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家格調極高的鋼琴酒吧。
廳內一盞盞第凡內的花形燈,映著雅致的葉瓣輕輕搖晃,高雅的刺繡桌巾上放置著水晶花瓶,潔淨優雅的百合在瓶中綻放迷人的幽香,透明玻璃包裹著的金黃燭光增添了室內的浪漫氣氛,空氣中迴盪著柔美悅耳的琴聲。
這裡不但氣氛優雅,工作輕鬆,加上報酬豐厚,林潔怡實在沒有什麼好挑剔的,若硬要說有什麼壞處,那就是偶爾會遇到糾纏不清的客人了。
雖然大多數的客人都很有風度,即使對她感興趣,在看見她手上的結婚戒指後通常都會知難而退,但仍不免有些不入流的客人企圖糾纏她,遇到這種不知恥的人,林潔怡真想賞他兩巴掌,只可惜客人至上,就算心裡再生氣,表面上也只能陪著笑臉,自認倒楣。
不過這種人畢竟少之又少,但很不幸的,今晚就讓她碰見那少之又少中的「極品」。
眼看台下那個以「鹹豬手」出名的色鬼越喝越多,潔怡的心就越往下沉。
那個自稱是某大集團股東的中年人,三不五時就到酒吧報到,總是不喝到酩酊大醉不回去。
這原本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畢竟酒吧是做生意的地方,客人喝得越多,生意自然越好,糟的是,這個人只要一喝醉,就會在女性身上亂摸。
凡是頗有姿色的琴師或小妹無不慘遭他的「神來一手」,也真多虧了他,讓她的閃功越來越精進,但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這個惡客的道行簡直成仙了,她的閃功遇到他的神乎其技,失敗的機率可大過他摸空的機率。
所以遇到他,林潔怡也只能仰賴傑哥的解圍了,通常傑哥總會在第一時間過來解救她。
不過今晚可就沒那麼幸運了,傑哥剛剛才送一個酒醉的朋友回去,店裡除了她,就只有幾個沒什麼擔當的服務員和一個新來的女酒保POLLY了。
林潔怡不由得在心裡暗自叫苦,中場休息時間就快到了,這也是客人找琴師寒暄的唯一機會,其實如果只是聊天她倒也不介意,怕就怕有些人要的不只是聊天。
好不容易,門在她的期盼中打開了,昏暗的室內加上遠距離,讓她看不清對方的長相,但是光看他高大的身材就知道不是傑哥。
林潔怡失望的收回視線,完全沒注意到對方驚愕的表情。
慘了,曲子都彈完了,傑哥怎麼還不回來啊?
林潔怡萬般不情願的蓋上琴蓋,就連台下的掌聲她都無心留戀的匆匆下台,想在那位客人攔住她之前趕緊躲進休息室。
員工休息室就在洗手間的後面,緊急出入口的旁邊,要進入休息室必須先經過吧檯。
啊,還是晚了一步,在看見坐在吧檯前的身影時,林潔怡在心裡發出一聲哀叫。
他是有意站在那裡等她的吧?但看他似乎和女酒保聊得渾然忘我,根本沒注意到她,搞不好是她自己神經兮兮也說不定。
眼看他一副色迷迷的模樣,魔掌伸向POLLY遞上酒杯的柔荑,林潔怡就渾身發顫。可憐的POLLY!但同情歸同情,她實在無能為力,自身都難保了,還是乘機快溜吧,免得他吃完那塊豆腐,又想起她這塊豆腐來了。
林潔怡加快腳步街向休息室,就在她伸出手還沒碰到門把,「好險」兩個字還卡在喉嚨時,惡夢出現了。
「哎呀,林小姐,你怎麼走那麼快啊?我都還沒和你打招呼呢!」
一聽聲音,林潔怡的臉立即垮下,掙扎了半秒才認命的轉過身來。「廖先生,你好,謝謝你今晚又來捧場。」
「只要是林小姐的場,我風雨無阻,哪天不來捧場?不過林小姐似乎不怎麼歡迎我。」
知道人家不歡迎還來!林潔怡硬是擠出一抹笑容。「你怎麼這麼說呢?這兒當然歡迎你了。」才怪!
「是嗎?那你怎麼老是躲著我?」
「你在開玩笑吧,我怎麼可能躲你呢?我只是累了想休息,你也知道連續彈那麼久的琴真的很累人。」
「那倒是,那快進去休息吧!我們進去聊。」
「啊,不用了。」林潔怡嚇得趕緊搖頭。「我們公司規定除了員工,其他人是不能進休息室的,我們還是到前面坐下來聊吧。」
「前面太多人,不方便聊天,我們還是在這裡比較隱密。」
隱密?饒了她吧,她就是不要隱密啊!可是對方執意擋在她前面,一步步靠近她,林潔怡退得身體都貼在門板上了。
「廖先生,你有什麼話就快說吧。」
他又往前一步,雙眼色迷迷的緊盯著她。「我說林小姐,你這麼貌美又有才華,幹嘛要這麼辛苦的賺錢?不如你來我那裡工作吧,我保證薪水高,工作又輕鬆,要車,要房子,還是要珠寶都有,你說怎麼樣?」
「廖先生也有酒吧需要琴師嗎?」林潔怡一面裝傻,一面用眼角餘光瞥著走廊,拚命的祈禱趕快有人來上廁所。
「哈,酒吧我是沒有,不過私人琴師我倒是很需要,怎麼樣?我不會虧待你的。」他邊說一隻手邊往前伸。
林潔怡嚇得立刻閃開。「廖先生,請你不要這樣。」
嘖,居然沒摸到,他不甘願的逼近她,雙手往她兩邊一伸,準確的將到嘴的肥肉釘住。
眼看那兩片肥唇就要貼上來了,林潔怡恐懼得正想尖叫時,老天爺總算聽見了她的求救。
一道冷冽的男音驀地響起。
「這裡是公共場所,限制級的動作最好進房間再做。」
廖先生不悅的回頭一看,在看見對方臉上陰鷙的表情和迫人的身高時,不滿的嘀咕一聲,乖乖的摸摸鼻子離去。
林潔怡虛軟的靠在門板上,好半天才定下神。
「謝謝你。」她緩緩的抬起頭,笑容立即僵在臉上。
不……不可能的……林潔怡的臉色霎時變得慘白。
她在作夢嗎?
她的手緊緊按住心臟狂跳的胸口。
邵祈燁……那個連作夢都會讓她感到心痛的男人。
這些年來不管她多麼努力的想忘記,他總是會出現在她夢中,就像揮之不去的夢魘,緊緊糾纏著她。
然而這不是夢。
而是真實的他,她所有的回憶和夢魘,都比不上眼前活生生的邵祈燁。
他就站在她面前,用她從未見過的剛強和冷酷盯著她。
他變了……
林潔怡暈眩的想,他變得比她記憶中更成熟,更英俊,但她一點也不感到驚訝,令她感到驚訝的是她竟然渴望伸手碰觸他。
他的唇角浮起一抹笑容,但笑意始終未曾達到他的眼底。
「看來你還記得我,我還以為這些年來你的情人太多,早就忘了我這個第一號。」
她不記得他的聲音曾經這麼嚴厲過,但也許他們分手的那一晚,他就是這麼冷酷的吧!林潔怡恍惚的看著他。
歲月在他臉上刻下冷硬的痕跡,曾經熱情溫柔的眼神變得凌厲而且充滿了嘲弄,但這只是更加添了他的魅力,不論歲月如何改變,他仍然是她所見過最英俊、最有魅力的男子。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乍見他的震驚過去,林潔怡終於找到聲音開口。
他嘴角一抽。「很遺憾,我不是來找你的。」
「我沒有……」他諷刺的微笑令她陡然說不出話,有那麼一瞬間,這個念頭確實閃過她的腦海,但林潔怡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你不是在巴黎嗎?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多麼令人感動,你一向這麼費心的留意老情人的動向嗎?」
他冷硬的嘲弄讓林潔怡的喉頭一縮,他的確有理由恨她,但她並不後悔自己當初的決定。林潔怡費盡全身力氣,壓抑內心不斷上湧的痛楚。
「我不用費心,只要你又有什麼為華人爭光的舉動,電視新聞自然會播報,就算我不想看也不行。」
他的唇角略略一抽。「看來這幾年來,你嘴上功夫倒是進步不少,就是不知道你的床上功夫進步了沒?」
林潔怡的臉色霎時漲紅,她憤怒的注意到他滿足的神情,一股自衛之情油然而起。
有一點他說對了,這些年的磨練著實讓她的嘴上功夫精進不少,這種程度的攻擊,她可以輕易的反擊回去。
「謝謝你的關心,我的床上功夫到目前為止,還沒聽到有人抱怨過。」
「是嗎?」他的音調更森冷了。
林潔怡幾乎可以聞到空氣中濃濃的火藥味,如果現在在他們之中劃一根火柴,一定馬上就爆炸。
「告訴我,像你這種靠外表狩獵的女人,為什麼還需要在這種地方辛勤的工作?是一時興起?還是這又是什麼新的狩獵招數?」
他的一字一句深深的刺痛了她,林潔怡還來不及防備就已經被他刺得傷痕纍纍。
「為什麼不說話?是因為我說的是事實嗎?」
「這不關你的事。」林潔怡竭力保持聲音的平穩,不讓他犀利的嘲弄擊垮。
他輕蔑的掃視她的臉,像在審視一件廉價商品似的緩緩下移到她的胸口,在接觸到她無名指上的金戒指時,心一陣莫名的抽痛。
「看來你的狩獵已經結束了,既然如此,何必出來工作?王仲宇不是遠雄企業的小開嗎?他怎麼捨得你出來賣弄風騷?」他話中的挖苦非常明顯。
王仲宇……這個連她都幾乎忘了的名字,他居然還記得?林潔怡苦笑。
「我沒說我嫁給王仲宇。」
不是王仲宇!邵祈燁一怔,眼眸又暗了幾分。「我猜是他聰明的發現除了外貌之外,你一無可取。」
她該為他的話感到高興嗎?至少他還認為她的外貌可取!
「並不是每一個人都像你一樣重視『內在』。」
「是嗎?那為什麼他不娶你?」
「這很重要嗎?」
「不,我只是很好奇,是什麼讓一向高高在上的公主變得像平民一樣可悲的辛苦勞動?」
公主?呵,她早巳不再是公主了,就算是,也是一個負債纍纍的「貧民公主」了。
林潔怡聲音平板的回道:「就像許多人一樣,我必須生活。」
家道中落嗎?他臉上浮起一抹冷酷的嘲弄。「告訴我一件事,潔怡。」
「你想知道什麼?」
一個自她離開後,就日夜纏繞他的問題,她為什麼不像他愛她一樣愛他?邵祈燁迅速關閉心中那黑暗的折磨,不讓它脫口而出。
「你感到後悔嗎?後悔當初的短視,你原本可以享有一切榮華的。」
短視?如果她真的短視,那麼現在站在這裡勞動的絕對不只她一個人!但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
一切都已經過去了,說了也挽回不了什麼,要恨就讓他恨吧,或許這樣更能讓自己死心。
是的,林潔怡淒楚的瞪著地上,這些年來,一直沒有死心的人是她。
自己先前種種不再談戀愛的理由,都不過是推托的藉口罷了,直到再次見到邵祈燁的這一刻,林潔怡才終於明白,自己從來都沒有忘記過他。
這個殘酷的事實比他的話更加刺痛她,林潔怡僵直的轉開目光,不讓他看見她眼中泛起的水光。
「是的,我十分後悔,十分後悔當初沒有巴著你,跟你一起到巴黎,或許藉由你,我可以輕易的爬上那些比你更加富有、更加有才華的人的床!」
如果她說的話能有他傷她的萬分之一,那麼她或許會感到一絲報復的快感,只可惜她的話對他毫無影響力。
「現在你滿意了嗎?可不可以請你讓開?我還有工作要做。」說完,林潔怡看也不看他一眼的快步逃離。
如果她肯抬起頭看他一眼,就會發現他充滿風暴的眼眸。
林潔怡飛也似的逃到吧檯要了杯酒,POLLY詫異的神情讓林潔怡不覺露出苦笑,她知道自己的行為有多反常,但是現在她真的需要酒精來鎮定自己,又或者是麻痺自己。
接過POLLY遞來的酒,林潔怡顫抖得幾乎拿不住酒杯,她用雙手緊緊的握住杯子,緊到指關節幾乎泛白。
她迫不及待的喝了一大口,隨及嗆得猛咳,難過得連眼淚也流出來了,POLLY見狀趕緊將面紙遞給她。
「老天,你還好吧?」
「我沒事。」林潔怡趕緊擦乾眼淚。
「真的沒事嗎?你看起來好蒼白,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是的,她全身發痛,胸口揪緊得令她無法呼吸,腦中浮現的是他頑強無心的冷酷,和同時散發出的男性魔力,那深深的懾服了她,他的冰冷與魅力交疊,比當年更令人無法抗拒。
林潔怡抬起頭,接觸到POLLY開心的眼神時,不由得露出虛弱的笑容。「我真的沒事,謝謝你。」
POLLY這才放心的去忙自己的事,林潔怡喝光杯中的酒,又向POLLY要了一杯,當她再要第三杯時,POLLY猶豫的說道:「可是休息時間只剩下幾分鐘了。」
「啊,是嗎?」林潔怡看了一眼手錶,歎口氣。「那就不用了。」
她強自振作起精神走回台上,打開琴蓋,眼光下意識的尋找他的身影。
他就坐在角落的桌位,從那個方位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她。
多奇怪啊,之前她甚至沒有注意到邵祈燁的存在,可是現在,她全身每個細胞都敏銳的感受到他的目光……嘲弄著她。
林潔怡強迫自己盯著琴鍵,手指無意識的開始滑動,那些音符原本是她熟悉到閉著眼睛都可以流暢的彈出來,現在卻因為他而漏彈了幾拍。
林潔怡咬緊牙,想將他驅除在腦海之外,但她眼角的餘光卻不自由主的跟隨著他的每一個舉動。
在她彈到第三首曲子時,一位打扮入時的妙齡女郎坐到他身邊,一開始是對方主動搭訕,但他很快的化被動為主動,兩人旁若無人的當眾親熱起來。
林潔怡感到體內的火氣逐漸竄升,這種場面她不是沒看過,這裡多得是情侶幽會,加上浪漫音樂的催情,就算當場甜蜜的熟吻起來,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就連更煽情火熱的畫面她也能視若無睹。
但現在她卻痛苦得想尖叫。
或許他是故意表演給她看的吧?
但他又何必費神表演給你看?難道你以為他還會在意你嗎?你也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吧,林潔怡。在他的心裡,早就沒有你的存在了。
經過了這麼多年,即使他結了婚,有好幾個孩子,也沒什麼好奇怪的,這些她都明白,可是仍然無法阻止自己感到心痛。
在沒見到他之前,她可以假裝不知道,不知道他恨她,不知道他臂彎裡的女人,可是現在那個女人就在他懷裡,霸佔那原本該屬於她的吻和熱情。
不該去看!也不該去想!
最最不該的是遇見他。
林潔怡收回霧濕了的視線,可是就算她不看,腦海裡仍然無法驅離那令人刺痛的畫面。
茫然的彈著琴,她卻不知道自己彈了什麼,目光不自覺地又轉回邵祈燁的身上。
他正笑著在那女人的耳畔低語,而她也興致勃勃的傾聽他每一個字,一隻手不時的挑逗玩弄他的襯衫鈕扣。
林潔怡的手指開始顫抖,無法克制內心的激動,那個女人和他親熱的舉動狠狠的鞭笞著她。
她驚慌地發現不管他的注意力放在何處,只要有他的存在,就足以使她崩裂淤傷,彷彿又一次跌落痛苦的深淵。
不,她不要再次跌進他的魔咒中。
她該保護自己不受他干擾的,但他帶給她的衝擊和震撼,遠遠超過她所能承受的。
邵祈燁作夢也沒想到會和她再次重逢。
六年的時間,長得足夠讓人遺忘許多事,卻又短得不夠讓他忘記她。
她已經整整纏繞他六年了。
那情況比鬼上身更令人驚駭,鬼上身還可以找人驅鬼,但林潔怡,卻無時無刻不存在他的腦海中,即使他不去想,不去感覺,她的影子依然頑強的存在他心底,揮之不去。
是因為他還愛著她嗎?
不,他恨她!
是因為他還依戀著她嗎?
不,他對她只有憤怒和鄙視!
但不管他如何恨她、鄙視她,都無法擺脫她的糾纏,這個事實只是令他更加憤怒,所以在面對她的剎那,他多年來累積的憤怒爆發了。
他像瘋子似的口出惡言的攻擊她,現在又像個白疑似的任由這個花疑對他上下其手,就為了對林潔怡示威?
邵祈燁對自己幼稚的舉動感到可笑之餘,卻仍然無法克制自己孩子氣的報復行為。
天知道林潔怡或許根本就不在乎他抱著的是阿貓還是阿狗,畢竟六年前是她主動離開他的,不是嗎?
如果六年前,當他們的戀情正熾熱時,她都可以毫不在乎的離開他,現在他又憑什麼以為她會在乎他?
如果他對音樂有他對繪畫的千分之一素養,那麼他就會知道林潔怡並非如他想像中的無動於衷,只可惜他對音樂的瞭解僅止於搖滾樂和藍調。
琴聲停止,林潔怡蓋上琴蓋,快速的離開表演台。
一見她離開,邵祈燁立即推開身上的女人。
「你走吧。」
「你說什麼?」女子對他態度一百八十度的轉變感到錯愕極了,他剛才明明風趣又迷人,現在卻一臉陰鬱。
「我說請你離開。」
驚愕過後,繼之而起的是憤怒。「你當我是什麼?招之即來?」
邵祈燁冷冷的瞪著她。「我可不記得曾經招你過來,是你不請自來的吧?」
「你……」女子氣結的語塞。
邵祈燁看都不看她一眼的自行起身離開,他穿過走道來到休息室,連敲了幾次門,卻一點回應也沒有,他擰起眉等了幾秒後,不耐煩的推開休息室的門,裡面空空蕩蕩。
該死!邵祈燁咒罵一聲,隨即注意到走道盡頭的緊急出入口,他立即追了出去。
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追,追到了又能做什麼,他只知道自己不想就這樣輕易的放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