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青田這邊的習俗,適逢家中長輩忌日的,家中的長子應守在墓前追思三日。
君家的祖墳在離城不遠的牧青山上,歷年每逢君家上任主人忌日,都是長子君懷憂上山守墓。
往年君懷憂最怕的就是這個,夏末時節,山上的蚊蟲太多,讓他飽受其苦。但今年,他勤快地收拾好東西,早早地就上了山。
原因麼?無非還是那個「老問題」。
君離塵。
情況已經到了君懷憂每想到這個名字,就要大歎一氣。而每天他至少要想起這個名字幾十遍,所以他每天至少也要歎幾十遍的氣。
他無數次地想吧這件事拋諸腦後,偏偏這個人不停地在他眼前晃來晃去,想要忘記也難啊!
所以,今天一大早,他就包袱款款,躲到山上來了。
想必這回能躲上十天半個月的,最好下山的時候君離塵已經回了京城,那就最好不過了。
他心裡是那麼篤定,所以當他看見站在小屋外的君離塵時,心裡一下陣腳大亂。
「你怎麼會來這裡?」這該死的屋子怎麼連門鎖也沒有?難道山中常有人看管就不用防盜了嗎?「你來這裡做什麼?」
相較於他的驚慌失措,君離塵就沈穩多了。
「上山守孝啊!」君離塵走了進來,順手把杵在門口的君懷憂撂到一邊,把手裡簡單的行禮扔到了桌上。
「可是,你不是長子……這不合規矩。」君懷憂愣在一旁,看著他在屋子裡一番巡視。
「我找過那些長輩了,告訴他們我感念父親去世前未在眼前服侍,多年以來也沒有空閒回鄉祭祖。因此想和大哥你一同在山上守孝一段時日,聊表孝心。」君離塵坐到屋裡唯一的一張床上:「他們大為感動,說這是孝感動天,立刻就同意了。」
對了對了,怎麼一時糊塗,居然忘了眼前的這個人可不是什麼普普通通的人物。君離塵是位高權重的「天下王」,有哪一個人敢隨隨便便違逆他的意思?何況曾經錯待過他的什麼長輩,怕他報復也來不及了,哪有心思敢反對他,哪怕今天他提出來要挖墳鞭屍,大家也會拍手贊成的。
總之──失策啊!
君離塵坐在那裡,這簡陋的小屋在君懷憂的眼裡立刻變成了森嚴廣闊的左相府,他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大哥,你好似很不願意看見我?」君離塵收起那種沈穩,目光鋒利又咄咄逼人起來:「我是做錯了什麼事,讓大哥你變得討厭我了?」
「當然沒有。」錯的人是他,是他犯了天大的錯誤,君離塵一點錯也沒有。「我沒有討厭你,你也沒有做錯事。只是……你放下國家大事回來青田,讓我很……很吃驚。」
吃驚於他對自己……這麼看重……
「天下事這麼多,不會有做完的一天,我也算乘機休息一下。何況我也不想瞞你,只要韓赤葉不在,朝中不會有超出我控制的事發生,要是他留在京城,我是不能離開的。」君離塵看他的目光變得很奇怪:「他和君莫舞的事,你知道了嗎?」
君懷憂的心一跳,反問:「你又知道了什麼?」
「我倒是想不出來,君莫舞和他之間,會是這種關係。」君離塵瞇眼微笑。
「離塵,莫舞他是你的弟弟!」君懷憂大驚。
看這樣子,君離塵不會是想利用君莫舞和韓赤葉的關係吧?
「你在擔心什麼?」看見他的驚慌,君離塵加深了笑意。
「我們都是兄弟,我不想有什麼事會危害到大家。你……別為難莫舞……」
「為難他?不,我哪裡會為難他?我們可是同胞兄弟啊!」
君懷憂的心涼了又涼,簡直是寒透了。
君離塵能夠得到今天的地位,是要蹋著多少的屍骨才能做到的?
是自己太天真,明知道君離塵是什麼樣的人,還會希望用薄弱的親緣去打動他。
「大哥,你那是什麼表情?」君離塵站了起來,朝門口走了過來:「原來你真把我看成什麼毒蛇猛獸了。你不是說過,不論我做什麼決定,你都會支持我的?你現在的樣子,可不像那麼回事!」
「不,我沒有想到……」君懷憂不由向後退去,靠在了門框上:「我沒有想到,你始終都是君大人,而不是我以為的君離塵。我心目中的離塵,不應該是這麼殘忍的。你的決定裡包括了傷害莫舞,我不能接受這個……」
「我殘忍?大哥,你實在太不瞭解這個世道了。強者方能生存,我不過是為了自己打算,如果是換了韓赤葉今天在我的立場,你以為他會因為什麼兄弟,而平空放過這個大好的機會?」君離塵在笑,笑意卻遠未到達眼底:「從我當年決定走上這一條道路開始,就有了捨棄一切的覺悟。只有沒有負累,才不會有任何的弱點。」
「原來,在你的眼裡,我們只是負累……」君懷憂扯動嘴角,卻怎麼也笑不出來:「原來我所做的一切努力,不過是個笑話。你君大人根本就不稀罕我們這群負累。我卻一廂情願地以為能夠建立起信任和感情……」
「你不是!」君離塵打斷了他。
君懷憂抬頭,看見了君離塵暗黑如海的眼睛。
「你不一樣,和他們不一樣。」君離塵靠了過來,手撐在門上,把君懷憂困在臂間:「我對你……」 「住嘴,你不要再說了!」君懷憂伸出手,摀住了君離塵的嘴。
兩人對視著,莫明地僵持。
終於,還是君懷憂先移開了視線。
「天色還早,我去找人再架一張床鋪。」他推開君離塵的手臂,生硬地說:「其他的事,我們以後再談。」
「你知道了對不對?那天,你是醒著的,是嗎?」
「我什麼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你現在在說些什麼!」君懷憂斷然地回答:「要是你心裡還有一丁點把我當成大哥,就別再多說了。」
說完,他掉頭就走,也顧不上看君離塵會有什麼反應。
他根本就不敢去看……
君離塵睜開眼睛,突然湧上心頭的不安促使他轉身去看君懷憂。
沒人?君懷憂不見了?
他猛地坐了起來,走到了君懷憂的那張床邊。
君懷憂是和自己一同睡下的,現在離天亮至少還有兩個時辰,他沒理由這麼早就起床的。
看樣子,他離開有好一陣了,難道是……
君離塵冷著臉抓過外袍,就往屋外衝去。
屋外,月光映著林木,一派森冷淒清。
直走到岔路,君離塵才停下了腳步。
他剛才一時心急,只當君懷憂不告而別,卻沒深想君懷憂半夜離開是什麼意思。這時他心裡稍微平靜下來,立刻停下了腳步。
君懷憂不可能深夜獨自下山……
「唉──!」一聲微不可聞的歎息隨著風聲傳進了他的耳朵。
君離塵稍做判斷,往右邊的小徑走去。
不過片刻,他就看見了君懷憂。
君懷憂在一片空地上,慢慢地踱著步。
君離塵站在當地,一時無法決定要不要上前。
月光映出君懷憂滿懷心事的眉目。
君離塵的心一路往下沉,直沉到了沒有盡頭的黑暗裡面。
「我真的,就讓你這麼難過?」
君懷憂一驚之下回過頭來,正對著君離塵深沉莫測的神色。
「離塵……這麼晚了,你還不睡?」他微微垂下眼簾,不願意面對君離塵幾乎是帶著怨懟的神情。
「你又為什麼睡不著?」君離塵走了過來。
「我……」
「你在怕什麼?如果真的像是你所說的,君懷憂,你在害怕什麼呢?」
「我……」
「你看著我!」君離塵一把抓住他的下巴,強迫他抬起頭來。
君懷憂驚愕地看著他,想要退後,卻發現自己無法動彈。
君離塵烏黑清冽的眼睛裡,混雜著太多的痛苦,迷茫……以及怨懟。
什麼「天下王」?眼前這個為情所困的男人,是當初那個擲碎玉盞,對自己說出「不如寧為玉碎」時無情狠毒的君離塵嗎?這個一聲令下,足以天翻地覆的「天下王」,怎麼會是為了愛情而落落寡歡的人呢? 「你看著我再說一遍,說你什麼都不知道,說啊!」
「我究竟是坐了什麼?才會讓你有那樣的想法?」這是他始終沒有辦法想通的一點,自己究竟是做了些什麼,才會讓這樣的男人逾越了性別倫理來愛上的呢?
「你做了什麼?」君離塵微微地閉上了眼睛,腦中閃過了種下情根的點點滴滴。「你做了許多,許許多多從來沒有人為我做過的事,說了許許多多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的話。」
「那是因為你是我的兄弟,多年以前,始終是整個君家虧待了你,我只是想要做些補償。」君懷憂抬高了下顎,從他的手掌中脫離出來。
「兄弟?」君離塵冷哼了一聲。「我君離塵想要的不是兄弟,而是你君懷憂!」
「可是對我來說,你只是兄弟。」
君離塵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我不是,我姓君,是為了『君臨天下』,而不是『青田君家』。那些人對我而言,不過是些陌生人,甚至是殺了他們也不值得的蠢人。要不是為了你,我怎麼會自貶身份,還來為這些無用的祖先守墳?只是兄弟?你不覺得這是自欺欺人嗎?」
「不值得的!」君懷憂慌張地看著他:「你位為極臣,年少英偉,想要什麼樣的名門淑女,絕世佳人會沒有?我只不過是一個早年喪妻的鰥夫,不但是血親,還是個男人!」
「我不要其他人,其他任何的女人,男人我不要!我要的,只有君懷憂一個,不論他是男是女,是美是醜,只有你……」
「我?你又知道我是誰了?」君懷憂看著他的眼睛,別有深意地說:「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你只是因為寂寞,才會有這樣的錯覺。就像你對太后那樣,等你清醒了,你一定會後悔……」
「是你根本就不明白!」君離塵大怒:「別提什麼太后,她不過就是個台階,那種愚蠢貪婪只知索取的女人怎麼能和你相比?」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一定不知道這句話多麼讓人心寒。
君懷憂的心,寒了。 被這樣的人愛上了,會是一場災禍。
整個君家,都會被捲進來的災禍。
「你要我怎麼辦?難道你不明白,就算你再怎麼做,也不能勉強我的心吧!」
「你必須像我一樣,除了我,你不屬於任何人。」
「笑話!」君懷憂掙開他:「我有家有室,卻和自己的兄弟在這種關係上糾纏不清,你說可能嗎?」 「家室?什麼家室?」
「我有子有妾,這些難道不算家室?」
「是嗎?」君離塵垂下手,卻是笑了。
君懷憂被他的笑容擾亂了強裝的鎮定。
「你以為,你有什麼家室?那些女人,還真的是什麼妾室?」
「你說什麼?」
「你大概想不到吧!君家上下,又有幾個人是單單純純活著的。」
「這是什麼意思?」君懷憂的臉色變了。
「宋怡琳是我的手下,九年前,我讓她潛入君家,為我收集消息。她不是什麼妾,只是我手下一個小小的眼線。」
「什麼?」君懷憂猛然退了一步。
「至於那個周素言,八成是韓赤葉的細作,他的動作可不比我慢上多少。」
「這……怎麼可能……」這兩個爆炸性的消息,讓君懷憂覺得無法接受。
「不然的話,這麼礙眼的位子,我會讓兩個女人佔著不動?只要我想,她們就會消失得乾乾淨淨,就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君懷憂再退了一步,臉色發白。
這些人……究竟在想些什麼?
居然……這麼肆意地掌控別人的生活!這麼無情地左右別人的人生!
什麼才叫做權術,他今天終於完全明白了。
「太過份了!」君懷憂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
「我也是逼不得已,一子錯滿盤皆落索,我不想敗也不能敗。就算顧慮得再周全,也難保萬無一失。君家關係到我的過去,我不能讓人在這裡找到攻擊我的把柄,派出眼線有什麼好奇怪的?」
「是,不奇怪!一點也不奇怪!」輪到君懷憂苦笑:「我只是沒有想到,那麼親近的人,居然只是別有目的而來的。」
「就算不是這樣,也不會有什麼能夠阻礙得了我。」
「我有什麼能耐,能得你這麼深的眷顧?」君懷憂冷冷地望著他:「話說到了這裡,我還是得提醒你。整個天下也許你都唾手可得,可惜我的心你是拿不去的。我們只是兄弟,除了這些,不會再有其他。」
「君懷憂。」君離塵一樣毫不退縮地看著他的眼睛:「我想要的,一樣也逃不掉。」
這愛情,何止是一場災禍,簡直就是一場戰爭。
一場只由一個人決定勝負的戰爭。
兩人幾乎是怒目對視著。
「懷憂。」突然之間,君離塵軟化了態度:「為什麼要這樣呢?除了這樣對我,你能不能為我考慮呢?你不知道,你的喜怒哀樂,對我有多大的影響。看到你厭煩我,躲著我,我的心裡……再這樣下去,我終有一天會因為你而陪上一切,你會忍心嗎?」
冷酷的君離塵,君懷憂可以冷眼以對,但面對寂寞的,孤獨的君離塵,他又怎麼硬得起心腸?
他只是孤獨得太久……
看見君懷憂面色和緩下來,君離塵又慢慢靠了過來。
「我沒有厭煩你,我只是……不知道要怎麼面對才好……」君懷憂側過臉去,心裡亂作了一團。
君離塵把頭枕到他的肩上,他停下了說話,不知該推還是該退……
「沒有了你,我該怎麼辦呢?」君離塵在他耳邊輕輕說著:「這麼多年以來,只有你對我這麼地好,我不想失去你啊!」
君懷憂的心終於軟了。
「離塵。」他轉過頭,君離塵烏黑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著他,讓他一時忘記了要說些什麼。
「懷憂。」他伸出手,穿過君懷憂耳後的長髮,慢慢地湊近兩人的臉龐,直到他的嘴角印上了君懷憂的唇瓣。
兩人之間的距離那麼近,君離塵說吻就吻過來,君懷憂根本就沒有料想到,甚至完全被君離塵摟到了懷裡也沒有能注意到。
應該說是被嚇到了,活了將近三十年,居然被另一個男人吻了,說沒有嚇到那是假的。
但更令他震驚的,是這個吻的本身。
他不是和尚,當然也和別人吻過。但這麼珍而重之地被人吻著,他卻是從來沒有經歷過。
只是唇與唇的廝磨,這是一個只有感情而無慾望的吻。
君離塵把他當成了易碎的寶物,那麼地珍惜,那麼地珍愛……所以,他忘記了自己的堅持,忘記了這是多麼不應該發生的事,只是怔然地被君離塵吻了。
他幾乎能夠體會得到,在君離塵的心裡,那份小心翼翼的情感……
不應該有的,不被允許的情感…… 「懷憂……」君離塵埋首在他的頸邊,輕聲地喊他的名字
不應該有的……
就算是在歷秋生活的那個年代,這樣的情感也是不能公開宣揚的,何況是在這樣的時代裡。
不應該的啊……
「天快要亮了,我們回去吧!」君懷憂往後退去,手按上了額角:「吹了這麼久的風,我怕有些頭痛。」
「頭痛?」君懷憂緊張地過來扶住他,溫熱的掌心蓋上他的額頭:「那我們還是快回去吧!」
君懷憂蹙著眉頭,沒有掙脫他的扶持,心裡五味陳雜。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該怎麼辦呢?
從掌沿看過去,君離塵一臉的緊張和憂心。
他的心重重地一跳。
不行!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就算是要快刀斬亂麻,也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哪怕會……
這一刻,在他身體的某一處,真的酸酸澀澀覺得疼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