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偉開車載著金遠香來到熱情的南方,他們打算造訪充滿陽光的海洋。
為了怕被認出來,丁偉還特地留了鬍子,戴上墨鏡,換下時髦裝扮,變身成為一個標準的觀光客,就差沒在脖子上掛個相機以資證明了。
不過到了目的地以後,金遠香開始嘲笑他的打扮。
因為在那裡,目光的焦點是在陽光空氣海洋上面,根本沒有瘋狂的追星族,有的只有誰也不打擾誰的優閒時光。
他們參觀了當地的海洋生物博物館,穿越了幽暗的海底隧道,彷彿置身巨型的水族箱似的,海水在他們頭頂上拂動光影,只只色彩斑斕的熱帶魚順著水波遊行,珊瑚跟海葵奏起無聲的交響樂,所有壓力都在明暗之間流逝了。
「自然生態其實是息息相關的,如果破壞了這些珊瑚礁,也就破壞了魚兒的棲息地,整個魚場就會失序。可是很多人只想賺錢而忘了維護自然生態的重要性,結果損失的還是人們。」
「聽起來好像很嚴重啊?」聽著金遠香的解說,丁偉似懂非懂。
金遠香問他。「你知道博物館的英文嗎?」
「Museum?」
「沒錯,博物館的英文Museum源自於希臘語的Mouseion,意思是『A Seat of the Muses,就是謬思女神的廟。」金遠香看著游來游去的魚兒,忽然有種想加入的衝動,她好久好久沒有到海裡去拜訪了。
自從教授出事以來,她就對海洋有種抗拒感,但是到今天,她才知道她還是喜歡海洋的,她的血液裡早就滲入了海水的成份,她好想念海洋,就像她對丁偉的思念一樣深、一樣不可自拔……
「你怎麼了?」看著金遠香停格在那裡,丁偉還以為她不舒服。
「沒什麼。」金遠香這時才回神,換了個話題。「對了!你知道謬思女神有幾個嗎?」
「不是一個嗎?」丁偉知道她有心事,但是她不說,他也不能逼她,只能順著她的意思閒聊下去。
「不,有九個。」金遠香繼續走下去,走出了幽暗的海底世界,來到了光明大放的海景餐廳前。「她們是天神宙斯跟記憶女神生的,分別掌管史詩、音樂、情詩、修辭、歷史、悲劇、喜劇、舞蹈與天文,所以博物館才會以她們的名字起名,原因就在此。」
「你懂得真多。」
「每個人都有他專業的地方,而你……」金遠香看了他一眼,半嫉妒半羨慕地說:「應該是謬思女神最最眷顧的一個吧。」
兩個人走出室外,迎面就是藍天碧海的畫面。
「真美。」
「的確是,自然是最好的禮物。」金遠香以為他稱讚的是海洋,而她也有同感。
丁偉搖頭。「我說的不是景色,而是你。」
「我該說謝謝嗎?」金遠香笑了,讚美有益身心,即使不夠實在也無妨。
「不客氣。」丁偉也笑了。
金遠香牽起他的手,感覺他的體溫。「很奇怪,我一直覺得我們好像沒有距離似的,你知道,就是那種分離七年的感覺,可是我們明明都老了。」
「時光如箭,歲月如梭嗎?」丁偉緊緊握住她的手。
被他握著,金遠香感受到他的執著。「我一直以為我跟你已經算是過去式了,可是一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好像沒什麼變,是不是錯覺呢?」
「其實我們一直都是在一起的,只是你沒發現而已。」
「什麼意思?」金遠香覺得他話中有話,但是她還找不出破綻在哪裡?
「因為我們心連心啊,寶貝。」
「謝謝你喔。」金遠香無奈地說。「我要喝咖啡。」
「我去買。」
看著他的背影,金遠香不知道為什麼有種想哭的感覺。
他似乎有事在瞞她,但她卻不知道該從何問起,她更不知道該不該問,因為那些似乎不是快樂的回憶。七年不是七天,就算他掩飾得再好,還是有許多不經意間流露的苦澀在他的眼角眉梢,但他就是不肯說。
這些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她只知道表面的丁偉,從新聞裡看見的他,還有跟吳克婷通電郵時所知道的片段的他……等等!她怎麼忘了吳克婷呢?
做了個深呼吸,金遠香回頭遙望海景。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金遠香寫了一封電子郵件,收件人是吳克婷。
因為直接打電話沒人聽,她只好用另一種方式,只要她肯收信,應該會同意出來見面,把事情攤開來談。
她不想傷害吳克婷,但她也不想把問題放著爛下去。更不可能把問題交給丁偉去解決,因為在他的心裡根本不覺得這是個問題。她太瞭解他了,為了避免她誤會,丁偉只會叫吳克婷滾開,這樣只會讓事情更糟。
金遠香把電郵發出去,接下來就只有等待了。
走進房間裡,看著窩在床上睡著的丁偉,金遠香忍不住歎了口氣。她的聲息讓丁偉睜開眼。
「怎麼了?」
「我只是覺得奇怪,為什麼你堅持要我呢?」金遠香知道自己的感受,但她不明白丁偉為什麼也能像她一樣堅持?
「就像你堅持要我一樣啊,有什麼好奇怪的。」丁偉摟住她,讓她在他身旁躺下。「你在煩惱什麼呢?」
「我不確定,因為我沒堅持過別人。」金遠香枕著他的手臂。兩個人如此貼近,但是他們最親密的接觸也就只到一個吻的程度,離原始的慾望似乎還有點距離,不是她不肯,而是他尊重她。
「那請你繼續保持這個好習慣。」丁偉在她額上親了一下。
「可是你的身體並不堅持啊。」金遠香還是很在意丁偉的出軌。
丁偉坐起來,俯視著她。
「請原諒一個成年男人的性衝動。空虛使人犯罪,我承認我在肉體上並不堅貞,但不代表我在有了你之後還會這樣做。」
「是否應該要求公平?」金遠香閉上眼,知道自己說的是氣話,她無法像丁偉一樣在無愛情的情況下跟別人有關係,甚至她無法想像自己跟丁偉以外的男人戀愛是一樣的道理。
「別讓我嫉妒。」
「你的論點很有趣,那你以為我不會嫉妒嗎?」金遠香睜開眼,起身下床,她討厭這種不平等的情況,更討厭造成這種情況的自己。
「如果我現在開始堅貞,你會不會滿意一點?」丁偉也跟著下床。
「照你的說法來看,女人對你來說,只是玩物?」金遠香走到廚房,她打算弄點東西吃。
「冷靜一點,如果照你的說法,那樣反過來說,我不也是她們的玩物嗎?今天你在賣場看到一隻毛絨絨的玩具熊,你可能上前去摸摸它、抱抱它,但是你不一定得把它買回家啊!你滿足了自己的擁有欲,但你不見得要負什麼責任,不是嗎?」丁偉希望金遠香能換個角度看事情,不要把罪都怪在他頭上。
「歪理。」
「但你不能否認我說的,不是嗎?」
「可是人是有感情的。」
「我只能說,在這方面我只對你有感覺,性跟愛在我來說是可以分開談的一件事。」丁偉希望金遠香能瞭解。
「你的話讓我噁心。」
「你不能懲罰我的誠實啊。」
「算了,再說下去我會氣死。」金遠香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那只會讓她更生氣,而氣的不是他,而是自己的介意。
「你生氣不是因為我跟別的女人上床,而是氣我竟然可以冷血到一件歸一件,難道你怕我以後也這樣對你嗎?」丁偉坐在餐桌旁,等她回應。
金遠香沉默了。
「我好像猜對了?」丁偉小心地問。
「我對你不是沒有信心,我只是對我自己沒有信心。」金遠香把上司放進烤麵包機裡,看著白嫩變成焦黑。「當初想離開你,就是因為跟你之間存在著很大的差異性,這也是讓我憂鬱的原因。我覺得我無法跟你平起平坐,在事業上我希望能跟你一較長短,但事實證明我不行,所以我才想逃離你。」
「我不介意養你啊。」丁偉的論點就是一般男人的想法。
金遠香搖搖頭。
「或許別的女人夢想的一生就是為心愛的男人洗衣煮飯生小孩,可是我想要的不是這樣,我希望的是能擁有自己的專業領域,跟你廝守終生的想法雖然很誘人,但不足以讓我放棄我自己的夢想。」
「那麼,你找到你的夢了嗎?」
「找到了,但是並沒有成功。努力不代表一定可以實現夢想,我到現在才知道這個現實。」金遠香打開冰箱,感覺到撲面而來的冷風,現實就像這股冷風一樣,可以把所有人的熱情凍結。
「但你努力過了,下是嗎?」
「是的,我很努力了,努力到幾乎可以把你忘記的程度。」金遠香苦笑,她從冰箱裡拿出柳橙汁。
「那樣就夠了。」
「你說的對,我努力過了。」金遠香這時回頭,眼前一片朦朧。
丁偉上前把她抱個滿懷,他不願她掉淚。「你很棒了,真的。」
小小的香,現在縮得更小了。
可是他的心裡卻被這個小小的女人給佔得滿滿的,再也沒有其他女人可以停留的空間了。
過了好幾個明天以後,金遠香還是沒有收到吳克婷的回信。
不知道為什麼,她有種很不安的感覺。
這幾年來,無論她發生什麼事,她都會寫信給吳克婷。雖然分離這麼多年,但兩人的友誼卻不曾改變,至少在她心裡是這麼認為的。
可是現在卻搞成這樣,這是她始料未及的事。
她很清楚,問題的癥結在一個男人,她跟吳克婷都愛的一個男人。如果她沒回來,她跟吳克婷是不是就不會因為丁偉而決裂?
「在想什麼?」丁偉問她,知道她在想吳克婷。「她又來煩你了?」
「如果沒有你,我跟她應該還是好朋友。」金遠香歎息。
「你的文法有問題。」丁偉可不這麼認為。「如果你們的友情如此堅固,就不會因為一個男人而有任何改變,事實上是你們的友誼根本不夠牢靠。」
「我就不相信你有辦法跟別的男人分享自己的女朋友。」
「所以我不會搶朋友的女朋友啊。」丁偉大剌剌地說。
金遠香有種被刺中傷口的感覺。「你是在指責我嗎?」
「如果你心虛,或是覺得對不起她,你可以儘管去跟她道歉,但是別要把我當成禮物。我跟你是一回事,你跟她又是另一回事。」丁偉分得很清楚。「如果你要問我跟她的關係,我可以很明白的告訴你,我跟她沒有開始過,但是我不能阻止別人喜歡我,因為那是我的工作,OK?」
「我很難成熟到搞清楚你所謂的成人關係,對我來說,那太複雜了。」金遠香很困惑。「我不能要求你為我守貞,但是會介意你的出軌。」
丁偉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抓住她的手。「不然這樣好了,我們去結婚吧,結了婚以後你就應該會覺得安心多了。」
「沒用的。」金遠香覺得在這點上面,丁偉的想法真的很單純。「婚約並不能保證一輩子的相愛,頂多只是在離婚的時候能多拿些贍養費罷了。如果你的心不在了,就算結婚也沒有意思。」
「那你要怎麼樣才肯相信我?」
「我需要一點時間,但是要多久我也不確定。」
丁偉抓住她的手,認真地說:「那麼請你答應我一件事。」
「嗯?」金遠香看著他。
「千萬千萬別再不告而別了。」
「我答應你。」
夏末的太陽依舊熾烈,沿岸的沙礫閃著銀光,映照碧海藍天成一色。
換上潛水衣的金遠香搭著小船,準備進行她回國以來的第一次潛水活動。
同行的皆是潛水同好,有幾個還是在國外就相熟的夥伴,船行至目的地,他們三個人一組下水,往水底的秘密花園前進。
背著空氣瓶,金遠香想起第一次潛水時她以為背的是氧氣筒,還被教授笑了好久,因為在水壓下,過高濃度的氧氣可能會造成抽筋或是耳鳴的問題,對於潛水員有著潛在的危險,不過她一向運氣不錯,沒有遇到這樣的麻煩。
在水的世界裡,從蛙鏡裡看出去是另一個迷離境界,水與光交織成一幕幕繽紛的幃幕,等著她的開啟。下水的瞬間,她忽然有種回到家的感覺。
專業的潛水員不主動碰觸任何生物,而是學習被接納、被包容,他們唯一被允許的就是用眼睛、用鏡頭去搜集海洋的瑰麗,去欣賞自然的美好。
不過他們今天還有一個目的,破壞留在沿岸的破魚網,因為這些垃圾已經嚴重影響到海洋的生態,不能被海水分解的尼龍材質成為魚兒的墳場,造成珊瑚的白化,長久下來會造成惡性循環。
金遠香鎖定今天的目標地,讓身體慢慢沉潛,跟夥伴們開始清除的作業。
一次又一次的浮起、下潛,原本糾結的魚網漸漸被拆散打開,一片片的處理掉,慢慢把被破壞的礁巖回復原貌。
魚群打她身旁經過,她可以感覺到水流的改變,彷彿有人在輕輕拍她的肩膀似的,偶爾有幾隻好奇的熱帶魚會晃到她的面前,在她發現之前又一溜煙的游開,頑皮的跟她玩起躲貓貓來。
這讓她想起之前在國外潛水的時候,遇到的巨大石斑群,每隻都比她大個五六倍,瞪大魚眼睛的樣子一點都不怕人,跟現在的景觀又是不同的感覺。
她忽然很想跟丁偉分享自己的想法,想帶他來看看她的世界。
可惜他有他的工作,她只能把這些景象拍回去給他看,就像她只能在電視上看到他的演出一樣。
金遠香已經習慣了這個世界,在這裡她才會覺得自在;丁偉也一樣,他要靠表演才能活出他自己,他要活在掌聲裡。
愈靠近他,金遠香就愈覺得陌生。
但是她不能否認自己被他吸引的事實,以前可以說是年少的眷戀,但是現在卻又是另外一種型式的感情。他的誠實讓她心慌,她不知道該如何接受他的感情,她也拒絕不了自己心裡的強烈渴望,但是她就是沒有辦法對他坦白。
所以她暫時跟他分別,回到她熟悉的環境。
他像是童話故事中的王子,而她卻是海底世界的人魚,相愛卻無法相守,因為兩人間價值觀的差異實在太大了。
多想無益,金遠香放棄思索,專心做事。
好不容易把纏住礁巖的魚網拉起來,卻也順勢把海底的泥土帶起來,原本清透的海水忽然間變得混濁,視線開始模糊。
要鎮定,不要緊張,等一下就會好了!這種情況她看多了,可是這時身旁的蜂鳴器響了起來,是同伴的呼救。金遠香這才發現同伴的蛙鞋被魚網纏住了,她想叫同伴不要緊張,但在混濁的海水裡無法清楚的表達手勢,只見同伴忘記水壓,死命想往水面上浮去,但這卻犯了潛水者的大忌。
金遠香想抓住他,但是沒想到被硬踢了一腳,整個人往水底沉去。
意外,隨時都可能發生。
雖然在書上或同伴的經歷中都曾分享過,但親身經歷又是另外一回事。突然改變的水壓會造成氦氣中毒的現象,她覺得自己像是喝醉酒一樣,整個人的意識都變得模糊起來,原本在水裡就已經有漂浮的感覺了,但她卻有種登陸火星的錯覺,彷彿置身無重力的空間般,一切都變得很不真實。
她忽然想起了丁偉。
他的表情、他的聲音、他的喜怒哀樂、他的一切,她想抓住他的手,跟他說她心裡的感覺,卻覺得他好像愈來愈遠,愈來愈遠,愈來愈讓她看不見……
不!
她不要這樣離開他,她不要!
她振作起精神,按照一切緊急措施來處理,在另一位同伴的協助下,她終於回到了船上。雖然頭很痛,但她卻有種活著的快感,第一次覺得能大口呼吸是這麼幸福的一件事。
「很難過嗎?」同伴擔心地問她。
「沒事,我沒事。」金遠香這時才發覺自己哭了。
「再休息一下吧。」
「嗯。」金遠香閉上眼,她現在終於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