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莫迪亞斯失蹤了!
我還來不及帶它見識小島的秋,它就不見了。
這次任憑我哭到斷腸,雙眼幾乎要泣血,最後它都沒有出現,一如往常地舔舐我,給予我溫暖安慰。
它就這麼悄然地走了,甚至連將離去的徵兆都吝於施捨,就這麼走了。
我的眼睛看著遠方卻見不到任何光明,淚流到最後也是會枯乾,我還要再對生命抱以期待嗎?
我只見到一片空涼。生命就如M州的沙漠,只有無止境的荒涼!
莫迪亞斯是回到它的故鄉了吧?我並沒有帶給它自由,反而更用無形的鎖鏈捆住它。算了,就讓一切就此罷休!
是誰說,讓愛自由?讓愛高飛?
這個人一定沒有愛過,否則他不會說這種不關痛癢的話。如果你真正用心愛過,放開手中的愛談何容易?
我將臉埋進手中,乾澀的眼灼熱如火焚,可是沒有淚水可以宣傾出我的悲傷。
「商別。」有人「叩」、「叩」、「叩」地敲著桌子叫我。我抬頭,是小喬。他又是一臉擔憂地瞧著我。
「什麼事?」我打起精神地問。
小喬將手上的東西放到桌上,說道:
「聽眾來信,這封。」他揀出一封。「還寄限時呢!」
我接過那封信,看看上面的住址。
「是本地啊!」
「因此特別啊。你先拆這封吧!」
我點點頭,感覺特別意興闌珊。
「商別!」
「0恩?」我懶懶地應,無法在聲音中投注半點熱情。
「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一定要說,不要客氣!」小喬慣常笑著的臉,此時嚴肅又關心。
「我沒事的。」我對他微笑說。
他的眉攏得緊緊的,又說:
「晚上——」
「我待會進錄音室。」我搶先說,因為我知道小喬要問我什麼。
「那好吧,期待我們能早日重在晚上想見。」
我又對他笑笑,低頭整理信件。
結果那封限時信件裡淨是後悔懺恨,我看一看就扔到一旁。後悔比落到泥濘中的淚水更不值。
我將這些天收到的信件,連同適才小喬拿來的都掃進懷裡,慢步踱進錄音室。晚上想偷懶就得在白天比別人多費心力。反正我是一個人了,管它要錄到幾點!就算錄到末日來臨也無所謂。
今晚的『午夜蘭調』我早已交出盤帶了,現在錄製的是後天的分。還堅持錄音播出是緣於我不想在人前表露出我的情緒;因為我一向在節目過程中流瀉出我的心情,而我不願讓人看到現在的我,即使是小喬也一樣。
在錄音室中煎熬了三、四個鐘頭,走出錄音室時並沒有比較沉靜;原本可以由工作獲取的平靜再也不復得。
拖著身子走出電台,迎面捲來一陣冷風。
秋天已經過了?
我笑一笑,不知原因地就牽動我的嘴角。如果不能哭,那就笑吧!
我又笑一笑,忽然瞥見迪亞斯站在簷廊下無表情地望著我。收起笑,我也回他一臉無動於衷,走到我停車處。
「你想好要給我你的心了嗎?」
他無聲息地走到我身後,冷冷的氣息非人般襲向我,我回身正對他。
「你究竟想怎樣?我跟你既不沾親也不帶故,更沒什麼朋友熟人的關係,你如此莫名糾纏到底想怎樣?」
「誰說我們沒有關係?你欠我的東西別想輕易賴掉!」他冰冷地說,臉上的線條俊美嚴峻。
「我欠你什麼?你說清楚!」
「給我你的心,我們就一筆勾銷!」他俯向我,答非所問地在我耳邊冷冷低語,而我,簡直無法忍受他這些故弄玄虛的話。既然如此,我又為什麼在這聽他這些瘋話?我有腳可以走的,不是嗎?
「我什麼也不欠你!你若想唬人或什麼的,我可以告訴你,你找錯人了!」狠狠地說完這些話後,我不再理他,轉身跨上車。
「你逃不掉的!我千山萬水地來到這裡,你別以為我會放過你!」
我發動機車,毫不理會地向前駛去。我錯了,這個人和莫迪亞斯一點兒也不像,莫迪亞斯溫柔又知心,但是這個迪亞斯則徹徹底底腦筋不正常!當初我怎麼會認為他很吸引人?
「莫名其妙!」我迎著風大聲喊。
騎著車四處亂繞。繞倦了,還是得回去。小屋依然寧靜,周圍疏疏點點的燈火,與我都不相干,這個世界根本就沒有與我相干之物。我站在空曠的黑暗中,一直很想笑。本來人就是孤獨的,我為什麼忘了這點呢?永遠不會捨棄自己的人就是自己,為什麼我忘了這自小就明白的鐵則呢?
抱著胃,我慢慢蹲下身來。這些,我都明白。可是我不想要孤獨,我想要有人永遠比我還真視我,只是這樣,為什麼我從來無法得到?為什麼?
我只是想要有人能與我一起分享生命中的哀樂喜怒,就是這麼簡單微小的期冀,為什麼從來無法如願?
「為什麼?」我仰頭向天,大聲地對老天爺吶喊。秋風似水寒,從衣服竄進我的骨頭,這就是上天給我的答覆!
日子恢復了原本的無聊,只是這一次,我不再知道可以用什麼當我的救贖。
我想要走得遠遠的,卻不知該到哪裡去?天地如此之大,我居然找不到一處安身之所。是不是在這迷離的末世紀、在這解構的後現代,如斯願望都是奢求?
而我好想念莫迪亞斯!
有幾個晚上,我都聽到遠處陣陣悲涼的長嚎,但是當我跌跌撞撞地衝到屋外,騎上車想要尋找那方向時,那嚎聲總是如出現時般的突然又轉瞬消失,總空留呆子般的我,傻傻地坐在車上,妄想捕捉空氣中已消散的渺音。
一次又一次,我從沒有成功過。
夜晚的少眠造成了我白天的頹靡,小喬擔心得直追問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只是回他輕忽的笑。
至於迪亞斯,那個討人厭的迪亞斯每天都等著我,不停問我可否給他我的心,還時常陰沉沉地問我是不是為誰心傷?那神情,像獵殺成性的猛獸一般陰險。
幾次對他惡臉相向,但他仍舊故我。後來我也懶了,索性冷顏緘默。如此,看他還能怎樣?
他竟也不在意,每天算好我下班就出現。至於他怎麼都剛巧捉得我下班時間,我也懶得去追究。只是由他每日固執的尋問中,我感覺到,對他而言,我的答案,YES或NO操縱他的某項決定,但我的下意識告訴我,他根本不接受我的否定答案!
再一次地,那種蝕心蝕肺的疲累感又攻陷了我。或許我應該答應迪亞斯給他我的心,沒有了心,日子應該會好過些,容易些。起碼我不會再有任何的心痛感。這些孤獨、寂寞、空洞,都是這顆心在作祟!沒了它,我會好過些吧?
是的,今天看到迪亞斯時,我將會告訴他,我願給他我的心,我願給他這顆易感、脆弱的心,沒有這顆心,我就能真正變得堅強,再也沒有事物能傷害我了……
「商別!商別!」
我抓回游移的心思,抬頭看向來人。最近我總是心不在焉,無論什麼時候,不管是上班或閒餘空檔,都神魂飄飛,集中不了心神。
「商別!」總機兼櫃檯小姐又叫我一聲,接著說:「你有訪客,我已請他們在會客室稍候,你快過去!」
「喔,謝謝!」我道聲謝,起身往會客室。我想不出會有誰找我。走進會客室時。我還在尋思究竟是誰來找我。謎底揭曉時,我大吃了一驚。
我的訪客是兩位我原以為這一世都不可能再想見之人……
艾麗莎與尼爾博士!
他們應是來探索莫迪亞斯的行蹤,只可惜他們來晚了好幾步,莫迪亞斯已經不見了。其實就算他們正逢其時,我也不可能透露出任何訊息!既然莫迪亞斯逃出了那個牢籠,說什麼我也不會再讓它陷入那種毫無尊嚴的惡夢中!
「凱我們又見面了!」艾麗莎博士一見我出現,馬上站起身,很熱切地說。她身旁的尼爾博士默默起身,朝我點了下頭。
我微笑走過去,邊說:
「兩位博士請坐,沒想到會在這兒見到兩位。來玩嗎?」
艾麗莎博士拿起面前的茶水啜了一口,皺皺眉,又放下紙杯,正色道:
「凱,我們並非來貴國遊玩,而是——」艾麗莎博士頓住話頭,神色頗為豫亂,一旁的尼爾博士見狀,接口說道:
「莫迪亞斯不見了!」
「真的?怎麼會呢?幾時發生的?」我逼真地睜大眼,仿如第一次聽到這消息地驚訝。艾麗莎和尼爾博士亮著眼直瞧我,看來有幾分審視的意味。面對他們的懷疑,我更加小心。
尼爾博士凌厲地瞪著我,說道:
「莫迪亞斯在你離開幾天後失蹤了!我們在本國找了許久,毫無所獲,因此才來到這裡……」
「莫迪亞斯既是在你們那裡消失的,為什麼你們會找到我們國家來呢?」我微笑說,加入適量的疑問,如果太過漠然,其實就和嚷嚷「此地無銀」一樣令人生疑!
「這……」我這個平常的問題,卻使得素來無表情的尼爾博士一陣支吾,毫無緣由地染上層慌張色彩;艾麗莎博士更是臉色隱隱透著白,似乎對於我的問題找不到適當、正常的回答。
「凱!」艾麗莎博士深深吐息、臉色凝重地說:「也許你不知道,莫迪亞斯……莫迪亞斯是特別的!它是為了——」
「艾麗莎!」尼爾博士低喝一聲,艾麗莎博士警覺地住了口。他們兩人的神情已經擺明了莫迪亞斯身上有某種秘密,而且是極機密的;不知怎的,我就是如此感覺;而且我不相信有哪種研究機構居然會為了單一的研究物逃脫,如此勞師動眾、甚至越過汪洋來到他人地盤!有哪類的學術研究機構會如此?
「凱!」艾麗莎博士傾身向前,十分急切地說:「莫迪亞斯對我們來說,意義非凡!如果你知道它的下落,請你一定要告訴我!」
我靠到椅背上,不解地說:
「莫迪亞斯很聰明,由與它相處的那個星期可以得到印證。但是你們是否高估了它的智慧?它只是一匹狼。」我頓了下,看到博士們的臉色微妙地變了變,又說:「它可能在無人相助的情況下橫渡這距離?再者,就算它真的到了這兒,它又怎知我再哪裡?我想,你們也許因為長時間接觸,全都高估了莫迪亞斯!」
艾麗莎博張口欲言,卻被尼爾博士的眼神攔阻。她望了我一眼,意味複雜、慌亂,忍住她沒有出口的話。
「既然如此,那我們不打擾你,就此告辭了。」尼爾博士托著艾麗莎博士的手肘,站起身,恢復他毫無抑揚頓挫的語調。
我看著他表面禮貌實則強迫的動作,也站起身,笑道:
「很抱歉無法幫上忙。或許我可以盡盡地主之誼,帶兩位走走!」
「謝謝你!我們的行程都已安排好了。」尼爾博士仍用平板的嗓音回答,艾麗莎博士轉頭看著窗外,滿臉沉思。
送走他們後,我緩緩踱回辦公室。莫迪亞斯身上果真有秘密,它以前的遭遇都肇於這個秘密。現在,它雖然不在我身邊了,但只要我還活著,我都不能再讓它淪入毫無自由的地獄;雖然,它已不在我身邊……
我坐到椅上,支著頭想。想到了一件事,博士們沒有說他們的歸期;也就是他們還不放棄打道回府!那麼,只要他們在此一天,莫迪亞斯就有被發現的危險……
正這麼想著時,極突然地,我的腦中忽然浮現尼爾博士離去的神情……他莫不是懷疑我的說辭?我剛才可有露出什麼破綻?
「莫迪亞斯,你可別出現!」我默默祈求。雖然這些日子,我一直盼望它能出現,但是這一刻,我祈禱它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千萬別被他們發現,再回去過那種毫無尊嚴、自由的生活。
是的,這一刻,我只有這個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