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夢君歸 第七章
    歷秋聽完,伸手摸上了自己的眉眼。

    「喔!」他輕輕地應了一聲:「對不起,是我沒有看見。」

    「秋。」有一隻冰涼的手掌摸上了他的臉頰,他聽見帶著哭泣的聲音在問:「你看不見了,你看不見了對不對?」

    「是啊!」他平靜地回答:「前幾天看東西有時會很模糊,我還以為是太累了,沒想到是要瞎了。」

    「我去找舒醫生來,我們要去醫院。」月川蝶喃喃地說著:「不能再拖了,不能再拖了!」

    「不行!」歷秋一把拉住她要抽離的手:「你現在不能去。」

    「為什麼?」

    「舒醫生現在不會有空的。」這個時候,一定被喊去君離塵房裡了:「我沒什麼關係,這是正常的,遲早都會發生。」

    「什麼正常?哪裡正常了?」月川蝶拔高喉嚨:「我不管,這次你說什麼我都不要聽了!」

    「蝶!別這麼任性……」

    「我任性?要是我任性的話,我早就把什麼都說出來了。我就是因為怕你生氣,怕你難過,才一直忍著。」月川蝶咬著牙說:「無論如何,我這一次,再也不會聽你的了!你要是不讓我去找舒醫生,不願意去醫院,我立刻就到他面前去,把一切都說出來!」

    「不要,蝶!」歷秋平靜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慌張:「你要是說了,我不會原諒你的!」

    「我才不要你的原諒,我要你活著。」月川蝶瞪著眼睛,眼淚成串成串地落了下來:「就算你恨我一輩子也好!只要能讓你去醫院,我才不在乎!難道你真的就這樣了?難道你真的一點希望也不再有了?」

    「我不想的,蝶,我又何嘗不怨恨這樣的結局……」他慘然一笑:「我不是害怕死亡,也不是害怕被他知道。我最害怕的就是希望,這種微小的希望……難道要他日日夜夜懷著失去的恐懼,為了微小的希望苦苦煎熬。不,我做不到……」

    「你知不知道我很喜歡你?」月川蝶的語氣輕柔了起來:「我這麼這麼喜歡你,我這一輩子,可能再也不能像喜歡你一樣去喜歡別人了。可我知道,你的心裡從來沒有我的位置,在很久很久以前,你的心就被那個人強佔了。就算我再怎麼努力,也不可能取代那個人的位置。」

    「你……這是何苦……」歷秋閉上眼睛,長長地歎了口氣。

    「在這三年裡面,我努力了,幾乎以為自己能夠成功地讓你忘掉他了。可是,你還是遇見了他。看見你跌進他懷裡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永遠地失去了,不,應該是我從來沒有得到過你的心。」月川蝶擦掉了眼淚,努力微笑著:「我就像做了個瘋狂的夢,醒過來以後,我覺得自己像個傻瓜一樣,患得患失,居然為了一顆永遠不會屬於自己的心,做了那麼多的蠢事。」

    「對不起……」

    「不要說對不起。秋,你不知道嗎?你的溫柔,其實很殘忍。這個世上,我再也沒有見過像你這樣溫柔又像你這樣殘忍的人了。」月川蝶看著他已經失去了光彩的眼眸:「像我,像他,我們都被你的溫柔迷惑了。他曾是那麼殘酷可怕,野心勃勃的人物,可是你看看現在的他,除了你,他腦子裡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可你居然還能站在他的面前,表現地就像從來不認識他一樣,你怎麼能夠做到的呢?」

    歷秋被她說到痛處,不禁瑟縮了一下。

    「你連對自己最愛的人都能這麼殘忍,你這到底是溫柔呢?還是殘忍?我覺得你很殘忍,你是這個世界上最殘忍的人。你對別人是這樣,對自己更是狠心。我一直覺得自己好可憐,就像個傻瓜一樣。可是只要一看到你一夜一夜地徘徊在他窗外,掙扎著不去看他。每當他看著那個人叫懷憂,你轉過頭來要隱藏的眼神。我才知道,你是真正的傻瓜!你是這個天底下最蠢最蠢的傻瓜!」月川蝶把臉埋進了他的雙手:「就算在你的心裡,有沒有我根本就算不了什麼。可你難道不知道嗎?沒有了你,他活著根本就沒有了意義。他當年就是為了你,放棄了已經到手的一切,放棄了他一生為之追求的帝位,最後,連性命都可以不要了。你怎麼能夠這麼對他啊!要是他知道了,要是他知道了的話,該怎麼辦?他該怎麼辦呢?」

    「所以,一次已經夠了……」歷秋輕聲地回答:「那樣的痛苦,我不希望他再經歷一次。他值得更好的人生,而不是和我這樣被命運詛咒的人繼續糾纏下去。我只是希望他過得幸福,每一天,能夠從甜美的夢裡醒來。能夠有一個他一看見就想要微笑的人陪伴在他身邊。那樣,就足夠了……」

    「你以為他在冰冷的地宮裡沉睡了一千年,只是為了這種虛假的幸福嗎?」月川蝶抓緊了他的手:「你以為真的能隱瞞一輩子嗎?要是他到了最後才發現,那怎麼辦呢?」

    「不會的,只要你不說,我不說,我們一起來保守這個秘密,他就永遠不會知道。」歷秋的臉上居然露出了笑容:「只要他不知道,就不會傷心,不會痛苦……那就會變成真的幸福了。」

    「你做了什麼?」月川蝶駭然地看著他:「你剛才……」

    「沒什麼,我只是做了些必須要做的事。」歷秋淡然地說:「就算他曾經有所懷疑,也會慢慢地淡忘。因為『君懷憂』始終在他身邊,而歷秋,很快就要消失了。時間一久,就再也找不到痕跡了。」

    「那這樣的話,你怎麼辦呢?」月川蝶茫然地問:「你真的甘心嗎?你真的能就這樣把最愛的人當作施捨給了別人?」

    「那麼你教教我,你說我該怎麼辦呢?我是不甘心,我也不願意。」歷秋笑了出來:「可是蝶,我很快就要死了,人死了以後,什麼不甘心,不願意都不存在了。我這個人,本來就不相信什麼前世今生,我知道,人死了,千種不甘,萬般無奈就都沒有了。腐爛了,就是骨架,燒了,就成了灰。讓他和別人一生一世糾纏去,我累了,就先走了。這一回,我不說什麼生生世世了,死了就是死了。腐爛了,燒了,什麼都沒有了……」

    「你在胡說。」月川蝶幽幽地說:「如果是這樣,你哭什麼?真的這麼瀟灑,你還哭什麼?」

    她的掌心裡,乘著淚,從歷秋空洞的雙眼裡流出的眼淚,笑著流出的眼淚。

    歷秋怔怔地摸著自己的臉頰,指尖沾上了冰涼的液體。

    「你那麼折磨自己是為了什麼……」

    「因為我……明白他知道了以後,唯一會有的結果……」歷秋的神情紊亂起來:「不論怎麼說,就算是欺騙他,就算我要下地獄,我也不在乎。只要離塵看不見……我不要他看見我那麼在他面前死去,我不要……我不要他再一次為我捲進宿命。就算是一廂情願也好,就算是殘忍我也不在乎。我知道,只要我死了……一切就結束了,落幕了……」

    「我去找舒醫生來,我們去醫院。」月川蝶站了起來:「我不想知道你到底有多傻,也不在乎他會多痛苦,我只知道,我一定要送你去醫院。你說什麼,我也不會讓步的。」

    「那麼好吧!」歷秋放下了手:「如果你堅持的話……我只有一個要求,不管你用什麼理由,我不希望被他知道真正的原因。」

    月川蝶看著他,慢慢地搖了搖頭,顫巍巍地歎著氣答應了。

    舒煜很快就到了。

    他仔細看了看歷秋的眼睛,然後,一向溫和的微笑就完全從他的臉上消失了。

    「你自己知道多久了?」他凝重地問。

    「三年。」歷秋回答。

    「為什麼不及早治療?」舒煜皺起了眉:「你知不知道,這遲早會要了你的命!」

    「開始是為了我不願意,到現在,是為了害怕。」

    「那你呢!」舒煜轉過頭,毫不禮貌地對月川蝶說:「你明知道他有這麼危險的病,居然還主張他去做深度催眠治療。不但隱瞞了他的病情,還任由他惡化下去?」

    月川蝶轉過頭,沒有理他。

    「不要怪蝶,她一直在為我擔心,這三年,她很不好過啊!」歷秋為月川蝶解釋:「她都是為了我,才一直隱瞞著的。」

    「我現在不想管你們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了。」舒煜對月川蝶說:「立刻找車,我們要去醫院,多拖上一刻,就多一分危險。」

    「舒醫生,你想做什麼?」他想扶歷秋起來,歷秋卻坐著沒動。

    「檢查完要立刻動手術。」舒煜果斷地回答。

    「不行。」歷秋一樣果斷地說:「就算要手術也要過一段時間。」

    「為什麼?你知不知道腫瘤已經開始壓迫視覺神經,天知道你還能撐上多久。要是突然破裂,你隨時都會沒命的!」舒煜沒好氣地說完,瞪了在一邊的月川蝶一眼:「他腦子有病,你也傻了啊!還不去找車。」

    月川蝶沒有動,只是一臉猶豫地看著歷秋。

    「你們這是在搞什麼……」

    「舒醫生,我暫時不動手術。」歷秋心平氣和地重複。

    「為什麼?」舒煜一臉的驚訝:「難道你喜歡在腦子裡裝個不定時炸彈?」

    「怎麼會呢?只是,我知道位置很不好,成功的機率微乎其微。比起等它破裂,我先死在手術台上的機會要大得多。」

    「那有什麼關係?」舒煜頭痛地說:「你要知道,活在在這世上每天都有風險,每天死在手術台上的人絕對要比在人行道上被車壓死的人少多了。」

    「哪怕我明天要死了,今天我還是不動手術。」歷秋固執地說:「我還有些事沒有做完。」

    「這是什麼腦袋嘛!你病糊塗了啊!」舒煜煩惱地說:「怪我分了心,都沒注意你的身體真有這麼嚴重的問題。我早該看出來的,你一直失眠嘔吐,還無緣無故頭痛暈倒。虧我老是自誇醫術高超,居然沒有早點發現。」

    「這不能怪你,這種病本來就沒有什麼徵兆,我又刻意隱瞞,你當然不會發現的。」

    「可能你最近情緒波動太大,終於引起惡化了。再這樣下去,危險得不得了。」舒煜抓著自己蓬鬆的頭髮,對這個無動於衷的人一點辦法也沒有:「這種病受情緒的影響很大,要是控制得好,也有人活了一輩子的。可一旦惡化,情況就難以控制了。要是不盡早手術,『!』的一下,你就完蛋了!」

    「我很清楚,三年前我就很清楚了。那時候我不在意,是因為我瘋了,只希望早點死掉才好。現在我不願意,是因為我不願意提早結束自己的生命了。」歷秋異常冷靜地說:「就算要賭,也要在沒有後顧之憂的情況之下。」

    「你果然精神不正常,我真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舒煜冷哼了一聲:「我看,你根本就是在害怕嘛!你不就是怕提前死掉,少了再看他幾眼的機會。」

    不止歷秋抬起了頭,朝向舒煜站立的方向,連月川蝶也吃驚地看著這個一向沒什麼正經的舒醫生。

    「喔!不能叫看了,你瞎了嘛!應該說,不捨得提前離開這個有他的世界。對不對啊?君懷憂!」

    「什麼?」歷秋揚高了聲音:「蝶!」

    「不是我說的,我什麼都沒說。」月川蝶著急地辯解著:「我怎麼可能跟他說啊!」

    「沒有人跟我說過,我自己猜的。」舒煜雙手環胸:「你以為每個人都和你那個『離塵』一樣傻啊!當局者迷,我這個旁觀者當然看得很清楚了。」

    「你是誰?」歷秋表面鎮定地質問著他,心裡已經亂了陣腳。

    「你不知道,蝶小姐可跟我認識很久了。我是他們家的醫生啊!」舒煜聳了聳肩:「誰規定醫生就不能看破你們藏著掖著的秘密了?」

    歷秋低著頭,在心裡想著應付的辦法,月川蝶則是完全傻掉了,愣愣地看著舒煜發呆。

    「你還沒有告訴任何人,是嗎?」歷秋問他。

    「我說了,我不是多嘴的人。這種事,不徵求當事人的同意怎麼能亂說呢?」舒煜摸著下巴:「雖然有點憋得難受,不過,我基本上還是職業道德至上的人。」

    「你想要什麼?」

    「我只要你跟我去醫院,否則,雖然職業道德很重要,但我做醫生的,最看重的還是性命。」

    「我不動手術。」他用沒有焦點的眼睛盯著舒煜。

    「暫時不動,檢查,檢查行不行?」舒煜被他看得有些發毛:「你讓我幫你徹底檢查一次,動不動手術以後再說好不好?」

    歷秋想了很久,才僵硬地點了點頭。

    舒煜和月川蝶一起呼了好大的一口氣出來。

    然後,舒煜下了個結論。

    「你們這些看起來都很聰明的人,其實跟一群傻瓜沒什麼兩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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