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快到達岸邊了。
在漣漪的挾持下,不得不冒著觸怒北海風險將她一塊帶出海的大祭司,一手無力地撐扶著船沿,抬首看著站在船首迎風而立的漣漪。
也好,她想上岸登上土地也好,只要她一上岸,等著將她獻給主人的人們,定能擒住她,為主人立下大功……
一心只盼著能及早登岸的漣漪,在強烈的海風中,並未回首去顧及此刻大祭司心中想圖的一切,她緊張地站直了身子,在海岸線出現在她的面前時,渴望地張大了眼,瞬也不瞬地望著那告別已久的土地。
突然間,如遭天際落雷擊中般,漣漪的身子大大地顫了顫,胸口緊窒得幾乎無法呼吸的她一手撫著胸坎,在還來不及反應時,身體裡的力氣如潮水般急速退去,任她再怎麼施力想挽回也不住地自她體內流失,當下站不住的她不禁往旁一跌。
「你……你怎了?」被她異狀有點嚇到的大祭司,遲疑地走至她的面前。
漣漪急急喘著氣,無暇理會身旁的大祭司,她顫抖地抬起自己的雙手,在大祭司訝異的眼眸下,她發覺自己變得愈來愈透明,而那些生來即有的神力,亦消散得不留片點。
再也不受病痛之苦的大祭司,愕然地瞧了她和自己一會,雖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大祭司仍是把握時機地搶回主導權,一腳踢了踢她,見她並未有所反抗後,暢快的感覺頓時泛滿了心頭。
大祭司蹲至她的身旁,抬起那張面無血色的芳容。
「我真不懂,憑你這小小罪神,有何能耐能成為海皇的把柄?你與他其他的女人有何不同?」除了能製造瘟疫與疾病外,她還有什麼能耐?一個海皇緊捉著她不放就罷了,為何就連波臣的頂上頭子也指名要她?
「要問,去問他……」漣漪無動於衷地閉上眼,只想平息下一身的不適。
大祭司一把揪起她的衣領,「他根本就不配當個神!」
強忍著痛苦的漣漪勉強睜開眼,湖水般的眼眸只看了她一會後,立即明白了大祭司心中在想的是什麼。
「你究竟在期待什麼?」她喃聲笑問:「最盼望他醒來的人,不就是你嗎?最是希望他恢復海道以往光榮的,不也是你?如今他一如你們所願甦醒,你卻不能接受你所等待的海皇竟是如此?難道在你們眼中,唯有像飛簾一般,不惜為海道耗盡法力和性命才算是對得起神子、才配當你們崇敬的神人?你們這些神子究竟是缺了手還是斷了腳,非得要別人為你們奉獻犧牲不可?這麼希望有個神人事事為你們做盡,還得為你們拋頭顱灑熱血的話,你們怎不自己去扮神算了?」
「住口!」面色一青一白的大祭司奮力揚起一掌,就在即將落下時,卻驀地對上了漣漪那雙反映著她自己的眼瞳。
漣漪不客氣地繼續戳破所有神子的幻想,「北海是個自私自利的神,從前如此,今後亦會是如此,他不似女媧博愛,也無天孫的責任心,這世上他誰都不愛,他與你我都一樣,也與全天下人一樣,他最愛的只有他自己!」
在下一刻,一道不滿的男音在她倆的身後響起。
「你就一定要把我說成這般?」他哪有她說的做神那麼成功?渾身上下都是弱點的他,就只有她這眼盲的女人看不出來。
「你……」
對他突如其來出現給嚇了一跳的大祭司,猛然驚跳而起,忙一手勾住漣漪的脖子,一手抽出鞋裡的匕首,她四下看了一會,發覺海面上並無其他的船隻後,難以相信地看著不知是怎麼出現在他們面前的北海。
「還是想拿她來威脅我?」北海懶洋洋地看著她的舉措,「你這老頑固還真是學不乖。」
只領教過漣漪本事的大祭司,渾身緊張地將漣漪扯至胸前,看著對她笑得不懷好意的他。
「看在你膽敢帶走她的份上,我該怎麼折磨你好呢?」他似笑非笑地扳扳十指。
「你敢?」看不出他說的是真是假的大祭司,用力將刀鋒抵向漣漪的頸間。
「本神素有成人之美。」他咧嘴一笑,在大祭司眨眼的瞬間立即將漣漪給搶回懷中,同時大掌一揮,微弱的掌勁就將大祭司給揮至海中。
北海朝在海水裡載浮載沉的她拋了個媚眼,「殺你,雖比揉死一隻螞蟻還簡單,但我向來就討厭對太老的女人動粗,若你能游回去,算你本事。」
「慢著……」他竟然將她棄於這片大海之中?若無船隻,在她游向岸上時,她定會遭佈滿銳巖的礁岸所傷。
輕易招來海風吹動風帆後,北海無視於遭他棄於海中的大祭司在遠處求援,一手探過漣漪的脈向後,更是使風令船隻加速離開,倚在他懷中的漣漪,有些站不住地一手捉緊他的臂膀,他皺了皺眉,抱著她蹲坐在甲板上,以指尖劃破自己的手腕後,將流出的鮮血湊至她唇邊。
「喝下去。」
雖是不明就裡,只能憑直覺而行的漣漪湊近芳唇,在他監視的目光下輕啜了幾口,隨即反胃地不願再多喝一口,而在見她喝下後,像是大大鬆了口氣的北海一指撫過腕間的傷痕止血,再小心將她抱入懷中,以袖輕拭著她的嘴角。
「我會消失?」她喘著氣,極為疲憊地倚在他的胸前,費力看著向已變得老皺的一雙手,在陽光的照射下,幾乎能讓陽光穿透。
「不會。」他篤定地應著,一手溫柔撫去她額際沁出的冷汗。
像是印證他的話般,不過多久,原本透明的掌心很快地即恢復原本的色彩,滑嫩如故的皮膚再次回到她的身上,而那些如遭抽失的氣力,也如數一一回到體內,這讓頓有所悟的她不禁睜大了眼。
她失聲地掩著唇,「我的命……是你給的?」
「你記起來了?」北海身子一僵,斂緊了朗眉低首看向懷中的她。
她馬上捉住他的話尾,「我忘了什麼?」
也覺得再瞞她不會有什麼好處的北海,想了一會,決定對她吐實,以免往後她又做出什麼危害自己的事來。
「你若離開海道,離開了我的神力範圍,你就將性命不保。只要你待在迷海裡,你就可繼續活著,一旦你踏出了迷海半步,任誰也保不住你。」
「你在胡說什麼……」急於反駁他的漣漪,掙扎地想起身,他卻收攏了雙臂將她緊摟在懷中。
「你的命是我給的。」他不後悔地將他抹去的一切告訴她,「你只能活在有我的地方。」
力抗著這事實的她,急忙抬首看向他,但在他臉上找不到一絲猶疑或是謊騙時,她怔怔地搖首。
「我不信……」
他也很習以為常,「無妨,反正你向來就不信我。」
海鳥追逐著劃過海面的船隻,在船尾聲聲輕啼,不再言語的北海將她置靠在自己的臂彎裡,讓身子尚未復原的她能夠感到舒適些,任憑她失神地靠在他的懷中接受打擊。
「當年的你,就是因此而不讓我跟其他的罪神一塊走?」雖然她不願給自己太多的期待,但她還是只能歸出這麼一條讓她既喜又悲的結論。
「對。」他以一指勾起她隨著海風紛飛的長髮,執至嘴邊親吻。
她惶然地問:「沒有你,我就不會存在了?」她連岸邊都未到達,就已像是自鬼門關前走過了一回,一旦她上了岸,那後果……
「我生,你即生,我死,你亦然。」一手造成今日局面的北海,平淡地告訴她他為他們兩人所決定的命運。
沒為此而感到感激或是慶幸的漣漪,在看了他那早已接受事實的模樣後,苦澀地笑問。
「你因此而不得不留在人間?」原來,他未返瑤池,就是因為身旁有了個絆住他的絆腳石。
火氣迅速被她撩上來的北海,忍不住氣惱地問:「我就不能是心甘情願嗎?」
難道就不能是心甘情願嗎?
其實,不只是她,他人也曾這麼懷疑過他,就連他自己,也曾這麼懷疑過自己。
一百年前,就在兩界之戰即將掀起的那日,來到中土與天孫、女媧會合的他,抬首看著天際上紛紛離開的眾神時,他也在問著自己,為什麼他就是不能拋開一切,尾隨著眾神離開人間,或是不顧一切為神子們豁出去,為他們向人子一決死戰?
當他親眼看著因神子而痛苦不已的女媧,和那個雖是生性冷漠,卻覺得自己對神子有責任的天孫時,站在做與不做邊界在線的他,赫然發現自己,心思其實根本就不在兩界之戰上,亦不在神子與瑤池之間。
而是在個女人身上。
是,她是沒有無上的神力,更不像其他女人般愛他愛得欲生欲死、非他不可,她甚至在夜裡沒有開口對他說過話,無論他再如何多情,她都一如冷冰的湖水般冷淡,可她在海邊等待他的纖弱身影,就是捉住了他的眼、他的心,即使他再怎麼抗拒和說服自己,他就是無法不為她心動,即使,他找不到半個可以為她而獨留在人世的理由。
他無法騙自己毫無感覺,也無法騙自己,胸口裡的那顆心,仍然還是只屬於自己而已。
「北海?」等待著他作出決定的天孫,在一旁出聲輕喚。
猶疑的眼瞳,在接觸到身畔的兩名神人後,當下有了一番篤定,他沉默地看著他們。
瞧瞧女媧,勉強自己一心成全了慾望無止無盡的神子之後,她得到了什麼?一場即將來到的死期。而天孫呢?明知自己將會戰死,卻因是造物主,而不得不為那些玩得太大卻收不起,只能找上神人收拾殘局的神子而死。
若是自私皆是神與人的天性,他為什麼要為神子捨棄一切?成全了他人的自私,誰來成全他的?
無法抑止的笑容出現在他的面前,在這一刻,他突然覺得人間的這一切,再荒唐不過。
「還記得你問我願不願為神子戰死嗎?」
「你有答案了?」等著看他一塊出征的天孫,在見著他啥都沒準備,也似乎不打算有所行動時,深感不妙地瞧著他那似下定了什麼決心的臉龐。
「我的回答是我不願。」思索了多時,他終究是無法斬斷心中的依戀,不得不為一人而負天下人。
「等等……」雖然早知道一開始就有所猶豫的他,很有可能會作出這等決定,天孫還是一手撫著額,要不計後果的他緩一緩。
「為了她,我不能死。」心意已決的北海揚袖一揮,毫不戀棧地轉過身,打算在還來得及挽回一切時趕回迷海。
知道他這一去,海道將會有什麼下場的天孫身形一閃,定立在他的面前攔下他,但他卻揚掌一震,不顧老友的阻攔也要回去。
「北海,你救不了那些罪神的!」被他逼急的天孫忙吼住他的腳步。
北海凝視著遠方,頭也不回地告訴他。
「我要救的只有她一人而已。」
「她是個人!」都說過她上不了瑤池,也不可能永遠伴著他,他是還想怎樣?逆天而行嗎?
他緩緩側首,天外飛來一筆地問。
「告訴我,在無窮無盡的生命裡,你可曾有想得到的東西?」
從沒想過這問題的天孫,在他專注的目光下,突然發現,面對這個問題,他竟連個答案也沒有。
甚至,就連個想像的餘地也沒有……
「無。」他不得不承認。
移山倒海,輕而易舉;造人創世,也花不了多大的工夫。
千年來,他與其他的神人一般,看盡人間七情六慾,雖說他也加入其中,但仍是個被高高奉之其上的神人,雙手不沾塵埃,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自然也不曾有過想要追求什麼的心情,更遑論這世上哪有何求之不得的東西,他擁有的,太多了,而真正能夠體會過的,則少到連他也不願去想像。
也曾和他一般的北海,得意地向他揚高了唇角。
「我有。」
當北海揚起衣袖,下一刻身影消失在他面前時,沒再攔他的天孫,只是靜站在原地思索著他那抹笑中的含意,以及它又是從何而來。不知怎地,與他向來同站在高處的天孫,在這日突然覺得,那個曾與他和女媧並站在一塊冷眼旁觀世人的海皇,似乎,已被這人間染了色,再也不像個神人。
天頂快速飛竄而過的雲朵,在掠過他頂上時,帶來了疾風的囂音。
呼嘯海風遠奔千里,自海面上強襲大地,吹散了天頂的雲朵,也將漣漪的衣袖吹得不住拍打飄搖。
坐在船尾的她,在一船同是罪神的同伴們將船隻奮力劃向海岸邊時,不時回首看著已然看不見的風陵。以往從不能離開迷海的他們,在神子調派來船隻供他們登岸後,人人臉上有著掩不住的興奮,可這時的她,心中所惦著的,並不是故鄉的山林與湖水,而是那夜北海首次在他臉上表現出不願讓她離開的神態。
他從不留她的,就如同她從不留他一般。
是什麼令他改變了心意?為何他不願讓她離開迷海?是因她在他心中佔有一席之地,還是她比那些圍繞在他身旁的女人能讓他多看一眼?有自知之明的她知道,她不過是個神囚,身為海皇的他,她高攀不上,也不認為他會為了她而放棄那些遠比她更多情的溫柔鄉。
當遠在戰場上的他返回迷海,發現她再也不會在島上癡癡的等候著他回來時,他會怎麼想?他會因此而抱憾嗎?往後在那些沒有她的夜裡,他會想著她嗎?會不會時間一久,在他另外找到別的女人來打發他的夜晚後,他就再也憶不起她這個總是背對著他,不看他離去的女人?
海浪拍擊礁石的聲響,令她自漫無邊際的揣測中回過神,抬首一望,以往不可見也不可及的海岸就在眼前,脫離海皇掌握的路途,也只剩下片刻,船上每一位罪神莫不焦躁難安,興奮得再也坐不住,即使只剩下這麼一點距離了,他們也等不及地站起身直接曜向遠處那一片迎接著他們的沙灘。
在那一刻,漣漪有些猶豫,縱使船上每一位罪神都已躍下了船隻登岸,在她眼前揮之不去的,仍是北海不願讓她離去的臉龐,她靜靜地坐在未靠岸的船上揣想著,在她曾被神子利用過一回後,這一回再為之所用,她又將會有何下場。
游移不定的美目,突地睜大,措手不及地,未曾預料到的下場,在下一刻即在她眼前一一攤開。
一個個登上了海岸的罪神們,在兩腳一沾上岸上的細沙後,愕然止定不動,奇異的聲響紛紛自他們的腳底下蔓延而上,漣漪驚恐地看著快速遭到石化的罪神們,雙足蒙上了一層巖似的灰,一路蔓延而上,將僵硬的他們凝封為一具石人,晚了一步上岸的,身軀則是愈來愈透明,像是岸邊浪花的泡泡,一觸即碎,兩腳仍在海中未上岸的,面貌則有著劇烈的變化,霎時迅速老化。
他們被騙了……
發不出驚呼的漣漪兩手掩著唇,而後驀地一怔,赫然發現自己的雙手,亦開始老化得宛如老婦。
「漣漪!」
在船隻即將抵岸,她慌忙將自己投入海中,急於逃回海上之時,北海不遺餘力的喝嚷聲傳抵至他的耳底,海波中載浮載沉的她一探出海面,北海已將她攔腰抱起,備受急速老化痛苦的她緊閉著雙眼,掙扎地環住他的頸項,渴望著能夠減輕疼痛些許,但幾乎讓頭部裂開的劇痛,卻令她在下一刻無力地鬆開了雙手。
如舊的海濤聲響迴繞在她的耳際,溫暖的血液源源不絕地灌入她的口中,她咳了咳,唇上的熱感亦在此時離去,她費力地張開眼,映入眼簾的,是北海那雙寫滿責備的跟眸。
難以填平的不甘,化為淚霧自她的眼中升起,躺在海中礁石上的她,不願承認地問。
「眾神……只想處理掉神囚?他們根本就不在乎我們是否願助神子,是不是?」
北海坐至她的身旁將她攬靠至懷中,以指撥開濕附在她頰上的發。
「我阻止過你了。」
「我為何會變老?」她虛弱地抬起一手,看著自己正在恢復原狀的手心。
在她臉龐上移動的指尖停頓了一會。
「難道……我只有人的壽命?」她雖不願這麼想,可是卻不能不如此懷疑。
「你是人。」
她不斷搖首,「我不是,我的父親是湖神……」這教她如何相信?長久以來,她不但長生不老,更擁有著凡人所無的神力,這樣的她,怎可能會是個人?
「但你的母親是人。」北海索性將一直隱瞞她的那些在這時揭露出來,「你的神力只是與生俱來而已,那並不代表你也是神。長年來,你能在海道裡永生不老,是因我的神力所致,是我不讓歲月帶走你,是我刻意留住你。」
在他那雙將現實帶到她眼前的黑瞳下,遭受到巨大打擊的漣漪沉默了片刻,隨後不甘心地捉緊了他的衣袖問。
她的眼中寫滿了恐慌,「若我努力修煉呢?我能不能成為神?」
「不能。」
「那……」蒼白的玉容,轉眼間失去了最後一絲光彩,「我也像人一樣,會死?」
「你休想!」他當下面色一換,窮凶極惡地握緊她的雙臂,將差點就失之交臂的她狠狠擁進懷中,力道之大,像要將她嵌入他的體內。
汩汩不絕的淚珠,在她絕望地閉上眼時不斷落下。
「我不會讓你離開我!」他又急又氣,大聲在她耳畔宣告,「你聽見沒有?我不允許!」
水面上的漣漪,消失,原本就是它的宿命,縱使如此,他卻依舊貪婪地想留住這一朵令他心醉的漣漪,就算……始終都得不到她的心,也無所謂。
只要能強留住她,他願付代價。
後來的事,她憶不起了,她只能從北海的口中得知。
兩界之戰開戰的那一日,亦是北海救了她的那一日,北海將一心只想回到岸上不惜尋死的她,強行抹去這段記憶,並在將她封印在迷海的小島上後,如同眾神遺棄了神子般,北海亦遺棄了海道所有引頸期盼他能大顯神威的神子,獨坐在玉座上,隨著狼城一併沉入了深邃的藍色大海中。
躺在帶著花香的被褥上,漣漪兩眼看向寢殿上的露台,露台外,在夜晚裡看來漆黑的汪洋依舊包圍著玄武島,就像她身後的男人,依舊用他的方式包圍住她,令她不能脫逃。
將她帶回島上的北海,坐在她的身旁手執一柄木梳,一手輕掬起她的發,慢條斯理地為她梳理著。怕她以後仍是不怕死地又想離開,也怕只有人類壽命這事太過打擊她,梳理好她的發後,北海揚掌關上了她遠眺的窗口,阻止她又為此事想太多。
「只要你留在迷海裡,你就可以在人間永遠停留。無論是時間,或是歲月,任誰也不能將你自我的身邊帶走。」
以往被她視為理所當然的事,在今日,竟成了一項來自於他的神恩?
「就和你一樣永生不死?」漣漪側首看著自己因他神力所致,再不顯得蒼老的掌心。
「對。」他一掌滑過她因側躺而顯得格外玲瓏有致的身軀。
「我要的不是這些。」她避開他碰觸的掌心,在偌大的床上拉出一道拒絕的距離,並微微蜷起身子像要抵禦些什麼。
猿臂一探,一具溫熱的身軀隨即附了上來,他緊貼靠著她,就像是不願離開她片刻似的。
「你要的是什麼?」溫存的低語在她的耳畔撩撥著。
「一個只屬於我的男人。」
活得再長再久,歲月也還是孤單。若無人能陪伴,身為凡人的話,有的僅是一輩子的空白,但若壽命永無止境,那有的就是沒有盡頭的孤寂。她要的不多,也從來就不想擁有太多,只是她所要的,從以前到現在,就一直不能只專屬於她一人。
因他愛的那麼多,她從不知哪個女人在所瓜分到的愛中所得到的較多,她常常在想,是不是非要將每個人所得到的愛拼湊起來,才能夠得到完整的他?當他像這般與她在一塊時,他的心是否真的全在她的身上?若否,那他其他的心,在哪?
每當白日來臨,好幾次,當東殿傳來鶯聲燕語時,她真的很想盡力做到五覺已失,聽不見、看不到,也沒有感覺,並且試著放下往事,不再去管記憶中的曾經究竟有多美,這樣一來,當他在夜裡擁著她入睡時,或許她就不會痛苦得只想離開這片海洋,可他從不為她留點慈悲,仍舊以他自以為是的多情來折磨著她。
就在她已經心死,不願再猜想著他的所作所為時,為何他偏偏又讓她知道,他是為了她而不得不留在人間?
「不要拿我當借口。」在他兩臂緊摟住她時,她動也不動,彷彿無論他再怎麼做,也不能把已冰冷的那些再變得溫熱。
「借口?」北海不悅地轉過她的臉寵。
「你可以走,無人會搞你。」她定定看了他一會,平靜的眼眸裡,有著割捨,「你可追上眾神腳步回去瑤池,或是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你從來就不是我的囚犯。」
從前的她,總認為這句話很難說出口,但在今夜她卻發現,其實它並不難說出口,她所缺乏的,只是決心,在擺脫長久以來的奢望糾纏後,她沒有什麼好放不下的。
「連你也不會攔我?」海藍色的眸子微微瞇起,他不住地收緊了臂膀,捉緊看似就要走遠的她。
「不會。」
「為什麼?」
她以指輕觸他的唇,「因你不是屬於我的。」
北海猛然張口咬住她的纖指,她不為所動地瞧著他在燭下有些看不清的臉龐,任他咬著也不收回指尖,因她而生的怒氣霎時湧上北海的心頭,他忿忿地挪開她的指尖,扳正她的身子再翻身王她的身上,當他低首欲吻住她的唇時,她淡淡地問。
「我還是和當年一樣見不得人?」
只在咫尺的雙唇懸凝在她面前,他怔了怔,準確地對上她那似洞悉的目光。
「我聽其他罪神說,神是不能愛上人的。就因為我只是個人,所以你連承認我存在的勇氣都沒有?」在憶起自己是個人的這事實後,她跟著想起當年自罪神口裡聽來的那些話。
或許就因她並非神人,因此她無法像其他的女人一般,光明正大的與他在一起,只能偷躲在黑夜裡,瓜分他一點點的熱情?
在她呢喃似的語調中,北海的氣息明顯變得有些急促,察覺到這點的漣漪,苦澀地笑了笑。
「是人是神,對我來說很重要,對你來說,也非常重要是不是?」原來當年介意著身份的,並不是只有被困在風陵的她一人而已。
低首看著她的臉龐,懸在她身上的北海,不禁回想起當年在他開口說他不願離開迷海時,天孫與女媧臉上那同樣質疑的目光,他更記得,眾神總在他天明歸來時,質問著他夜裡究竟是上哪去了,而和他在一塊的女子,究竟是人還是神?
在那麼多隱帶著不願說破的責備目光中,他選擇保持緘默,就如同現下一般,只是至今他忘不了的是,每當夕日即將西下,那張遠在一片金色花海中等待他的臉龐上,有著一雙多麼渴望著他到來的水眸。
一如以往,不打算正面回答這問題的北海,緩緩低下頭,以唇輕觸著她的,失望在漣漪的眼中一閃而逝,她掩飾地閉上眼。
「你根本就不該來人間。」若他不造出這片迷海,她也不會嚮往著來這一探究竟,而後還被神子們關進這兒,且一關,就永無盡期。
「我知道。」北海捧著她的臉龐,一下又一下吻著她的眼眉。
「你不該成為我的黑夜。」當他拂開她的衣領埋首進她的頸間時,她深吸了口氣,感覺那燙熱的唇瓣似在她身上烙印。
「我也知道。」
明白自己終將會沉淪的漣漪,在他著手脫去自己的外衫時,避開他的碰觸,往旁退了一點望著他。
「就算離開等於死亡也無所謂,我想要回我的自由。」
似乎早就知道她終會說出這句話,北海只是沉穩地一笑,探出裸臂將她擁入懷中。
「休想。」
不再多置一詞的漣漪,閉上雙眼,不願讓他將她的傷心看得太清楚。
逞強若無其事太強人所難,假裝不受傷更是太令人為難。
在她胸膛裡的那顆心,和其他人都一樣的平凡,她要的不是一個對他來說特別的人,就算他把所有的黑夜都留給了她又如何?他人還是可以與她一同分享他的心,那張吻過她的唇,一樣也可以流連在其他女子的身上,若是不能完完全全的擁有,她情願什麼都不要有。
居於宮中忙於公務的浩瀚,在日行者以十萬火急之姿闖入宮內報訊後,訝然地擱下手中正在批閱折子的御筆。
「打起來了?」臨淵居然會和麗澤動手?麗澤那傢伙是怎麼有本事惹毛臨淵的?
「正打得不可開交呢……」日行者一把抹去額上的大汗,「月相已先去看著他倆了,陛下,您快些移駕吧。」
收拾好滿心的錯愕後,浩瀚沉思了半晌,急得慌的日行者不解地看著他動也不動的模樣,怕會誤了事的他,才想再開口催上一催,浩瀚這才自御座裡站起,在日行者的帶領下,準備去平息那場皇宮內的小戰事。
下了朝後想前來坎天宮覲見浩瀚的臨淵,怎麼也沒想到,一向不出現在廟堂之上,也鮮少離府的麗澤,今日竟出現在坎天宮的御花園裡,原本他還以為麗澤也是前來覲見浩瀚,可沒想到,麗澤在他一踏進御園裡時,立即揚劍對準了他,逼得他不得不趕快抽出佩劍迎擊。
勉強閃身躲過另一記劍襲後,臨淵沒好氣地朝那個行事作風向來都沒個準頭的麗澤大喊。
「老三,別再胡鬧了!」他早該知道,比起任性的破浪,這個做任何事從來都不給理由的麗澤更是難纏。
「胡鬧?不巧本王我可是認真得很。」流暢運劍的麗澤,加快了手邊抽刺的速度,一劍削下他的衣袖,「再不留點神,人頭若掉了,你可別來怨我。」
「老三!」
「輕敵是你最大的毛病。」他愉快地點明這點,將劍尖翻轉成一朵朵劍花,更進一步在臨淵的臂上留下一道長長的口子。
受這一劍後,不得不認真面對他的臨淵,微微瞇細了兩眼,一反守勢,凌厲的攻勢在下一刻即展開。
「你從未把我放在眼裡是不?你的眼裡就只看見浩瀚?」麗澤一劍架住了他的後,湊至他的面前問。
「你想說什麼?」銳利的眸光,立即出現在臨淵的眼中。
「眼神不錯嘛。」麗澤愉快地看著難得出現在他面上的厲容,「我真想讓浩瀚看看你此刻的模樣。」
被日行者領著來到園中的浩瀚,在他倆全都亮出看家本事,對彼此都毫不留情時,站在遠處開口。
「麗澤,住手。」
他轉首看向浩瀚,冷冷低哼,「你的壞毛病就是太好說話了。」
「麗澤。」這一回浩瀚的語調裡,就不再溫和而是充滿威脅。
「或者該說睜隻眼閉只眼是你最大的本事?」不以為懼的麗澤,猶挑釁著他的底限繼續問。
「二相!」浩瀚在他又舉劍刺向臨淵之時,朝身後一喝。
隨侍在側的日月二相,立即銜命介入兩者的戰局。
「哼。」一對上月渡者那雙老早就等著會一會他的眼眸,當下失了興致的麗澤哼了口氣,頗為不願地收劍回鞘,他轉身睨了臂上多了一道口子的臨淵一眼,接著連禮也不行地就轉身離開圖中。
縱容他離去的浩瀚並未攔下他加以追究什麼,他只是舉步上前,在臨淵連忙收劍想向他行禮時,伸出兩掌扶起他。
「皇兄沒事吧?」
「臣沒事。」
「麗澤也太不知輕重了,都幾歲了,還跟個孩子似的。」在他開口大訴麗澤的不是之前,浩瀚先他一步替他說出不滿。
「陛下……」總覺得不對麗澤之事做出處置,就連口頭上的教訓也無關痛癢的臨淵,不滿地站直了身子想再多參麗澤幾本。
「皇兄先去療傷吧。」浩瀚微微一笑,一手小心扶著他受傷的手臂。
「這只是小傷,臣並不——」
「先療傷吧。」浩瀚柔聲勸著,語氣裡,有著不容置疑的味道。
眼看日行者已經配合著浩瀚地走上前,準備攙定他,沒能多說幾句話的臨淵,也只好點了個頭向他行禮。
「臣遵旨。」
「陛下……」站在原地未動的月渡者,才想好好跟浩瀚稟報一下他們是怎打起來的,但一道她原以為早已擺平的男音,卻在此時闖進她的耳裡。
「陛下!」
破浪扯開嗓門的吼聲,令浩瀚微微蹙緊了眉心,他往旁一瞪,自知辦事不力的月渡者馬上摸摸鼻尖,很識相的先行開溜,以免被那個近來被她整慘了的破浪給堵上,留下浩瀚一人獨自去打發破浪。
「陛下,您沒事吧?」才一進宮就聽聞兩位王爺在宮中亮衛兄劍,擔心浩瀚安危的破浪,一骨碌地衝進御園中,兩腳還未跑至浩瀚的面前,話就已問出口。
一根寒毛也沒少的浩瀚,只是一手撫著下頷,站在原地動也不動地盯著他。
「陛下?」被他看得莫名其妙的破浪,在日行者送走臨淵走回園中時,忙不迭地以眼神看向日行者,但他只是攤攤兩掌,也不清楚浩瀚在想什麼。
浩瀚問得很故意,「破浪,你近來很忙?」看樣子,月渡者應該再讓他忙一點,最好是忙到就連回宮的機會也沒有。
「還不都是那女人搞的鬼?」想到這點就有氣的破浪,兩眼四處張望,就是沒在園中找著月渡者的身影。
「你與阿爾泰處得如何?」浩瀚抬手拍拍他的肩,閒話家常般地拉著他至園中的涼亭裡小坐。
絲毫不加掩藏的臭臉,立刻忠實地出現在破浪的面上,浩瀚看了,沒好氣地輕歎。
「阿爾泰是朕親任的西域將軍。」平常他不是挺沒有什麼同僚情誼的嗎?怎麼他的同僚情,老是撿在他的同僚們不在時才會發作?
「陛下真要他取代孔雀?」不是他要挑剔阿爾泰的身份和為人,只是要他把孔雀的位置讓給一個外人……不行,他沒那度量,那位置除了孔雀外誰都別想坐!
浩瀚玩味地挑高眉,「你有不滿?」
「不是,只是他來自地藏——」
「你不相信朕?」不待他把諫言說完,浩瀚迅速換上了一副大失所望的模樣。
當下他的話全都梗在喉裡,「我……」可惡,又對他來這招。
浩瀚在亭中站起身,關愛的大掌撫上破浪的頂上,一下又一下地拍撫著他,如同在安哄個小孩似的。
「乖,好好和阿爾泰相處。」
總覺得自己好像又被當成幼兒對待,面子因此而大大掛不住的破浪,很想拎走兄長那只正在對他摸摸頭的手,可笑咪咪的浩瀚的表情又顯得很緬懷似的,使得滿肚子火氣想壓又壓不住的他,就只能僵著身子坐在石椅上。
當站在亭外的曰行者掩飾性地別過險竊笑時,再也忍耐不住的破浪,一把撇開浩瀚的大掌。
「臣告退!」
大步大步踏出御園的破浪,在走至園外時,兩眼朝倚在園外沒進去一裊頭看熱鬧的阿爾泰一瞪。
「你聽清楚,本王相信的不是你,而是陛下!」
「聽得很清楚了。」覺得他們兄弟情很好玩的阿爾泰,愛笑不笑地繞高了兩眉。
「陛下,您的手……」這時站在亭外的日行者,才發現浩瀚的掌坐異沾著了方才臨淵所流的血。
就在日行者忙著掏出巾帕時,站在亭中的浩瀚,面無表情地瞧著那一抹血漬,而後,緩緩收緊了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