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昭德太子慢慢走出西殿,準備回自己的寢宮。好累,下了一整夜的棋,有點用腦過度,他打個大大的呵欠,後面隨侍的小太監忍不住掩嘴偷笑。
不行,他得趕快補眠,要不今天可做不了事情。
當他回到寢宮時,赫然發現居軒已經在大廳等著。
一見著他,太子不禁露出微笑,不曉得這小子知不知道自已被人談了一整晚──在他和另一個太子妃的洞房之夜。
「早呀!居軒,怎麼一大早就在這,在等我嗎?」
居軒低下身子向他請安,是的,他的確在等他,並迫不及待地想要向他提出請求。
「是不是有事想跟我說?」看他的表情,太子問道。
「是的。」
聽他的語氣,此事好像很急,不過……以他目前的精神,實在沒辦法做出任何判斷。「和國家安危有關嗎?」
「沒有,是……私事。」他低聲說道。
昭德強忍欲打呵欠的衝動,他歉然地看著好友。「對不起,居軒,我實在有點撐不住,昨夜和荻蘭連戰三回合,現在整個精神好差,等我休息一下,之後我再跟你談,可以嗎?」他的三回合是指棋局,可是在不知情人耳中聽來,又是另外一種意思,何況昨夜特別,所以又含有曖昧。
荻蘭──已經親密到直呼閨名了,他們耳鬢廝磨一整夜……居軒握緊拳頭,那股已暫時麻痺掉的強烈痛楚,再度刷過他全身,險些挺不住。「……是,屬下先告退,請殿下好好休息。」
居軒踉踉蹌蹌退到殿外,雖然外面陽光溫暖,但他的心卻有如臘月寒冬。
不行!真的不行了!他已經無法再待在這兒。
在這,只會不斷提醒他,他最好的朋友擁有他永遠都無法擁有的人。
他必須離開──在他體內的野獸不顧一切衝出來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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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什麼?」昭德太子整個人從椅子上跳起來,精神飽滿的臉上出現驚駭的表情,他騰著居軒。「你、你為什麼突然要求調職?」
居軒低下頭。「宮廷生活不適合我。」他平靜地說道。
「不適合?為什麼你以前都沒說?!」昭德搖頭。「不對,這不是真正原因,你老實跟我講,到底出了什麼事?是這個工作大差?」
「不!」
「薪俸太低?」
「不是!」
「是我做了什麼令你不滿的事?」
「當然不是!」
「那為什麼?」
能說出他愛上他的太子妃嗎?能說出他的妻子對他的影響會讓他有可能犯下欺上違背君臣倫常的事情嗎?
不!他不能,所以他只能以其它不同的借口來回答。「宮中生活對我而言,大過沉悶,我不想終身都只是一個宮廷侍衛,希望能有機會上戰場守疆衛土。」
「你瘋了,所有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反而想去?」昭德來回踱步。「不行,我不准,我要你留在我的身邊協助我、保護整個皇族。」他走到居軒面前。「很早以前就說定,你一定要在我身邊的。」對他而言,居軒是他最重要,也是最信任的朋友兼下屬。
居軒低頭不語,內心充滿抱歉,但這份歉意,遠不及他心中的痛,他害怕這份痛,會蠶蝕到他對太子的忠心、友情以及所有一切一切……當他再度抬起頭,臉上的表情是平靜而且堅決。「我的歷練還不夠,不能一直待在宮中,所以我想到處看看,去駐守關口,增廣經驗。」他深吸一口氣。「我從沒向你提過任何要求,希望殿下成全。」
這……昭德太子頹然坐了下來,沉默思索了好一會兒,他難過地看向居軒。「若是讓你走,你打算何時回宮?」
何時?!直到他忘掉對他的太子妃有非分之想時。「最快一年。」他想了一下,勉強給了個數字。
「一年……」到底什麼事會讓他想離宮一年?昭德絕非絕頂聰明,但這些年如親兄弟般的相處,也讓他清楚,居軒想離宮真正的理由絕非如他口頭所說,一定還有其它原因,但……又是什麼?他沒有馬上答覆。「讓我好好考慮考慮,你先退下吧!」
居軒站了一會兒,才點頭低身退下。
昭德坐在書桌後面良久,隨著時間過去,細細回想這段日子所發生的事,居軒的反常、改變,全是自他大婚後,他對他和宮荻蘭之間異常的關切……昨晚──突然一切都清楚了,為什麼他沒看出來?他的另一名太子妃和他的表哥互相傾慕。
霎時間,一陣莫名的情緒刷過他的心房,是氣憤不滿或妒嫉?
是妒嫉──但不是對居軒,而是對荻蘭,她居然有辦法讓他最敬愛、最信任的表哥愛上她。說不定……他眼睛驀地瞠大,甚至居軒有可能是為了避開她,才要遠離宮廷?
這個可能性愈想愈大。
他們兩個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因為宮荻蘭一旦入宮成為后妃之一,他們就不能結合。王族不像一般普通平民可以說休妻就休妻,寧願讓妃子老死於冷宮,也不可能讓她出去和其它男人在一起,一日是皇帝的女人,終身就是他的所有物。
即使他們私奔,朝廷也會不惜一切,動用全天下的兵力捉拿他們,以保住皇家顏面。
以居軒的個性,絕對做不出任何會傷害到他或者整個王室的事情,所以才會選擇離去,是嗎?
倘若真是這樣,該不該讓他走?昭德開始抓頭苦思。
是的,若是由他選擇的話,他寧願送走宮荻蘭,她既然不能成為他的,留下又有何用?而居軒則是他的好兄弟、好朋友、好部下,誰也不能取代。
可是另一種對宮荻蘭的特殊佔有情感升起,經過這一夜,雖然兩人沒有肉體上的牽連,但他對她也有另一種情感,她的絕美及絕頂聰明,在在令他心折,或許無法佔有她,可她是他的妻子,卻滿足了他更深一層的虛榮,至少全天下就只有他可以擁有這麼特別的女子,他是她名義上、合法的擁有人
他也沒辦法坐視另一個男人擁有她,他還沒有那種心胸──他是太子,是未來的天子,是將來擁有天下的人,他怎麼可以隨便讓出屬於他的東西?即使那人是他最敬愛的好友。
對居軒和宮荻蘭兩種截然不同的情感,不斷沖襲他,令他難以理智地做出任何決定。
天呀!他到底該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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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廷第一侍衛居軒被調往守戍邊疆重地雁門關的消息,如火如荼在後宮傳開。
這項消息,讓不少女官、宮女心碎了,心儀的對象居然要棄她們而去,到那麼遙遠的地方,如今想要再躲到一旁偷窺他的英姿日子將不復來,活在這個冷清的後宮還有什麼樂趣可言。
頓時,在後花園的草叢中、樹下及宮女的睡房,處處可聞高低不平的啜泣聲。
荻蘭是最後一個聽到這項消息的人──因為這些日子,她都待在和外面隔絕的冷宮中,教那些女子刺繡。
一直到居軒離去前的最後一天,她才得知,而且是盧湘親口告訴她的。
她聽了整個人都呆住,直到指尖的疼痛驚醒了她,她無意識地將手指含進口中,吸吮被針刺傷流出的血。
看到她失神的反應,立刻證實盧湘的想法,原本聽太子說的時候,她還不信,直到此刻才發覺,她和居軒之間真的不尋常。
「蘭姊?」盧湘輕喚道,現在她們兩人以姊妹相稱,在旁人的眼光中,這簡直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東、西兩殿太子妃開始有往來是在太子和西殿太子妃完成洞房的隔天開始,而且兩人友誼遠超過眾人所預期的。
荻蘭恍恍惚惚地望向她。
「你還好吧?」盧湘關心地問道。
狄蘭眼神漸漸清明。「真的嗎?」她抓住盧湘的手追問道。
「真的。」
「他為什麼會突然要離開京城,他不是做得好好?」
要問你呀!盧湘搖頭苦笑。「他有他的苦衷吧!」她輕輕點到。
在和荻蘭相處的這段日子,她已經相當喜歡這個特別的女子,雖然有許多行為和想法令人瞠目結舌,但仍深深吸引她,也希望自己能有她一半的大膽,不知不覺間,她已將荻蘭視為手帕之交。
這項消息來得大突然,也令她難以置信,他有什麼苦衷?「我不明白。」
盧湘定定看著她。「蘭姊,你不覺得自己對這件事的反應太過奇怪了嗎?」她有心試探。
荻蘭頓時像洩了氣的球,整個人頹軟下來,她反應過度了嗎?盧湘的話提醒了她,太子妃不該為一個宮廷侍衛的離去有所反應!但是……去他的太子妃!她才不管那麼多。
「你知道什麼了嗎?」荻蘭盯著盧湘問道。
有些心虛地。「從你的反應……略知一二。」
「他是我心儀的男子,是我想一輩子在一起的男人。」她毫無所懼地坦言道。
她的直率讓盧湘張口不能言,老天!她真是大膽,一回過神她立刻伸手掩住荻蘭的嘴巴。「蘭姊,這是宮中,話不可以隨便亂講。」這話若是傳到皇上耳中,那還得了?「即使你不為自己,也要為居軒想。」她低聲說道。
荻蘭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才點頭,表示她明白。
盧湘坐到她身邊。「你們兩個有沒有……」「苟且」兩字她臉紅羞得說不出口來。
「沒有,我們兩個清清白白。」明白她想問什麼,荻蘭露出手腕的守宮砂。
「我還保有貞潔。」
看到那顆朱紅的印記,盧湘鬆一口氣,她沒有跟居軒,也沒有跟太子……不過對這放心了,另一層擔心升起。「那你們怎麼會?」
「不知道,從第一眼見到他,就喜歡上他,就像你和太子一樣吧!許多事情總會出人預料的發生。」荻蘭也很無奈地說道。「算了,不提這個,他真正離開的原因為何?何時走?」
盧湘猶疑了一下,最後決定坦白說出她所知道的。「蘭姊我想應該和你有關,他可能害怕自己做出不可原諒的事,所以才要遠離宮廷,而且是遠在千里外的雁門關,預計明天就啟程。」
明天!她整個人暈眩了一下,怎麼會這樣?
「殿下怎麼可能會同意?」她還是無法接受這件事。
太子對她說的理由是,既然他想藉此忘掉荻蘭,那就讓他去吧!
她曾經問他為什麼不成全他們兩個,太子殿下搖頭苦笑回答,若宮荻蘭不是太子妃的話,他就可以成全了,只希望他能早日忘掉這段不可能的戀情,盡快回來,一切自然雨過天青,天真的太子是這樣打著如意算盤的。
是的,太子妃不比其它嬪妃,是將來的一國之後,即使這個位置不可能是宮荻蘭,但頂著這個名分,太子的確沒辦法成全他們兩人,於禮於法於世人都難容。
她不禁再度怨恨起皇帝,若不是他多事,說不定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居軒的心意堅決,不管太子同不同意,他還是會走。」這點他跟荻蘭是相像的,根本不把太子的話當作一回事。
荻蘭慢慢走到窗前,再過幾個時辰,太陽才會落下,等下次太陽再度升起時,他就不在京城。
只剩今晚!
她一定要和他再見個面,把事情問清楚,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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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軒坐在西山頂,望著下面的景致。
雖然今晚一樣是月圓,但已和一個月前那個夜晚不同。
這是他最後一晚待在京城,下次回來不知是何時?
不知為什麼,父親的話再度襲上他的心頭。
「居軒,不要忘了,你將來是要做一個輔助太子成為天子的人,所以你永遠都不可以和太子搶東西,他要的,你就要給他,他想要的,你要想辦法找來給他,明白嗎?他將來是天子,天下所有的東西歸他所有,包括你……」
那時他的屁股被打得瘀疼,連坐都不能坐──只因為太子弄死了他好不容易救下的小鳥。
那份教訓對他而言太強烈,所以到現在,他都沒有忘記父親的話,事實上也就是這些話束縛住他體內的野獸──一個不在乎世俗,隨心所欲過自己想過的日子,佔有任何自己想要的東西
因為他的未來已被決定好,是要幫這個表弟成為賢君治理天下,所以他必須注重體制、注重禮活、注重所有規範。
唯有法,才能讓天下萬民有所依歸,方便治理。
可是當地碰到一個大膽、不同於俗、隨心所欲的任性女子時,他完全不可自拔地被吸引住。
她不在意自己硬被套上的枷鎖,為自己想要的未來努力找出路。
他為她的勇氣和不馴所惑,同時也恨自己無能做到這點。
她在他心中燃起一把火,一把可以燒盡所有理智、禮活、教條的火,他從來沒有渴望過一件東西或人,而她是唯一,他想要擁有她,完完全全的擁有。
可她偏偏是他無法擁有的,因為她是戚將軍之女,是太子的正妃!他們的結合是朝中政治勢力的勾結統合。
是他發誓要保護一輩子的人的擁有物,他沒資格也沒辦法不顧一切地去奪取。
他無法不恨老天為什麼要這樣捉弄人,更恨皇帝可以這樣任意操縱每個人的命運,但話說回來,若非突然下旨降婚,他可能一輩子都認識不了宮荻蘭。
他會後悔遇到她嗎?雖然遇到後,將他搞得天翻地覆,可是……不,沒遇到她,會是更深的遺憾吧!
「嗨!」
當他聽到這個悅耳的聲音響起時,他閉上了眼睛,這一定是幻聽,她不可能出現在這,會有像她的聲音出現,是因為他太思念她了。
「你眼睛幹麼閒得那樣緊?」
一股淡雅的幽香輕輕飄進他的鼻頭,他陡地睜開眼睛,一張絕美的臉蛋和他眼對眼,鼻對鼻。
哇,天呀!她真的在他面前。
他分不清心中的感覺是喜還是憂。「你……怎麼會在這?」他驚訝地忘了用「殿下」這個尊稱。
宮荻蘭淺淺微笑。「當然是為了來這賞月。」她坐到他的身邊,仰頭望著天空,表情一副閒適悠哉。
是嗎?不過他已經不在意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最重要的是她人就在他身邊。
兩人靜靜看著月亮好一會兒。「再過一個月就中秋了,屆時月亮會更美吧?」
荻蘭開口道。
「嗯!」其實他應該開口說些什麼,例如叫她回宮去,不要一個人在外面聞晃,不過此時此刻他說不出來,他多希望時間能就此打住,他們可以一直在這裡看月亮,他轉頭凝視她,今天她依舊一身黑──標準夜遊打扮。
「可是那時你已經不在京城了,對不對?」她轉過頭和他面對著。
他深深望進她的眼中。「是的。」
「這樣的話,以後就沒人盯著防止我出宮嘍?」
「……」
「是因為我的緣故嗎?」她靜靜地問道。
他迷失在她盈盈眼波中,過了良久,他別過臉,沒有開口回答。
可是她不放棄,手一伸將他的臉扳過來。「回答我。」她輕柔但不失堅決地說道。
他想甩開她的箝制,可是她的手柔膩溫潤……突然間,所有理智和克制不翼而飛,他不在意她是誰、她的身份,他只在意她的本身。
他陡然翻身將她壓在身下,她發出驚呼,雙手被他按壓在頸旁兩側。
他黝黑深沉的目光和她的膠著片刻,再也忍不住,低頭啜飲她的紅唇,輕柔試探後,發現那雙唇只有甜蜜的屈服,無任何抗拒,腦子頓時轟地一聲,再也無所顧忌的狂吻,傾盡他所有的心和全部的情感。
他的回答全在這一吻中告訴了她。
她任憑這個男子掠奪她的純真,只因他是自己喜歡的人,在全身流竄的甜美和火熱,幾乎燃盡所有的理智,只有他才能讓她如此毫無所忌的心甘情願奉獻所有。
居軒抬起頭,一股清涼空氣撲向他的面,卻冷卻不了澎湃的熱情,他氣息不穩地開口道:「跟我走。」在這一刻,他什麼都不在乎,他只要她!
她臉紅氣喘不已,兩眼迷亂地盯著他,輕-櫻唇。「……好。」她會跟他走,無論天涯海角,不過──「但不是現在。」
她的話像冷水般潑醒了他,不是現在……所有理智頓時歸位,老天!他做了什麼?他瞪著那張被他親吻紅腫的雙唇,像被火燙著,他從她身上移開,踉踉蹌蹌地站起來,退離她的身邊。
羞恥感如潮水般刷過他的全身,天呀!他竟然輕薄了太子妃,他的表弟媳!
一看到他的表情,她所有熱情頓時消褪,該死!又來了,又再次把自己的情感封鎖住,她情願他像剛剛一樣,肆無忌憚地放出熱情,在那一刻,她才碰觸到真正的他──熱情、無拘無束狂野的那一面!
「不准你為剛剛的事後悔。」她厲聲說道。「要不……我不會原諒你……」她聲音愈來愈細,眼眶泛出淚光,她別過臉。「因為我一點都不後悔,知道嗎?」她哽咽低聲說道。
看到她哭,所有的防備再度瓦解,剩下的只有錐心痛苦,他轉過身跑到崖邊,對著山下大吼,聲音充滿強烈痛苦。
荻蘭聽了整個心幾乎要碎掉,她握緊拳頭摀住嘴巴,壓抑想哭的念頭,不,現在不是難過失控的時候,現在該想的是,如何能讓他們兩人繼續一起走下去,在她心中已經有一個計劃成形。
原先她是為了保全戚、宮兩家,所以同意進宮,但現在為了自己所喜歡的人,她要再布下另一個棋局,打出一個兩全其美的好棋。
她慢慢走到他的身後。「你……會再回京嗎?」
他沒有出聲。
她走向前,將臉靠在他背後,伸手環住他,他的身體頓時僵住。「你要小心,好好保重自己,絕對要平安。」她的聲音溫溫柔柔吹進他的心中,他眼睛不自覺閉上,品味這份該被詛咒的柔情。
說完這些話之後,她手鬆開往後退了幾步,愛戀地看著他的背影,其實還有好多話想跟他說,想告訴他,千萬不可以喜歡上除了她以外的女孩子,因為只要她事情處理完畢、她就會立刻去找他──無論他在何方。
但此事非同凡響,不能輕易對人說出,對他亦不能,即使做這些事都是為了他,可是想到他對皇室的忠誠,只怕知道後,他不但不幫忙,反而會出面阻擋,那豈不壞了大事?
你要等我喔!她在心中輕聲低語道,再一次凝目注視他,似乎想將他俊逸不拔的身影深深雋刻在她心上。「這兒……有個東西,你好好收著,絕對、絕對不可以忘記我,後會有期。」她眼光盈然出聲向他道別。
忘記……他怎能不忘,不忘的話,又如何繼續過接下來的日子,可是當他聽到她後面那一句後會有期,原本緊閉的眼睛倏地睜開,她是什麼意思?
他飛快轉過身子,除了一片高聳的樹以外,再也不見她的蹤影。
走了,她走了……只留下一個白絹包起來的東西,在月光下閃閃發光。
強烈的失落伴隨著痛楚襲上心頭,他知道她回去哪了,也抬眼注視山下那個最大、最富麗堂皇的建築──天下至尊至貴的地方,沒有任何嬪妃活著出來過……除了屍體。
他麻木走過去拾起那個白包,打開一看,是幅繡畫,那圖樣……他屏住呼吸,是一個月前他們在月下完成的那幅圖──月夜下的京城,每一針每一線,細細地將圖上每個線條完美無缺的刺在布絹上,色彩豐富,栩栩動人,這是一個完美又生動的繡圖──不愧是天下第一的宮家繡。
圖上有樣東西牢牢吸引住他的視線──原先圖畫並沒有,是後來加上的。
在月亮下方,有一對男女衣袂飄飄,攜手飛向月亮,那臉……正是他和她!他閉上眼睛,將繡畫緊緊摟在胸前。
宮荻蘭……你要我如何忘了你?
+ + + + +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一個月又過去,居軒離開京城到雁門關也已三十天,消息傳來,他已經平安到任。
「哇!好美喔!」西殿突然傳來這樣的驚呼聲。
今晚是八月十五,正是中秋佳節,整個皇宮佈置得金碧輝煌,將要舉行盛大晚宴。
所有人,無論王公貴族、嬪妃、大臣及所有太監侍女,無不盛裝打扮。
西殿會發出這樣的驚呼,是因為在這一天,宮荻蘭將臉上面紗拿下,讓所有前來伺候她的女官、侍女見到她一直不肯示人的面貌,所有人無不被那天仙絕色給震住,一切有關西殿太子妃面貌的猜疑和謠言頓時煙消雲散。
荻蘭任憑其它人七手八腳為她裝扮著,表情沉諍坐著,沉穩眼神偶爾閃過幾許光彩。
她身上那套華麗宮服,是經過她設計改良,和其它人比起來,顯得輕巧柔軟,也方便多了。
報時的鼓鍾從皇城東塔傳來,提醒所有人,盛宴即將開始!
裝扮完畢的荻蘭,率領太監、持女慢慢走向設宴的御花園。
她的美震撼了全宮廷。
昭德太子見著她,雖然吃驚,但比起其它人來,算收斂許多,畢竟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見到。
待荻蘭在他旁邊入坐後,他立刻低聲問道:「你今天怎麼了?為什麼突然想開要以真面目示人?」
「今天特別,若是覆上薄紗就不能好好看月亮。」她微笑地說道。
是嗎?這個理由聽起來怪怪的,但他也沒再追問下去,因為很清楚,她想怎麼做就會怎麼做,別人根本管不了,轉過頭,開始和盧湘聊起天。
盛宴在聖上到達後,便開始舉行,太監們將一簍簍肥美螃蟹搬進來,中秋的蟹肥黃多,是上等極品,為中秋佳節最好的饗饕。
歡愉的音樂和舞蹈,將整個宴會氣氛炒得熱滾滾。
昭德太子一邊吃螃蟹,還不忘幫盧太子妃處理蟹殼,溫柔和體貼令人羨慕,反觀另一名太子妃則顯得孤單多了。
若知道實情的人大概會嚇死──這是宮荻蘭強力要求太子一定不准理她,絕對要做到完全冷落,表示他不受她驚人美貌所惑,這樣地才能一步步進「冷宮」。
荻蘭細細吃著螃蟹,每個殼都吃得乾淨透明,倒是吃蟹高手,她一邊吃著,一邊抬頭欣賞月亮。
今晚的月亮圓又大,但在她心中,遠不如前兩個月的月圓,那樣的美麗,令人難忘,那時身旁沒有這些吵人的樂聲,喧嘩的人聲……而且最重要的是有……他。
從分別至今,她無時無刻不在想念他,不過她沒有因此一蹶不振,相反地,她將這分思念化為力量,努力佈局。
目前,戚家族人和宮家族人已經完全分散到遠離京城的地方,過著不為官的平靜日子,戚慕翔也已上表請求辭官歸鄉……只不過皇上至今還不肯點頭,讓所有人都相當傷神。
說實話,為了這份辭表,皇上還發場前所未有的怒氣,當場把奏折擲到地上退回,嚇得全朝文武百官兩膝打顫;由此可知,威鎮將軍在皇上心中地位有多特別。
不過這下也苦了戚慕翔,皇上連奏折看都不看──不管他的辭職理由為何,要他怎麼走得了?
目前整個棋局可以說是陷入僵局,有些動彈不得。
如何殺出一條生路呢?又該下什麼棋子?是荻蘭目前最傷神的事,為了和皇帝公公鬥智,讓她沒時間為居軒的離開沮喪,相反地,還提高了鬥志她絕對不能輸!
望著月亮,居軒的臉龐就會浮上來,他好嗎?此時此刻是否也和她一樣,在看著這輪明月,有沒有在想她?
一種自憐情緒緩緩從心直升起,倒霉,真的很倒媚,為什麼皇帝會選到她來當太子妃?弄得所有人都麻煩……忍不住的,向皇上所有位置瞪了一眼。
突然,正在跳劍舞的舞群發生騷動,數名舞女突地將手中的劍往皇帝的所在位置衝了過去。
刺殺!
由於事出突然,所有人都嚇傻,連殿前帶刀侍衛一時也反應不過來,待回神拔刀迎擊時,已被那幾名刺客給撂倒在地。
那幾名刺客非泛泛之輩,武功高深莫測,連招數也怪異的驚人,眼看就要殺到皇帝跟前。
這時兩條身影各從不同方向飛起,直撲向那幾名刺客,一個是王朝第一武將戚慕翔,另一個赫然是……當所有人認出那人身份時,全都愣住。
西殿太子妃、戚將軍之女──宮荻蘭。
父女倆不約而同從死去的帶刀侍衛手中拿起刀子,攻向刺客,尤其荻蘭輕功了得,一轉眼就越過那些刺客的頭上,站在皇帝面前直接面對那些人。
她頭也不回地對那些已經嚇傻了太監吼道。「發什麼楞?還不趕快帶著聖上離開!」
她的吼聲震醒所有的人,幾個忠心耿耿的太監衝到皇帝面前,以肉身保護聖駕,簇擁著聖上遠離刺客撲殺的範圍。
刺客有六人,一人直接對上戚慕翔,另外五人毫不留情地向荻蘭殺去,儘管以一對五,但她面無懼色,坦然迎戰。
從這些男扮女裝刺客的面貌可看出,他們非中原人士,所以招數相當怪異。荻蘭沒見過,因此相當小心,但她的劍法也不能小看,劍快如閃電,沒幾下,便傳來淒厲的叫聲,兩名刺客手腕被砍。
戚慕翔將對付他的刺客解決後,便衝上去和女兒並肩做戰,共同對付另外兩名刺客。
或許是發現大勢已去,剩下的兩名刺客想放棄逃跑時,立刻被這對父女追上,狠狠地將他們打下,讓侍衛隊的人收拾善後。
經過這場騷動,所有人都驚魂未定,倒是事件中的男主角皇帝,不慌不忙地走回位置坐下,他厭惡地看著那些嘴巴塞著佈防止自殺的刺客們。
「把他們打入天牢好好審問,看是誰支使他們。」皇帝冷冷下令道。
「是。」待刺客被帶離後,皇帝才轉向站在一旁的戚家父女,表情變柔。
他看著威鎮將軍笑道。「幕翔,又讓你救了我。」他親熱地直接叫出戚將軍的名字,顯示他們之間的交情非比尋常。
「這是屬下的職責。」慕翔低著頭說道。
皇帝呵呵笑著,然後視線一轉,落到另一名救命恩人的身上,楞了一下那女子的美麗──「霓裳?」不對,宮霓裳沒有那麼年輕,而且她也比較美麗。「你是誰?為何朕從來沒見過你?」
此話是事實,自從太子大婚後,兩名太子妃雖然拜見過皇上,但是因為荻蘭不肯在和殿下完成『洞房』前,讓其它人見著容貌,是以在見皇帝時,亦戴著面紗。
荻蘭恭敬地跪下。「『父皇』,是臣媳宮荻蘭。」雖然荻蘭是以戚家之長女身份嫁進,但在慕翔堅持下,並未改姓。
臣媳?皇帝有所領悟。「原來你就是荻蘭。」他恍然大悟。「沒想到你長得這般美麗,和你娘年輕時頗像,不過你比你娘好看多了。」
對這直接的讚美,反倒讓她有些不好意思,垂著臉。「多謝陛下誇獎。」
「你會武功呀?」
「是,爹爹讓我自小就習武。」她謙恭地答道。
「果真虎父無犬女,慕翔你倒有個好女兒。」
「哪裡,陛下謬讚了。」
皇上看著他們兩人。「這倒好,今天反讓你們父女倆救了我。」他撫著鬍鬚笑道。「來,來!你們想要什麼賞賜?快說!是要再多一些土地?還是黃金?」皇帝大樂地說道。
戚慕翔搖頭。「不!保護陛下,是臣子的職責、本分,豈敢要求賞賜?」他拒絕道。
皇帝搖頭。「你又來了,每次都找借口拒絕我的賞賜,不行!你若拒絕的話,豈不表示救我的命一點都不值得獎勵?」
「啊!不是這樣的……」真是有理說不清,戚慕翔不知該如何是好。
「快說吧!你想要什麼?」
一直低頭不語的荻蘭這時開口了,她抬起頭。「陛下,任何要求都可以嗎?」
皇帝愣了一下。「當然,只要我能給的就會給,除了這個天下以外。」
「既然如此,那恕臣媳大膽。」
「說。」
所有人無不凝神貫注地看著宮荻蘭,想知道這個美麗非凡的太子妃會提出什麼要求,是要太子讓盧太子妃成為第二正妃嗎?
她輕啟櫻唇。「懇請陛下同意威鎮將軍辭去軍職,奉還軍權,讓他返鄉。」
什麼?滿朝文武頓時皆嘩然,怎麼會有這種事,不僅不要賞賜,還要求准予辭官。
皇帝臉上笑容頓時不見,一張臉沉了下來。
荻蘭目光無畏無視皇上。「陛下,家父已經為陛下、朝廷效命近二十幾年,戎馬沙場,立功無數,位極人臣,掌握朝中軍權──」話還沒說完,皇帝抬起手制止她。
「夠了!」畢竟是天子,這簡單兩個字充滿威嚴,也讓所有場中氣氛凝結住。
荻蘭拚命維持鎮靜,老天!她差點跳起來,這是頭一次跟皇帝正面交手,實在低估了天子的威勢,不過,他也才是她真正的「對手」。
皇帝生氣地看著地,這丫頭……虧她出生時他在一旁守候著,居然敢提出這種要求,難道不知道她父親是他最信賴的人,是王朝的支柱。
十八年前,他還是太子時,率領戚慕翔等人,出兵討伐頻頻犯境的北寇,當時戚慕翔的妻子宮霓裳,不顧危險,硬是喬裝偷偷限來,等眾人發現時,已經來不及,那次因為敵人頑強,以及不熟悉當地的氣候和地勢,始終無法獲勝,甚至還被寒冷的天氣給困住,進退不得。
直到春雪融化,他們才有辦法出擊,可是宮霓裳也大腹便便──在跟來前就已有數月的身孕,只是沒人知道,包括要當媽的那個,所以孩子沒有因為她的任性胡鬧而流掉,已是萬幸。
後來在一次重要出擊時,因他的箭傷發作,所以沒有跟去,讓戚慕翔帶兵,結果說巧不巧,宮霓裳也要在那時生產,那次可把他嚇到了,因為他從來不知道女人生子時會那樣難過,即使當他的長子昭德出生時,亦沒這種感受──因為當時他奉旨南下辦事,等他回宮時,昭德已經好端端窩在母親懷中吸奶,所以他一點都沒體會到妻子生產時的痛苦。
可是當他在帳外聽到霓裳痛得死去活來的淒厲叫聲,並用盡所有能罵人的話罵戚慕翔時,及偶爾從帳門窺瞥到那汗水淋淋,因痛苦而扭曲的臉龐時,他才感受到那份痛。
當荻蘭落地,哇哇大哭時,他整個人也幾乎虛脫,鬆口氣,而當他抱起那個全身皺巴巴的小女娃時,竟奇異地產生一種近乎父親的滿足感,儘管他不是她爹,但是她……讓他明白一個生命誕生的可貴,此時想來,那種感動,仍會溫暖他的心。
如今經過十八年,她已經從那個全身皺巴巴的小嬰孩,成長為一個絕色佳人,成為他的媳婦,更出人意料,她有一身好武功,並救了他的性命。
往事飛快地閃過他的腦海,頭一次他體會到自己的衰老,歲月不饒人,想當年接生的小女娃,也長得那麼大,難道……慕翔也認為自己已老了,再也無法效命朝廷?
皇上微微歎口氣,臉上表情趨於平緩,不再憤怒,他看著戚家父女兩人。「這事……明天我們再談,先回座位,難得一個中秋佳節,大家好好吃喝玩樂一番。」他下命令道。
戚慕翔和荻蘭跪下告退。
「女兒,你怎麼敢對皇上這樣說話?」一離開皇帝視線範圍,他立刻在女兒耳邊嘀咕。
「爹呀!機不可失,這道理懂吧?」荻蘭也嘀咕回去,然後地停住。「爹,您能原諒女兒的自作主張和任性嗎?」突然之間,剛剛和皇帝對談的那股從容和自信消失無蹤,有的只是對父親歉意。
難得看到這個女兒對他撒嬌,縱使有滿腔的怒氣,也消散無蹤。「不!孩子,我不會不原諒。只是有時候你的行為老是出人意料,為父只怕你會做得太過,為自己惹出大禍。」
荻蘭低下頭。「我明白,請爹爹不用擔心,女兒自有分寸的。」她抬起頭對父親笑一笑,便轉身走回太子的位置。
當她回到太子身邊時,卻發現他愁眉苦臉地看著她。
「幹麼這樣看我?」她問道。
「你會害死我。」昭德苦著一張臉。
荻蘭擰起眉頭。「此話怎講?」
「現在你可是救駕有功的第一功臣,這下子,你要我找什麼理由把你扔進『冷宮』?」
「哎,這些別擔心了。」她不以為意地坐了下來。「現在該在意的是那些刺客的身份。」
「啊?」回到現實,有人膽敢利用今天盛宴刺殺皇帝,的確非同小可。「他們是誰?」
「不知道,不過不是中原人士,看起來像是從關外來的。」
「是嗎?」
不知怎地,荻蘭有種不安的感覺,她抬頭看著月亮,關外的人敢如此大膽直搗龍門,難道不怕發生戰爭?或是異變已產生?她拳頭忍不住握緊,想到位在前線的居軒──你可千萬要平安呀!她無言望著天懇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