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倚欄杆 第三章
    京城 三月 城南君家總鋪

    「爹,你這就要出去了?」君清遙探頭進來,看見父親已經準備好了。

    「對,我和那位喬大人今晚有約,他說要為我餞行。」他纏上玉珮,理了理微皺的衣擺:「你也收拾好東西,早點睡下,明天一早我們就要動身了。」

    「爹你也要早點回來,還有……」他覺得有點難以啟齒:「盡量少喝點酒。」

    「你比得上你三叔了!」君懷憂沒好氣地敲敲他的頭:「我把你帶來真是自找麻煩。」

    「總之……爹你要小心些……」

    「說什麼呢?天子腳下,有必要這麼緊張嗎?」這孩子的性格還真像莫舞,這麼小就老成持重的:「別這麼婆婆媽媽的,明天我們就要走了。這麼多天待下來,你也知道京城繁華,物產奇貨也多,還想要什麼,趁早讓老馮陪你去買。過了今天,還不知幾時才再來這裡了。」

    「爹……」他雖然年紀不大,但在都是男人的書院裡待了很久了。像喬玉京看著自家父親的那種目光他也不是沒見過,可偏偏對別人心思一向敏銳的父親對於這方面實在太遲鈍了。只怕說出來,還會被他取笑自己是小人之心。

    雖說同是男性,可父親八成沒有意識到自己長得有多麼……

    特別是這兩三年,父親大病過後非但忘了從前,連身上那些迂腐死沉的氣韻也一併消失得無影無蹤。整個人風華靈秀了起來,低言淺笑間,不知傷了多少人的心了,可他還是沒有一絲自覺地……

    就像禍水……

    「清遙,在嘀咕什麼呢?」

    只是整理鬢髮,就讓人看了頭暈目眩……

    「沒什麼,爹。」暗自歎了口氣,君清遙決定,回頭一定要讓人把馬車的車窗簾子縫起來。省得一陣風吹過,就會有一個花癡糾纏過來,一陣風吹過,就有一個花癡糾纏過來……

    ……不行,索性做個頭套,把老爹的頭遮住……還是做個布袋……

    「清遙!」怎麼用這種眼神看人,看得人心裡毛毛的……

    「請早點回來。」君清遙微微一笑,極盡乖巧。

    「我知道了。」好懂事的孩子,有子如此,夫復何求啊!

    決定了,做個布袋!

    要記得留出幾個小洞,把老爹悶死了可不好……

    聚華鏤 當夜

    「不行,我喝醉了。」他抬手想擋住嘴邊的杯子,可總也擋不到。明明就在眼前了,可手卻老是不聽使喚。「我不能再喝了。」

    「懷憂兄太不給小弟面子了。」喬玉京今年二十九歲,官拜刑部侍郎,出了名的能言善辯:「酒還不過三巡,哪裡會醉。來!我們再乾一杯。」

    二十年的陳年女兒紅喝了一大壇,他的兌了水,可君懷憂貨真價實地喝了大半壇,不醉才怪。

    而且,這酒的後勁可不小……

    「是嗎?」君懷憂一手撐在桌上,扶住自己沉甸甸的頭顱,一手拿著酒杯,深思恍惚:「我還沒醉嗎?」

    「當然沒有了。」佳人微熏,面如芙蓉嬌色……

    這君懷憂並不是脂粉氣味的男人,他清雅高潔,氣宇軒昂,恍如畫中走出的人物。

    但沒有想到,醉了以後,卻這樣眼波流轉,不可方物……

    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男子……傾國傾城……

    連一向看不起那些取向男色的自己……也失了魂……

    「再來一杯!」心裡雖然有些厭惡自己,臉上的表情卻是大相逕庭:「要是真醉了,不回去也沒什麼關係。」

    「不回去?」頭快低到桌子上的君懷憂突然重複了一聲,而且用了相對十分清醒的語調。

    喬玉京一呆,拿著酒杯的手停在了半空。

    「不行!」君懷憂「啪」地一掌打到桌上,站起來說;「我要回去了!」

    直到他跌跌撞撞地打開門,喬玉京才反應過來。

    「君兄,君兄!」他一把拉住君懷憂:「你我還未盡興,天色還早。怎麼這麼早就要回去了?」

    「不行!清遙……在等我……」他用力推開喬玉京。

    沒想到他力氣這麼大的喬玉京,一時不察鬆開了手。

    一推一放之間,君懷憂向後急倒了過去……

    一片驚呼之聲。

    他們兩個的雅間在二樓,出門正對就是樓梯。這君懷憂往後倒去,正是要摔下樓梯去了……

    樓下雖然不少人在看著,卻沒有一個人反應得過來……

    膽小的都不敢再看了……

    「啊!」君懷憂失去平衡,小聲驚呼了一下,接著雙手亂舞,想抓住點什麼。

    倒是給他抓住了!

    他一抓到實物,立即把重心放了過去。

    「好險啊!」他大口吐了氣,靠在「實物」上:「還好我身手敏捷……」

    他往下看著,眼前的東西都是層層疊疊的:「這樓梯有幾百層吧!摔下去會痛死呢!」

    四周沒有一絲聲響……

    我沒摔下去,大家不高興了嗎?

    他迷迷糊糊地抬頭,正看見喬玉京死白的臉色……

    「喬大人,我沒事,你別這麼擔心……」他微微一笑:「你看我抓住了一個……」

    一個……什麼啊……

    他這才想到要看看「救命恩物」的模樣……

    這錦綢真是好料子……

    這頭髮,比錦綢還要亮,好頭髮!

    這皮膚比怡琳白多了,不過怡琳的氣血比這個好……

    眼睛怎麼這麼黑啊!暗暗的……

    這個樣子……蠻眼熟……

    他偎在那錦綢上暈暈乎乎地看著……

    他是醉了,可喬玉京沒有。

    他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君懷憂是怎麼一把抓住了正從旁邊雅座裡走出來的這個男人……

    非但一把抓住了,還靠在那人身上,上下其手,從衣服一直摸到了那人的臉上……

    要命的是,君懷憂抓著的這個男人可不是一般的男人,他是一個真正「要命」的男人啊!

    「下官刑部侍郎喬玉京,見過輔國大人,見過右丞相。」他面如土色地跪了下去。

    「喬侍郎,免禮吧!我們既然都身著便服,不是在朝堂之上,就不要這麼拘泥了。」因為跟在後面而不幸沒有成為救美之人的另一個男人笑著說。

    「啊!清遙,你來接我啦!」君懷憂突然大叫一聲,把所有的人嚇了一跳。

    看了半天,他終於認出來了,這不就是自家孝順的兒子嗎?

    「你什麼時候長這麼高了?」他又問:「去哪里長的啊?」

    居然比父親還高了半個頭,有點不孝……

    「這位是誰啊?喬侍郎。」輔國大人開了口,溫溫和和的:「是你的朋友嗎?」

    喬玉京已經流了一身的冷汗。

    誰不知道,這個看起來溫和的輔國大人出了名的輕漫毒辣,這一刻,不知有幾百枝箭對準了自己,只等他一個暗示……

    「回大人,此人是下官的……朋友,我們……萍水相逢,只是點頭之交。」

    「只是點頭之交?」被稱作右丞相的人又開了口:「我看不盡然吧!」

    「右相大人說笑了,我倆真不是什麼知交好友,只是小聚之中他不勝酒力,所以……」這回可真是麻煩了!怎麼會同時遇見了這兩個在朝中最最難纏的人物?

    這兩人不是一向表面交好,私下暗爭的嗎?怎麼居然會在這聚華鏤裡把酒言歡起來了?

    最怕的,就是他們中一個人執意決定的事,另一個明裡暗裡都會想著法子反對……

    輔國左相執掌軍機賦稅,位高權重。右丞相主管刑獄司法,影響百官仕途。不論得罪了哪一個,頭上的烏紗帽暫且不提,連這項上人頭,也是岌岌可危啊!

    「是嗎?令友看來倒像是醉了……」右丞相韓赤葉探頭看了看,先是一愕,復又驚歎:「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

    這兩句把君懷憂直比作了謫仙,可見君懷憂的相貌……

    此刻,君懷憂正抓著「君清遙」,疑竇大生:「你是清遙?我怎麼覺得你又有點像莫舞?」

    韓赤葉目光一沉,轉了轉眼珠:「這位公子怕是醉得厲害,連人都看不清了。這位可是當朝的輔國左相君離塵大人,一定不會是你口中的人物。」

    「君……離塵?」君懷憂聽是聽到了,腦子裡反而更加糊塗:「這名字……有點耳熟……」

    「君大人名動天下,耳熟是應該的。」韓赤葉走上前來:「但這位公子在大庭廣眾之下,這樣拉著君大人不放,實在不太雅觀,不如就由我……」

    手剛剛伸出去,就被人推開了……

    「君大人?」韓赤葉驚訝地看著今天已經有點反常的君離塵:「這是為何……」

    「右丞相的美意我心領了。不過這個人這麼膽大妄為,不略加薄懲,是不是有些說不過去啊?」君離塵瞇著眼睛笑了起來。

    「他醉了……」韓赤葉倒開始有點擔心。

    「韓大人熟知律法,能不能告訴我,我朝有哪一條法令規定了,喝醉酒的人就可以隨意冒犯朝廷命官的?」

    「這……」

    「既然沒有,我說處罰也不為過吧!」他抓著君懷憂的肩,讓他抬起頭來:「依韓大人看,該怎麼處置這個醉漢呢?」

    「這個麼……」君離塵腦子裡的想法一向令人琢磨不透,不過,可以肯定,哪一種都不會是令人愉快的。

    「就像韓大人說的,他倒是長了一副好相貌。」君離塵低頭看了:「果真像是神仙中人……」

    「不,我是一時失言。若是論樣貌,君大人絕對不遑多讓。」他不會因為別人長得比他好而心生怨恨了吧!不過……以他的為人,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我哪裡能和他相比?至少,喬侍郎就不會這麼認為的吧!」他一眼瞟過去,看著臉色死白的喬玉京。

    「輔國大人言重了!輔國大人是仙人轉世,怎麼是俗世中任意一人可比的!」喬玉京額頭冷汗不住滴落,他也不敢擦上一擦。

    這人就如妖魔,像是從第一眼就看穿了自己……

    「是劃花了這張神仙樣貌?還是斷了你雙手比較好呢?」輔國大人喃喃自語,像在比較:「不如,你自己來選吧!」

    「啊!」君懷憂抬了頭,有一絲驚喜地笑了:「我想起來了!離塵,你是離塵啊!」

    那一笑,如直視日光,刺痛了每一個人的眼睛。

    君離塵也怔了一怔。

    這君懷憂,長得有這麼俊美的嗎?

    「我想起來了!君離塵,君離塵!」他目光流轉,全是喜悅:「我們還沒有見過吧!不……應該是很久沒有見過才對!」

    君離塵面色變了一變。

    「你最近過得好不好啊?為什麼都不回來看看?」君懷憂打了個哈欠,強打著精神又問。

    君懷憂終於動了怒火。

    「你以為你是什麼人?有什麼資格能認識我呢?」他雙手更加用力地抓緊了君懷憂,把他拉到了自己面前,冷笑著問。

    「怎麼了?你是不是過得不好?」君懷憂倒是又靠了過來,卻是因為他有點犯困:「沒關係,有我在呢!明天就……和我們一起回去……」

    「對了!」他突然轉過頭去,笑著說:「喬大人,這是……我們家的離塵,是……我的二弟呢!」

    何止喬玉京,韓赤葉也大吃了一驚。

    這人居然宣稱名動八表的輔國左相是他的……兄弟?

    而君大人,竟然沒有立刻加以反駁?

    「離塵,等我醒了……」話還沒說完,他偎入了君離塵的頸項,呼吸均勻,去會了周公。

    君離塵愕然看著。

    這人居然就這麼睡著了?還天經地義似地把他當作了枕頭?

    這君懷憂……好大的膽子!

    次日清晨 京驛官道

    「清遙,我昨晚……」

    「爹,您已經問了不下十遍了,我也回答了您十遍了!我想您應該已經聽清了吧!」君清遙擺出敷衍的笑臉,心裡不爽到了極點。

    老爹腦袋壞了啊!問來問去的,快和書院裡那些老掉牙的夫子們一樣囉嗦了!

    「我總覺得……不太對勁……」

    「哪裡不對了?昨晚上酒樓的夥計送你回來,說你和喬大人都喝得爛醉。爹,不是我愛說,我不是勸你……」

    「知道了,知道了!我保證下回絕對絕對不會貪杯總好了吧!」君懷憂受不了地打斷接下來會有的那一段苦口婆心。

    這孩子是老成得太過了吧!才十幾歲就這麼……

    「您醉得那麼厲害,我還以為今天一早一定趕不上行程的了。」君清遙語重心長地歎了口氣。

    「好了,清遙你……也用不著……歎氣也用不著學你三叔的樣子……」好像他有多不成材,多麼無知的樣子。

    想起來,自從莫舞接受了他大概永遠也記不起從前這個事實以後,也就不再這麼對著自己歎氣了。可清遙現在……總讓他心裡毛毛的……

    這孩子一向很聰明……聰明得都有點詭異……

    「爹,只要您學會狡猾一點,以您的才智,這天下首賈的位子一定是唾手可得的。」雖然這麼說自己的父親也不太對,但他的「婦人之仁」有時的確不太可取。

    「厚德載物,施仁是為樂事。再說,你以為這『第一』兩個字是這麼輕巧來說說的嗎?得來不易,整天地壓在頭上就更不輕鬆了。你爹我脖子細了點,可擔不起這種份量。」君懷憂捏了捏自己的脖子,覺得宿醉的滋味還是一樣地不好受。

    「我也沒說是使詐用奸,但在有的時候,比如說酒宴之間,你和三叔既然都不勝酒力,大可製造一點假象,省得回回……」被人白佔了便宜。

    「清遙可真是長大了呢!」君懷憂立刻用不同的眼光看著這個在他以為還很稚嫩的孩子:「看來多磨煉些時候,也可以獨當一面了。」

    「爹,我是在和你說正經事!」

    「我也不是在開玩笑啊!」君懷憂像是又想起了什麼:「對了,還是你想著要求取功名的?你讀了那麼多年的書,不考官試倒是可惜了。」

    「爹,我是長子,當然會繼承家業的。」

    「那倒無所謂。」君懷憂笑著拍了拍他的頭:「人生在世,不過百年。正值身強力壯,可以隨意支配的時間,最多不過幾十年。要是不按自己心裡所想的去做,不是很可惜的嗎?我和你三叔之所以努力經營家業,不希望君家在我們這一輩敗落,也是好讓你們有些家族的依靠,沒有顧慮地過自己想要的生活。說到底,這些只是依靠,不是包袱。如果你覺得累贅的話,把它們轉讓變賣了也行。不過……你三叔可能會有一見,再怎麼說也算是祖產……」

    「爹!你別岔開話題,我什麼時候說過想要考科舉當官的?變賣祖產也是不可能的!」爹這是想要活活氣死三叔啊?

    「那你有興趣經營?倒也不錯,不如回了家以後,先試著管理城東的米鋪好了。」

    「真的?那……爹!我們不是在討論這些!」好險,差一點又被老爹耍得團團轉。「我們是在說今後您可得改改脾氣,別一味地遷就別人了!」

    「我有什麼辦法啊!遷就慣了啊!」從小到大,一直習慣了遷就別人,就算是用手段達目的,也用慣了迂迴曲折,一時之間怎麼可能改得了?

    「慣了?」君清遙一愣。

    「我是說習慣了和氣生財。」被君清遙用銳利的眼睛盯著,他還真是不太自在:「你還小,長大一點就會明白了。」

    看老爹擺明了就是在敷衍自己,君清遙也就不好再多說什麼了。

    以前為什麼會覺得老爹他刻板可怕的?

    這幾年又為什麼那麼欽佩他八面玲瓏,轉手千金的?

    明明,只是一個顧左右而言它的……傻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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