天的事情,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早就已經看穿了,是麼?」
我笑了笑,平靜地對上他精明的目光。
「大王目光如炬,明察秋毫,有什麼事能瞞過大王的耳目?」
「你不必捧我。」北燕王直率地說,「如果不是你那番話,我一時還看不破他們的佈局。」
「但是以大王的經驗智慧,只要回頭細想,自然會發現可疑之處。不是麼?」
「仔細推敲,這件事確實太巧了一點,也不是沒有半點可疑之處。」北燕王沉吟道。「霜兒自居孀之後便長住宮中,又兼以性好清靜,不喜招搖,從來不肯輕用駙馬府中的家將,出宮時都是由內廷侍衛中調派人手隨行保護。這次的大批侍衛沒跟在霜兒身邊保護,卻直到緊要關頭才趕過來援手,想必是事先安排好的伏兵。如果你早點出面干涉,他們就不用露面了。」
他突然目光鋒利地緊緊盯住我,「但當時的形勢那麼緊張,倉促之間,你又是怎麼看出來的?」
「並不是那麼難以察覺吧?」
我笑了笑,條理分明地從容答道:
「第一,韓俊調戲那宮女的時候,她應該沒有表明身份,否則韓俊就是有再大的膽子也不敢冒犯公主的侍女。第二,那幾名侍衛教訓韓俊時出手不重,卻打得大張旗鼓不肯停手,又故意放走了一個家丁,分明是想引韓雄出來上勾。第三,埋伏的侍衛藏得不夠好,被我不小心發現了。有這三點,已足夠看出這是個圈套了。」
「你的心思很精細啊。」北燕王點點頭,算是接受了我的解釋,仍沒有放鬆緊盯著我的眼神。
「那麼,這一番佈局的目的何在,背後的主使者又是誰,你想必也心中有數了?」
「……」我沉默了片刻,才有些勉強地回答。「不知道……」
北燕王笑了。
「是明明知道卻不肯說吧?你眼光如此銳利,心思又如此縝密,既然能看破這個圈套,還會看不出其中的關係?只管說吧,這裡沒有外人,無論說什麼都沒關係,寡人只是想聽實話。」
北燕王果然是個精明的老狐狸,想瞞過他什麼還真夠難的。既然他什麼都看出來了,再裝糊塗也沒什麼意義。
「他們要對付的,其實是三皇子殿下吧?」
拓拔圭的生母韓淑妃是韓雄的妹妹。韓家世代重臣,手握兵權,一直是拓拔圭最大的靠山。只要韓家一倒,拓拔圭在朝中的勢力大大減弱,想爭奪儲君之位就困難了。
不過,韓家的實力也不是那麼容易對付的。他們的突破口選得很準。韓雄為人愚鈍,喜歡護短,頭腦和才具是韓家最差的一個。從他身上下手逐步打擊韓家的力量,應該是最快也最有效的途徑。
這些事北燕王自己應心知肚明,也不用我廢話了吧?
「那麼,這件事的主使者又是誰呢?」
「……如果我沒有料錯的話,應該是二皇子。」
「為什麼?」北燕王目光一閃,皺眉道,「弘兒曾掌管內廷侍衛多年,在內廷侍衛中的影響根深蒂固,指使他們做什麼事最方便。要做也應該是弘兒做的吧?」
我微微一笑。
「大王是不是故意考我?大皇子生性沉穩,處事理智,從不貿然輕舉妄動。他和內廷侍衛的關係這麼明顯,出了事誰都會想到他身上,他還會做這種傻事嗎?這麼大張旗鼓地惹上韓家和三皇子,雙方鬥個你死我活,對他又有什麼好處,還不是白白便宜了坐山觀虎鬥的局外人?再說,三位皇子之中,二皇子在軍中的勢力最弱,這個禁軍統領的職位,也只有他才最急著想得到……」
整件事中,唯一讓我無法估量的是安陽公主。這件事表面上看來是內廷侍衛所為,但與她一定脫不了關係。安陽公主的生母早逝,她跟三位皇子的關係都不遠不近,表面上保持著超然的中立,沒有明顯地支持過哪一方。現在看來,難道她支持的是拓拔明?可拓拔明在三位皇子中的實力並不算最強,不是一個最好的選擇啊……
北燕王一言不發地聽我說完,眼中流露出同意的神情,卻遲遲沒有開口說話,只是坐在那裡獨自出神。過了好一陣工夫,才往後一靠,用手支著頭,廢然地長長歎了口氣。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明顯地露出老態。
北燕王繼位的時候正當英年,勇武過人,雄才大略,想當初也曾經叱吒風雲,建立過無數赫赫功業,是各國無不畏懼的一代霸主。近些年雖然年事已高,身體日漸衰老枯朽,精神卻始終強悍不減。頭腦清醒,思慮周密,一雙眼睛精光閃爍,比年青男子還要銳利幾分。行動雖然略顯遲緩,卻從未露出過頹然蕭颯的衰老樣子。
英雄暮年,分外難堪。難怪說『自古美人與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看到北燕王此刻的蕭瑟模樣,我不覺在心裡歎了一口氣。
「我老了!」北燕王用力撫了一下臉,歎息道,「歲月不饒人,就算我能騙得過別人,也沒有辦法騙過自己。現在的天下……已經是年青人的天下了!」
……
對於北燕王突然轉變的話題我只能保持沉默。北燕王英雄一世,就算老了也是個驕傲的老人,不會願意接受我無用的安慰,更不會愛聽空洞的廢話。
北燕王也沒有期待我的回應。他出神地遙遙看著遠方,緩緩地說:
「我的時日已經不多,早就到了應該立儲的時候。可是此事一拖再拖,儲位始終懸而未定,這大概是我一生中最優柔寡斷,也做得最錯的一件事了。我一世英雄,處事向來精明果斷,多少至關重要的軍國大事都是一言而決,可是這三個兒子……」
他又歎了一口氣,轉過頭來問我:「以你看來,我的這三個兒子怎麼樣?」
「……都很出眾。」我停了片刻,淡淡地回答。「三位皇子雄姿英發,才幹過人。無論文采武功,哪一位都是上上之選。」
北燕王皺眉看了我一眼。「我想聽的不是這種泛泛的空話。」
我苦笑。北燕王還真是不好伺候。在他面前老實不客氣地評價三位王子,那不是自找麻煩嗎?難道對他說拓拔弘專制霸道,拓拔明心機陰沉,拓拔圭心胸狹窄?這樣的話他會愛聽才怪!
大概是看出我的心思,北燕王沒有再逼我說實話,而是自己道:
「弘兒威嚴剛毅,精明果斷,掌理政務是一把好手,只是性情略失於剛硬,霸氣有餘而寬仁不足,不能做到剛柔並濟。明兒心思精細,機變多智,是塊運籌帷幄、統劃全局的好材料,卻有些過於心機深沉,事事算得太多,最後難免把自己也算了進去。圭兒血氣方剛,勇武過人,領軍上陣是一員猛將,氣量卻是略嫌狹窄,心高氣傲,不免少了容人之量。這三個孩子各有所長,也各有所短,如果能誠心實意地好好配合,各展所長,讓彼此的長處相輔相成,北燕必然天下無敵。只可惜……」
他悠悠一歎,不再繼續說下去了。
我卻是聽得暗自歎服,沒想到北燕王對這三個兒子知之甚明,各人的性格才具、優劣長短評價得極為精當,他看人的眼光也算是極準的了。
「現在的情形,這三人之間彼此不服,又各有自己的背景和支持者。朝中大臣派系分明,各擁其主。三個人勢均力敵,相互牽制,始終在不斷明爭暗鬥。不論我把誰立為儲君,其餘兩人都不會真心順服。我在的時候還壓制得住,一旦我不在了,將來國中必生變亂。我不想看到他們日後為了王位自相殘殺,又狠不下心來做出斷然處置,一味拖延猶豫,形勢便越來越難以控制。再這樣下去,只怕……只怕……」
「大王既然深知問題所在,想必心中早有打算。不管選中了哪一個,現在便可以著手逐步削弱其餘兩人的勢力,也免得日後生出麻煩。」
北燕王點點頭,接著又微微搖了搖頭。
「說來容易,做起來哪有那麼簡單。那些朝中重臣和世家親貴的勢力早已根深蒂固,彼此聲氣相通,牽一髮而動全身。如果沒有足夠的理由,哪裡能隨便動得?若是下手操之過急,只怕立刻就激出變亂來了。
「再說知子莫若父,這三個孩子心高氣傲,誰又是甘心屈居人下的?就算把他們分駐邊疆,只怕也不會安分稱臣。除非……」
北燕王搖了搖頭,眼中竟難得地流露出一絲猶豫與不忍。
「他們三個人,畢竟都是我的兒子啊……」
我聽得也不覺搖了搖頭。虎父犬子,後繼無人固然是歷代君主最大的遺憾,但幾個兒子個個能幹,演出一幕諸王爭位的劇目也一樣不是什麼好事。北燕是如此,其實我和祁烈又何嘗不是如此?
祁烈他……也是一樣的心高氣傲,一樣的不甘屈居人下啊……
如果我能早一點知道,我們兩人之間又何至於此?
各懷心事,各自傷神,房中頓時陷入一片沉默。
過了不知多少時候,才聽見北燕王長長地歎息了一聲,語氣蒼涼地道:
「你一定在奇怪我為什麼會向你說這些話。但是我身邊的人雖不少,卻沒有哪個是可以說幾句真心話的。他們兄弟三人爭得如此激烈,朝中的文武大臣、宮中的各色人等,又有哪一個沒有捲入其中,指望著押中一個滿堂紅,給自己賺來功名利祿?也只有你,雖然是個外來人,卻是真真正正的清高淡泊,不存私心,不求私利,可以讓我放心信任,說上幾句真心話。」
北燕王居然這麼看得起我?我怔了一下,心裡只覺啼笑皆非,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總不能告訴他,我的不求私利是因為我與眾不同的特殊身份……
看到北燕王此時的樣子,我就算有話也說不出了。
他坐在寬大的龍椅上,衰老乾枯的身體顯得格外瘦弱,滿是皺紋的蒼老面容上神情黯淡,頭上的王冠微微傾斜,露出一角花白的頭髮。就連一向精光四射的眼睛也失去了神采,透出幾分昏暗和茫然。
很難讓自己記起他正是曾領兵侵佔西秦大片土地,讓西秦在幾十年間苦於戰火、國力衰微的強仇大敵。
不管他以前曾經怎樣地叱吒風雲,稱雄一世,現在也不過是一個垂垂將盡的老人罷了。
在高處不勝寒的至尊寶座上,也許只有更加蒼涼,更加寂寞……
「……大王心裡難道就沒有做好打算麼?」
沉默了半晌,我才輕輕地開口問道,語氣中不自覺地帶上了幾分同情的味道。
……
「當然也不會全無打算。」
北燕王被我的一句話喚回了思緒,緩緩地轉過頭,臉上又恢復了剛才的冷靜表情。「就算再難決斷,我也是必須做出選擇的。」
那麼你究竟選定了誰?
這個問題在我心裡一閃而過,卻沒有笨到把它問出口。
這種至關重要的絕頂機密,北燕王又怎麼可能說出來?若是過早地洩露出去,就更要鬧得天翻地覆了。
北燕王彷彿猜出了我的心思,眼中流露出一絲瞭然的笑意,淡淡揮手道:
「寡人的話已說完,你可以出去了。」
「是。」
我行禮告退,心裡一邊嘲笑自己。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北燕的皇權落到誰家,我又何必去操心多事呢?
真不知自己是發了什麼神經!
就在我走到門口的時候,北燕王的聲音從身後悠悠傳來。
「如果讓你選擇的話,這三個人裡,你又會去幫誰呢?」
我心裡一震,有點僵硬地轉過身。北燕王並沒有看著我,目光投向窗外的如洗藍天,彷彿根本就沒有說過那一句話。
自然也根本沒有在等待我的回答。
恍惚之間,我竟也弄不清楚他是否真的問出了這句話,還是我在心裡問著自己。
我在北燕是否已呆得太久了?是否早已身陷局中而不自知?
只有苦笑。
卻不敢去探尋其中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