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靈 第五章
    「倘若命運是張臨江撒下的魚網,你就是江中遭捕的魚兒,當魚網困住了魚兒、網裡的魚兒用力想掙脫,但站在船上的漁人卻不肯放手。告訴我,到最後,究竟是網破,抑是魚死?」

    夢裡的心魔這麼問著她。

    她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是什麼,但她知道,他話裡的那個漁人,說的就是他。闖進她夢裡的心魔退站至夢境的角落,揚起一指示意她看,她轉首看去,原本黑暗的夢境頓化為戰場,漫天揚起的沙塵令人無法呼吸,轟聲隆隆的千軍萬馬近在咫尺,在人吼馬嘯聲中,佇立在戰場中心的她,用力掩住耳,緊閉著眼抵抗刺眼的風沙,當四下驀然變得死寂無聲時,她挪開雙手張眼一看,一具具橫陳在她腳下的屍首,何止千萬?不肯瞑目的戰士們皆僵瞪著眼,一束束含恨的目光彷彿要將她刺穿。「他們都是你殺的。」

    不願承認的她頻頻搖首,逃避的腳步勉強地想後撤,但腳下的沙地卻迅速化為血海,將來不及呼救的她給淹沒。

    當她即將溺斃在這片血海裡時,有人握住她的手,用力將她拉上來。「彎月!」強行將她自噩夢中搖醒的雷頤,將掙扎不休的她自床榻里拉起,試圖按住她胡亂揮打的小手。睜大了雙眼的彎月,在被他牢牢抱進懷裡時,猶分不清夢境與現實。

    他撥開她覆面的髮絲,「看清楚,是我。」

    驚悸猶在她眼中不肯散去,在他懷中的嬌軀哆嗦個不停。

    「怎麼會……」猶如驚弓之鳥的彎月,拉著他的衣衫不解地喃喃,「申屠夢……怎會將我的噩夢放出來……」

    雷頤安撫地在她眉心印下一吻,以袖拭去她額上的冷汗,在她仍是緊捉著他不放時,他淡淡地道。

    「你不能永遠逃避它。」

    聆聽著他似乎是有備而來的話語,僵怔在他懷中的彎月,思緒霎時變得清明。

    「是你……」她顫著聲,「又是你做的……」這個騙子,他根本就沒受申屠夢美色所惑,之所以找上申屠夢,原因就同他找上雲中君與嗔婆一般,他只是想自他們手中拿回屬於她的東西。

    「對。」

    她氣息難平地問:「為何你要這麼做?」

    「即使是噩夢,那也是屬於你的一部分。」雷頤直視著她眼中正暗自叢生的怒火,「申屠夢還給你的,不只是噩夢,她還把你的美夢一進還給了你。」

    彎月使勁地推開他,憤怒地一句問過一句,「為什麼你要來找我?為什麼你要那麼多事?我要求過你嗎?我有說過我要拿回它們嗎?」

    「我會陪著你的。」他靜靜地說著。

    「你走!」再也壓抑不了那些自他出現後就一直埋藏在她心中的情感,她盛怒地揮揚著手,「現在就走,永遠不要再出現在我的面前!我不需要以解救者自居的你留在我身邊!」

    遭拒的他試著想靠近地,「日後,無論你做了噩夢或是美夢,我會陪在你身邊的。」

    她怒聲駁斥,口氣裡有著哽咽。

    「我根本就不要那些噩夢重新回到我的生命裡!」她花了多少年,才把那些不堪的往事遺忘?他不會知道,她有多麼慶幸遇上了申屠夢,只因申屠夢不但奪走了她做夢的權利,申屠夢也一塊帶走了那些糾擾著她不放的噩夢。

    唯有擺脫了那些總是在夜裡反覆上演,在夢中一遍又一遍將她的罪想推至她的面前要她承認的噩夢,她才有辦法逃離那座瀰漫著殺意、恨意,充斥著血腥與枯骨的夢境,還有……自那些死在她手中的人們,臨死前憎恨的眼神中逃離開來。

    只有這樣,她才能不再恐懼黑夜,她才能過正常的日子,她才能在每日清晨醒來時,提醒著自己要呼吸,告訴自己日子還是得過下去,她得在一無所有中,忘掉那些噩夢,繼續朝著陽光邁出腳步……

    好好的,試著活下去。

    「但我不能任你這般活下去。」雷頤冷靜地陳述,「只是活著,並非真正的活著。」

    「你懂什麼?你什麼都不知道!」眸心裡盛滿痛苦的她,不斷朝他搖首,話語說得支離破碎。「你不是我,你不會明白我的感受,你怎會知道……這幾千年來……我一個人是怎麼捱過來的……」

    當她想他的時候,他在哪?

    當她苦苦等待著他時,他又在哪?

    同是遭受命運撥弄的兩個人,為何待遇卻如此不同?

    自分別以來,無盡的相思即不斷折磨著她,她常在想,他究竟是死了,或是也和她一樣遭人握在手中?為何他遲遲沒有半點音息?他若還活著,為何不來尋她?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她淒站在將會失去他的恐懼邊緣等待著他,但他始終沒有來,彷彿,他早已遺忘了他說過會信守的諾言。

    在積壓了千年的相思將她逼瘋之前,不得不做出抉擇的她,強迫自己必須割捨、必須忘了他,自那日之後,她認命地投人她的命運裡,忘了自己以供主人使喚,長久下來,神解不了她的債,佛渡不了她的孽,於是她只能獨自承受殺戮的苦果。她就是一直這麼活下來的,不要在這時才告訴她,她錯了,已經逝去的歲月她喚不回來,已經失去的那些,也早尋覓無蹤。

    她找不回那個曾經被雷頤愛過的彎月。

    望著那雙明明就是很想掉淚,可是卻流不出淚的眼眸,雷頤低歎了一聲,不捨地將她貼按在他的胸前。

    「我怎會不明白?」他閉上眼,將面頰貼在她的額上。「我會疼的,見到你,我也會心痛的。」

    本是同體同心,怎能不疼?

    在她飽受過往的煎熬之時,他也在她的愛恨中載浮載沉,若是能將她所有的過往釀成酒,哪怕是再苦再醉,他也願一飲而下,代她嚥下她所有的悲喜情愁,她那無法改變的悲涼。

    此番將她找回身邊,他不求別的,只求一回所夢,偏偏他的這個夢,已如一顆遭人粉碎的水晶球,於是他只能強忍著心痛,彎下身來,四處尋找、小心地撿拾,為的就是希望能將它拼合起來,再為它抹去身上所有的傷痕。

    對他這抹只存於黑暗中的靈魂,她是他唯一執迷不悟的光芒。只因為,她給了他一個夢,而他,愛上了她給的夢,只求今生能化作天際那顆心甘情願守候著月兒的星子,小心守護著他那殘缺的月兒,盼她終有一日能夠圓滿,他的心願很小很小的。

    在他用深沉的溫柔將她包圍之時,彎月努力想壓住心中難以拘禁的悔意,只因在那片悔意中,她看見了原是相愛的兩人,在分離之後,其中一人意志堅定地等待著再聚之日,但另一人,卻在中途棄守了那份真愛……

    為何她不能似他那麼堅強?當年她為何不再多等他幾千年?若是知道日後他會回到她的身邊,她也不會背叛愛倩、遺忘彼此,成了他們之間的叛徒。

    是她首先放棄了他,因此她沒有資格叫他回到她的生命裡,也沒有權利……再讓他愛她一回。

    「不要怕,你不會再孤單了。」雷頤在她耳邊低聲呢哺,「日後,你若想一直躲在人間的邊緣,我陪你。魔界。妖界、人間,無論你想上哪一界,我陪你,就算你想走遍天涯海角,我都會陪著你去。往後你要是又做夢了,陷在過去裡走不開,那就呼喚我的名字,只要你張開眼,你就一定能見到我。」

    鼻酸的彎月,用力閉上雙眼,徘徊在他胸口的掌心,不知是該推開他或抱緊他。

    「彎月………」他捧起她的臉龐,切切地問:「你忘了嗎?我曾在桃樹下對你許過諾的。」

    令人心痛的往昔在眼底浮動,看著當年曾在桃樹下對她說,他們要永遠在一起,直至今日仍是堅守著這個諾言的雷頤,彎月忍不住將雙手環上他的頸項,想在這軟弱的時分,緊緊攀附著這個重新給了她一個希望的男人。

    「你等我,有天,我會把你找回來。"他低聲保證,「完完整整的,全都找回來。」

    隨著房裡一盞盞的燭火,在燭蕊燒盡之時紛紛熄滅,雷頤揉了揉愈來愈瞧不清懷中人的眼,在心底不斷祈求上天,再給這雙眼,多一點時間。

    **************

    無月的夜晚,繁星散落在天河兩岸,與人間的百家燈火兩兩遙應。

    站在窗外,就著房裡的燭光,雷頤靜看著映在窗紙上的伊人剪影,雖然紙片上的人影很模糊,但他卻不捨移開目光。

    其實他不該在這時出現的,雖說白日裡他仍看得見,但近來在入了夜之後,若是近處無多數的火燭照映,他只能看見隱約的光影。他知道,再過不久,這雙眼會在入夜後失去所有功用,他必須開始學習適應黑暗,可他仍舊貪戀著夜晚所為他帶來的醉意,一種,將相思釀成了月光的醉意。

    知道他一直站在外頭的彎月,推開窗,朝他輕喚。

    「進來吧。」

    獲邀入內的雷頤,不語地看向廊上那扇微敞的廂門,直在心底斟酌,是否該冒著被她察覺的風險入房?但一想到她自夢魘中驚醒的模樣,為她心憂的兩腳,在他回過神時,已朝她的廂房房門走去。門扇一合,關起了兩片各有心事的小天地,各據屋內一角的兩人,有默契地不啟口出聲,窗外鳴唱的夜蟲,與房內的無聲在他倆之間形成一種介於熱鬧與寧靜交叉點。

    總覺得房內燈火不足以讓他看清的雷頤,在他倆皆保持著沉默時,走至備有燭台的小櫃前蹲下,自裡頭取出數盞燈座與燭,在這時,坐在桌畔的彎月出了聲。

    「你可以不必守在外頭的。」

    舉燭將房內所有的燈全部點燃的雷頤,邊燃起最後一盞燈的燈蕊時邊應著。

    「怕你又做噩夢。」自從回來人間後,她無一日不做噩夢,他答應過她的,他會讓她在睜開眼時第一個看見的就是他。

    心弦緊了又鬆、鬆了又緊的彎月,看著他在燈下移動的背影,想起了方纔她透過窗縫,瞧見他坐在窗外的廊上仰望的姿態,那是一種令她深感歉疚,又備感心安的守護姿態。

    回來人間後,他們不曾提起在魔界發生過的種種,但她知道,他並沒有因此放棄尋找她的那些主人,每回他派出去的式神祇要一向他回報,他便會在白日裡失蹤,但在每夜夜深之前,他定會追上想要返回天問台的她,而後坐在她落腳的客棧房門外;看上一晚的星與月。

    她多麼想告訴他,不要為她如此做,但那雙灰眸中的堅持,卻又不是她可動搖的,相反的,動搖的卻是她這顆因愛恨重生再也不能安分地待在她胸坎裡的心。

    掌著一盞燈的雷頤,移步走至窗畔的長椅坐下,似乎並不想打擾她的歇息,可了無睡意的彎月,卻一徑地瞧著他。

    「在想些什麼?」帶點溫柔,他的聲音款款滑過幽夜。

    彎月深吸了口夜晚芬芳的空氣,試著回想起白日在他不在時,她所得知的那個消息。「碧落送來消息,要你別再四處行走,最好是找個地方躲起來。」

    雷頤頗感興趣地揚高了墨眉,「為何?」

    她不自覺地絞扭著十指,「她說,魔界因你而死傷慘重,現下整個魔界都團結起來要對付你。」魔與魔之間情分淡薄的魔界,這回可說是史無前例的團結,而他們會如此齊心。就只是為了他一人。

    「是嗎?」他的眼眸問了閃,玩味地勾著一抹笑。

    「你真在魔界殺了很多魔?」就她所知,他不像個會傷及無辜的人,可魔界在他們停留的短短數日間,死了不少魔類卻是個鐵錚錚的事實。

    「我沒那等閒工夫。」他只找他名單上的目標。

    她一愕,「那……」

    「看樣子,似乎有人想嫁禍於我。」不過片刻即推論出來的雷頤,一臉不在乎地伸了個懶腰。

    愁眉因此深鎖的彎月,心情卻無法似他這麼輕鬆。

    「你不澄清?」先前聽碧落說神界已在追捕他了,現下又來了個魔界……

    他淡淡反問:「有誰會信?」他本就不是個受歡迎的人,只要有人有心挑撥,他就算說破嘴皮子也沒用。

    她想也不想,「我去替你說。」

    雷頤怔了怔,不一會,俊臉上笑意堆滿面,開心得像挖到什麼寶似的。

    「怎麼,擔心我?」他走至桌畔拉了張椅子與她面對面坐下,並順手移來一盞燈。

    彎月很努力想要忽視他臉上的笑容,「你是因我去魔界的,因此我有責任。」

    「除此之外呢?」他一手撐著面頰,並不想放過她。「沒別的了嗎?」自她得回愛恨後,也有一段日子了,雖說待他的態度是有些軟化,但表面上她總是一到若無其事的模樣、這讓他不禁要想,她是不是已經忘了怎麼愛與如何恨,或者,她是刻意想壓抑它。

    她的目光,不知該如何自那雙灰眸裡逃躲。

    可能是因近來他異樣的溫柔,又或許是因與他相處久了,被勾起的回憶也就愈來愈多,使得她很難不回過頭去看他,很難不去在乎他的一舉一動,她那顆不安定的心,總會在她卸下心防時,忍不住地想靠近他一點,可一旦靠近了,她又怕難以抽身自拔。「雷頤,別逼我。」她不是浴火的鳳凰,死後仍可重生,在某些方面,她和凡人一樣,曾經失去過後,就很怕能再次擁有。

    他微微苦笑,「不逼你,難不成就這樣讓你躲我躲下去嗎?」

    不想面對這件事的彎月,在偏過臉起身欲走時,遭他握住一手,不放她離開的雷頤,仰首望著她那清婉典麗的容顏。

    「愛恨並不困難,你以前也曾有過的。」當年的她,裙裾翩翩,髮絲翩翩,笑意宛若桃花………這些不是不能重來的。

    「就是因為我曾有過因此我才格外明白,愛恨一旦提起,就很難放下。」彎月拉開他的手,轉身走向窗口,「我不是個懦夫,我只是想讓自己好過些。」

    他站在她的身後問:「躲著我,就能好過嗎?」

    是不能,在他再次深深介人她的生命中後,她就很難再變回那個對任何事物都視若無睹,什麼也不想要、什麼也不想求的彎月了。

    站在窗邊看向外頭夜色的她沒有回答,遠處的燈海閃爍如夏夜流螢,朦朧的燭光令她想起申屠夢那張總令男人迷途忘返的臉龐,她還記得,那時他曾問她嫉妒嗎?當時她的不語不是否認,而是她不知該如何處理心頭那些來得太快、令她措手不及的七情六慾。

    他以為當一個人久沉在水中,在終於能浮上岸時,所呼吸的第一口空氣,感覺是很甜美的嗎?不,那是種裂肺的痛,是種必須把緊 窒的胸口重新放鬆的苦。

    冰冷的體溫環抱住她,驀然自她身後欺上來的身軀與她緊密的貼合,她低首看著他緊環在她腰上的雙手,感覺他胸膛裡的那顆心,有力的節奏,正透過她薄薄的衣裳、她的背透抵至她的胸腔,一聲聲地向她催促。

    沙啞的低吟徘徊在她的耳邊,「我不能再等下去了……」

    「等什麼?」

    「我想要一彎月亮。」雷頤將她扳過身來,只手抬起她的小臉。背著燭光的他,她有些看不清,但那雙灰眸的色澤,此刻看來很像月光,迷迷濛濛的,穿過天際的雲朵俯探下來,拉她人夢。

    「愛我。」他以額抵著她的,渴望地央求,「試著愛我。」

    求之不得的音調,靜夜中聽來格外教人不忍,彎月伸手撫上這張總會將她自噩夢中拉出來的臉龐,他微側著臉,吻過她的頰,她沒有拒絕,帶點涼意的唇遂來到她的唇上,輕輕點碰著她的唇,唇上久違了數千年的感覺,令她在心生懷念之外,有種想哭的衝動。

    在她閉上雙眼時,雷頤細吻著她的眼皮。

    「你已有了愛恨,別再告訴我你不能。」

    *********************8

    站在燕吹笛家門前的軒轅岳,一眨也不眨地看著眼前門板上叩門用的銅環,每回在他的指尖即將碰觸到銅環之時,總又會無法克制地收回來,如此反覆下來,這等舉動,他不知自己已重複了多少次。

    見他一面,有這麼難嗎?軒轅岳無聲地自問。

    是有點難。

    至於他為何會出現在此地,起因是一個人。

    他記得,那日晴空找上他時,是這麼對他說的。

    「神界打算派出鬱壘、藏冬與聖棋三大高手對付雷頤。」

    原本打算赴西域修法的軒轅岳,在半途遭人攔下後,拎著行囊,百思不解地站在城外一望無邊的草原上。

    「據我所知,他們已脫離神界。」無端端的,神界為何要派出那三神對付雷頤?

    晴空點了點頭,「是如此沒錯,但這回事關神界,他們這三位天上神。或許會看在神界的分上出手幫忙。」

    「我不懂。」不明來龍去脈的軒轅岳,還是沒個頭緒。

    「佛界與鬼界那邊,我可設法,神界這方面,倘若他們三神不插手,盡我全力,應能擋住一兩口。」準備主動下去趟渾水的晴空,還是為雷頤的未來感到不樂觀。「只是……」

    「只是什麼?」

    「魔界與妖界也插手了。」不希望其他兩界插手的晴空歎了口氣,「五界若是聯手,就算雷頤乃神之器,他也沒有勝算的。」

    軒轅岳再也忍不住一探究竟的渴望。

    「雷頤到底做了什麼?」驚動三界不說,還波及了魔妖兩界,如此勞師動眾,總有個原因吧?

    「即使他不做任何事,三界也不會容許他存在。」晴空苦澀地笑,「因為,他是柄足以毀滅三界的神之器,所以這數千年來他才會一直被封鎮在劍中。」

    這才知道自己放出什麼來的軒轅岳,錯愕地張大了眼,一時之間,不知自己該有何反應。

    以往,站在人間的立場來看,他根本不該將如此具有危險性的雷頤給放出來,他是該負起主人的責任,立即找回雷頤將他封回劍中,以免雷頤危害三界。但,自從他腳下的立場變得模糊、變得再也分不清誰是誰非,他猛然察覺到,這世上沒有絕對的真。理,公理正義再也不是他能夠篤信不移的信條後,此時此刻的他只能保持沉默。

    晴空抬起頭,看著頂上一望無際的穹蒼,淡淡的問句,似在同他,又像在問自己。

    「讓雷頤重獲自由,這對雷頤來說,究竟是件好事,還是件錯事?」這個問題,至今,他還是沒有個答案。隨他仰首看去的軒轅岳,在無一絲流雲的藍天間,找到了一輪白晝之月,這讓他想起,自他十歲起有了雷頤的陪伴後,他時常陪著愛看新月的雷頤一塊仰望天際。

    「那晚,雷頤曾對我說,他想圓一個夢。」他忘不了,在說這句話時的雷頤,臉上的表情,除了溫柔之外,還有著相思。

    晴空淡淡接口,「那晚雷頤則是告訴我,他想去找一個女人。」就是因為看過雷頤的心,知道快瞎了的雷頤,數千年來心中唯一的願望是什麼,因此他才沒有阻攔雷頤的離開。

    艷陽下,天際那輪失了色的月兒,孤單地高掛天上,總是在夜色中追尋在月兒身畔的那顆無名星子,此時亦被日光掩去了光芒,不知為何,失去月澤的月兒,讓軒轅岳直回想起雷頤那雙灰色的眼眸。

    自離開師門後,他已很久沒再將責任擺放在肩頭上,不知該如何在夾縫中選擇的他,心態上面,一如離開師門時一樣,依然搖擺不定,可他卻在那晚牢牢記住了雷頤的眼眸,記住了那一雙……固執堅定的灰色眸子。

    他下定決心,「告訴我,該怎麼救雷頤?無論是三界或人間,眼下的他,皆背負不了誰也分不清的對與錯,可他確定他能做到一事,那就是幫助雷頤完成他的夢想。

    就等著他說這句話的晴空,含笑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頭。

    「你若要幫他就去魔界查出陷害他的真兇。」

    「魔界?」軒轅岳皺著眉,「恐怕我沒那麼大的能耐。」自投入師門後,他從未到過魔界,而他也不認為,一旦遇上了魔界道高深之魔,他能夠輕易走出魔界。

    晴空搖了搖食指,「若你與某人聯手,應當能辦到。」

    「誰?」

    「燕吹笛。」要上魔界,當然得找個熟悉魔界之人作陪才行。

    「大師兄?」軒轅岳完全沒想到他竟然會指名那個半人半魔的燕吹笛。

    「申屠令在魔界的地位,僅次於心魔,而燕吹笛乃申屠令的獨子,只要燕吹笛肯開口,申屠令應當不會坐視不理。」聰穎的晴空,老早就把厲害關係給分析了個仔細。

    軒轅岳一頭霧水,「既是如此,為何你不直接去找他們父子?」事情若那麼簡單,那直接找燕吹笛就行了,何必拐著彎找上他呢?

    「誰教他們父子倆一見到我,不是躲就是逃?天性如此我也沒辦法。」晴空備感無奈地攤著兩掌,「再加上佛魔兩界素來對立,他們不會出手幫佛界的忙。」叫藏冬去找燕吹笛幫忙,燕吹笛不賞臉,說什麼也不肯去魔界認爹,因此藏冬叫他乾脆去找另一個絕對能夠說動燕吹笛的人出馬,而那個人,名字就叫軒轅岳。

    一想到要去見燕吹笛,沒事先做心理準備的軒轅岳,神色頓時顯得猶疑不定。

    晴空偏著臉看向他,「為了雷頤,你願去吧?」

    「可以問個問題嗎?」看著他那副期待的模樣,軒轅岳愈想愈不明白。

    「請說。」

    「身為佛界之人,為何你不幫佛界反幫雷頤?」按理說,他應當也是站在三界那一邊的才是,可他沒有,不但放了雷頤,還處心積慮地想為雷頤洗脫罪名。

    晴空領了頓,笑意看似有些勉強,「我只是不希望傳說成真罷了。」

    「傳說?」

    「不多說了。」不願說明的晴空朝他笑笑,「總之,這事就拜託你,就當還我一個人情吧。」

    明白他在討上回收留之恩的軒轅岳,即使心中有著絲絲的不願.依然正色地向他頜首,「這份人情我會還給你的。」「多謝。」

    天問台上,夏草遭風兒吹得颯颯作響仍舊枯站在燕吹笛家門前的軒轅岳,在婆娑的草音中,靜靜地回想著那日晴空對他說過的話,但在這時,在他面前緊閉著的門扉,卻一骨碌地遭門內人猛力開啟。

    他愣愣地抬起頭,怔看著那個等得一臉不耐煩的燕吹笛,他還未開口叫人時,燕吹笛就莫名其妙地先賞了他一問好吼。

    「你究竟要站到何時才願敲門?」威力在上九重天的怒吼聲徹徹底底的把他這個站在太陽底下快曬昏頭的客人給轟醒。

    老早就知道自家外頭來了個客人的燕吹笛,打從自窗口見著來者是他足足等了一年多的師弟後,原本,他是很興奮又快樂的,但,就在軒轅岳將手抬高又放下,不斷重複著想叩門又不想叩門這兩個舉動後,他先前的好心倩霎時全都煙消雲散。

    站在門後等了又等、等了再等、等來等去還是籌,可他就等不到這個呆瓜師弟伸手叩一下門上的銅環!這個傻小子…他以為他是來見鬼呀?只是敲個門有必要猶豫那麼久嗎?實在是氣得很想捏死他的燕吹笛,在吼完他後,先是悻悻地大步走回屋裡.取了條打濕的綾巾後.快步走回軒轅岳的面前,以濕巾壓在軒轅岳曬到都發燙的頭頂.趁著軒轅岳還在發楞之際,他又衝回屋內拿了碗清水,拉來軒轅岳的雙手讓他捧著

    燕吹笛直瞪著這個有中暑之虞的苯師弟.「把它喝了。」

    被日頭曬得確實有點頭暈的軒轅岳,在回過神後,依他的吩咐將清冽的甘泉湊近嘴邊喝下,滋潤了乾涸的喉際不說,也讓身上清涼了些許。

    「大師兄。」在神智清醒了些後,他清了清嗓子,不忘輩分先向燕吹笛請安。

    「我知道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兩手環著胸的燕吹笛,不想客套地撇了撇嘴角,「想說什麼?」

    「我需要你的幫忙。

    眼珠子轉了個兩圈的燕吹笛,搔著發,不情不願地問。

    「關於雷頤?」要是老鬼沒說錯的話,這小於準是為了那個三界鬧得雞犬不寧的傢伙而來。

    「嗯。」深知燕吹笛脾氣有多壞的軒轅岳,小心翼翼地看臉色轉眼間又變得陰暗不定的他。「那支破劍!」滿心不平衡的燕吹笛,當下神情一變,臉色又酸又臭不說,還咬牙切齒地不斷在嘴邊咕噥,讓跑來找他的軒轅岳,愣站在原地不知該怎麼辦才好。自從聽說軒轅岳離開師門後,他就天天等著軒轅岳會來投靠他,等了這麼久,原以為軒轅岳會看在同門的情分,或是其他令他期待的因素而找上門來,可結果咧?居然是為了那個討人厭的劍靈才來見他!這小子眼裡究竟有沒有他呀?

    軒轅岳臉上寫滿慌張,「大、大師兄?」這種反應……到底是幫不幫忙啊?

    眼看著面色灰敗的軒轅岳快被他嚇跑了,勉強嚥下悶氣的燕吹笛,伸手抹了抹臉。

    算了……做人不能要求太多,先且不管軒轅岳是為了什麼而來,眼下是只要這小子願來就行,不然他要是再這樣苦苦的等下去,那麼這座天問台,遲早會被老是拿這事嘲諷他的藏冬改名為等人台。

    「進來吧。」歎了口氣的燕吹笛,將大門敞開了點後朝他招招手。

    打算先和他說清楚某些事的軒轅岳,不但不進門,在深吸了口氣後,結結巴巴地開口。

    「師兄,我……我……」

    低首看著他那副難以啟口的模樣,知道他心結在哪的燕吹笛,實是不忍他拿他們師徒三人之間的事,日復一日地為難著自己。

    他僵著臉,語氣十分生硬地開口,「不管你想說的是什麼,那些都可留到日後,現在,先讓我解決了那支破劍的事再說。」

    軒轅岳怔怔地望著他,許久都沒有言語,半晌,感於他的善體人意,軒轅岳朝他輕輕頷首。

    「多謝師兄。

    當軒轅岳舉步踏人宅內後,站在門邊沒動的燕吹笛,僵硬地轉過身,一手掩上微排的面頰,開始有了自作孽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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