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郎兵吻了羽衣三次,第三次他吻破了她的唇,她唇上的傷,直到數天後才得以痊癒。
在店前頭幫忙,羽衣臉上宛如春風拂過,唇邊始終掛著一抹淺笑,看得一干旅客無一不為之傾倒,且頻頻讚歎「謫仙落蘭州」。
「羽衣,過來。」擦著桌子的手忽地被人囚住,郎兵將羽衣拉至店的一角。
「怎麼了?」羽衣問。
「別對其他男人笑,我不准!」郎兵臉色不悅地附在羽衣的耳邊低喃。
「我有嗎?」她有對著別人笑嗎?怎麼她自己都沒發現。不過她的心情一直很好,尤其是郎兵在她身邊的時候,甚至還會有點飄飄然的感覺。
「看看他們。」郎兵目光飄向店裡比以往都多的旅客,其中男人就佔了七成以上。
「他們吃得很開心。」
是這樣嗎?該說是看美人看得開心吧?但最開心的莫過於店家老闆,這會兒在櫃檯後頭,正數銀子數得不亦樂乎。
郎兵拉起羽衣的手,將之擱在自己的胸口上,「聽見沒?」
「聽見……什麼?」羽衣眼廉兒半垂,不意思的問。
「我的心,它每跳一次,就大叫一聲嫉妒!」也許是對羽衣的感覺已經明朗,所以對她的佔有慾也就愈發強烈,甚至還有股想將她緊緊栓在自己身邊的衝動。
不過他知道他不行,因為即使是愛到天翻地覆,生活還是得過,沒有柴米醬醋茶,何來雪月和風花?
「郎兵。」羽衣不覺兩頰生暈,他那大刺刺的表達方式,總有辦法令她心間暖和。
瞧著羽衣的羞狀,郎兵笑開了,「好了,我得走了,再不走回來時間太晚,會趕不及和你們一起用晚飯,我不在,你和寶駒要注意自身安全,曉得嗎?」
前一陣子和店家說好,只要多跑一趟外頭,就另外給付薪餉,所以現在除了店裡本來該干的活兒,他偶爾也得出門去。
羽衣點點頭,跟著郎兵來到店門邊,看著他上了馬車走遠後,這才再進門。
「姑娘,你這樣不行喔,兄弟不過去幫忙取個貨,你就這麼個送法,這可比女人送丈夫上戰場還要麻煩。」不知何時,店家老闆居然像個幽靈似的,從一旁蹦了出來。
「呸呸呸!你這個還真自私,利用人攢了銀兒就窮說酸話;怎麼著,人家感情好礙著你了?」鞋販子吐了一句。
「可惡,你沒每天這樣侮辱我,你不快活是不是?」
「侮辱?難道我說的不是真話?」
眼前這兩人習慣了打打鬧鬧,羽衣僅是一笑置之。「人生幾何,每天每一啟發刻都得珍惜。」
「聽見沒?只有這種人才會像只耗子,哪裡有好吃的,就往哪裡鑽!要惜福!要知足!」
「嗤,你這個混蛋又哪裡好過我了?姑娘剛來的時候,你還不是想拐人家的銅板!如果我的心腸不好,當初怎麼會留下他們?還有啊,你看那郎兄弟,本來腿還跛得厲害,要不是我這裡每天那多活讓他幹,讓他那條腿多了活動的機會,他會不那跛了嗎?哼!」
郎兵恢復的情況,真的是所人都看得到的!
「你少扯了,人家的腿好點兒是因為姑娘照顧得好,干你屁事?還有,我拐銅板總好地你拐銀子,你這……」
叮!正當兩人吵得無法開交之際,一聲清脆的引聲磬聲響起,讓在場的吵鬧氣圍頓時停住了。幾個人回過頭一看,原來是店前來了個出家人。
「姑娘的話,說得真好。」半垂著眸,那尼姑說話極緩,她身後背了個形狀簡拙的竹架,一身風塵僕僕,許是來自遠方。
「咳!我進店裡去了。」擺明無賺頭的生意上門,店家老闆立即將頭一轉。
「剛剛聽誰說自己心腸好的?我就沒瞧過哪個心腸好的人會避著做好事的,您說是不是呀,法師?」
被鞋販子一說,店家老闆的腿只得又轉了回來,僵著一張笑臉問:「師父需要嗎?」
「感謝施主,貧尼只需要一些素菜止餓,如果麻煩,那麼貧尼便不叨擾。」
「師父太客氣了,我這小店什麼沒有,就菜最多,您要吃啥我讓廚子幫您做啦!還有,您若要歇腿,我這兒也還有空房,一會兒讓姑娘帶您過去,這樣,你說好不好?」店家老闆一邊說,一邊瞪住他的死對頭。這好事,他可做齊了,看他以後還有啥把柄可抓!
「感謝施主,那麼貧尼就叨擾了。」
「呵呵,不擾不擾,師父這邊走、這邊走。」眼睛雖瞪住鞋販子,但邀請的動作卻還是做得仔細,只是他哈腰良久,卻不見那出家人跟過來。
幾個人抬眼一看,就看她走個幾步,便一個停步,模樣躑躅。
她的眼睛不方便?這是眾人的一致反應,見狀,羽衣連忙迎上前去。
「師父請跟著我來。」羽衣挽著女尼,並將她往店門帶。
「姑娘的聲音真好聽,剛剛說話的是你吧?」
「嗯。」羽衣牽著女尼的手,發現她的手好瘦,瘦得只剩皮包骨,而側臉細看,更察覺年輕且面容清麗的女尼,眉目之間竟有病色。
「感謝姑娘幫忙,貧尼天淨,姑娘呢?」
「我叫羽衣。」
「羽……衣?」腳步忽地一頓。
「師父?」還以為那女尼是因為絆著所以停下來,豈料一看,她竟在女尼疲倦的臉上看見一道釋然的笑顏。「羽衣,我總算找到你了。」
女尼話聲揚起的同時,一陣不知從何處吹來的風,將她身後竹架子上用來遮塵的纖布掀到了半天高,在半空停留許久,怪異地呈「之」字狀緩緩飄了下來。
布終於落了地,幾個人的目光自然都瞥向女尼身後的竹架。這一看,所有的人都默契地爆出一聲驚歎。
原來竹架上背著的不是女尼的隨身物品,而是一隻羽色奇艷的鷹隼。它不僅全身通紅如血,血羽中還嵌著如紫花般嬌艷、如黃金般耀眼的彩羽,頭頂生有插天羽冠,不僅眸光犀利,顧盼之間更有著傲氣。
見到這隻鳥,羽衣居然驚愕了。
他來了!他真的跟來了!她以為他此刻應該還在九天山上,但是他卻以這種模樣出現在她面前!
出了什麼事了?還有,他是不是要來帶她回去的?
「羽衣,大郎和他爹要到城外去耶,他們說那種有玩的,我可不可以也跟?」
寶駒從外頭進房,就朝羽衣身上粘去,雖然羽衣這個時候不在店裡幫忙,而出現在房裡有些奇怪,但他比較在意的還是他問的這個問題。
自從上回和大郎比過一遭之後,大郎就變成與寶駒年齡相近的好朋友。
「羽衣,大郎和他爹等會兒就走了,我可不可以也跟?」寶駒皺著長臉,嘟著一張大嘴,「大郎說這次要去三天,我也好想和他去摘葡萄、采瓜兒,好不好啡?」
「寶駒,讓我靜一靜。」
「大郎和羽衣一樣,對我都很好,現在他都沒有笑我了,還說我這雙腿是老天爺賜來的耶。」
「寶駒……」
「我聽他說過,他以前也沒跑這麼快,和我一起玩,他現在跑得比以前更快羅。」
羽衣愀著臉不回答,令寶駒更加鬱悶。
「羽衣,我到底可不可以去嘛,只要三天好嗎?羽衣──羽衣──」他搖她。
「寶駒!你到外面去!別吵我,好不?」因為心頭煩躁,所以羽衣凶了寶駒,這讓寶駒驚訝極了。
溫柔的羽衣凶了她了,離開羽衣的懷抱,他站了起來,往後退去幾步。
「寶駒?」她剛剛做了什麼?她凶了他嗎?她看著被嚇著的寶駒。
「我……我不吵你,我到外頭去。」寶駒前過身,失意地踱向房外,才走出房門往門邊一坐,就遇上剛回店裡的郎兵。
郎兵披著一身霞光,暮色裡的顯得興匆匆地。
「怎麼了?為什麼一個人坐在這裡?郎兵一眼就看到坐在地上,正垮著臉的寶駒。
「羽衣生氣了。」
「羽衣生氣了?為什麼?」郎兵意外極了。
「因為我吵她。」
「來吧,起來,我有個東西給她,她一定會很喜歡,看完之後她就不生氣了。」郎兵拉起寶駒,兩個人一起進了房,坐在桌邊的羽衣依然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寶駒說你生氣了?」郎兵在桌邊坐了下來,盯著羽衣。
「你回來了。」她究竟坐在這裡想多久了?從女尼住進店裡,她就回到房裡,這期間,她看著寶駒跑進跑出,一直到剛剛他過來喊她。「寶駒,過來。」
羽衣伸手將喪氣的寶駒攬了過來。「寶駒,我沒有生氣,只是在想一些事情,所以不想有人吵我。」
「啡。」寶駒善解人意地點點頭。
「沒事了吧?」郎兵從前襟裡摸出一樣東西,「羽衣,我買了一樣東西給你。」
郎兵攤開手掌,掌中一支嵌鑲著朱色,青色珠玉和一排細穗的銀製步搖,在夕陽餘暉中映著璀璨的細芒。
他將步搖遞向她,她收了下來,但臉上的表情卻不似他意料中的開心。
「不喜歡嗎?這叫作步搖,一步一搖,搖曳生姿,我們漢族的女子最喜歡把這個簪在頭上了。」
這支步搖雖然有點舊,可是他先向人借錢買的,只要羽衣喜歡,他再辛苦去攢錢還錢,也都無所謂的。
羽衣搖搖頭,「我很喜歡。」
「要不要我幫你簪上?」
羽衣唇邊含笑地點點頭,於是郎兵將步搖輕輕簪進她如雲的髮髻裡。
替羽衣簪上步搖,郎兵突然想到,「該死的,忘了順便帶一面銅鏡回來,這樣你怎麼看!」
「鏡子?」反應靈敏的寶駒聽了,立即將一旁用來梳洗的陶盆端了過來,「鏡子,水作的。」
「水?呵!還是你聰明,瞧我笨的。」郎兵敲了自己一把,「來照看看。」
陶盆擱在凳上,裡頭的水漾著淺淺的漣漪,等漣漪靜下來,上頭映出了三張大小、顏色不一的臉蛋。
寶駒臉長,加上咧著嘴巴笑,幾乎就要佔去盆面的一半。
郎兵臉雖不大,但因為從軍、工作,所以膚色曬得極深,與同樣暗色的陶盆一疊,見到的剩下那雙滿懷深情的眸子,和一張開懷笑著的嘴。
而羽衣原就臉似巴掌,細膚賽雪,再加上一根銀步搖在檀發上映著光輝,所以三個人之中,她自是最亮眼。
「好美。」郎兵不禁讚歎。
「是步搖美。」
東西再美,都比不上她美,她在他心中,是無與倫比的。「羽衣,你知道嗎?完全是因為你,才有今天的我,你挽回我的生命,也讓我有了新的生活,甚至……連我這條廢腿都有了痊癒的機會。」
羽衣靜靜看著水中的郎兵。
「今天我順著去找了個大夫,那大夫對外傷很拿手,我讓他看了我的腿,沒想到他竟然說我的腿筋骨早就已經好得差不多,再過些日子,說不定連跛都不跛了,而這全都是你的功勞。」
聞言,羽衣笑了,但同時間,郎兵卻也注意到她的笑的笑裡居然帶著愁意。怎麼了嗎?
「羽衣,你是不是心裡有事?如果有,那就說出來讓我們知道。」郎兵敏感地問道。
一直以來,他們都是三個人,有什麼苦一起吃,有什麼甜也一起分享,但是……
羽衣抬臉看向郎兵,滿懷鬱悶的細細低喃:「倘若有一天,我不能再與你們一起了,怎麼辦?」
如果有一天,她不能再跟他們兩個一起了,怎麼辦?也許她曾想過這個問題,但三人互相扶持的溫馨,卻讓她每每將這個問題丟回了腦後,不去想它。
一句話,卻困擾著三個人,雖然之後的日子依舊過著,但羽衣仍無法從那個窠臼裡跳出來──一個僅有她懂得,還有「他」懂得的窠臼。
經過數日,今天羽衣終於有勇氣到女尼暫居的廂房前。
羽衣還未喊門,廂房的門竟就開啟了一道縫,由縫隙往裡面看,屋子裡似乎沒人。
「天淨師父?」羽衣逕自推門進入,裡頭真空無一人,連擺在床邊的竹架子上也是空的。出去了嗎?
隱約地,羽衣鬆了一口氣,突然,她感覺身後吹來了一道風,於是她立即轉過身,一道從門鑽進來的黑影就這麼撲向她。
「啊!」被黑影嚇著的羽衣差點往後跌去,若不是她扶住桌子,要不然肯定摔慘了。
「是羽衣嗎」這時。門口來了人,原來是女尼天淨。她對關屋內的人影緩緩走去。
「是我。」羽衣回過神,趕忙向前想挽著天淨。
「沒關係,我自己來。」天淨婉拒協助,自行走到桌邊,而後落坐。「你被它嚇著了嗎?我的眼睛不方便,剛剛是它帶我到外頭去的。」
它?是指黑影嗎?回望著床邊的木架,她看見了不知何時已回到架上的朱紫鷹隼。剛剛飛過她肩頭的,是它嗎?但是它拍翅的力道為什麼這麼軟弱?
羽衣怔怔地看著它,而它亦與她對望,頻頻由喉間叫出低而尖銳的嗚聲,一啼一休,一伏一揚,聲調就像人在說話一樣。
只是此刻它與她,竟是無法勾通!
「為什麼……」恍神間,羽衣愕然地喃出一聲。
聞聲,天淨答道:「你是指……鳥嗎?如果你問是它為何拍翅無力,那麼貧尼也不曉得,因為一年前,在它和我一起之前,就已經是這樣了。」
也許是受了傷的緣故,那天她從某個獵戶的手中將它救下時,它就已經不能高飛,所以她九會一直將它留在身邊,直到今天。
偏過臉,羽衣望住天淨。鳥?在和她一起之前就這樣?這意思是說,她從來沒見過他原來的樣子?
不可能!他們只有在徹底喪失保護自己能力的時候,才會擬化成此狀的啊!
「每次碰上大溝還是山谷什麼的,都是它在我耳朵邊叫著提醒我,所以要是沒有它,今天我肯定不能走到這裡,也許是在一年前就已經跌進某個深溝裡頭去了,這是我佛慈悲,讓眼睛逐漸瞎去的我,有了另外一雙眼睛。」天淨溫煦地笑著。
「我佛……慈悲?」她……似乎只將它當成一隻會示警的鳥?
「如果不是它,我也找不到你呀,羽衣。」
「是你帶著它來找我?」
天淨搖頭,「不是我帶著它來找你,而是它帶著我來找你,嗯……不,不是,也不是它要找你,而是……」天淨平靜的而容上乍現一絲紊亂,她似乎正苦思著如何表達,而這麼一想,她的手更是抵上自己的額,並痛吟了一聲。
「師父?」
「沒關係,這是舊疾了,一用腦子就發疼,一會兒就沒事了。」才眨眼,額際已逼出一排冷汗,天淨頻頻喘著大氣。
頭痛時,整個腦子就像即將爆裂一般,而每痛一回,她的視力就逐漸失一些。她知道自己再過不久,便會全盲,而全盲之後呢……
「羽衣,你信因果嗎?」好不容易定下心神,天淨虛弱地說。
「我扶您到榻上休息。」
天淨點點頭,被羽衣挽至榻邊坐下,「我上輩子肯定是個欠了許多恩情未還的人,所以今世才得畢生歸還,又或許,我這一生都還不了吧。」
話聲才落,兩人之間竟是沉寂,羽衣望住架上的朱鷹,心緒輾轉。終於問道:「師父,你信人間有真愛嗎?」
這問題,困擾了「他們」百千年,與其它族人不同,「他們」是在對人心的失望之下,才會再度折返九天山,並誓言永居九天之巔,不再與俗世的人交往。換句話說,不相信人間有真愛的「他們」……該也算是佛的叛徙吧?
「我信,其實人間的運轉,就像這天地間的陰陽變化,有晴就有雨,有善就有惡,如果不靜心觀望,往往勘探不山其中的奧妙,偏偏人心又是那麼地脆弱,所以很多時候是分辨不清這些的。」天淨停頓一下,跟著問道:「羽衣,那麼你信嗎?」
「我?」
羽衣正猶疑著,一直蹲踞在木架上的朱鷹忽然朝她撲過來,它朝上一躍,而再落定時,糾實的爪子便已抓上她的手臂。
望著朱鷹,羽衣楞然。
「你與它有緣。」天淨笑著,思量之餘又說:「羽衣,我有個小小請求,不知道你能不能答應?」
望住朱鷹的眼,羽衣似乎讀到一些情緒。它似乎非常心急,只是它是急著想變回原來的面貌?還是另有其它?
「羽衣。」天淨又喚。
「嗯?」羽衣回過神。
「你我萍水相逢,一見面就要求你,實在是很唐突,但是因為我時日無多,所以希望你能收下這朱鷹,也許……某一天能將它歸還大地。」
「嘎──」天淨才說完話,朱鷹是兩翅一震,轉而躍到了天淨的肩頭,以溫暖的艷羽,撩著她蒼白的頰,替她帶來搔癢的觸感。
抬起朦朧不能辨物的雙眸,看向肩膀的方向,天淨笑了。
「你捨不得我嗎?我也是,原本以為我們能一起到敦煌的,現在只怕已經到了我的終點,不過幸好你還有機會能飛,如果能你原來的模樣,那麼就替我去看看那算金色大地,幫我找佛的心吧。」天淨伸起手臂偎向鷹爪,讓朱鷹站至她手上,經由她的手躍回了木架。
鷹與人,它與她,他們之間隱隱傳達出一種依戀的感覺。這是她的錯覺嗎?羽衣才由一個迷思中跳出,卻又陷進另一個迷思裡。
她和它,究竟是如何相遇的?
天淨看回羽衣的方向沉吟片刻後道:「羽衣,我還沒跟你說,是誰要我來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