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正是紅葉飄飛時。
北斗扶著一棵楓樹悄然而立。微仰著頭,雙眼迷迷濛濛,不知是在看楓葉還是看葉上的天。
一片紅葉飄飄悠悠落下,停在她的發上。
他靠在另一棵樹上,瞇著眼默默地注視這一幕,心中一陣陣酸楚,一陣陣苦澀。
又一片紅葉兜兜轉轉落下,停在她的肩上。
起風了,衣袂翻飛。滿山的葉便都隨之沙沙起舞。
只有她,泥塑木雕般直立到日薄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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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投宿飄香客棧。
店如其名,面臨滿山紅葉,正是夜夜飄香,飄著泥土與樹葉的芳香。
漆黑的房間裡,她木然地坐在桌旁,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想。
窗外傳來衣袂帶過的風聲。她抬起頭,正好看到一條黑影向遠處掠去。
是夜神。他也來了嗎?是跟著她來的吧?
夜神在對面的屋脊停下,回身向她招手。
她卻垂下眼,動也不動。
夜神幾個起落,穿過窗子進到房裡,「你,跟我來!」
她歎一口氣,終於懶懶地站起身,跟著他離開。
香山巔。
夜神停在一棵楓樹下回頭等她。仍然蒙著面,一成不變的裝束。沉靜的眸子裡,憂鬱更深更濃。
「有何貴幹?」她道,語氣生疏冷淡。
「為何你會變成這樣,簡直如行屍走肉一般!」
「行屍走肉?」她咀嚼著這四個字,點點頭,「沒錯。」
「唉!」他歎著氣,「是我的錯!」
「你有什麼錯?」
「從一開始我就做錯了。假若時光倒流的話,我定讓一切都不同!」
「倒流?」她冷笑,「倒流到什麼時候?到我出生時,去化解武鈺與我家的仇恨?或是更早,讓我爹善待司徒鏡空的母親?但是無論什麼時候,你能讓我爹的野心消失嗎?」
「你,」他瞅著她,心痛地搖頭,「難道你就想這樣把自己陷進喪家之痛裡,一輩子都拔不出來?你的鴻鵠之志呢?你的翱翔天際的夢想呢?難道家破人亡竟已把你的心都鎖進了籠中嗎?」
「我……」她怔怔地望著滿天星辰,心中陣陣緊縮,竟是一句話都答不上來。
夜神忽地大步跨到她面前,一把握住她的手腕,「跟我走!」
「走?現在的我,還能走去哪裡?」她抽出手,搖頭道:「天下之大,何處有我容身之地?」
「有的,一定有的!天下之大,怎會沒有我們容身之地?」
「我們?」她瞟他一眼,「你要帶我私奔嗎?」
「是!」他目光堅定地點頭。
「私奔?」她喃喃,回身將頭抵在一根樹桿上,「私奔。」思緒如潮般湧上,是酸?是苦?是澀?還是痛?
「走吧!」他扳過她的身子,「現在就走!拋開以前的一切,跟我走!從此天高地遠,任你翱遊!」
遙遠的激情似乎重又回來,熟悉地在心中激盪。她定定地看著他,目光淒迷彷徨。忽地閉上眼,把頭一撇,「不,不行!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放下你心裡的枷鎖,親人家庭身份地位感情回憶,所有的一切,統統都拋棄,什麼都不管什麼都不想,只做你自己,只為你自己而活,你就一定做得到的!」他緊緊地握住她的雙肩搖晃,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急切,「跟我走!」
「可是,」她顫聲道,「宣赫呢?他還在客棧裡,我怎能拋下他獨自一人?」
「不要管他了!」他吼道,「你留在他身邊不過是連累他而已,你還管他做什麼?忘了他,從此你的生命中再沒有宣赫這個人!只有我,只有我!」他一把捉住她的手就往前奔去,「走!別再猶豫了!」
她茫茫然跟他跑了幾步,忽地大叫一聲:「不!」用力甩開他的手,一臉痛楚地搖頭,「不要!不要現在帶我走!再給我一天。明天晚上,還是這個時候,這個地方,我來赴你的約,好嗎?」
「不行,今夜我非帶你走不可,我連馬車都已準備好了!」
「就一夜!」她懇求道,「天亮之前,我一定來赴你的約,好不好?」
夜神背朝著她,沉默半晌,終於點頭道:「好吧。日出之前,我在這裡等你!」說完便身形掠起,頭也不回地疾速離去。
北斗呆立在原地,癡癡地凝望著月光下的滿山楓葉。
一個人影自心底深處浮上來,如此清晰,清晰到痛楚不堪。
「宣赫。」過了今夜,她就要離開他,從此以後生命中就再沒有這個人。
「宣赫!」心突地就塌了一個缺口,痛楚狂濤般襲捲而來,讓她渾身顫慄。她知道今生她再也無法完整了。
「宣赫!」她忽地拔腿,向著客棧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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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燈如豆。宣赫怔怔地坐在床邊發呆。
突地窗外躍進一條人影,他嚇了一跳,看清是北斗,奇道:「你怎麼跑去外邊了?」
北斗一言不發,吹熄桌上的燈,緩緩地走到他面前站定。
「你怎麼了?」
她抬手,開始解自己的衣扣。
「你這是在幹什麼?」
一件衣服飄落地上,接著又是一件。窗外月光如銀流瀉進來,照著她雪白無瑕的肌膚……
宣赫無力地搖著頭,「不,我不可以!」
「為什麼?」
「你在流淚,你在哭泣。你沒有快樂,反而只有絕望的痛楚。你把你的身體當做什麼?祭品嗎?」他深深地吸氣,歎道:「如果我們在一起,那只是因為兩情相悅,而非關其他。如果你做不到,我情願只在夢中抱著你。」
她坐起身,「你真的不要我了嗎?」
他拾起地上的衣服,為她披在肩上,「我怎麼可能不要你呢?我從來就只要你一個人的啊!」他閉上眼,把她淚濕的臉龐輕輕地壓在自己的胸口。
她卻推開他,把頭撇到一旁,「宣赫,拜託你幫我做件事好嗎?」
「什麼?」
「到隔壁我的房間裡把桌上的包袱拿來。」
他便去拿來了。北斗已穿戴整齊,接了包袱放在桌上,慢慢解開拿出一柄短刀,一個瓷瓶,兩塊白布。
「老婆,你神神秘秘地幹什麼呀?」
「你過來。」她抽出刀,忽地反手一揮,「刷」,劃過他的右臂。
一道又長又深的傷口,鮮血淋漓。
「你?」宣赫目瞪口呆,「為什麼?」
「你私放罪女雲北斗逃跑,若不受點傷,回去怎麼交待?」
「逃跑?」他怔道,「你要離開我嗎?」
她冷冷一笑,忽又一回手,在自己左臂上劃了一刀,頓時也是鮮血淋漓。
「你這是在幹什麼?」他大驚失色,撲上前搶過她的刀,「你瘋了嗎?」
她回頭,朝他微笑,笑容淒艷透著絲絲詭異:「瞧。我們的傷口,一個左臂一個右臂,都在同樣的地方,那麼我們無論是相對還是並肩而立,傷口都可相互貼合,血液交融。」她倚向他,讓兩道流著血的傷口緊緊地貼合。
「宣赫,現在我的身體裡已經融進了你的血。以後無論我走到哪裡,再也不會孤獨了!」
宣赫動容,眼裡淚光閃爍,喉間抽搐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好了。來,讓我幫你上藥吧!」她說,按他坐下,撕開他的袖子,敷上瓷瓶裡清涼幽香的金創藥,用白布細細地包紮好。然後讓他同樣為自己包紮傷口。
「假若有來世,這便是我們相認的記號。」她投進他的懷裡,最後一次緊緊地擁抱他,顫抖的手指繞過頸後,點下他的玉枕穴。
宣赫身子一僵,隨即垂下頭軟地軟倒在她的肩上,昏睡過去。
她把他扶到床上躺好,細心為他蓋好被子,然後側身躺在他旁邊,癡癡地凝望著他的面龐。
「宣赫,你知道我有多捨不得你?」她抬手輕柔地撫過他濃黑的眉,他俊挺如刀削的鼻,他溫暖柔潤的唇。
「假若時光重來的話,我一定不會再拒絕你。什麼夢想信念,我統統都不要,只要珍惜與你在一起的每一刻。」她閉上眼,吻著他的臉,他的唇。就是這張嘴,曾經吐出過多少動人心弦的話語。可是她卻每每都當做耳邊風,聽而不聞,她那麼固執地抗拒著自己的心,她浪費了多少時光啊!
「宣赫,這輩子,除了你,我再不會要別人。可是,你卻不可以。你回家,還是貝勒爺,娶一個門當戶對的格格小姐做福晉。生一大堆小格格貝勒,享受天倫之樂。宣赫,忘了我,你一定要忘了我,就當生命中從來沒有過我這個人!沒有我在身邊,你一定要幸福快樂。宣赫!」一滴淚滑過她的臉頰,落在他的嘴角。他嘴唇微動了動,含住那滴淚。
雞鳴五更。
北斗抬頭望望窗外的天色,明白自己已是非走不可了。她再次凝望他最後一眼,終於一咬牙,提起包袱毅然躍出窗子。
床上,宣赫緩緩睜開眼,兩滴淚自眼角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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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山巔。
北斗立在一棵樹下等了一盞茶功夫才見夜神喘著氣匆匆奔來,似乎趕得很急,滿頭的汗,連蒙面的黑巾都濕濕的。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走吧!」她垂下頭,淡淡道。
「馬車已等在山下。」他問,「你想去南方還是北方?」
「無所謂。」她答,邁步自他身邊擦肩而過。一縷淡淡的清香順著風飄至鼻端。
她心中一凜,忽地停住腳步。
「什麼事?」夜神問。
「沒什麼。」她搖搖頭。
「那就走吧,天都快亮了。」他道,越過她大步向山下走去。
她瞇眼瞧他高大挺拔的背影,目光閃動,忽然「哎喲」—聲跌坐在地。
夜神一驚,立馬回頭,飛奔到她身邊著急地問:「怎麼了?」
「有釘子紮了我的腳。」
「讓我看看!」他蹲下來抱住她的腳左右檢視,「在哪裡?」
北斗卻不答他,而是閃電般一伸手,拉下他蒙面的布巾。
「是你?!」
時間彷彿凝在這一刻,連秋風也識趣地不再撥動滿山的紅葉。
兩個人都成了雕像。她完好無損的腳仍被他握在手裡,一動不動。他始終垂著頭盯住她的腳,似乎想要盯出一朵花來。
她仍不敢相信,緩緩抬起顫抖的手撫向他的右臂,忽用力一握,「絲——」他抽痛,倒吸一口涼氣,猛地抬頭看她。月光下那張臉如此英俊,赫然就是宣赫。
她愣了半晌,忽地發出「呵」一聲怪笑,「真好笑!世上難道還有比這更好笑的事嗎?」
他張著嘴,呆呆地卻不知說什麼好。
「你一定在心裡笑話我吧?」
他搖頭,「我沒有。」
「你衝開穴道想必費了不少功夫,所以才會趕得這樣氣喘吁吁滿頭大汗?你一定在心裡怪我多此一舉吧?尤其多此一舉又愚不可及的是竟在你臂上劃了一刀,你一定在埋怨我對不對?」
「我沒有!」
「不過也多虧了這一刀。要不是聞到金創藥的味道,我現在已經坐上你的馬車了。我真傻!宣赫就是夜神,夜神就是宣赫。這兩個人從沒一起出現過,可是有宣赫的地方就有夜神。這麼多蛛絲馬跡為什麼我就從來沒有發現過?我好蠢!你一定常常在心裡嘲笑我的愚蠢對不對?」
「我沒有!」他叫道。
「你昨夜為何不敢要我?為何把我推開?啊,我明白了,反正以後多得是機會,何必急在這一時呢?等你帶我遠走高飛了,愛怎麼樣便怎麼樣。反正我早巳被你玩弄於股掌之間,餘下的日子除了繼續被你玩弄還能怎樣呢?」
「我沒有!我沒有!」他拚命搖著頭,可是來來去去除了這句話,他也不知該為自己辯護什麼。
「沒有什麼?」她冷笑道,「沒有玩弄我嗎?你敢說你沒有玩弄過我?你一會兒夜神一會兒宜赫,用兩個身份在我的生命中穿梭來去,冷眼看我猶豫彷徨,你是不是覺得很好玩?讓我以為你游手好閒不務正業,讓我以為你胸無點墨手無縛雞之力,讓我為你操心著急恨鐵不成鋼,還班門弄斧地把我那點微末本事傳授給你!很好玩是不是?或者你還嫌玩得不過癮,居然連私奔也玩起來了,你一面用夜神的身份說服我私奔,一面又用宣赫的身份跟我上演一場生離死別的好戲。現在,你終於玩得滿意了嗎?貝勒爺,捉弄我是不是讓你很有快感?」
「我沒有捉弄你!」宣赫大吼,「因為你無論如何也不跟我——不跟宣赫私奔,我才會出此下策的呀!看到你那麼痛苦,你以為我心裡好受嗎?我害怕昨天晚上,我怕你看到我胸口的傷發現我夜神的身份便再不肯跟我走!我好害怕你知不知道?你怎麼可以說我玩弄你呢?」
「就算現在沒有,你敢說你以前也沒有過嗎?」
「我……」他垂下頭,不知該怎麼回答。
「宣赫,哦不,應該叫你夜神,如果我現在沒有發現你的身份,你打算把我帶去哪裡?你打算一輩子都在我面前蒙著你這張臉嗎?你以為遮住臉你就會變成另一個人就可以帶我開始另一種生活嗎?或許你是可以,但是,你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她仰起頭,忽地吃吃笑道,「傻話!我的感受?只要你宣貝勒玩得高興了,我的感受又算得了什麼?」閉上眼,垂下淚來,「宣赫,我恨你!」
「老婆,」他擔憂地凝視著她,「你不要這樣好不好?」
「啪!」她一揚手打了他一巴掌,雖不算重,卻如此清脆響亮,讓他的心塌了一角。
「請不要再叫我老婆,貝勒爺,我擔當不起!」她冷聲道,然後便轉身下山。
「你要去哪裡?」他慌慌地問。
「還能去哪裡?自然是回府上,做貝勒爺您的奴婢!」她道,頭也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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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的路上,她堅持走路,不與他一同坐馬車。無奈,宣赫也只得棄車步行,遠遠地跟在她後面。
貝勒府。
北斗一進門,嫣紅即滿面喜色地迎上來,「小姐,有一個驚喜!」
她卻提不起勁,淡淡地問:「什麼驚喜?」
「保證是極大的驚喜!快去前廳!」
於是她便去了。
「我的星兒啊!」
一個熟悉的溫暖的懷抱迎面而來,讓她呆立當場。
「娘!」她用力抱住母親,一時間百感交集,幾乎落下淚來。
雲夫人回頭指著廳中的另一人說:「多虧畫眉姑娘用一升明珠把我從和府換出來,我們母女才能相見啊!」
北斗這才發現,原來畫眉也在此,悄悄立在一旁注視著她,目光複雜。
「大恩不言謝。」她道,「但我銘記在心。」
畫眉輕輕搖頭,「你根本不必謝我。我這樣做原也只是補償而已。」
北斗揚了揚眉。
「少福晉請借一步說話。」
「跟我來。還有,請不要再叫我少福晉。」
北斗叫嫣紅安頓好母親,自己帶著畫眉往後院的下人房行去。
畫眉環視著她窄小簡陋的房間,歎一口氣道:「你今日落得這步田地,可說跟我脫不了干係。」
「為何這樣說?」
畫眉低頭沉吟了半晌才輕聲道:「我身份複雜,雖拿雲大人的好處,卻也是武鈺的人。」
北斗輕歎道:「我已料到。但你縱有千般不是,卻也是身不由己,我又怎能怪你?」
「還有,我也為十四阿哥和宣貝勒做事。」
「啊?」她微怔,「這麼說你也知道他的另一個身份?」
「是。」畫眉點點頭,「宣貝勒就是夜神,這我早就知道了。他向來行俠仗義不求回報,我幫他查探案情也是心甘情願。」
北斗呆了一下,自嘲地笑笑,「原來只有我一個人被蒙在鼓裡。枉我還做了他半年的妻子,可見世上最不瞭解他的就是我!」
畫眉歎一口氣,「但你卻是這世上最讓我羨慕和嫉妒的人!」
「什麼?」
「沒有。」畫眉搖搖頭,「你救我一命,我卻如此回報你,可算忘恩負義之至。我今日來就是想和你做個了斷,你讓我生,我便生。要我死,我也絕無二話。」
北斗苦笑道:「你何須如此?此事並不怨你。若無我父自己先種下的因,又怎來後邊的這些果?」
畫眉也是感觸良多,沉默了一會兒,「今日或許是你我最後一次見面了。皇上在郊外給我置了一座別苑,我明日就要搬過去。以後再像現在這樣自由出門只怕是不太可能的了。」
「你真的從此以後就成為皇上的……可是卻無名無分啊?」
「我一個風塵女子,能有這樣的歸宿已是不知幾輩子修來的福分了,我還敢奢望什麼?」畫眉自嘲地笑笑,便告辭離去。
門口,她遇見宣赫。她朝他點點頭打個招呼;然後便擦肩而過。從此以後便是兩個陌路人。
經過她身邊,宣赫低聲道:「謝謝你。」
坐上馬車走得老遠,畫眉才發現自己已是淚流滿面。
只有她最清楚,那一升明珠,其實是宣赫送去和府的,只不過由她代為出面而已。
此生,我也有機會得到一個男人這樣情深意重地對待嗎?她撫著胸口自問。然而答案卻沉在水底浮不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