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依舊不冷。空氣中的寒意,虛虛弱弱的,稍微有點光,就完全被消融殆盡,只是冬雨卻不停地落。
迪亞斯在拒絕了我的「獻心」後,並不是就消失無蹤,反而越常在我身邊出現;只是他不再神經錯亂般地直煩擾我。他只是會在我身邊默默地跟著,就像一道影子。那沉靜的模樣,完全沒有先前的霸氣與鋒芒。
我也由他跟著。因為我分不清、辯不明自己對他真正的心意,而他所有的行止我更弄不懂。但是我知道,自己的心已慢慢陷落,迷失在他散發出的光芒中。
我站在簷廊邊緣,抬頭看著雨勢的強弱,忽覺身側暗了暗,又倏地明亮起來。我知道,他來了。
我轉頭看看他,他也望望我,透過墨鏡。旋過身,我沿著騎樓往前走,他仍默然地跟隨在我身旁。
他的墨鏡從未摘下過。不知緣由的,我很想一窺他隱在暗色鏡片後的眼眸究竟是何等晶亮?為什麼他不分晴雨,總堅持與這世界隔著這層保護膜?
我忽然想起有天我在書局無意中看到的報導。
他原來是個模特兒,不是走伸展台那種。倒不是他不夠格或體型太弱;事實上,他在短期內造成業界的大瘋狂。但是原因不明,他堅決不肯往成名更快的現場展示會發展,只拍一些平面作品,刊載在男性服飾雜誌上。
那篇報導是怎麼寫的來著?
喔,我想起來了——
迪亞斯,神秘的異國王子。渾身散發著無可匹敵的光芒磁力,仿如一頭孤高的美麗野獸;從他身上令人感到一股自然的野性,呼喚著我們血液中天然、純真率性的部分……
整篇文章,只要筆觸再強烈些,幾乎就成了某部三級片的男主角簡介。不知道他是否知曉別人怎麼看待他的?
但是那篇文章爛歸爛,(我挺懷疑那個執筆者怎麼沒被炒魷魚?如此破壞那本雜誌原有的風格!)還是有說到點正經的。譬如他的來歷:不明。國籍:不明。為何連拍照也從不曾摘下墨鏡,當然也是原因不明。但是他實在太特別、太耀眼了,看在這點份上,服飾的提供者,妥協一步,特准他維持他的怪癖。
說實在的,看到雜誌上那幾款由他展示的服裝,我不得不承認,他真的很出色!配上那副墨鏡,只是更彰顯他的光芒!難怪那些個性古怪的設計師,願意讓他如此表現他們的作品。
但也因此,打他出道至今,沒有人看過他的眼睛。連化妝師都沒有!
我實在好奇,他究竟為什麼一定要戴著墨鏡?只是一種根除不了的習慣嗎?不知為何,我真的很在乎這件事!
我側頭睨他一眼,他也正好低頭看我。由眼角的餘光,我看到經過他身側的人,都一再地回頭看他。尤其是女人,那種愛慕的神情,毫無遮飾。對於他身旁的我,則流露出赤裸裸的妒羨。我又看他,他十分專注地直盯著我。
「和你走在一起非常地不安全!」
「為什麼?」他驚訝地問。
我向他身邊流動過去的人群點了點頭,淺笑說:
「你的愛慕者很多!」
他的眉毛高高聳起,更是驚訝。「有嗎?」
我停在走廊頭,注視有沒有空計程車,他也停住。
「你真的沒有注意到嗎?所有的人都對你一再地行注目禮,而女人更是巴不得站在你身邊的人是自己!對於竊佔這位置的我,可是又妒又恨。這些,你都沒感覺?」
迪亞斯並沒回答我的問題,只是向前跨一大步,仰臉對天,將自己完全地浸沉在滂沱大雨中。雨勢很無情,一會兒功夫,他已透身濕溽,無一處倖免。
「喂,你這樣會感冒……」我朝他喊,他依然維持身態,抬臉迎著一簇簇如箭般的雨,然後他轉過一張濕淋淋的臉對我說:
「這就是自由對不對?」
我不曾細察他這句話的意思,只是也站到雨中,伸手攔到一輛空車,把他拖到車上,直奔我的小屋。
車裡溫度略高,迪亞斯像只落水狗,渾身的水流下來,沾濕了座椅。看他那狼狽的樣子,我不禁搖頭,說道:
「你真奇怪,不知道現在的雨淋不得嗎?」
他朝我露齒而笑,一點也不在意我說的。
「我們要去哪兒?」
「回我住的地方啊,你想得肺炎死掉啊?」
他又對我笑笑。這時我注意到,他的墨鏡已染上層霧氣,他還寶貝得不肯拿下來擦一擦。
「喂!你不把墨鏡拿下來擦拭嗎?」
他搖頭,沒有做聲,轉頭望著車外。再看看他,我也轉臉向窗外。雨水沿著窗面一直滑下來,景物在這面清冷中,看來模糊而氤氳,很有一種距離美。
太靠近一件事物是不是反而失去美感,因為那層想像空間的被剝奪?
一陣閃電劃破雨幕,閃耀了那方小小的視野。那片銀亮好像莫迪亞斯的銀鬃。我忽然想到,也好像迪亞斯的那圈光環……
我緩緩地回頭看沉思不語的迪亞斯。他的側影印在窗上,顯得很低落……而他的光環,黯淡了……
我輕輕地歎一口氣,再將臉轉回與他相反的方位,茫然地看著窗外熟悉的景物,只覺得所有的事情都混雜在一起,像調色盤中胡亂相摻的色彩,再也無法分出原來乾淨的原色。
第一次,我感覺到,生命運行的軌道真是我無力掌控的。怎麼走,早就被事先安排好,毫無讓我反對或喘息的就會啊!
車子靠近小屋時,玻璃窗外的雨並未減弱,反而愈加地傾盆,看起來好像是上天極度悲傷所落至人間的。
於是當車子駛進小屋前的空地,付了車資後,我們兩個便以百米的速度,衝進屋內。只是雨勢狂猛,任我們倆速度再快,原已稍乾的衣服,瞬間又濕透了。
「你等一下,我拿毛巾給你……」我看他那身濕,看來光擦拭根本毫無助益,於是改口說:「我看你得進浴室洗洗澡好了,我把你的衣服烘一烘,等會兒你就有干衣服穿了。」迪亞斯滴著水站著,形容真是淒慘。
我拖著兩行水漬走進房內,翻出毛巾還有我當睡衣的超大襯衫,又走出臥室。看到客廳的清冷時,愣了幾秒,然後我奔到大門前,用力地拉開門,屋外的風雨猛烈地掃向我,我退了幾步又定睛搜尋那一片冷暗,茫茫的雨幕中只有寒風寂寞地吹著。此外,什麼也沒有。
我慢慢地關上門,手指摸索到電燈開關,按滅了燈火,就這麼在黑暗中坐至天明!
第二天,我帶著發燒、喉嚨痛去上班。喔,還有通紅的眼和兩個黑眼圈,一併都陪著我到辦公室。
小喬看到我如此狼狽不堪,十分關心地直問我怎麼搞的,而我只能用微弱的嗓音告訴他,我感冒了。
我感冒外加心痛!
一整天,我渾身不對勁,精神恍惚。錄音時,頻頻出錯。九十分鐘的節目錄了一個下午還沒搞定,我簡直沮喪痛苦地想自殺!
「商別!」小喬探一個頭,然後整個身子進到錄音室。「我看你還是別錄了,反正又不是今天要用,明天再弄吧!」
我覆著額,乾澀焚燒的眼毫無光彩地望著他。
「小喬,我好難過!」聽到由我口中傳出的聲音,我嚇了一跳!這粗啞乾枯的聲音是誰的?
小喬走到我面前,伸手探我的溫度,眉頭皺得緊緊的。
「你在發燒!別錄了,我帶你去看醫生!」他的手強制地握住我,而我只能虛弱地任他牽著走。
偏生是屋漏又逢連夜雨,還沒走出電台大門,又看到那個對我頂有意見的鄭雯蕙,不壞好意地擋著我們。
「上班時間還四處閒晃,還真是只有後台強硬的人才能如此!」
我虛弱地靠著小喬,提不起一絲力氣反擊她,然後我聽到可愛的小喬壓抑憤怒地說:
「鄭雯蕙,你光說別人,你自己呢?你在一邊攻擊一個病人就不算閒晃?請你自己好好想一想!」
「你——她是給你什麼好處?你總幫她說話?啊,是不是你們有什麼非常的關係?」
「鄭雯蕙,請你自重!你處處找商別的麻煩也罷了,現在還破壞她的名譽!像你這種人怎麼有資格從事傳媒工作!你簡直是……」
「小喬,我很不舒服……」我軟軟地吐出這些話就再沒有多餘的氣力了。
「哼!還以為自己是……」
「你閉嘴!」小喬暴吼一聲,攙著我走到外面。出了樓下大門後,我無力地軟靠在門邊,小喬站在簷廊招車。雨,還在下。
成功地攔到一輛車後,小喬又走到我身邊攙扶我上車。坐上車那一剎那,我燒灼的眼看到立在遠處的身影——
迪亞斯一身黑色,戴著墨鏡朝我的方向望。
「我要下車!」我轉頭狂亂地說。小喬驚訝地吩咐司機停車,車還沒穩,我就打開車門衝下去。
「商別……」
我踉踉蹌蹌地跑到迪亞斯站立之處,那裡早沒有人。那片空白好像睜著的眼,冷冷地譏笑我的行為!
我慢慢蹲到地上,燒灼的眼堅持不分泌水分濕潤那乾澀!
「商別,趕快來!」小喬扶起我,慢慢地走向停車處。
到了醫院,看過門診領了藥後,小喬本要送我回去,被我婉拒了。
「商別,你一個人真的不要緊?」小喬一臉的不放心。
「真的!回家吃過藥後,我一定乖乖上床睡覺,好好地休息,你放心吧!」我向他保證,輕飄的語音卻毫無說服力。
「……」小喬沉默幾秒,又說:「這樣好了,明天我幫你請假,後天是假日,你有兩天可以好好休養。」
我沉吟一下,點點頭。「就麻煩你了。」
「說什麼麻煩?好了,你快回去吧!」他幫我招了輛車,看我坐上車還不忘叮囑說:「你要按時吃藥,知道嗎?」
我隔著窗戶對他擺手,而後吩咐司機開車。
一路昏沉地回到屋子。進到屋內,和著水吞下那些苦苦的藥後,暈眩地躺到床上。
「真是沒用,才淋點雨就變成這德行!商別你太遜了!」
我的意識在藥力作用下,逐漸混沌迷散。夢境,那些灰黑無色彩的夢,一直反覆出現。睡夢中,我聽到有悲淒的哭聲緊緊地纏住我,那些哭聲把我推往那無底暗黑的深淵,而我卻沒有一絲力氣掙脫反抗。
夢境變得冰寒,不時又灼熱如火。那些暗影、哭聲,緊緊地揪住我,讓我無所遁逃!然後我聽到另一個聲音……
拖長而哀傷的嚎啼!
我想整開眼,想起身去找那個聲音,卻怎麼也辦不到;我想出聲,卻只有一片空白,地獄正包圍著我!
在那無以掙脫的痛苦,冰火加身的難受中,我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個人立在我的床邊,輕輕地撫著我。
迪亞斯……我只能無聲地喊著他。他摘下墨鏡了,他竟有著和莫迪亞斯一樣晶瑩的金瞳,瞳中有和莫迪亞斯一樣的溫柔……
只是,他的顏容為什麼竟也如此苦愁悲傷?
在那之後,我真正地陷落,陷落那無意識的悲慈中……
但僅只瞬間,這悲慈又被殘忍地奪走。夢境、泣聲又糾纏住我,我不斷地掙扎掙扎,然後睜開雙眼。
房內依舊是漆黑一片,窗外的雨依舊孤寂地落著……
「只是夢?都只是夢?」我用手蒙住雙眼,淚靜靜地滲出來。
接著,我知曉真正使我清醒的原因……
電話鈴聲在這個寂寞空間單調無力地響著。我撐起身子下床,走到電話旁,看到夜光種上顯示著僵直的21:45,原來我才睡不到三個鐘頭。
我拾起話筒,疲乏地喂了一聲。
「商別?」小喬的聲音混在嘈亂的噪音中傳過來。「你好點了沒有?我打了幾次電話你都沒接,我又有事分不開身,真是急死我了!」
「小喬,我們幾個小時前才分手,你就這麼想我了啦?」我用粗啞的聲音打趣地說。
「什麼幾個小時?」小喬提高嗓音說:「你是不是病昏頭了?今天是星期天了,你還以為是前天啊?」
「今天是星期天了……」我瞪著在黑暗中閃著磷磷森芒的數字。我昏睡兩天?
「商別,我等會兒過去看你!」
「不……我沒事的。既然我已經休息兩天了,沒事了! 」我急促地說,拒絕小喬的好意。接著放緩地說:「我真的好了,
你別擔心!」
「你真的沒事?」
「我想再去睡了,晚安!」
「……那你休息吧!」小喬沉默了片刻只好如此說。
我放下話筒,艱難地走回床邊,躺了下去。
我昏沉了兩日夜,在夢境中游移了兩日夜,那畫面,只是夢境其中一幕……
我將棉被照面蓋著,卻蓋不住奔流而出的淚。
夜,如此靜寂,而我的心卻在喧嘩的苦痛中煎熬,原因甚且是荒謬得莫可知!
哭了一陣後,我擁被坐起,雙眼無神地盯著窗外。雨停了,世界變得真空般地安靜,彷彿所有存在都消逸無蹤。
只是這空蕪淡默很快就被裊長憂戚的哀嚎代替。我甩開被子,衝跑到屋外。
屋外一片濕潮,空氣冷涼。四周,是絕對的幽暗,而我像瘋子似地對著夜空大喊:
「莫迪亞斯……」
回應我的是一串更悠長的嚎聲,然後世界又恢復空靜。
我跪倒在地上,頭垂下,淚筆直地落到濕潮的地上。煎熬、折磨如果是得到幸福的唯一道路,那麼我竟為何從來也看不到絲
毫微光?為何我遙望,只能看見無數峭壁?
「你這是何苦?」一聲悠長歎息在夜中暈染開來。我猛烈地抬起頭,一副立體的剪影溶在黑暗中,是他!
「你這樣折騰自己,何苦呢?」他落到我身側,扶著我的臉龐,喟歎憐惜地說。
我淚眼向他,他仍戴著墨鏡。在這種深沉的黑暗中,他還是戴著墨鏡!
那一幕果然只是夢罷了……
「來,你還在生病,別在外面逗留!」
迪亞斯溫柔地扶我起身,攙扶我入屋,安適地讓我枕在柔暖中。
「睡吧!」他坐在床邊,手掌輕輕摩挲著我的頰,柔聲說道。
「你不會走?」我要求地說。病魔吞食掉我的偽裝,暴露出我一向深藏的脆弱。但是這一刻,我再也不想費力地掩飾,我好
累啊!迪亞斯的嘴角漾出一道淺淺的弧度,低柔地說:
「我保證不會走!」
我捉住他的手,緊緊握著,就這麼潛入無夢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