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魂 第四章
    這、這是……

    特意進城買黃豆的晴空,在返家來到自家山腳下時,愕然地瞪大眼,看著眼前由山腳下的山階,一路婉蜒排至山頂山門的人群。

    他直瞪著眼前這些手提竹籃或手拿碗盤,大老遠跑來山中買豆腐的人們,發覺他的生意在不知不覺間愈做愈好,聲名遠播之餘,也為他吸引了不少忠實顧客天天往山上跑,只是,這種形情似乎愈來愈誇張,這回排隊買豆腐的客人,居然一路由山腳排到山上去了。

    但他記得他從不招搖的呀,是誰讓他的生意在短短數日之間蒸蒸日上?

    撫著下巴沉思許久後,晴空兩眼往山上一瞄,很快就找出那個讓他訂單接到手軟的主因。

    這陣子與晴空聯手製出來的豆腐實在太多,多到晴空沒法子將剩餘的豆腐挑下山去賣,因此晚照提議也在山上擺個小攤,就由留在家中的她來賣豆腐,但沒預料到的銷售盛況,卻令晚照忙得人仰馬翻。

    當一抹人影來到她的面前時,已經逐客許久,正收拾著攤子的晚照不禁疲憊地低首歎了口氣。

    「今日豆腐賣光了喔,若要買的話明日請——」她邊說邊抬起頭,然後板著臉對他皺起眉,「你的臉怎麼這麼臭?」

    晴空一手指向身後那票不肯走的男客,「豆腐既都賣完了,他們還杵在這等什麼?」

    「這個嘛……」晚照的眼珠子轉了兩圈,對他乾乾地笑。

    晴空轉過臉,銳利的雙眼瞟向那票見艷心喜的男人,打量了他們充滿期待的表情一會後,他再抬首看著遠方即將落下的夕日。

    「他們想看晚上的你?」他低首直視著不管是白天或晚上,都將那票男人迷得七葷八素的禍水。

    「應該是……」她不好意思地以指刮刮面頰。

    晴空二話不說地轉身逐客,「諸位請回吧。」

    眾人不滿地瞪著這個害他們等一會看不到絕世美女的和尚。

    晴空神情冷肅地揚起下頷。

    一眾差點被他的眼神給瞪得結了冰。

    晚照一手掩著嘴,頗同情那些被瞪跑的客人。

    「明日起,別再擺攤了。」關好山門走回家門前,晴空慎重地向她交代。

    「為什麼?」大發利市不好嗎?

    「不缺錢。」他扔下一個令她皺眉的答案。

    「你在吃味?」神情突然變了一個樣的晚照,笑吟吟地追在他的身後問。

    聽著她與先前截然不同的口氣,已經見怪不怪的晴空,側首看向已日落的山頭,很慶幸自己在她又玩變臉遊戲之前趕跑了那票登徒子。

    「我真的不缺錢。」他以手揉揉她頂上的發,順勢將她又摟住他的雙臂拉開。

    他知道,來這買豆腐的人,每個人都以為這裡住了一對美麗的姊妹花。

    某些大娘大嬸或是靦腆害羞的男子,他們都在白日來,為的就想見見白日裡人見人愛的晚照,而有些意在獵艷而不在買豆腐的好色男子,則是假藉買豆腐之名想見晚上艷光四射的晚照一眼,就盼能一親芳澤,若是豆腐賣完了見不著,他們在失望之餘,退而求其次地待在山門外等候天亮,就算只能見白天的晚照一眼也甘心。

    為此,他已經開始考慮把山門封了不再做生意。一來,是因他這些年下來賣豆腐攢下的錢,供他倆吃喝無虞;二來,他並不希望這座清幽多年的小山頭,因此而沾染了太多人氣,他更擔心的是,晚照還魂之事,若是被這些人知情,或是遭其他眾生看出,因而告訴了欲拿她的鬼後怎麼辦?

    用過晚膳後,晴空獨自來到禪堂裡,坐在蒲團上看著擺在地上的那七盞燈。

    近來,他常在焰火的搖曳中似看見了什麼,可又總不清晰。

    聆聽著晚照每晚都會輕奏的小調,本想靜下心思考的晴空,愈聽心神愈是不定。那一聲聲淒婉的弦音,在他聽來,很像最近他常在夢中聽見的曲子,總是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棵枝葉茂密、偷偷攀入他的夢中,在日光下葉片閃閃發亮一如碧玉的梧桐樹。

    也不知是怎麼回事,近來他不斷作夢,夢中老是有一棵梧桐樹跑來他的面前,苦苦哀求他去見它一面,為它一解多年的心中之謎,並放它自由還它人身。他想,這株能夠入到他夢中的梧桐樹,應當是修煉成精的樹精吧,只是既然已修煉成精,為何還要他還它人身?

    半躺在廊上乘涼的晚照,在彈完曲子後,一手搖著酒杯,一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撥著放在地上的琵琶,當晴空不語地走出禪堂在她身邊坐下時,她好奇地瞧著他的臉龐。

    「你的臉色很差,睡不好?」

    「嗯。」他沒有隱瞞,自地上拿了杯酒品嚐,「這幾日我老夢見一棵樹。」夜夜闖進他的夢裡來,這算不算是騷擾?

    「樹?」按弦的指尖頓了頓,美麗的黛眉蹙起。

    「是棵梧桐樹,它要我去找它。」他邊說邊拉來她玩弦的指尖,關懷地問:「不疼了吧?」

    「不疼了,我的棍傷也全都好了。」她挪至他的身邊,一臉興味地趴在他的大腿上,「你剛才說的那棵樹,它找你做什麼?」

    「它要我去看看當年我曾在它胸口刻下什麼字。」不知道自己幹過啥事的晴空一頭霧水,「它說,這個問題已經困擾了它將近兩千年,還說我非得負起責任還它一個答案。」現在他只要想到「答案」這兩字,他就覺得頭痛。

    「你刻過什麼字?」

    「我沒印象。」他要知道就好了。

    「這樣啊。」靠睡在他腿上的晚照,仰首看著他糾結的眉心。

    可能是已經習慣成自然,也可能是早就懶得再推拒,晴空並沒有注意到她又自動自發地與他親密地膩在一塊,一逕想著心事的晴空,出神地看著外頭月下的景色。

    自從她來了後,他便開始作一堆古古怪怪,或是從沒見過的幻夢。原本他以為這是無酒的咒語或是法術所致,但那七盞燈從來沒有滅過,也沒對他造成任何影響,反倒是他愈與晚照相處,出現在他身上的謎團也就愈來愈多。

    他忽然開口,「明日我要出遠門。」

    「去找那棵樹?」快睡著的晚照,閉著眼將臉龐偎進他的身側,睡意濃濃地問。

    「嗯。」他低首看了她一眼,將身上的外衫脫下蓋在她身上。

    「我可以跟嗎?」她的小手緊握著他的衣衫。

    晴空原本是想拒絕她的,但想了想她對眾生及宿鳥所造成的吸引力後,他很快地改變心意。

    他動手將快睡著的她扶起,輕拍著她的小臉,「去準備一下。」

    軒轅岳開始懷疑,他似乎是太過看輕自家師兄不屈不撓的毅力,以及神界之神皮厚肉粗的程度。

    他們是任他怎麼打都打不怕的嗎?

    倚在方落成的自家門邊,早已煉丹成功恢復男兒聲的軒轅岳,冷淡地看著再次找上門來的一人一神。眼前這兩個被他打過數回,仍是壯著膽子跑來他家叩門的來客,其中一人偏過臉頰兩眼不敢直視他,另一個無辜的倒楣神,則是一臉無奈的模樣。

    「他幹嘛在臉上掛了兩串臘腸?」軒轅岳目光越過藏冬,直落在燕吹笛那張遮遮掩掩的臉龐上。

    「那叫嘴腫,不是臘腸。」深感可恥的藏冬嘴角微微抽搐。

    「為什麼他的嘴會腫成這樣?」雖然有點擔心,但軒轅岳表面上還是裝作仍在氣頭上,硬是板著一張臉。

    藏冬回首瞪了不怕死的燕吹笛一眼。

    「誰教他吃了不該吃的東西!」活該,煉出來的丹藥沒把握,不敢拿給軒轅岳吃就算了,這回他居然不惜以身試藥,這下可好,吃成大嘴燕了吧。

    「他幹嘛一臉害怕的模樣?」在燕吹笛眼眸閃爍地迴避著他時,軒轅岳有些不滿地挑高了劍眉。

    藏冬恨恨地再轉瞪向這個拖累所有人的大禍水。

    「不知道前陣子才又打他一頓的人是誰喔。」燕吹笛三不五時來此討頓揍,挨完了拳頭後就換賴在天問台的申屠令倒楣,而那個又被親兒子打了的申屠令,下一步就是找上門來向他哭訴……他這個局外神受夠這三者詭異的關係了!

    「你呢?」軒轅岳兩手環著胸,「我已經把你家還給你了,你還來這做什麼?」

    「討打啊。」他習慣成自然地擺擺手。

    大門立即在他們面前關上。

    「慢著,我是來找你幫忙的!」藏冬忙不迭地在門關上前伸出一腳將它卡住。

    軒轅岳愛理不理的,「幫什麼忙?」都因人為因素之故,害得他出發到西域的行程一拖再拖,偏偏在他忙著打包行囊時,這兩個老害他不能成行的不速之客又來報到。

    藏冬難得一臉的嚴肅,「我需要你幫我找出幾隻你才找得到的東西,」

    「什麼東西?」天底下有這神辦不到的事?

    「修羅。」他將兩手一攤。

    五界裡頭,有什麼眾生是他這個神找不到的?可出了五界外,六道那方面他就完全沒轍了,要不是衝著軒轅岳是皇甫遲的愛徒,習得了皇甫遲不少的本事,他也不想來這裡看人冷臉並拜託幫忙。

    軒轅岳一手撫著下頷,「為何要找他們?」

    「為了救晴空一條小命。」不得不插手管閒事的藏冬,刻意將人情的大帽子往他的頭上戴。「喂,晴空那小子幫過你也幫過神之器,現下他的麻煩找上他了,你不會見死不救吧?」

    軒轅岳愈想愈覺得不可能。

    「無敵的晴空也會有對手?」當年晴空光是一句住手,就中止了一場人鬼大戰,為保神之器,晴空更是一夫當關與三界惡鬥,以他來看,就算藏冬與鬱壘聯手,晴空也未必會看在眼裡。

    藏冬疲憊地抓著發,「萬物相生相剋,怎會沒有?」要不是那尊活菩薩的弱點恰巧被無酒逮著了,他幹啥這麼緊張?

    看著藏冬不同於以往的正經模樣,軒轅岳思索了一會,邀客地敞開門扉。

    「進來吧。」

    「進來啦,有我在他不會扁你的……」藏冬忙對身後一臉恐懼的燕吹笛招手,然後走至軒轅岳的身邊低聲請求,「喂,給個面子吧,這回別又打他成不成?」

    軒轅岳微撇過臉,瞧了那個滿面憔悴又楚楚可憐的燕吹笛一會,明知燕吹笛曾讓他吃過什麼苦頭,但他最終還是硬不起心腸,邊歎氣邊朝燕吹笛頷首。

    燕吹笛小心翼翼地求證,「師弟,你……氣消了?」

    他忍笑地一手掩著嘴,「消了。」那兩串臘腸他要是再多看幾眼,他怕他會當場破功笑出聲。

    燕吹笛當下慶幸地拍著胸口深吁了口氣,而後在藏冬鄙視的目光下,跟隨著軒轅岳的背影飄飄然地晃進屋內。

    藏冬已經放棄再去唾棄沒人格的燕吹笛了。

    「你要找哪些修羅?」軒轅岳邊招呼他們坐下邊問藏冬,「我只知三名修羅的名字與行蹤,若你要找的是其他的三者,我可就幫不上忙了。」

    「我只要找一名修羅。」他將頭一轉,笑咪咪地看著救星,「無相這名,你可聽過?」

    「聽過。」軒轅岳點點頭,語帶保留地再問:「只是你為何要找他?」

    「修羅裡,無酒擅長施咒,無相擅長解咒,我需要無相來解無酒之咒,你能找到他嗎?」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哼,無酒能掐著晴空的弱點使詐,他就不能也挖來無相拆無酒牆角?

    「能。」軒轅岳如藏冬所願地頷首。

    「瞧,你師弟比你管用多了,哪像你,叫你找個修羅都找不到!」興高采烈的藏冬,當下一掌用力拍向身旁不濟的燕吹笛。

    「誰說我找不到?我是不能找行不行?我要找上那老妖怪,看我不被他給清理門戶——」遭神看扁的燕吹笛沒好氣地解釋著,但他很快就發現自己的失言,並飛快地掩上嘴。

    聽出端倪的軒轅岳瞇細了眼,「你方才說什麼?」

    「是你自己抖出來的,這麻煩你自己收拾。」藏冬眼見大勢不妙,連忙坐遠點,與燕吹笛撇清關係。

    「師父跟修羅道有何關係?」軒轅岳兩掌按在桌面上直瞪向燕吹笛。

    他撇過臉,「沒什麼,你聽錯了。」

    「難道……師父也是修羅?」軒轅岳從他方纔的話裡逕自推敲出答案。

    燕吹笛只是緊閉著嘴,不否認也不承認。

    軒轅岳震驚地瞪大兩目,難以置信地起身往後退了一步。

    怪不得……怪不得皇甫遲法力高人一等,歲月也從不曾在皇甫遲身上眷顧,而他始終不明皇甫遲為何總是善惡不定,不解皇甫遲為何有時會為人間而極善得有如聖人,有時卻對其他眾生極惡得有如閻羅……雖然他早就知道皇甫遲並非人間之人,也曾經懷疑過皇甫遲究竟是哪一方的眾生,但,他沒想過今日得到的答案竟會是這樣。

    終於解開心中之謎的軒轅岳,在這刻,不知自己該用何種表情來面對這個現實,更不知,該用何種心情來面對皇甫遲過去為人問所做的一切,只是他不明白,皇甫遲為何要站在人間這一邊?既是修羅,又怎會對人間懷有守護之心,甚至是不擇手段?

    「師弟……」不忍看他如此,一直瞞著他的燕吹笛試著出聲。

    「這事你早就知道?」他茫然地問。

    在燕吹笛收聲不語時,藏冬好心地替他開口,「這小子之所以沒告訴你,是因他怕你傷心。」

    軒轅岳頹坐在椅上,總算知道當年燕吹笛為何不顧他的挽留也要離開師門。

    「你就是因此而離開師門?」他若不走,想必皇甫遲為了封口也定會殺了他。

    藏冬笑咧著嘴,在此時另抖出八卦,「才不只這樣,他離開師門有一半是因你——」

    臉色鐵青的燕吹笛,隨即以一巴掌合上他的嘴。

    「你究竟還想不想我幫忙?」他用力扯過這個嘴大的閒神,低聲在他耳邊撂話,「趕快辦完你的正事,再多說廢話,我馬上就抽腿走人!」

    「是是是……」不敢在這時得罪他的藏冬,速速轉首向軒轅岳說起來龍去脈,「事情是這樣的,六位修羅裡,其中一個叫無酒的對晴空施了法,若晴空不能在七盞燈全滅之前破解無酒的法術,晴空這回很可能會玩完。」

    「晴空不能解嗎?」軒轅岳勉強回神。

    「他沒法子。」藏冬深吁了口氣,「這得要同是修羅者才解得開。」

    他轉眼看向燕吹笛,「師兄,你怎不去找師父解?」

    燕吹笛沒好氣地頂回去,「你想讓他宰了我嗎?」那隻老妖怪每見他一次就砍他一次,他又不是嫌命太長。

    「假若……」軒轅岳還是弄不清事情的嚴重性。「假若晴空死了,人間會如何?」

    藏冬嘖嘖有聲地搖首,「一旦晴空死了,無酒下一步可能就找來其他五位修羅,人間若無晴空,決計抵擋不住六位修羅齊攻,到時修羅道將在人間君臨天下。」

    「佛界難道不出手?」軒轅岳皺著眉。

    他懶懶提醒,「佛界不殺生,記得嗎?」

    「晴空就可以?」

    「為神之器,晴空早破了戒不說,況且他這名聖徒的使命,本就是按佛界的意思助鬼界併吞修羅道。」藏冬再抖出晴空的秘密。「晴空之所以轉生來人間,一是因他本身的私心,二則是因佛界指派他來鎮住六位修羅。」

    「佛界賦予他殺生的特權,好讓佛界可置身事外?」聽了半天,燕吹笛已大抵摸清佛界刻意將晴空擺在人間的原因。

    藏冬摸摸鼻子,「可以這麼說。」反正……手段不就是這麼玩的?

    燕吹笛一臉不屆,「又是一票自私自利的傢伙……」

    「好了,既然你們已經瞭解這個重責大任了,那麼你們這對師兄弟就快出發吧。」把事情全都交代清楚後,藏冬站直身子一左一右地拉來他倆。

    「我們?」他們異口同聲的問。

    「你們不會認為只你們其中一人就擺得平無相吧?」藏冬左彈彈這個的鼻尖,右敲敲那個的額頭。「再怎麼說他也是個修羅,想要有點勝算的話,當然就得兩個一塊去。」也不知道到時這兩個加起來究竟打不打得過無相呢。

    「那你呢?」他倆冷冷看著置身事外的他。

    「我另有要事。」藏冬忙碌地朝他們揮著手,「就這樣,有消息馬上通知我。」

    莫名其妙多了件得插手去管的閒事,使得他的西域修行之行又要往後拖延,站在原地目送藏冬一溜煙跑走的軒轅岳,有些無奈地看向身旁的自家師兄。

    「師兄,許久不見你了。」他的口氣很溫和也很誠懇,一半是為先前自己的暴行懺悔,一半是想藉此挽回師兄弟間的感情。

    燕吹笛僵硬地轉過頭,「是……是啊。」

    「這陣子你都在做什麼?」他關心地問。

    「那還用說?當然是煉丹——」沒設防就衝出口的話,馬上就讓燕吹笛後悔莫及。

    「是嗎?」軒轅岳當下說翻臉就翻臉。

    「沒!我什麼都沒說也沒做!」燕吹笛白著臉,捂著嘴不斷往後退。

    「煉什麼丹?」軒轅岳微笑地扳著十指。

    「我可不可以不說實話?」早被打到渾身無一處不是傷的燕家老兄,心生恐懼地問向這個每次都手下不留情的師弟。

    「又是煉來要給我吃的?」他開始挽起兩袖。

    「那個……」燕吹笛邊揚起一手阻止他,邊不斷轉首四下找路逃生。「慢、慢著,師弟,你先聽我說……」

    軒轅岳冷冷地揚高下頷,「我不會再上你的當。」

    「都說好這回不打人的嘛!」在熟悉的金剛印朝他飛來前,這是燕吹笛唯一來得及說出口的話。

    在陰間過了近兩千年的日子後,再次重回人間,並與人間之人做同樣的事、走同樣的路、曬同樣的日光,晚照這才發覺身處在晴空的居處之時,晴空已十分為她這個方還魂的女鬼體貼著想。

    雖未至夏日,但正午的日照對她來說太過毒辣猛烈,她甚至覺得體內那條好不容易才返回這個身軀裡的魂魄,都快因此而被曬化於無。

    帶著她走過兩個城鎮之後,晴空也發覺了她的不適,可出了城後,就很難找到供她暫歇的旅店或是民家,在這條官道之上,僅有一座香火鼎盛、用達官貴人的供奉金修建得金碧輝煌的佛寺。

    在他上前與守在寺外的小沙彌交涉過後,他才想帶著晚照入寺暫歇,卻見晚照似見了什麼極度恐怖的東西般,說什麼也不肯往前踏進一步。

    他關心地彎下身,「怎麼了?」

    「我不想進去……」極力想忍住顫抖的晚照,兩手用力捉緊了肩上的布包,可泛上心頭的寒意卻讓她四肢不住地打顫。

    「你需要休息。」瞧瞧她,面色蒼白的跟紙一樣,想必還魂沒有多久的她,定還不能接受過多的日照。

    「我不進去……我討厭佛門之地……」她的聲音充滿恐懼,不斷朝他搖首。

    「晚照。」晴空執起她冰涼的小手,哄勸地道:「你累了,你得歇歇才行。」

    「別碰我!」她忍不住放聲大叫,使勁揮開他的手後,頭也不回地轉身就跑。

    晴空怔站在原地,看著急急逃離此地的她,不顧虛弱的雙腳幾次差點踏不穩而跌跤,還跌跌撞撞地碰著了許多不明所以的路人,為此,疑問不禁泛上晴空的心頭。這些日子與她相處以來,在白日,她一直都是個柔順開朗的女子,從沒大聲對他說過一句話,也總是對他百依百順從沒頂撞過他半回,在這日前,他更沒見她這麼激烈地反抗過什麼。

    她在怕什麼?

    晴空回首看向身後這座巍峨的佛寺。

    後來,他是在遠處的河邊找到她的。他悄聲走近,不想又嚇著了她,他走至她身旁看著似已較平靜的她,而她只是不說話地逕看著潺潺的河水。

    在看她許久後,晴空微瞇著眼,發現臨水而站的她,水中的倒影和她臉上的神情略有不同,就像是白日與夜晚的晚照同時出現了般,但相同的是,在那兩雙眼睛裡,都偷偷藏著他以往沒察覺的東西。

    他仔細地瞧著她寫滿心事的眼瞳,在那其中,他不只找著了先前的恐懼,還有委屈與悲傷。

    「生前的事,你還記得多少?」他挽起她冰涼的手,邊帶她走向河邊的柳樹叢邊問。

    「都記得……」照晚像失了所有力氣般,聲音顯得很單調,「我只忘了死前那段日子。」

    讓她待在蔽蔭處遮涼後,晴空拉來她的手以指按住她的掌心,試著讓受了過多日照的她恢復點精神。

    「你這日夜不同的性子,可曾為你帶來什麼麻煩?」一救急地處理完她,他開始試著去探索她逃離的原因。

    「麻煩?」她忍不住笑出聲,彷彿他說了什麼笑話般。

    然而晴空卻一點也笑不出來,因為,她的笑容太艱辛,也太苦澀了點。

    她回憶般地說著:「對我來說,苦難是人生的全部,麻煩,只是片景。」

    「是我多問了。」知道自己問了不該問的東西,晴空馬上想收手。

    「你比我還不敢面對我的過去。」晚照側首看著退縮的他。

    他解釋,「我只是不想揭人心傷。」

    她看著他那雙渴望的眼,不讓他逃避。

    「可是你明明就很想知道。」想知道,不必拐彎抹角的來試探,他只要說一聲就成了。

    晴空歎了口氣,「你願說嗎?」

    「這是個聽了不會開心的故事。」突然問,她的表情像是有點後悔,也不知自己為何要告訴他那些。

    「我是個好聽眾。」晴空保證地抬起一掌。

    「你……討厭我有兩個性子嗎?」她試探性地起了個頭。

    晴空無所謂地聳著肩,「不會。」

    「我也是。」她點點頭,抬首看著遠處閃爍的河面。「我從不討厭我的這兩個性子,我也從不認為這世上有兩個晚照,我只是我,不過是日夜有點不同而已。」

    「但他人卻不這麼認為?」對於她這兩種不同的性子,他的反應算是還好的了,畢竟他見過更多特殊的眾生,只是人間的這些凡人,恐怕就很難似他這般。

    晚照芳容上的神情很快就變了,一抹憂傷,或是難堪閃過她的眼中。

    「有人說……我是妖,也有人說我是魔,從小我就聽奶娘說我的身體裡住了隻鬼,而府裡的下人,總是躲在暗處裡說我自出生起就被精怪附了身,或是打一生出來就撞了邪。」她雙目無神地喃喃,「我出生於貴胄,因此家族甚重顏面,為了讓我的性子一統,為了不讓我成為鄰里間的笑柄,我爹娘總是命人帶著我四處去尋找法師術士或是高僧和尚,期望他們能夠將我體內的另一個晚照除去,因此,自小到大,我就一直活在驅魔除妖的日子裡。」

    「無人願聽你的解釋嗎?」

    「就算說了,又有何用?」她微扯動唇角,想笑,卻笑不出。「人人都只要一個晚照,也都不肯容下另一個晚照。」

    總算明白來龍去脈的晴空,輕碰著她的手臂。

    「這些遭棍打的傷,是那些人造成的是吧?」

    「我會如此,全是因個和尚之故、」她徐徐撫著自己曾痛到麻痺的雙臂,喃喃的語調,很平板,彷彿說的是他人的故事般。「那個和尚說,只要在每月的初一、十五,用戒棍重重責打一整日,不出三年,就可將我體內的妖魔逼打出。」

    她還記得,以往,她在白日裡,喜愛與府中的下人們待在一塊,習做家事女紅,但在夜裡,她就開始習起宮律舞蹈,但無論是白日或夜晚的她,都令家族因此而蒙羞。

    因她一下子低下得有如他們眼中的下等奴僕,一下子又宛如青樓裡的花魁艷妓,貴胄世襲,書香傳家的大家族,怎能容得下她這個家醜?在宗親的輿論逼迫下,早已拿她沒法子的家人,自小就將她送進寺廟裡,任和尚們拿戒棍將她打得遍體鱗傷,以為用這法子就可將她體內的妖魔給逼出來。

    可她根本就不是妖魔,她只是一個性子分成了白天與晚上的普通人,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女兒家,她不是他們眼中的妖魔,但最令她失望的是,就連她的父母都不信她。

    當她到了適婚年齡時,她這不同的性子開始為她的家族帶來另一種恥辱。看中她溫和性子的大戶人家們,到了夜晚就遭她那看似放浪的模樣給嚇壞了,而色慾薰心的有錢公子哥們,則是受不了她白日如女僕般簡約而又樸素的德行。

    留在府裡無人能夠忍受,欲將她嫁出府眼不見為淨,卻又無人願娶。她走與不走,留或不留,對他們來說都是一種難堪。

    對她而言,什麼流言蜚語,與外人的冷眼相待,都遠不及那些至親投射在她身上的目光令她心痛。

    「你被打了多久?」沉默了一會後,晴空的神情有些異樣。

    她也算不清,「大概……自八歲起,一直到我死了吧。」

    生前死後,都得受同樣的際遇?為什麼這種事會發生在她的身上?

    晴空本是不想深入她心中的,可是她的言語似有魔力,不斷召喚著他一句句聆聽下去,一步又一步地走進她孤獨的世界。但在這片世界裡,他只看見絕望的黑暗,只聽見苦無出路的叫喊,讓總是冷眼旁觀世人苦痛,頭一次走入他人內心的他,不知該如何抵擋這份他沒經歷過的傷痛來襲。

    「別這樣……」眼看他因此而深感傷懷,她心慌慌地想安慰,「真的,我從很久以前就已經習慣了,這沒什麼的……」

    怎麼會習慣?

    此時晴空真有些埋怨起自己的天賦,怨怪自己為何總能自他人的眼中、胸口中看出他們的過往,以及他們想掩藏的心事,雖然晚照用長年下來積壓的忍耐,在她的心事上覆上了一層他怎麼也看不清的薄膜,可他還是看見了,他清清楚楚地看見不能改變命運,只能任由命運飄流的她。

    他想起那些他曾經見過的幻影,那些他曾在燈中見過的棍棒,和花叢中的面容。這時他才發覺那時他所看見的面容,是隱忍著淚光的,而她,又怎麼會習慣於這種他人擅自加諸在她身上的苦楚?她明明就是不願且曾放聲求援的,可她的心,卻從沒得到救贖過。

    怎麼能習慣……

    在晴空一逕地沉著聲時,晚照將目光拉回河面上,看著波波不斷濤湧的湍急水面,她想起了那些這麼多年來她從沒忘記過的臉孔,但在想起他們時,她忽然覺得她有些能夠明瞭那些人當年的所作所為。

    「我不知他人是怎麼想的,但我覺得,唯有如此待我,他們才能安心,才能認為他們足以戰勝令他們悸怕的鬼怪妖魔,唯有將棍棒握在手裡時,他們才能覺得自己遠比妖魔無敵,要生要死,皆由他們掌握,實際上,他們怕自己甚於怕我。」

    「這是人性。」

    她不甘地問:「可他們在滿足了自己時,我呢?」

    「你說你忘了你是因何而死,我想,你恐怕是遭打死的。」晴空低首說出他的推論。「因在無間地獄裡,受苦者將會不斷重複生前遭死之刑。」

    「我也這麼想。」她早猜想過。「只是……我真的不明白我究竟犯了何罪,所以才得待在那。我生前既不傷人也不害人,更沒做過什麼天理不容之事,我真的不懂……」

    遠處粼粼波光映在她的面容上,將她苦藏在眼底的心酸映了出來,看著她努力想要將眼淚藏住的模樣,晴空難以自禁地鎖緊了眉心。

    「難道說……我的存在就是一種罪?」她顫著聲,緊握著十指問。

    「不是的。」他搖首,歎息地按著她的手臂讓她靠在他的肩頭上。「我說過,想哭就哭出來,別再忍了。」

    「你這人……」她壓住鼻音,嗔怨地問:「你怎麼總是要我哭?」

    因為他總是在她不經意透露出脆弱的時候,聽見她的心在哭泣的聲音,可是她卻封住所有能夠宣洩的出口,讓她的眼淚找不著出路。

    但晴空沒有把這些說出口,他只是兩手捧著她的面頰,用清澈的雙眼直望進那雙帶淚的眼瞳。

    「晚照,你只是很特別而已。」他一字字地告訴她。

    一滴眼淚滑出她的眼眶,那一瞬間,晚照彷彿自黑暗中看見了一絲光亮。

    晚照抬起手,顫抖的指尖撫過他的唇,撫過這個生平頭一回這麼對她說出這話的男子,她不知這是感激還是什麼,某種撞擊著她胸口的痛意令她難以出聲。她頻眨著眼,試著把這句珍貴的話牢罕記在腦海裡,把說這話的晴空面容記在心底,無法拘禁的淚水,靜靜自她面頰墜下。

    一直以來,她就是個站在荒漠中不知該往何方行走的人,人人都將她扔棄在那個地方,無人願走入漠地裡尋找她、為她指引方向,日復一日,由生至死,她就只是站在漠地裡茫然地看著四方,從來沒有人,也不會有人願站在她的身旁。

    不會有人知道,孤單是種多麼苛刻殘酷的刑責,不被瞭解,則是頂戴在頭上令人多痛的血淋棘冠,她從不想當棍下的被害者,也無意戴著長滿鮮刺的棘冠,在寂寞的領域裡,一人孤獨地稱王。

    晴空無言地以掌盛住她的淚,低首看著那顆晶瑩的淚珠。

    「晴空。」

    「嗯?」

    「為什麼痛苦的事,就算過了千年卻還是忘不掉?」她汲著淚問。

    他默然了一會,低首以指拭去她的淚,啞著嗓反問。

    「那幸福的事呢?」

    「我一件也不記得……」她聽了,再也忍不住,光滑的淚珠如雨落下。

    遭她淚水濡濕的指尖,隱隱的作疼,令晴空忍不住將她的臉龐壓入懷中,想用自己的胸膛收納起她所有的傷心。

    「或許……」晚照側臉靠在他胸前,哽咽的低語,「或許我生前最後一段的歲月,就是我最幸福的一段歲月,而老天定是認為我不該擁有它們,因此才刻意將它們從我的腦海中洗去……」

    顆顆滴落在他臂上的眼淚,很燙,也很痛。

    擁著晚照,晴空細細品味著這種揪緊心房的感覺,他只覺自己就像一塊吸了水的布巾,將晚照所有積藏在心底的悲傷全都吸收至他的胸臆裡,從不曾有過的傷心與痛苦匯聚成海洋,將他淹沒在其中。這份陌生的感覺,在他因神之器而明白心痛時他也曾體悟過,可他不是雷頤與彎月,更不明白他們之間的愛情,因此他只能為他們痛悔惋惜,卻不能感同身受。

    但這一回,懷中的晚照似乎把她的傷心全都渡至他的身上來了,他不斷想像著當年那個她口中所說的小小女孩,裸著背,被押跪在大殿裡遭人一棍棍施打的模樣,他甚至可以看見當年的她落淚的情景,或是痛哭失聲跪地求饒卻無處可逃的景況,在風兒吹動葉片的響聲中,他彷彿聽見了當年她吶喊哭救的聲音,在殿中一遍遍地迴響。

    如此遙遠,卻又如此清晰……

    細細的抽泣聲,在他的懷中沒有間斷,聽著她想忍卻忍不住的哭聲,他有點鼻酸,他收緊兩臂將她再擁緊了些,感覺她那顆受傷纍纍的心貼合在他的胸口上,一鼓一動間,在他的心上造成了些微的裂痕,令他同感其痛。

    真實的溫暖在他的掌心中擴散,蔓延至他的胸臆間,他有些張皇,也有想逃開的念頭,但想為她分擔一些的感覺,卻似籐蔓般地纏住他,在這份難以言喻的心痛中,他放棄抵抗,閉上眼任由自己沉溺。

    此時位在晴空宅中的禪堂裡,地上那七盞仍舊燦燦燃燒的燈火,其中一盞名為哀的燈,燈焰因風閃了閃,不久,嘶聲熄滅。

    被晴空拉著一路向東走,晚照從沒開口過問他要往何處去,還有他們究竟得走到何時,才能找到那棵騷擾他的梧桐樹。

    她想,晴空可能也不知他們的目的地在哪,因他樣子像在摸索,更像是照著模糊的記憶在走,每每路經一個地方,他就像是記起了什麼般,可在他臉上,她卻常見到茫然不解的神情。

    幾日下來,經過了數個大城鎮後,他們來到一個從沒聽過的小鎮,就在他們一進城裡,原本熱鬧非凡的小鎮,頓時像是時間中止了般,無人語無人動,市集安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聽得見。

    「晴空,很多人在看我們。」晚照拉拉他的衣袖。

    「嗯。」他悶著聲。

    「他們的樣子都很怪。」她邊走邊又提醒他。

    「嗯。」

    她愈看愈覺得莫名其妙,「他們都在忙著打包收攤,好像準備要逃難。」奇怪,這座小鎮的市集方才不是還熱鬧得很嗎?怎麼在他們一出現後,每個人都似見了惡鬼般忙著想逃躲?

    「嗯。」他還是單調地應著。

    「你為什麼都不開口說話?」晚照側首瞥他一眼,終於受不了這個自進城後,就開始一聲不吭只會敷衍似應著她的男人。

    晴空撫著額,「因為我一開口就會很麻煩。」

    「怎麼麻煩?」她一臉大惑不解。

    「就像那樣。」替她解惑的指尖,好心地往旁一指。

    當晚照依著他的指尖再次看向群眾之時,隨即受驚地挽緊了他的臂膀。

    她愣愣地張大嘴,「他們……他們幹嘛都跪在地上?」不分男女老幼,全都朝著晴空跪著不說,有些甚至還趴在地上發抖。

    「天性,也可說是不由自主。」晴空制式地解釋,順道再向她說清楚她沒發現的實情,「我忘了說,這城裡沒一個是人。」早知道他就不進這座城了。

    晚照刷白了臉,「那他們……是什麼?」不是人?可他們每個看起來都像人啊。

    「妖與魔。」晴空備感無奈,「他們的道行都很低微,很容易受到我的影響,因此見到我,他們不是趕緊迴避就是就地拜佛。」唉,每每遇到這等狀況,他便開始懷念他交的那票道行高深,不受他佛法影響的怪朋友了。

    她指著自己的鼻尖,「為什麼我就不受影響?」

    「因我刻意放過你。」他不想對她解釋太多,轉身朝那些還跪在地上的眾生揚手,「都起來吧,也都不必急著逃,我不是來收你們的。」

    「你、確、定?」在場眾生異口同聲地齊問,就怕他出爾反爾。

    他懶懶揚眉,「若要我收你們,我也是可以成全。」

    「不用了!」好不容易自佛掌下逃過一劫的眾生,忙不迭地對他揮著手。

    頭一回見晴空露一手的晚照,當下合握著兩手,以充滿崇拜的眼神看著他。

    晴空以指輕敲她的額際,「別告訴我你也想拜佛。」晚上老愛尋他開心就算了,她連白天也拿他開玩笑。

    「說不定有拜有保佑啊。」她誠心誠意地對他雙手合十。

    「別鬧了,趁他們未走前,我去買些存糧,你去買幾件衣裳。」晴空自袖中掏出些碎銀給她後,一手按著她的肩叮嚀,「別跑太遠,有事就喊我一聲。」

    「嗯。」

    深怕那些妖魔會趁他不注意時吃了晚照,晴空快速地買完他們路上要吃的乾糧後,在市集裡找她找不過一會,就見待在一個攤前挑選衣裳的晚照,正低著頭在選擇花色,而賣衣的小販,則是趁她不注意時,按捺不住心癢地張大了血盆大口,準備一口將她吃下。

    「你想對她做什麼?」晴空突然出現在晚照身後,冷冷地瞪向那只化身為小販的食人魔。

    「沒有!」害怕晴空下一步就是收了他,想保命的小販趕緊把嘴縮回去。

    「口水。」晴空指著嘴角向他示意,「流出來了。」

    「他怎了?」不知發生何事的晚照,抬首邊看小販拚命擦著嘴角古怪又害怕的模樣,邊側身問著晴空。

    「沒什麼。」他也不想多話。「選好了嗎?」

    「嗯。」她只拿了一件。

    「介不介意我替你挑幾件?就當是你為我打理家務的謝禮。」知道她白日生性儉約,晴空乾脆替她動手。

    「你不必那麼……」她不好意思地想推拒,但晴空已經伸長手在攤上替她挑起衣裳,見他那麼熱心,她只好感謝地把拒詞都收回嘴裡。

    「這些好嗎?」不過一會,一套套色彩和形式迥異的衣裳堆至她的面前。

    「為什麼買這麼多?」晚照將衣裳分成兩堆後,邊研究他跟她一樣對服飾差異極大的品味後,邊數算著他究竟替她買了多少。

    晴空徐徐笑著,「因你現在不喜歡過艷的衣裳,但入夜後,你會討厭太素的衣裳,所以我就日夜都買一點。」

    「你……幫我們都買了?」為了他的體貼,梗在喉間的感動,令晚照有些難以出聲。

    「不是你們,是你。」他微笑地更正,轉身將衣裳交給小販,「多少錢?」

    「免費!」臉色還是沒恢復正常的小販,受不起地直朝他揮手不敢收他的錢。

    晴空不同意,「那怎麼行?還是照實算吧。」

    晚照站在一旁默然地看著小販在那頭一逕地推辭,晴空在這頭堅不肯受,接著他們就開始討價還價了起來,聆聽著他們之問的一來一往,晚照的心思並不這上頭,她在意的是方才晴空的那句話。

    不是你們,是你。

    他當她是一個完整的晚照。

    他是真心真意接受白日與夜晚的她,兩者一視同仁,也只把她當成同一人來看待,他會隨著她的改變而配合地改變待她的態度。事實上,自發現她的不同起,他從沒有過半句怨言或是嫌棄,而他待她,也都與他人來得與眾不同。

    你只是很特別而已……

    一抹淡淡的嫣紅浮現在她的臉龐上,鼓噪的心音在她耳畔作響,令她怎麼也掩飾不了此時那份悸動欣喜的感覺。

    「晚照?」終於成功地讓小販收下他的錢後,晴空彎身瞧著她那張緋紅的秀容。

    晚照怯怯地抬起臉,鼓起勇氣迎上他的目光,而後踮起腳尖飛快地親了他的臉頰一下,拿著他替她買好的衣裳轉身就跑。

    晴空錯愕地撫頰立在原地。

    臉上的感覺,像蝶吻,雖然很淺很淺,但留有燙意,她身上殘留的香氣,也還縈繞在他的鼻梢。晴空看著小跑步遠去的她,發現不知是在何時起,他開始注意她身上那散發出來若有似無的淺淡香氣,並進而愛上了那種似芙蓉的清香,而她方才嬌俏的模樣,也像一朵在水中盛開的芙蓉。

    「那個……大師?」在晴空發呆地撫著臉頰時,看完好戲的小販忍不住舉手發問。

    「嗯?」他還沒從震驚中回神。

    「那位姑娘與你是什麼關係?」這傢伙……不是佛界來的嗎?怎麼他和她……

    什麼關係?

    晴空怔愣了許久,向來清晰的思緒,繼那吻之後轉瞬間又變得混沌,就在小販以為他會沉默到天荒地老時,他自口中吐出一個連他也不太信服的答案。

    「……朋友。」宿鳥與藏冬皆是他的朋友,女性的朋友他也有幾個,可為何一旦把這詞套到晚照身上,他就覺得自己言不由衷?他向來是不撒謊的,他怎麼會有種自己在騙自己的感覺?

    小販緊接著追問:「一個很喜歡你的朋友?」

    「喜歡?」他的眉心更是因此深深緊蹙。

    「不然還會是什麼?」小販理所當然的回瞪著讓人感到莫名其妙的他。

    晚照喜歡他?這就是喜歡?

    晴空遲疑地問:「喜歡……是什麼樣的感覺?」

    「你不懂?」小販開始大驚小怪。

    「不太懂。」他很老實。

    小販感慨地拍拍他的肩頭為他開悟。

    「所謂的喜歡呢,就是只和愛差一點點的感覺。」這也難怪,佛界的人嘛,不明白也是應該的。

    「差一點點?」晴空想不通地皺著眉,「那麼,若再多一些呢?」

    「那就是愛啦!」小販心情愉快地向他解釋完後,猛然收起了笑容,小心地再問:「我想……你應該也不懂什麼是愛吧?」

    偏偏晴空卻在這時向他點頭。

    「我懂。」自雷頤與彎月,還有梅妖與鏡妖的身上,他大抵知曉了關於愛的某部分,更明白愛能讓人做出什麼傻事。

    「怪了,簡單的不懂,困難的卻懂?」小販頻搔著發,「真不知該說你是天分高還是天資不足……」

    晴空驀然瞠大了眼,在那瞬間,某個久遠的記憶忽地閃過他的腦海,印象中,藏冬似乎曾以受不了的口氣對他說過類似的話,而且藏冬還說……

    他兀自喃喃,「曾有神對我說過,我很蠢。」

    「……」小販微張著嘴,不知道該接什麼話。

    「多謝。」像是突然想通了什麼般,晴空自顧自地道完謝後,轉身跟上跑遠的晚照。

    「……」謝他什麼?小販還呆在原地。

    捧著新衣走在市集裡的晚照,腳步輕盈得像只快樂的鳥兒,晴空跟在她身後近處,愣愣地看著飄揚在她背後的髮絲,當晚照回首看他是否仍跟在身後時,他見著了她漾在臉上的笑,那甜甜的笑靨,似盛載了滿滿的快樂。

    在苦難過後,得來不易的快樂,此時看來格外像種小小的幸福。

    他憶起她曾說過,她不記得半件幸福的事。

    微笑輕輕躍上他的唇角,他首次發覺,能讓他人覺得幸福的感覺,令他感到很愉快,打從心底的,為她同感快樂。或許是因為這種感覺太少發生在他的身上過,因此他追隨著晚照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她的身上,他定望著她,想再將她雀躍的模樣留在他的眼裡久一點,想再將她微緋著臉親吻他的模樣記牢一些。

    他想將快樂留給受過太多苦的她,更想留住此時這份深烙在他心頭微熱的感覺。

    潛進晴空宅子裡的無酒,此時正倚坐在禪堂的門畔,笑看著地上那盞名喚為樂的燈,在他期待的目光下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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