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歌行(一) 12
    我長長出一口氣,拋開書卷,剛打算把耽誤的午覺補上,小晉的腦袋突然從窗子裡鑽了出來。

    「師傅……」聲音壓得低低的,好像做賊一樣。

    「小晉?」我有些意外的驚喜。自從比武那天以後,我就再沒有見過他,這些天還一直擔心拓拔圭有沒有再找過他的麻煩呢。

    可是……印象中小晉從來沒叫過我師傅,叫我的時候從來都是『喂』一聲算數,今天這是怎麼了?

    「師傅,你還好吧?」小晉輕手輕腳地從窗口爬進來,走到床前。

    「當然。我不是好好的在這裡?」我含笑看著他,故意把語氣放得十分輕鬆。幾天沒見,小晉好像變了個樣子。他瘦了很多,臉色顯得有些憔悴,一張清秀的小臉格外蒼白,幾乎連血色都看不出了。但變化最大的卻是他的眼睛,雖然依舊漆黑靈動,明亮有神,卻隱隱透出幾分沉肅之氣,看上去冷靜成熟,再也沒有剩下半分童稚的天真。

    他好像,突然在一夜之間長大了很多……

    「師傅……對不起。」小晉緊緊抿著嘴唇,低聲道,「以後,再也不會有這樣的事了。」

    「沒什麼。」我對他安撫地一笑。「別放在心上。這件事又不能怪你。人都有尊嚴和驕傲,怎麼能讓人隨便欺凌侮辱?聖人說過,大丈夫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你這樣做,也不能算是有錯啊。」

    「聖人?」小晉撇嘴冷笑,「勢不如人,還要堅持威武不能屈的才是傻瓜呢。要想比別人生存得好,就得忍人所不能忍,為人所不能為。忍一時之辱算什麼?為成大事,就要不計榮辱,不擇手段。只要手裡有了權力,大可以十倍百倍地討回來。」

    我怔了一下,沉吟不語。小晉說的也不能算錯,在現今冰冷殘酷的環境中,這正是生存成功的必修之道。可是這些現實的東西對成年人來說都不算美好,對於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來說,他未免學會得太早了些。

    「師傅,你覺得我說得錯了嗎?」小晉仰臉望著我,目光成熟得完全不像一個孩子。

    我歎了口氣,搖頭。「有些事,只有立場,沒有對錯。你覺得怎樣做是對的,就按著自己的想法去做吧。」

    雖然不知道小晉的身世,更不知道他瞞著我的秘密是什麼,但我卻可以清楚地肯定,小晉的身份目的決不簡單。他並不是一個平凡普通的尋常孩子,將要面對的一切可能複雜而凶險。在這樣的情況下,硬要他遵守所謂的正道可能是害了他,我又於心何忍?

    大丈夫立身處世,有君子之道,有權謀之道,本來就不能一概而論。我雖然可以算是小晉的師傅,但畢竟不能替他決定人生之路,以後要怎樣,就由他好自為之吧。

    「師傅。」小晉突然拉住我的手。「現在我才相信,只有你是真心對我好的。我可以信任可以求助的人,總共也只有你一個了。」

    「放心,有什麼事,我一定會幫你的。」我笑著拍拍他的頭。也許真的是緣分,命中注定我會與這孩子有所牽扯。相處這麼久,我已經從心底喜歡上了這個驕傲倔強卻又聰明過人的彆扭小孩。別說他曾經救過我的命,就算沒有,我也會盡我所能去幫助他的。

    「有人來了。」小晉剛要開口,突然神情一緊,低聲道,「拓拔弘不許我再接近你。我得走了,有機會時我會來找你的。」

    不等我說話,小晉從後窗一越而出,悄無聲息地溜走了。

    我皺眉。拓拔弘當真豈有此理。我與小晉一個願教,一個願學,又沒礙到他什麼,憑什麼他要來橫加干預?他管的似乎也太寬了點。

    「江公子。」小晉的身影剛剛消失,小珠便匆匆忙忙地推門進來,「快起來換件衣服,有客人來了,王爺叫你到客廳去。」

    「什麼客人?」我意外地欠起身。「為什麼一定要我去?」

    小珠的眼睛轉了轉,掩口對我神秘一笑。「是來頭好大的貴客哦!你見了不就知道了?」

    我搖頭失笑,我還以為這小丫頭轉了性子,誰知道這好賣關子的脾氣還沒改,專門喜歡吊人胃口。不過,對付她的辦法再簡單不過了。

    「你不說算了。反正我也不想見。」我懶洋洋地向後一靠,閉上眼,做出一副假寐的樣子。

    「噯噯噯,你別睡,王爺還在廳裡等著呢。」小珠果然急了,粉白的一張小臉漲得通紅,「是大名鼎鼎的璇璣才女和晴公主啦。人家專程來訪,特地指名要見你,你不去怎麼行?」

    璇璣才女君未言?我一怔。果然是大名鼎鼎的貴客,怪不得小珠緊張成這樣。

    璇璣才女才華絕世,學富五車,更以玄機星相之學名動天下,我對她也算是聞名已久了。聽說君未言為人端嚴沉靜,一向深居簡出,尋常人等閒難得見她一面。想當初我身為西秦國主的時候,也曾經誠意邀請她前往西秦作客,卻被她客客氣氣地婉言謝絕。沒想到如今我江湖落魄,她反倒指名要求見我,這可真的是有點稀奇了。

    如今的我,無權無勢,籍籍無名,只不過是信王府中的一個尋常下人,她又怎麼會知道我的?我的好奇心油然而生。如果我喜歡自我陶醉的話,大概要以為君才女對我青眼有加,閉門家中坐,艷福天上來了。可惜我這個人,一向都現實得很……

    也罷,不管怎麼樣,機會難得,我怎能不去見識一下這位璇璣才女的風采呢?

    我跟著小珠來到大廳。

    大傷初癒,體弱氣虛,不過是短短的一段路,我卻慢慢的走了近一刻鐘,以拓拔弘的性子,大概要等得不耐煩了吧?

    走進大廳,我向上略略掃了一眼,左邊的主位上是一個年紀極輕的紫衣少女,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柳眉杏目,明艷照人,雖然穿著一身華貴的宮裝,卻未施脂粉,不戴釵環,一臉任性不羈的英爽之氣,想必是北燕王的掌上明珠晴公主了。

    右邊位子上的女子卻大為不同,一襲皎白如月的雲羅長裳,清麗的素顏上脂粉不施。神情沉靜,氣度高華,一雙眼睛明澄如秋水,卻又深邃之極,眼波流轉間透出智慧的光芒,一見便令人肅然起敬。這樣的氣度,如此的風華,不是璇璣才女還會有誰?

    見我走進廳中,三個人的視線齊齊落在我身上。君未言眸中有異彩一閃,凝目細細看我,並未開口。拓拔晴卻冷笑一聲,下巴不屑地向我一揚。

    「大哥,這就是江逸了?我還當是什麼三頭六臂的傳奇人物,原來不過是個蒼白乾瘦的癆病鬼,看上去連隻雞都抓不住,真不知三哥怎麼會輸給他的。」

    我淡然一笑,當然不會把她話放在心上。聽說晴公主與拓拔圭都是北燕王最最寵愛的容貴妃所出,兩人的感情一向極佳,我傷了拓拔圭,她自然要看我不順眼。今天她多半也是為了替拓拔圭出氣才來的,又怎麼可能給我好臉色看?

    拓拔弘雖然威嚴霸道,對這個嬌縱任性的幼妹卻好像沒什麼辦法,皺眉道:「我早就說過他沒什麼出奇,你偏要看看他什麼樣子。現在見也見過了,你既然覺得不過如此,叫他下去就是了。」

    正合我意。反正我不過想見一見璇璣才女的廬山面目,現在既然已見過了,還留在這裡幹什麼?難不成真要讓人出氣嗎?

    「不行。」拓拔晴柳眉一挑,「我要見識的是他的身手,又不是他的相貌,就這樣讓他走了怎麼行?怎也要與我較量幾招才可以。」

    我暗歎一聲。聽說晴公主天性好武,資質極佳,因為曾得過名家傳授,一身本領並不在乃兄之下。看來她今天有備而來,說什麼也要讓我落敗認輸,受她一番折辱才肯干休了。

    「晴兒,別胡鬧。」拓拔弘沉著臉道,「他身上有傷,根本就不能和人動手。你想與人比武,讓周嚴陪你還不是一樣?」

    拓拔晴撇嘴冷笑,望著我的一雙明眸中充滿了不屑之色,大有認為我欺世盜名,濫竽充數之意。看她的神情,多半是把我當做信王府中的幸臣男寵了,不然,看向我的眼光也不會如此輕賤。

    「他傷了三哥,三哥又哪裡傷到他了?大哥,他不過是你府中一個下人,你不必這麼護著他吧?我只是同他比試過招,又不是一決生死,大哥有什麼可擔心的?」

    拓拔晴步步緊逼,說什麼也不肯放鬆半點。拓拔弘勉強忍耐了半日,臉色越來越是難看,漸漸快按捺不住,就要發火了,但是說來說去,仍不肯答應我與她動手比試。

    自從我進了大廳之後,君未言一直靜靜地坐在那裡,始終沒有開口說話。她對拓拔弘兄妹的爭執聽若未聞,一雙美目卻若有所思地盯在我身上,目光中滿是探究的神色,不知道要在我身上發掘什麼秘密。

    我應該沒有見過她吧?我被她看得有些心虛,低頭回想,確定自己與這位出名的才女素不相識,應該沒有任何交集。可是她看著我的眼光,卻好像知我甚深的樣子……

    真的是很奇怪……

    「信王爺,晴公主。」君未言突然開口道。她的聲音並不算高,但是語聲柔和清雅,心平氣和,聽上去說不出的舒服悅耳,自然有一股令人尊敬服從的力量。

    拓拔弘語聲一頓,轉頭問道,「君小姐有什麼意見?」

    態度居然是少有的客氣,以他一向凌厲霸道的氣勢而言,幾乎可以說是敬重有加了。

    「信王爺,未言今天來此,並無他意,只是想請江先生到寒舍小坐半日。如果江先生願意光臨,未言有些問題想要請教。」

    我與拓拔弘同時一怔,眼中都有些驚奇與錯愕。

    聽說君未言深研易理,通曉天機,看起來行事果然奇幻莫測。她與我素昧平生,從未謀面,多半連我是誰都不知道,怎麼會突然冒出什麼問題要向我請教了?

    拓拔弘有點疑惑地狠狠盯了我一眼,大約以為我又有什麼稀奇古怪的本領在瞞著他,臉色頗有點難看。

    我聳聳肩,回他一個無辜的眼神。

    「君小姐,江逸才疏學淺,見識粗陋,論身份不過是信王府中的一名下人,論才學不及小姐之萬一,只怕當不起小姐盛情邀請,要教君小姐失望了。」

    我嘴上客客氣氣地推搪了君未言,心中卻有些不無遺憾。君未言的才女之名我仰慕已久,今日一見,只覺得確然名下無虛。這樣一位驚才絕艷的神仙人物,如果能與她放開胸懷縱情高論,評古議今,談文論道,想必是人生一大樂事。可惜以我現在的情形,實在是步步留神,顧忌良多,萬一因招搖洩漏了身份,只怕給自己和西秦都會惹來極大的麻煩,未免太得不償失了。

    唉,才女的盛情相邀雖令人心動,可想來想去,這個風頭還是不出也罷。

    我此言一出,廳中的三人全都以不可置信的眼光望向我,好像聽到了什麼聞所未聞的奇談怪論一般。

    糟糕!我一見他們三人意外的表情,就知道自己說錯了話。我真笨!要知道君未言以絕代的風華與絕頂的智慧名動天下,世上的男人又有幾個能不對她暗中傾慕?她的邀請,尋常人根本求之不得,哪有送上門來卻一口回絕的道理?我這樣一說,只怕適得其反,反而更容易引人注意了。

    君未言對我的拒絕絲毫不以為忤,『哦』了一聲,清明如水的雙眸在我臉上滾了一轉,恬然一笑道:

    「江先生氣度高華,吐屬俊雅,這樣的雅量高致,居然還要自謙粗陋,豈不是要教我汗顏了?」

    呃?原來還有這樣的事?早知如此,我剛才也不必費那麼力氣推拒她,只要多說幾個「老子」、「他奶奶的」,扮作一副粗魯狀,豈不是就可以令她大失所望,輕鬆脫身了?

    我尷尬一笑,還想再設詞解釋一番。君未言含笑看我一眼,轉頭對拓拔弘道:

    「信王爺,江先生既是王爺的下人,想必要聽從王爺的號令。未言冒昧,還要請王爺金口一言,相助未言請動江先生的大駕。」

    拓拔弘沉吟片刻。

    「既然君小姐誠意相邀,江逸,你就去一下吧。」

    「是。」我答得恭敬,笑得卻勉強。君未言千方百計地請我過府一會,不知道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希望不要是鴻門宴就好了。

    我不情不願地上了君未言的馬車,跟著她一起前往她所居住的『天心閣』。

    君未言當真沉得住氣。她明明有話要對我說,一路上居然始終沒有開口,只是一言不發地坐在我對面,神情安然恬靜之極。直到我進了屋子,在桌前坐定了,她才輕輕擺手,揮退了身後侍立的丫鬟。

    「江先生,未言冒昧,硬是把先生請到這裡,多有得罪了。」

    「不敢當。君小姐叫我江逸就好。」既來之,則安之。反正已經到了這裡,我反而態度輕鬆起來。握著一杯碧清的香茗,悠悠然抬頭望她,倒要看看她能說出什麼驚人之語。

    「江先生,你可知道未言要對你說些什麼?」

    「……不知道。」這可是我最老實的答案了。對於這一點,一路上我已經猜過上百次,還是連一點頭緒都沒有。這位璇璣才女的行事,也當真稱得上高深莫測。

    「未言天性喜歡讀書,興趣駁雜,涉獵極廣,但是一身所學中,真正擅長的本領還是玄機星相,這一點,江先生想必是知道的。」

    我點點頭。這個我當然早有耳聞。君未言被人尊稱為璇璣才女,這『璇璣』二字,應該就是因此而來。

    君未言神情一正,緩緩地站起身,垂首沉吟著踱到窗前,轉過頭,一雙明如秋水的美目望定了我。

    「如今天下,諸國割據,其中最為強盛的當屬四國。北燕得其強,西秦得其險,東齊得其富,南楚得其廣。四國各據一地,各有所長,多年來雖然時有爭戰,但總體而論,仍可算是形勢均衡,相安無事。其餘的十數小國地窄人稀,國弱民窮,只求暫且苟安一時,根本無力發動征伐。只要這四國不啟戰端,天下可說便太平了。但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這卻是千古不易的至理。時逢亂世,只要是雄才大略的英明君主,誰又未曾試想過稱霸諸國,一統天下,成就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以未言看來,太平只是暫時的幻夢,戰亂卻將是必然的趨勢。」

    我不由一怔,沒想到君未言會說出這麼一段話來做開場白。不得不承認,她對於天下大勢的分析預測堪稱精當,對秦楚燕齊四國的一字評價也正中要害,顯示出非凡的政治眼光與廣博的胸襟。可是……她對我說些話幹什麼?

    我困惑地瞥她一眼。看她纖纖弱質,溫文秀雅,性子又如此平和沉靜,難不成也是個野心勃勃的女霸君嗎?

    君未言看出我心中的疑問,莞爾一笑。

    「江先生放心,我自然沒有這樣的念頭。群雄割據,終非長久之道,若真有秦皇漢武那樣的王者,能夠橫掃諸國,統一天下,倒也未見得是件壞事。只是像這樣的英雄人物,一代能出得一個已經足夠,如果太多,那就是天下的不幸了。」

    「不會這麼湊巧吧?像那樣既有野心又有才幹的君主,應該是不世出的英雄人物,幾代能出一個就很不錯了。」我懷疑地問。

    君未言憮然一歎。

    「不幸得很,未言夜觀天象,發現如今四方各國,均有霸氣十足的王者之星出現。這四人都是雄心勃勃的有為君主,誰也不會甘心枯守一地待人宰割,必然都致力於開疆拓土,爭霸天下。四星齊聚,血光沖天。如果無法及時化解,各國必然兵連禍結,戰爭不斷,天下的百姓必然會苦不堪言。」

    「怎麼化解?」我半信半疑地皺眉道,「是找人殺光他們,還是留下一個,然後把其餘的全殺掉?」

    君未言雖然心情沉重,還是被我的建議逗得笑了出來。

    「哪有那麼容易?我只能看到王者之星,卻沒有那麼大的本事,能斷定是應在誰身上。看現在的局勢,南楚王年已老邁,東齊王新喪,北燕的儲位尚未確定,除了西秦王祈烈英明果決,手段狠辣,像是個能成大業的霸主之才,其他的王者都還難說得很,誰又能知道該殺哪個?再說天意不可違,要是隨隨便便就被人殺掉,那也就不是真正的王者了。」

    祈烈……聽君未言提到祈烈的名字,我心中一痛,深藏在心底的回憶又被勾了起來。一個真正的王者,應該是心機深沉,行事狠辣,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吧?如果按照這樣的標準,祈烈倒也確實合格得很。

    可是……我不由輕輕一歎。祈烈雖對我狠辣無情,但畢竟雄才大略,明敏勇毅,稱得上是一位難得的君主。西秦有王如此,想來必將會國力日強,繁榮興盛,難道我就真的能殺了他嗎?

    「那以君小姐的意思,又該怎麼辦?」

    「所幸的是,就在不久之前,有另外一顆異星突然出現,位置由東而北,此時正應在北燕上方。此星一出,四星的光芒頓時一斂,四方星相混沌不明,血光之色卻日漸暗淡。照這樣下去,天下應可保平安了。」

    「哦?那不是很好嗎?可是……為什麼告訴我?」

    君未言沒有回答,只是微微含笑地望著我。

    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我背上的汗毛一根根立了起來……

    「呃,君小姐說的那顆星……應該與我沒什麼關係吧?」

    「江先生以為,未言今天為什麼要請你來?」

    「這個……多謝款待,江逸告辭。」

    我問也不問,放下茶杯拱手一禮,掉頭就走。

    「江先生!」

    君未言並不阻攔,直到我的手已碰到了屋門,才在我背後悠然開口。

    「怎麼?」我頭也不回。

    「君子有好生之德。江先生心地寬仁,難道就忍心坐視生靈塗炭嗎?」

    好大的一頂帽子!我無奈地轉過身,以最最誠懇的語氣認真道:

    「君小姐,不是我有意讓你失望。可是……你找錯人了。」

    我一沒喝醉,二沒昏頭,雖然被美麗的才女灌了好大一碗迷湯,但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且不說我現在江湖落魄,武功盡失,手中再無半分權勢,根本已經是平平常常的凡人一個。就算在我還是西秦國主的時候,也從來沒有過那麼大野心,起過吞併各國,一統天下的念頭啊!

    一將功成萬骨枯。所謂的不世功業,不知道要用多少人的鮮血與眼淚才可換來。西秦地處邊陲,環境艱苦,周圍的蠻夷之族頻生禍亂,北燕又倚仗著自己的精兵強將屢啟戰端。我從少年時便領軍作戰,生平打過的仗大大小小不下數百,雖然為自己博得了不敗將軍的傳奇名號,並且為西秦打下了一片安定繁榮的大好江山,卻也比任何人都深切地感受到了戰爭的殘酷與無情。

    看了太多血流成河肢體橫飛的廝殺場面,聽過太多瀕死士兵的痛苦呻吟,輾轉哀號,沒有人會比我更加厭倦與憎惡戰爭。為了保衛自己的疆土而戰還是迫不得已,若只是為了個人的野心,想成就一統天下的霸業而四處征討,卻是我不想為、不願為、也不屑為的。

    人各有志。這個什麼所謂的救世之星,換祈烈來當還差不多。

    君未言淡然輕笑,完全沒有把我的話放在心上。

    「江先生這樣說,是不願相信未言的星相之術了?」

    「不敢。」我歎了口氣,不知道用什麼辦法才能說服這位聰明博學卻也出奇固執的著名美女,讓她相信我與她要找的人一點關係都沒有。子不語怪力亂神,紫微星相之學本就玄奧難測,哪裡真能作得準的?總不能捕風捉影,無端端硬是安到我身上。

    「……為什麼偏偏認定是我?」以我目前的身份地位,君未言有什麼理由注意到我?她本應完全不知道我的存在才對。

    君未言胸有成竹地淡然一笑,一雙明如秋水、充滿了智慧光芒的美目望定了我,侃侃而言道:

    「清寧公主的和親車隊在北燕遇伏,險些在天門峽全軍覆沒。這件事雖被大王硬壓了下來,但流言一向傳得最快,京城中早已盡人皆知。追問起來,在關鍵時刻制服了『驃騎將軍』蕭青,揭破了個中陰謀的那位英雄人物,竟是和親隊伍中的一名普通隨從,未言又怎會不好奇呢?聽說先生在信王府裡頗受看重,時刻隨侍,前些天更曾令三皇子劍下認輸。江先生由東齊新至北燕,時間方位與星相恰恰相合。又有如此才智,如此武功,來歷背景更神秘莫測,如果不是未言要找的人,那麼真不知誰才會是了。」

    「哦……」原來如此。我恍然搖頭,怪不得她會毫沒來由地找上我。原來經過天門峽一役,我已經在北燕薄有微名了。只不過這樣一來,卻只會令我更加頭痛……

    「君小姐,這應該只是巧合吧?」我歎了口氣,很有耐心地向她解釋,「像這麼個不得了的英雄人物,應該有一統天下的雄心和抱負,勢可敵國的權力和背景,就算不是一國之主,至少也該是方面重臣,才能建得出如此功業。可是你看看我,無權無勢,人單力孤,一身的武功失去了大半,更絲毫沒有稱霸的念頭,只想安安靜靜地過上幾天平淡日子,跟你所說的救世之星實在是扯不上半點關係。」

    「這就更對了。」君未言恬然笑道,「星相顯示,這顆新星光色晦暗,分明正處於遭人凌迫的不利境地,更可能本身正遭災劫。先生武功受損,屈居人下,近日正有許多挫折。情形如此相合,難道先生仍有疑問嗎?」

    怎麼會有這麼巧的事?我退了一步,頭痛地望著君未言自信的笑容,幾乎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可是……

    「不管君小姐怎麼想,第一,我從來沒想過拯救眾生,更不會去參與什麼群雄逐鹿。這一生只想離戰爭與權術越遠越好,決不會沾上半點邊兒。第二,就憑我現在的情形,能夠自保已很不錯了,還想做什麼更多的事情?君小姐這話要是傳了出去,給那些霸主知道了,我的性命還保得住嗎?」

    君未言大約沒有想過,如果她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我豈非就成了那四名霸主的眼中釘?這麼個爭霸天下的頭號障礙,他們非個個欲除之而後快不可。不用四人一起動手,光是一個祈烈的追殺,就已經夠我應付的了。

    君未言凝眸細細看了我兩眼,清麗動人的臉容上露出一抹淺淺的笑意。

    「造化弄人,天機難測。先生想遠離流血爭殺,只怕事與願違,偏偏會給捲進來呢。至於未言所說的一切,先生放心,此事只有我一人知道,決不會洩漏給第二個人。未言今天請先生來,其實對先生並無所求,只是希望先生珍重有用之身,切勿心灰意冷,自暴自棄罷了。」

    「有用之身?」我輕輕苦笑一聲,「我現在身中毒傷,功力全失,與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尋常書生又有什麼分別?真不知還有什麼用處。」

    君未言嫣然一笑。

    「湊巧得很,除了玄機星相以外,醫藥之道也是未言的拿手本領。先生可需要未言稍盡綿力麼?」

    我大喜過望。如果我的武功能恢復舊觀,唉……救不救得了天下我不知道,至少,救我自己是應該再沒有問題啦。

    回到信王府,已經近三更時分了。

    拓拔弘居然還沒有睡覺,一個人坐在大廳裡喝悶酒。見我回來,沉著臉冷冷瞟我一眼。

    「你還知道回來?」

    「……」

    我沒接口,奇怪地看一眼拓拔弘,怎麼都覺得他的表情與口氣都不大對勁,好像有一點酸溜溜的。

    我該不會是弄錯了吧?酸溜溜……感覺上這個詞應該不會與拓拔弘沾得上什麼關係才對。

    「居然一談就一個晚上?……佳人在側,笑語解憂,你倒是過的開心得很!」

    酸味好像更重了……我小心翼翼地打量他面色,陰沉得彷彿堆滿了一層厚厚的烏雲,眉頭都快要打成結了。

    不對!大大的不對!該不會……啊!我腦中靈光一轉,突然想到,該不會他也對君未言暗中傾慕,鍾情已久吧?

    越想越覺得有道理,如果不是因為這個,拓拔弘又有什麼理由吃我的醋?認真想來,以拓拔弘的卓然出眾,驕傲自負,尋常人物又怎會被他放在眼裡?大概也只有君未言這樣的絕世才女才配得上他,能博得他的傾心愛慕了。

    可是回想君未言今日的神情態度,好像對拓拔弘並沒什麼特別,卻偏偏對我關注得很……慘了!一想到拓拔弘盛怒的情形,我不覺心虛地後退了一步。

    拓拔弘目光一閃,眼中的怒火彷彿更盛,狠狠地一把抓住我的肩頭,手勁之大,幾乎要把我的肩骨捏碎了。

    好大的怒氣……我痛得身子一顫,咬牙忍痛不語,不想在這個時候再去撩撥他。可是這個人到底講不講道理?明明我已經拒絕了君未言,是他自己要下令讓我去的……

    留意到我一閃即逝的痛楚神情,拓拔弘手上力道稍減,一雙幽黑的眸子深深地注視著我。

    「江逸……你究竟是什麼人?」

    「……」我垂下眼睛,避開他緊緊逼來的視線。

    為什麼人人都喜歡問這麼一個無聊的問題?我是誰,真的就那麼重要嗎?當然,我也知道,身為西秦國主的祈越,與身為王府下人的江逸,身份上有著天壤之別。但是不論地位高低,身份貴賤,我就是我,天下間獨一無二的我,並不會因為身份地位的不同而改變。這一點,為什麼只有我一個人想得開,別人偏偏就看不穿,想不透呢?

    「你有一身超卓的武功,更有滿腹經綸的才學識見,要博取個功名可說是易如反掌。就算想成就一番驚人的功業,也不是什麼太困難的事。可為什麼你總是懶懶散散,隨遇而安,寧願委曲在我府裡當個普通的下人,也不想到外面盡展所長地闖蕩一番?」

    ……

    盡展所長?建功立業?我苦笑。我的一身所學早已經盡情施展過了,就連你也不是沒有領教過,只是你自己還不知道罷了。至於功業……我已經掃平邊患,擊退燕軍,為西秦穩住了整個江山,更親手帶出了一支無敵於天下的精良軍隊,十年之內無需畏懼任何外敵,雖然王位坐的時間短了點,但是就個人成就而言,也已經幾乎到了頂峰。還要我再建什麼功業呢?除非真的去征服各國,一統天下了。

    拓拔弘深思地凝望著我。

    「憑你這一身所學,怎麼也不該是個籍籍無名的平凡人物。就算你一直在盡量掩飾自己的鋒芒,但真正的光芒卻不是能夠被隱藏得住的。老三把你當成眼中釘,老二也總向我旁敲側擊地打聽你的來歷,就連清冷如水的璇璣才女都對你如此關注……你,到底是什麼人?」

    「我就是江逸啊,還能是別的什麼人?」我聳聳肩,以不變應萬變地用無辜的微笑回應拓拔弘的疑問。

    他顯然不相信我的話。「你堅持不肯說出自己的身份,是不是因為直到現在,你仍然沒有信任過我?」

    「……倒也不能這麼說。」

    時過境遷,君權更替,西秦的江山既已易主,又何必平地再起波瀾?我既然不會也不想去奪回那個本該屬於我的位子,那麼,祈越這個名字就成了必需被深深封存的一個秘密,再也沒有必要揭露出來。尤其是,對於一直對西秦虎視眈眈的你。不過,說我從來都沒有信任過你,好像也沒有錯就是了……

    分屬敵國,立場不同,難道我有什麼理由相信你嗎?

    聽到我的回答,拓拔弘的臉色稍稍好看了一點。

    「好,既然你一定不肯說,那麼我便暫時不問。可是告訴我,小烈又是什麼人?」

    小烈?!我身子一僵,努力控制住自己臉上的表情,用若無其事的口氣問:

    「你怎麼知道這個人?」

    「你高燒不醒的那幾天晚上,幾乎晚晚都在做噩夢,在我懷裡不住的掙扎輾轉,嘴裡一直在叫這個名字。」

    我的心猛然一緊,「我還說了什麼?」

    「……」拓拔弘一言不發地凝視著我,像是要一直看到我心裡去,最後才緩緩開口。

    「你一直在問……『為什麼』。」

    ……

    我就算再善於偽裝,這下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臉色刷一下變了。

    這些天來,我一直在努力讓自己忘掉過去的一切,也一直以為自己已成功地淡忘了。可是沒有想到,那份不堪回首的記憶與痛楚已經深深地烙在了心底深處,並沒有一絲一毫的磨滅。原來白日裡行若無事的談笑自如只是偽裝,到了最脆弱最真實的時候,我仍然無法忘記祈烈曾施加於我的傷害與背叛。

    他畢竟,曾經一直是我最最疼愛與信任的人啊!

    為什麼?我苦笑。這句話我始終沒有開口問過祈烈,沒想到在我自己的心裡,卻已經問過不知多少次了。

    只不過一樣不會有答案。

    我沉默良久,久得幾乎以為這一夜將要在沉默中漸漸流逝。

    「算了。」拓拔弘盯著我臉上的表情看了半天,突然一把推開我,動作粗魯得差點把我推倒在地上。

    「我看你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從明天起,開始照常工作吧。」

    他冷冷扔下一句話,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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