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天荒地,海道眾島的大小船隻,在天際晴朗的這日,全都橫越過藍色的迷海海面來到了玄武島,世代散居於海道的神子們,幾乎都在這日齊聚於玄武島,而來自都靈島神宮的巫女與長老們,更是派出龐大的陣仗,登島準備將海皇恭迎至都靈島上的神宮裡。
高站在東殿臨海的窗口,臨窗俯視著下方目不暇給的各色船隻,數了半天也數不清究竟來了多少人後、北海神色不悅地瞪向身後的兩者。
「是誰告訴他們的?」把他的話當耳邊風?
一早就被召來這看神臉色的觀瀾,當下就把責任撇得乾乾淨淨。
「不是我。」他以為她很樂意告訴她的子民們,海道出了個好色的神人嗎?他不要臉面,她要。
「波臣那女人還真是學不乖……」才剛康復離開病楊的滄海,則是一手撫著作疼的額際,直在心底想著到底該下該去琉璃島上,把那個陷害他的波臣給大卸八塊。
觀瀾一手指著身後遠處的殿門。
「你不去見見他們嗎?」哼哼,現在殿外可等了一堆讓這尊神人見了就會頭疼的人呢。
「沒興致。」北海想也不想地就打回票。
「那她們呢?你也不見嗎?」觀瀾心情甚好地揚高了兩眉,走至另一扇殿窗邊打開它。
不知她指的是什麼的北海,才走至那扇窗畔,立即對下頭那些少說百來個,全都穿戴著鳳冠霞帔,一副新嫁娘模樣的女人惱怒地皺緊了眉心。
「這是什麼意思?」
觀瀾懶懶地邊把玩著自己的手指邊說明,「她們都是海皇的新娘。」
「新娘?」他哪時曾預約過什麼新娘?
「神宮裡的每一位後補神女,皆是神宮為海皇準備的新娘。」她不懷好意地瞟他一眼,「就算你貴為海皇,你也該有點天譴了。」
不想讓她惹毛神人,更不想引起另一場小戰事的滄海,走至她的身旁以肘蹭蹭她,並以眼向她示意,窗外正對面的西殿露台上,這會兒正站了哪一號人物也在看著那些新娘。
一見到漣漪那張似覆著十層寒霜的臉龐,觀瀾不禁以手掩著唇暗暗叫糟,還未來得及去向漣漪解釋,就見漣漪已快步步入殿內,並在下一刻緊閉西殿所有的窗扇。
「我去打發那些長老。」總覺得有罪惡感的觀瀾,不情不願地主動扛下責任替北海收拾外頭那些爛攤子中的其一。
「現下怎麼辦?」她前腳剛走,滄海就指著另一堆女人問:「這票新娘和祭司們,你還是照單全收的全都吃掉?」
「攆回去。」也看到漣漪反應的北海,頭也不回地離開有著那群女人的窗扇。
滄海狐疑地拉長了尾音,「你轉性格了?」他居然忌口?這太不像他的作風了。
北海冷笑地掃他一眼,「再囉唆就由你去娶她們過門。」
為免自己真得奉命娶那堆女人進門,任勞任怨的滄海只好再次為神扮黑臉,冒著得罪所有後補神女和祭司們的風險,前去驅走那堆還等著朝神的人們。
吵吵嚷嚷了一會,也清楚表明了海皇的拒意後,和觀瀾一般,也得罪了長老的滄海,疲憊地回到殿內,遠遠的,就見獨坐在殿內喝著美酒的北海,兩目所望的方向,正是漣漪所居的西殿。
「不去哄哄她嗎?」這些日子來,他多多少少也摸清楚這尊神人在想些什麼,「還是說,你拉不下面子?」方纔那堆海皇新娘的陣仗一擺出來,別說是胸懷已經夠寬大的漣滿了,他想,就算是聖人也沒那個好脾氣可再容忍。
北海搖晃著手中的酒盅,不說也不動地望著大白日裡,卻刻意將窗扇全都緊閉的西殿。
滄海的歎息拖得老長,「我看你挺機靈的,怎某方面卻蠢得很?」跟自己的心上人嘔氣,划得來嗎?無論結局是輸是贏,不都得要付出愚蠢的代價?傷了對方也傷了自己,這又何必?
一直沉默不語的北海,在滄海以為他根本就不會回答時,語調空洞地問。
「當你全心全意愛一個人,可是你卻愛得一點把握也沒有,你會怎麼做?」
就為了這個理由?他也行行好。
「呿,又不是每件事都得穩操勝算才能去做,你當世上每個人生來就是贏家?」滄海不屑地朝天翻了個白眼,當下甩下那個太過無往不利的自大男人往外頭走。
走遠的他,並沒有來得及聽見這句出自北海口中的喟歎。
「她若會在乎就好了……」
他最怕的就是漣漪的什麼都不在乎。
她不在乎人子與神子之間的是與非,不在乎這片天地裡歲月如何流轉,就連他,也不在乎……她的心好像總是在遠方,他從沒有一刻能夠捉得住。
她從不開口過問,白日裡,他和哪些女人在一塊,她也不問,他心中真正愛的人是誰。她將他的存在,視為黑夜的一部分,他只是理所當然的存在著而已,她從不似他人視他為無所不能、也非得之不可的神人,每當他離去時,她總是背對著他,從沒有開口要他留下。
她就像一池清淡得可以看透的湖水,獨自美麗,也獨自享受孤寂。
她永遠也不會知道,當她初初被送至風陵,在她踏進他的視線那一刻,遠站在一角的她,眼神看來是那麼的茫然與不知所措,等她明白了神子與眾神為她添了什麼罪名,與她必須承擔些什麼後,在她那雙碧綠色的眸子裡,則換上了惻然與不甘,那時的他,不知怎地,就是牢牢記住了她在風中獨自佇立的模樣。
或許就是因為,她總是想要離去的模樣吸引了他。
從一開始來到她的島上,她就沒有拒絕過他,原以為她和其他的女人一般,可她的冷淡,又令他幾乎有種太過自以為是的錯覺,讓他覺得,其實對她來說,他並沒有那麼重要,而他也不知,他究竟被她擺在心上的哪一處。
當他倆抵死纏綿時,他會以為他就是她天地裡的所有,可一旦天色將明,她又會毫不猶豫地放開他的身子,轉身離他遠遠的。黑夜裡,她總是不開口不說話,偏偏又在黃昏來臨時等待著他,就像是臨波垂釣的老翁手中的釣線般,在魚兒上鉤後,鬆了又緊、緊了又鬆……
在她出現在他的生命裡之前,他總認為,反正時間很快就會過去,從沒有什麼是可以留下的,因此他習慣了不要在心上放太多,盡量別讓自己負荷太重,因他得和所有神人一般,獨自走完無止境的人生。
可自他成為了她的黑夜之後,他發覺,或許,他是可以對所有事、所有人都睜隻眼閉只眼,可他卻無法再接近她一分,因要面對不在乎的人與事容易,要面對自己的真心,則太難。
再加上,眾神名冊上並沒有她的芳名,但在生死簿上,倒是早已填上了她的死期
仰首急飲一口美酒後,北海一把扔開手中琉璃制的酒盅,任它摔碎成一地的斑斕。
在此同時,處在寢殿裡的漣漪,亦揚掌一揮,將擺放在桌上漫著濃烈香氣的花朵和花瓶一塊掃落地上,只因那刺鼻的香氣,讓她想起了她曾在北海身上,所嗅到的其他女人的味道。
海皇的新娘?那又如何?
又不是頭一天知道他是個生性博愛又色慾熏心的男人,她管他有幾個新娘?她管他會不會和以往一樣,只要是女人就照單全收?
百年前,那個口口聲聲對她說著不會讓她死的那個男人,上哪去了?那個可為她遺棄神子拋下兩界之戰的海皇,又在哪?還是說她根本就只是一個他用來拒戰的借口,一個留在人間的借口,他並非心甘情願,亦非如她所以為的,他是為一人而捨天下人?
門扉遭推開的聲響,自她的身後傳來,氣息未定的她轉首看去,頗為訝異北海竟會在白日裡來見她。
「你在乎?」看不出在想什麼的他,站在門邊瞧著她一見到他後,又再次變得冷靜的神色。
她冷聲反譏,「你自豪嗎?」
他覺得必須澄清些什麼,「那只是那些神子的一廂情願。」他從沒立下過什麼神女新娘的規矩,他也從未要求神子為他奉上什麼新娘。
「就算我在這,你大可照舊大方染指。」漣漪不以為然地搖首,「我的心情好壞,你又幾時曾關照過?」
濃烈的酒意湧上北海的心頭,方才飲的那些酒,在她的話一出口後,彷彿在他的胃裡灼灼地燃燒著。
她瞬也不瞬地凝望著他的眼眸,「去找你的那些新娘,反正,你也只會用這種方式保護你自己。」
正要入殿的觀瀾,在北海與她擦肩而過時,遭北海撞了一下,本來是打算來此感謝她上回相助之情的觀瀾,望著北海離去的身影,再看了滿臉盛滿落寞的漣漪一眼,邊搖首邊掩上殿門輕歎。
「何必呢?」
重重跌坐在椅上的漣漪,自嘲地問:「和那些女人相比,我不夠熱情也不夠溫柔是不是?你也和其他人一樣,都認為我很冰冷?」
不知該如何答她的觀瀾,只是走近她的身邊,看著她那既是後悔,卻又不知該怎麼欺騙自己的臉龐。
「其實湖水是有感情的,它一直在等。」
「等什麼?」
「它在等風吹。」漣漪抖素地握緊了自己的雙手,「等風吹起浪花,將它變成海洋。」
「絲躲過重重簾幕的日光,斜斜地傾照而下,照亮了漣漪的側臉時,亦讓觀瀾同情地斂緊了柳眉。
她顫聲喃喃地問:N口訴我,為什麼我給了他我所有的黑夜,他卻從不肯給我一個白天?」
也摸不清北海心思的觀瀾,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我不像他……」她兩手緊緊環抱著自己的雙臂,「我只有一顆心而已,我無法兩分。」
甚想伸手拍拍她、安慰她的觀瀾,在窗外的日光照亮了那一顆顆自她眼中落下的晶瑩淚水時,無聲地收回自己的雙手。
「北海,你知道嗎?只要你能對我微笑,我就會覺得好幸福,只要你抱著我輕聲告訴我,你不在乎我是誰,你願收回你的心只愛我一人,我就願放棄我天地裡的所有,就算是當不成神,也無妨……」
離火宮
五指使勁地往桌面一拍,迭滿桌面的帖子與卷宗,皆隨著桌上的筆硯往上跳了跳。
「你說找不到是什麼意思?」眼下蓄滿黑影的石中玉,額間青筋直跳地扯大了嗓門問。
「那個……」禁不起人凶的握雨,在衣領被自家主子一把高高提起時,怯怯地嚥了嚥口水。
「就如字面上的意思,找不到。」不畏火爆獅子臉的攜雲,習慣成自然地將握雨拉至自己的背後,再對自家主子擺出一張老僧入定的臉。
接連著數日被困在離火宮中,不但得接手破浪留下來的一堆公務,還得天天聽禮部嘮叨的石中玉,在肚子餓得咕嚕咕嚕直叫的情況下,面色更顯兇惡。
「枉我在這為了離火宮的家務事忙裡忙外、忙進忙出、忙手忙腳、忙得不可開交,你們居然讓那個閒閒又任性的小王爺,跑去逍遙倒也罷了,你們還不知道咱們家的管家婆煮飯煮哪去了?你們究竟對不對得起我呀?」這兩個傢伙是養來好看的呀?沒見他都已經餓到前胸貼後背了,要進宮來見他,就不會順道扛個幾桶飯來餵他一下嗎?
攜雲不耐地掏掏耳,「紫荊王為躲月相,昨兒個就離京前往北域了,他要走有誰攔得住?而愛染是奉你之命去找喜天的,她會遠庖廚出門去用雷打人,使得咱們三人都沒飯吃,不都是你害的?」
「不許頂嘴!」被關在宮中早就悶出一肚子怨氣的石中玉,快如閃電地揚起拳頭,咚咚地往他們的頭上敲去。
早有防備的攜雲,反應敏捷地抄超一本帖子擋掉鐵拳,不過反應慢了點的握雨,就只能窩在地上捂著頭悶叫。
「不頂嘴那說正事好了。」攜雲一把拖起苦命的同僚,在他一臉害怕時,用力推他一把,「說呀,你怕他什麼?」
「主子……」眼眶帶淚的握雨很可憐地奉上情報,「那個……海皇醒了。」
「你說醒了是什麼意思?」下一刻,石中玉的臉果然如他預期地拉得又臭又長。
攜雲撇撇嘴角,「就如字面上的意思,睡在迷海裡的那傢伙醒了。」
「這事告訴我做啥?東域又不是我——」想也不想就把這事推給破浪的石中玉,連話部還沒說完,就被攜雲扳著臉給打斷。
「夜色將軍日前說過什麼,你都忘了嗎?」就知道他的記性差。
猛然想起夜色那副獨斷獨行的模樣,順道回想起夜色在迷陀域裡交代過些什麼後,石中玉頓時一個頭兩個大。
完蛋,東域不是任性小王爺的地盤了……
夜色那女人也太過分了,背著陛下私自瓜分地盤就算了,還撿在這時把東域交給他看管?看管,說是很簡單,但那個剛起床的神人是要怎麼看管?只管把任務扔了就什麼都不管的夜色,怎也不順道同他說說,到底該拿那個曾在海底睡覺的神怎麼辦?
「嘖!」他氣跳跳地捉著發,「那女人存心跟我過不去!」那個海皇也是,什麼時候不醒,偏偏挑在這時醒。
「有怨言的話,你就拿刀去同她對砍好了,盡忠職守的我們,定會跟在後頭負責替主子你收屍的。」攜雲涼涼地哼了口氣,一把拖住握雨的臂膀往外頭走,「走吧,話傳到了,咱們出宮找飯吃去。」誰有空留下來看那顆石頭蹦蹦跳跳?府中的大廚出遠門去了,出去打打野食填飽肚子會實際些。
「慢著,我的午膳——」來不及攔下他們的石中玉,孤獨懸在空中的掌心,終究沒能為他撈來幾桶飯解饑止餓。
低沉的輕笑聲自殿旁傳來,餓得頭昏眼花的石中玉老大不痛快地往旁一瞥,就見那個打從上任後,就很少在離火宮出沒的新同僚,正優閒地倚在殿柱上看戲。
他口氣很沖,「看什麼?」愈看愈覺得不對盤,真搞不僅陛下是怎麼挑上這傢伙的。
「午膳我是幫不了你,不過海道之事,我倒是能幫上忙。」在見識過他所吃的飯桶桶數後,自歎不如的阿爾泰並不想幫他去綁架宮中的廚子。
「免。」石中玉不領情地抬高下巴,「管好你自個兒的西域就成,不勞駕。」四域將軍裡有誰比他還更能適應新環境?他一年到頭地盤被調來調去又不是調假的,他可是四人中最耐操又最好用的將軍。
「你有法子對付海皇?」雖沒將他看得很扁,不過阿爾泰的聲音裡還是帶了點質疑。
石中玉朝天翻了個白眼。
哪有什麼辦法啊?除了硬著頭皮上外,還能如何?
「我一直很好奇,當年你是怎麼收服南域的。」緩緩踱到他面前,阿爾泰邊瞧著一桌的帖於邊問。
他一臉不以為然,「南域裡又沒有那三個神人,有什麼難的?」
阿爾泰並不上當,「但南域裡有著其他也同樣被眾神遺棄的神人,且不只是三個而已。」當年流離在南域裡,沒被送至迷海真的罪神可多了,如果說要打下三位神人屬困難,那麼要一口氣對付那些罪神,則是難上加難。
「怎麼,想探我底細?」口風緊得很的石中玉,兩手環著胸,大剌剌地對他挑高了一雙濃眉。
「只是想增進同僚情誼而已。」被他和破浪用冷臉對付那麼久後,他覺得自己實在是有必要申訴一下他的冤情。
石中玉笑笑地潑了他一盆冷水,「雖然你是陛下親任的西域將軍,夜色也要我相信你這傢伙,可本將軍就是不怎麼相信你。」
「我做人有這麼失敗?」一手撫著下巴的阿爾泰,神態相當認真地反省著。
「哪,你要不要說說你有啥值得我信任的?」
「日後我會親手為陛下奉上西域。」阿爾泰爽快地將兩手一攤,「這樣夠不夠?」盡他所能,這就是最大的誠意了。
「你辦得到?」壓根就不曉得他有沒有本事的石中玉,相當不看好地瞥了瞥他。
他雲淡風清地一笑,「何難之有?」
反而笑不出來的石中玉,兩眼直瞪向他那不像在說謊的眼眸。
「你與他人一樣,也認為我背叛了地藏是不?」阿爾泰斂去了臉上的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老實告訴你,我不是地藏的神子,我身上所流的是人子之血,我出自中土,乃百勝將軍廉貞的子孫,我從不欠地藏什麼,因此你們可以省省那頂栽在我頭上的冤帽了,因我既未效忠過地藏,自然亦不曾有過背叛。」
窒人的沉默徘徊在他倆之間,過了許久後,心緒錯雜的石中玉好奇地開口。
「對於海皇甦醒一事,你有何意見?」
「我的建議是,暫且按兵不動。」不吝惜與他分享情報的阿爾泰,落落大方地道出消息,「我聽說,海道有人想取代海皇。」
「喔?」早就知道這事的石中玉,臉上表情並無意外。
「再告訴你一個消息。」阿爾泰刻意壓低了音量,以一副看好戲的姿態湊近他身邊透露,「除了去北域瞭解地形的紫荊王外,眼下詠春王與西涼王,亦不在京中。」
石中玉愣了愣,「他們上哪去了?」那兩尊高貴且鮮少踏出京中的王爺,沒事幹嘛也學破浪出遠門去了?跟他一樣待在宮中悶得慌嗎?
阿爾泰徐徐輕吐,「海道。」
石中玉兩眉一挑,肚子裡的餓蟲當下全都因這兩字退散無蹤,頂替上了一腹的疑蟲。
「你知道什麼內情?」這小子……才當上西域將軍沒多久,管的閒事和打聽消息的功夫,可和孔雀不相上下,更甚者,他似乎還知道些所有四域將軍都不知的內幕。
「不少。」總算把他的心思拐過來後,阿爾泰笑得壞壞的。
「你對海道熟不熟?」轉了轉眼珠子想了一會後,很快即放棄對他所有成見的石中玉,裝熟絡地湊近他的身邊。
他點點頭,「熟。」
「熟到什麼程度?」石中玉兩眼緊巴著他不放,就盼他說出些能解決他頭大症的話語。
「某人告訴過我,很多很多年前,我曾認識個朋友。」阿爾泰邊說邊揚起一指,「我那朋友,有個外號叫海皇。」
錯愕瞪大的眼珠子,在此話一出後即出現在阿爾泰的面前,不在乎將這事告訴他的阿爾泰,只是在眼前的同僚瞪著他發呆時,很有耐性地等他回魂。
聰穎的石中玉,在將他的身份重新細想過一回後,總算有些明白為何浩瀚要任他為新西域將軍,同時也開始好奇起,究竟浩瀚是怎能讓他投效於摩下?半晌,石中玉面色一換,速速換上一張過於熱絡的笑臉,並一手親熱地攬過他的肩頭。
「我說……新同僚,有空一塊吃頓飯嗎?」
很高興終於能不再被冷臉對待的阿爾泰,當下咧出了開懷的笑意。
一直被世人遺忘在中上之外,平靜了百年的海道,在守護海道的風神飛簾離開了迷海,在噩神漣漪與海皇相繼甦醒後,就開始逐漸變得不平靜。
自海皇甦醒後的這些日子以來,向來足以讓海道足食,且供神子與岸上交易的漁獲,不知因何而迅速大量銳減,接著是原本已平息的瘟疫,再次捲土重來,且這回染病的範圍較上回來得嚴重,蔓延了幾座大小島嶼不說,就連都靈島上的神宮內,祭司們亦幾乎全數患病。
為此,深怕性命也遭受威脅的長老們,已在數日前齊聚於波臣的琉璃島上商討此事,而他們討論的結果,就是將一切歸咎於噩神身上,並在議後聯眾登上玄武島,要求海皇將為海道帶來災厄的噩神給逐出海道。
海皇的回答是……海皇不在家。
特意登島卻撲了空的眾人,在宮外聚集已有數日了,身為島主的滄海為了應付他們,已是疲累不堪,就在疫情非但沒有減緩,甚至更加擴大時,已打發不了他們的滄海,不得不下令關起宮門,待海皇返島解決事端,並同時派人找來觀瀾去對那些似打算煽動迷海島民們的長老談談。
只是作風強悍,且自飛簾離開海道起就對長老們毫不客氣的觀瀾,非但無法平息長老們對漣漪日益高張的怨懟,恐還有火上澆油之勢。
直接將滄海踢出宮外去面對那票難纏的老人後,對那些冥頑不靈的老人說到一肚子火氣的觀瀾,怒氣沖沖地一手轟上西殿的殿門。倚站在露台外的漣漪回首看了她一眼,再次將目光調向下頭遠方仍聚集在宮外不肯走的人們。
看著漣漪形單影隻的背影,知道自上回她和海皇吵過一頓後,就一直沒再開口說過話的觀瀾,雖是很想再請漣漪幫忙平息下疫情,卻又因此而深感自責。
或許北海說的沒錯,疾病本就是常態,但由於她過度保護島民們,因此上回只是零星幾座島上有了疫情,她便找上漣漪幫忙,只是蒙獲了神恩解除了疫情後,海道的神子們,無人感謝過漣漪,而就在波臣四處散佈漣漪會為人們帶來病災後,海道眾島稍有病情傳出,人人就忙不迭地將漣漪給當成了不二選擇的箭靶。
先且別說這個被困在宮內的漣漪什麼都沒做,看在漣漪救過他們一回的份上,好歹他們該懂得感恩,而不是視為理所當然,更不該將所有病因一口咬定是漣漪所為,與那個對海道完全不聞不問的海皇相比,本就不願多管閒事的漣漪已為他們做得夠多了。
當她發洩性地在殿內用力踩著步子踱來踱去,偶爾還打碎一兩隻瓷瓶時,站在露台外的漣漪淡淡地開口。
「你毋需自責,我習慣了。」
經她這麼一說,觀瀾更是為此感到無地自容。
「我並沒有想到他們竟會……」竟會恩將仇報。
「我本就是個噩神。」漣漪輕聳香肩,不以為意地看著下頭那些人的臉龐,發覺無論是百年前或百年後,人們不會變的部分,永遠也不會變。
「不是這樣的!」觀瀾急急走至她的身後,急著想要扭轉她的自嘲。
望著怒不可抑的觀瀾,漣漪臉上的表情,看來有些意外,在意外過後,一絲淡得幾不可見的謝意自她唇畔一閃而逝。
「不論你是犯了何罪而被開進迷海,我知道這不是你做的!」觀瀾忿忿地揮著手,愈說愈激動,「他們會怪罪至你身上,這事想也知道定是那票祭司刻意煽動,或是那票深怕大權不保的長老搞出來的手段,我相信這事絕對與你無關!」她太過明白,那些人要逼死一個人的手段了,就如同……當年他們一心想逼飛簾為海道而亡一般。
定定凝視著她一會,瞧出她的心中事,也瞧出她心中一直隱藏著卻從沒說出聲的傷口後,漣漪歎了口氣,平靜地將目光望向閃爍著霞輝的海面。
「這事,你們的海皇打算拿我怎麼辦?」
「甭提他了。」想到那個不對盤的傢伙她就更有氣,「也不知那傢伙跑哪去了,出了這麼大的事,他居然悶不吭聲的就不見蹤影。」他到底知不知道他還是個海皇啊?平日就只會縱情聲色,一到了緊要關頭卻閃到一旁涼快,虧得滄海還慇勤地伺候了他那麼久。
望向海面的碧眸動了動,漣漪一手撫著胸口,不願回想地憶起了那抹已有數日沒再出現在她面前的身影。
以往無論他倆之間發生了何事,或是再怎地傷了彼此,只要天色一黑,北海總是會回到她的身邊,可這些日子來,她不但在夜裡沒見到他,就連白日裡,他人也找不著他
對她,他已厭倦了嗎?或是他也將她看成是那些,總是在他身邊來來去去的女人一般,一旦時候到了,就不會再出現在她的身邊?還是說,他終於想離開這座人間,而不願再為了她個人的生死而被困在這座人間?
她累了。
她已累得不想再去猜測他的心思,若是沒有他,消失是她注定的宿命,那就消失吧。
隨著天色愈來愈暗,瞧不清她臉上有何神情的觀瀾,命人在殿內點上了燈,同時打算再出宮去,與滄海一塊趕跑那些根本連個確實的證據也沒有,光只是仗著噩神之名,就擅自為漣漪定罪的人們。
她安慰地伸手拍著漣漪的肩,「我知道你什麼也沒做,所以你也不需解釋什麼,更不需去理會他們,你只管安心待在宮裡就成了,我會代你去向他們說清楚。」
漣漪側首看著這個明明就看過波臣與滄海病苦的下場,卻還是不介意她是誰,且還敢碰觸她的島主,半晌,她看向人們愈聚愈多的宮門,試著讓自己做到和北海一般的無動於衷。
她本來就不打算解釋什麼,向來,人類要栽什麼罪,哪需要什麼事實或罪證?不只是神要害人再簡單不過,人要害人更是容易,只消捕風捉影,或是有心織罪即可,況且在他們都已認定是她所為的情況下,多說何益?自被關在風陵後,她就已經不再去想那些讓自己脫罪的字眼了。
「漣漪……」不忍見她如此失望,觀瀾攢緊了眉心向她低語,「海道的神子並不是全都似他們這般的,神子裡頭,也是有值得令你相信的人。」
她黛眉一揚,「你要我相信人?」
「我雖不知以往人類對你做了什麼,但——」
「有人在島上挖東西。」不待觀瀾把話說完,她即側首看向遠方。
「挖東西?」觀瀾一頭霧水,「在哪?」她怎突然說到這上頭?
漣漪抬起一手指向遠方的海面,面容上的神情,像是想推翻她方纔所說的話。
「我什麼也沒看見。」黑漆漆的海面上,除了小島上的燈火和漁船的燈火外,哪瞧得見什麼?
「人子與神子們正大肆地在島上挖東西,像要挖出什麼東西似的。」她面無表情地更進一步說明,「海道有客人來了,而這客人,似乎是衝著我與北海而來。」
「人子與神子?」觀瀾馬上張大了眼努力看向海面,片刻後,表情頗為緊張地問:「來者有……敵意嗎?」人子入侵海道了?且還和神子在一塊?是誰帶人子登島的?
漣漪心冷地說著,「是殺意。」相信人?還要她相信什麼?
「殺意?」
「島主!」在觀瀾還未意會過來時,身後遠處的殿門突遭人猛烈拍打,音調聽來十萬火急的淘沙,直在外頭一聲喚過一聲。
「我出去看看,你待在這別動。」隱約聽見除了淘沙外,自殿外傳來的其他吵嚷聲,觀瀾一手按著她的肩頭交代完後,隨即快步離開西殿。
站在原地未動的漣漪,只是默然抬起眼眸,筆直地望著露台外的天空,在不多久後,當被困在山腳下的人們開始鼓噪喧嘩,並不顧阻攔,開始試圖想要衝進宮內,卻因滄海派兵阻攔而不得其門而入,急著證明自己仍保有海道主導大權的長老們,揚手命身後那些早就調至的兵伍,架箭瞄準了頂上的西殿時,她失望地別開臉走進殿內。
一根根包覆著油棉且已點燃的飛箭飛上天際,看似一道道劃過夜空的天火,直往露台而來的火箭,集中射向西殿,窗畔垂曳聖地的紗簾很快即著了火,殿內的擺設也在火箭不斷射入殿內時紛紛著火燃起濃煙,站在殿中的漣漪不為所動地看著四下,只覺得這把火燃燒得既壯烈又美麗。
還未離開宮殿的觀瀾,在見著西殿熊熊的火勢時,立即拉著淘沙返回西殿,但才行至殿門外,就遭一根根橫倒的殿柱而無法再進一步,伴隨著火勢,嗆人口鼻的濃煙不過片刻就將西殿籠罩在一片火海之中。
「漣漪!」她一手掩住口鼻,邊幫忙淘沙想清理出一條路好進至殿中,邊朝站在火中,似無意出逃的漣漪大喊。
轉身看向她的漣漪,只是無奈地問。
「人心如此,你要我期待什麼?」要她殺人、要她救人,要她生、要她死,全都操縱在人們的掌指之間,遠比海洋還要善變的人們,從來都不給她拒絕,也不曾給過她機會。
「漣漪,你先出來……」被濃煙嗆咳得受不了的觀瀾,一手抽出長劍,不斷揚高了劍擋去上頭不住掉下的火星與木屑,並試著用劍氣劈出一條供她逃生之路。
壓根就不打算要走的漣漪緩緩朝她搖首,並在她試著想進殿來時輕聲地道:
「我不是飛簾。我雖感激你的關懷,但我永遠也無法成為她。」或許觀瀾很想把自認為虧欠飛簾的部分,全都彌補在她這某方面與飛簾很相似的人的身上,觀瀾更想也給她一點好讓她相信人類的友情,可是有些東西,不是觀瀾說給就能給,而她想要擁有就能夠擁有的。
「我並沒有要你成為她!」一把拉開淘沙以避火舌後,又怒又急的觀瀾往前跨了一步,卻馬上又遭狂噬的焰火給逼退兩步。
「謝謝你。」道完謝後,漣漪揚起衣袖,一掌將他們給震飛至殿廊遠處遠離火場,寢殿殿門亦隨即轟然關上。
「漣漪!」被淘沙拖著離開殿廊來到殿外的觀瀾,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直衝霄頂的烈焰,猶如一叢火炬,將漆黑的夜空燦映成一片明亮。
四下燃燒的聲響,聽來很像是當年人子們的城市遭她所滅時的聲音,曾經有著她和北海躺在上頭的床榻,如今已在烈火中被燒滅,她靜靜地看著,突然間,她覺得眼前的一切讓她感到好疲憊,累得她再也不想動彈。
隻身一人離開這裡後,再繼續過著煎熬的日子?若是北海永不回她的身邊呢?無法回到中上的她,是不是又要和當年一樣,獨自守著一座孤島?可就算北海回來了又如何?她已經不想再聽到那像是海濤的心跳聲,她更不想再看到他的目光又流連在其他女人的身上,她更不想猜測著,白日裡,他對他懷中所抱著的女人,所懷著的是否是他的真心。
像是呼應她的心衷般,她再耳熟不過的男音,在她身後不遠處響起。
「你想留在這嗎?」
沒想到他會挑在這當頭回來,漣漪側首看了北海一眼,再一無所懼地別開臉。
「我不在乎。」
好不容易才冷靜下來的心情,只消一句話又遭她給打亂,北海微怒地鎖緊了眉心,動手揮開一朵朵朝她竄燒過去的火焰,並走王她的面前想強行帶她離殿,可還未走至她面前,他卻赫然看見她臉上的淚。
「沒有我,你仍是你,對不對?」她迷茫的音調,不留神細聽,恐就聽不見,「但你可知道,沒有你,我就什麼也不是了?」
火光映亮了北海的臉龐,眼中盛滿意外的他,原以為,他永遠也看不到她為他流淚和開口說出她的心中話。
「過來,別站在那。」他強自壓下滿心的震盪,朝她揚起一掌。
她輕搖螓首,「北海,我累了。」
「過來。」自她面上滑下的淚珠,一顆顆掉進了她腳邊的火花中,令他看了忙不迭地為她所站的四處滅火。
她頹然地站在原地,雙足沉重得一步也邁不開,「我已經累得無法再問你,你要的是什麼,和在你眼中,我究竟是怎樣的一種存在……」
大步走至她面前一把將她扯進懷中後,北海憤然地抬起她的臉龐。
「你說我用我的方式保護著我自己,那你呢?你不也把我拒於心門外,用你的方式保護著你自己?」不公平的人,又豈只是他而已?
懸在她睫上的淚珠,在她看向他時翻落至他的掌心裡。
他忍不住收緊了臂膀,以免看似隨時要棄他而去的她,在下一刻就真的消失在他的懷中。
「若我告訴你,我願用百年的光陰換你一個笑容,你會為我而笑嗎?」
怔顫停映在漣漪的眼瞳中,她愕然地看著看似惱怒的他,在逼迫自己放開她後,毫不考慮地單膝跪在她面前,一把拉開自己衣襟仰首看著她。
「給你。」他兩手扯開衣衫,袒露出沒有防備的胸膛,「只要你開口,連命都可以給你。」
氾濫的酸楚紛紛湧上她的鼻梢和心頭,她兩手掩住口鼻,淚眼朦朧地看他執起她的裙擺親吻著,就像是兩手捧著一滴美麗無比的漣漪。
「我從不要你什麼,我只要你親口告訴我而已……」他沙啞的低喃,壓抑多年的情緒再也無法止閘,「我為何沉睡了百年,你難道不明白?我怕留你一人在人間你會太孤單,若不是為你,你以為這座人間我怎會願意留下?」
冰冷的指尖,悄聲落在他的面龐上,仍是不敢置信的她,輕撫著他面上那被火光映照得太過清晰,因她而生,無從錯認的懊惱與多情。
「為了你,我什麼都可以放棄,只是,你從不信。」他緩緩站起身,眼中有著和她一般也曾有過的心灰。
「北海……」她哽咽地環住他的頸項,「不要看其他的女人,把你分出去的心,都收回來……」
「收回來後呢?」他動也不動地問。
「給我。」
「你真要我的心?」像是再也不能壓抑般,他在她耳邊大聲抽氣,空虛的兩臂緊緊環住她。
「你辦不到嗎?」她略微分開彼此,不確定地看著他的眼。
「那麼,別說是黑夜,你就連白日也都得給我了。」他霸道地在她唇上低語,再俯首以吻封緘。
弱水三千,他不要一瓢飲,他只要一朵蕩漾在水面上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