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騰的暑氣終於散去,黃昏時分林間吹來的徐風,柔和地輕撫著又遭烈日曬了一日的山林,帶來了些許的清涼。挑著扁擔外出賣了一整日豆腐的晴空,站在自家的山門前遠眺山間的林木,心情平靜地看著在風兒的吹拂下,一叢叢林葉成排似浪地搖曳。獨自看了好一陣後,轉身踏入家門的晴空,在感受到某種熟悉的氣息後,先是放下扁擔到一旁的水井邊打了盆水淨手,再踏進廚房內,看著那個事先不通知一聲就跑來他家的老友。「又想來白吃豆腐嗎?」他好笑地問。
「今兒個沒心情。」不得不上他這躲一陣的藏冬,真身瞥看他一眼後,兀自坐在桌畔,替他在盛滿了黃豆的木碗裡,挑揀著攙雜其中的豆殼和雜質。「難得也會有令你心煩的事。」晴空走至他對面坐下,看著他那副沮喪的模樣,「是誰又找上你了?」經他一問,藏冬的心情急速轉為低沉,「同僚。」
「這有什麼好躲的,你不是向來不插手神界的事嗎?」已經把他的行事作風摸的很清楚的晴空,也在桌上擺了只木碗,學他開始做起分內的工作。「就是因為不能不管我菜餚躲……」藏冬說的唉聲歎氣的。「不只是是我,連鬱壘也被他們給找上了。」聽說,鬱壘已經被那票同僚煩到快翻臉了,再這樣下去,要是還請不動鬱壘,搞不好上頭會請些來頭更大,身份也更高的同僚下來當說客。「神界出了什麼事?」好端端的,神界幹嗎找這兩個無事神仙,而且一找……就是兩個?表面上裝作是來避難兼抱怨,實際上卻是來討救兵的藏冬,演戲演至此,終於逮著機會把話帶入正題。
「有沒有聽過雷頤?」要是能請他出馬的話,他和鬱壘就能由在一旁蹺腳納涼了。
晴空偏頭想了想,笑笑地抬起一指,「那個看起來不太友善的劍靈?」
「你和他見過面?!"不在意料中的答案,登時讓藏冬亂了譜,驚愕得呆若水雞。
他點點頭,「他重新出世的那一夜曾見過。」都已經好一陣子過去了,也不知道雷頤到底找著了那個女人了沒有。
藏冬霍然拍桌站起,「你說什麼?」」你聽得很清楚了。」不動聲色的晴空,暗自在心裡計較著他會這麼激動的原因。
他氣急敗壞地問:「當時你怎沒阻止軒轅岳?」搞了半天,原來禍首在這裡!要是那時晴空攔住了軒轅岳,成功阻止雷頤出世,現下他也不必和鬱壘一樣忙著四處躲麻煩。
晴空偏著頭,「有必要嗎?」雷頤不過是想圓個夢罷了,有什麼好攔的?
瞪著他那張笑咪咪、不知利害關係的臉龐,藏冬愈來愈有種想掀桌的衝動。
「他是神之器!光是衝著這一點,就說什麼也不能放了雷頤!」
晴空卻不認同他的看法。「雷頤能重獲自由,這是他命定之數,與他的身份無關,也與我插不插手無關。」
「你……」氣結的藏冬很想抱頭呻吟,「你會後悔的……」什麼命定之數?他最討厭佛界的一點,就是他們行事作風都沒個準頭,有時是單純只衝著慈心,或是什麼命與運的,就莫名其妙地網開一面,有時卻要講一堆誰也搞不住的佛理囉囉嗦嗦,最重要的是,佛界裡的傢伙,一個比一個還任性!
「怎麼說?」
「軒轅岳那個凡人不知嚴重性倒也罷了,沒想到竟連你也………」被他搞得不知該如何說他的藏冬,乏力地趴在桌上,兩手頻抓著發一陣子後,他悶悶地說著:「哪,你要是還有點良心,那麼這個由你和軒轅岳合力捅出來的樓子,就由你們自個兒去收,別連累我們這些無辜的局外人。」
被他逗出興致的晴空,好奇地伸指點點他的肩頭,「我該負什麼責任?」藏冬撇過臉瞪他一眼,「神界在知道雷頤出世後,決定不計代價將雷頤重新封回劍中,若是無法,就準備聯合三界毀了他。」晴空聽得訝異地繞高了兩眉。
「彎月呢?」難得神界會有這等大動作,這兩柄刀劍究竟是哪犯著神界了?藏冬無力地擺擺手,「神界不在乎她在人間如何。」
「我不懂,為何神界不允許雷頤的存在,卻不在乎彎月?」同樣都是神之器,可神界怎只忌諱著雷頤,卻對彎月置之不理?「因為彎月厭倦殺生,可雷頤和她不同。」想那彎月重獲自由已有多久了?這些年來,她除了四處幫燕吹笛尋藥外,也不見她犯下過什麼殺戒,神界對她放心得很。「哪不同?」
「雷頤並不像彎月那般不完整,他被封在劍中的時間也較她來得長,積蓄已久未被釋放的戾氣自是較她來得更重。」考慮再考慮後,藏冬盡量只挑能提的部分說給他聽。「雖說殺戮是神之器的本性,但………」
愈聽愈明白藏冬在搞什麼鬼的晴空,並不想再被耍著玩。
他捧起盛滿黃豆的木碗,「想利用我,就把來意說清楚,再不說重點我就要送客了。」分明就是想告訴他某些事好讓他出手幫忙,偏要在話裡藏藏躲躲的……不想說又沒誠意的話,那就別來找他。
在他起身欲走前,藏各搔搔發,掙扎了好一會後才不甘不願地問:「還記得鬥神這一號人物嗎?」
怎會突然提到那個神?
晴空狐疑地睨著他,「記得。」那個曾經大殺同僚及陰界之鬼,並挑起神鬼大戰戰端的神仙,名聲早傳揚到佛界去了,聽說當年為了阻止鬥神,神界的兩名戰神藏冬和鬱壘,幾乎都把命給賠進去,而這場惡鬥的最後結果也造成了三敗俱傷,好不容易等到天帝親自出面,這才把鬥神給永遠囚封在牢山上。
雖然很不想回憶往事,但認為也該讓他明白一下事情嚴重性的藏冬,索性把內情都抖出來。
「那你知不知道,想當上鬥神,必須具備什麼條件?」表情沉重、語氣沉重、心情更沉重的藏冬,又再續問。
他搖搖頭,「不知道。」神界的規矩那麼多,他這門外漢哪會懂?
「必須能駕馭足以毀滅三界的神之器。」要不是因為曾和雷頤的第一任主人鬥過一回。見識過雷頤的厲害,他和鬱壘幹嘛要躲那票找他們回神界幫忙的同僚?
晴空愕張著口,「毀滅……三界?」
藏冬歎了口氣,「鬥神之所以是鬥神,就是因他駕馭得了雷頤。」
愣站在原地的晴空,兩目張得極大,手一個不穩,碗中的黃豆不小心灑了出來,顆顆橙黃色的豆子滾落至地面上。藏冬搖著頭,彎下身子替他撿拾起遍地的黃豆。
「如今鬥神是永封了,但雷頤可沒有。」就連三界都可以毀滅了,人間、魔界、妖界……雷頤又怎會看在眼裡?
「那……」
「為求自保,因此不只是神界……」蹲在地上的藏冬仰起頭來,語氣十分遺憾,「佛界、鬼界,都不會允許雷頤重獲自由。」
昏鴉振翅飛過窗外的林梢,血艷的夕照映在晴空的臉龐上,他深吸了口氣,難以接受地低下頭,散落一地的黃豆,在光影下看來,似一顆顆斷了線的佛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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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蹤我?」經式神回報,正欲前往第二個地點的雷頤,在快接近嗔婆的大宅時停下了腳步,回首看著暗地裡跟了他一日的彎月。
自暗處裡走出的彎月,並沒有迴避他的問題,「我想知道你在玩什麼把戲」
那日聽他說,他在趕時間,她不知他究竟是在趕什麼時間,以及究竟是何事,可以讓他夜裡提著綠焰牡丹燈在魔林間趕路,在天色將明時,則換上一隻紅色燈籠繼續在林間走著,而她更想證實的是,在他未經她的同意,就找上雲中君取回她的夢想與希望後,他是否會再找上她的另一個前任主人。
「你曾說過,無論我要做何事,都別把你扯進來。」雷頤怡然一笑,走至她的面前彎下身子,「為何你改變心意了?」
她懶得拐彎抹角,「你找嗔婆做什麼?」
「拿東西。」他一語帶過,邁開長腿就想繞過她。
已經知道他來魔界目的為何的彎月,隨即揚掌攔下他,「我並沒有要你為我這麼做。」
他聳聳寬肩,「我自願的。」
「雷頤………」她還想說些什麼,但他卻以一指按上她的唇,話中有話地交代。
「你跟來了也好,隨我一同去面對她把。」據碧落之言,彎月很甘於目前的生活,不計較有無那些被奪走的東西.若非失望過度,她又怎會如此?她這心結,她必須由自個兒打開。
彎月怔了怔,神色複雜地別開臉,「碧落告訴你的?」她明明說過要守口如瓶的。
「你交了個好朋友。」為了不讓她逃跑,雷頤親呢地環住她的腰肢,邊說邊拉著她入宅。
據地甚廣的巨宅,甫踏入內,繞宅而植的綠柳即撲面而來。撥開垂掛著的柳枝走向前,映人眼簾的,是一幢幢古色古香的亭台樓閣,在這座宅院裡,有著織坊、繡房、染庫,以及曬紗的棚架分別坐落在宅中各處,以小橋流水隔開,在宅心正中央,還有一池人工小湖。
被雷頤拉著走過染坊來到湖心小亭時,彎月止住了腳步,怎麼也不願再往前前進一步,她兩眼直望著湖的對岸,那些掛在竹棚上,一匹匹懸垂下來的五彩布匹以及絲紗,當吹過布匹的風兒吹拂至湖心小亭時,在她耳畔,彷彿聽見了許許多多的人,他們低響在風裡的愛與恨。
直冷至心頭的顫意泛過她的全身,帶著些恐懼,她將視線移至棚架旁的織坊,不出她所料,在織坊的門內,有著一抹背對著他們,看起來背脊微駝的身影。
「以你的能耐,殺她根本不成問題。」將織坊裡的嗔婆掂量過一回後,雷頤兩手環著胸,滿腹的迷思。「為何這些年來你不殺了她奪回屬於你的東西?」臉色蒼白得似紙的彎月,此刻身軀顫如風中秋葉,緊緊拳握的雙手,因過度用力而毫無血色。一言不發地她,緊咬著牙關,奮力想挺過心中那一閃而逝的殺意所為她帶來的痛苦。
「我不再問了。」見她面色不對,雷頤趕緊將她扶至亭裡坐下。「你在這歇著,我去去就來。」
當雷頤轉身而去時,彎月伸出一掌本想攔住他但她的小手在空中停頓了很久,終究還是硬生生地撤回,聆聽四下無所不在的熟悉織機聲,她忍不住摀住雙耳,不願去回想,當年嗔婆是如何取走她的愛恨將它們織成綵緞。
卿卿不斷的機杼聲,在雷頤踏進織坊內時戛然而止,手捧著一截斷線的嗔婆在織機上回過頭來,瞇著老眼打量著眼前來意不善的男子。
她的聲音在老而又沙啞,「你是為彎月而來?」
愈是看眼前的這個嗔婆,層層解不開的疑惑也就愈泛在雷頤的腦海裡,他不懂,這個老邁得身軀猶如乾枯的橘子,手腳不聽使喚、連站也站不宜的老嫗,何德何能可讓彎月如此懼怕?
刺耳的咳嗽聲在屋裡一聲泛過一聲,咳了好一陣的嗔婆,在順過氣息後,杵著枴杖下了織機。
「你不會連個老婦人也殺吧?」婪魔雲中君遭殺之事,已在魔界中傳揚開來,她原本想雷頤應當不會這麼快就找上門來,沒想到,他卻來得這麼快。
「抱歉,我的這雙眼,分不出男女老幼。」想到彎月還在外頭等著,雷頤只想速戰速決,他抬起一掌凌空捉來一柄劍。
也不認為他會手下留情的嗔婆,望了近在眼前的門檻一眼。
「你是該早點逃的。」快速攔擋在她面前的雷頤冷冷逸出笑。
豈料嗔婆非但不逃,反在下一刻舉杖回身刺向他,頗感意外的雷頤隨意揚劍一擋,但施在劍上的力道卻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沉,逼他不得不收起散漫的心情認真了起來,就在這時,原本端放在屋內的彩級與織錦,卻自捆布的紙碇上齊飛而出,層疊纏繞住他,強大的力過緊緊將他捆縛住。
魔不可貌相,怪不得她曾是彎月的主人……受困的雷頤,不禁重新估量起這個道行與外表成正比的嗔婆。
織繡著眾人愛恨的布匹,透過布料滲進了他的髮膚之中,在他身上造成了細細密密的疼,猶如針刺也似刀割,在嗔婆手執著尖端銳利的木杖,欲趁此良機一鼓作氣襲向他時,雷頤深吸了口氣,稍一使勁即震碎撕裂了身上的布匹,殘布碎成片片,猶如七彩的雪花飛散在屋內,當未抵地的破碎布片飄掠過嗔婆的眼前時,一劍將對準了他的木杖劈砍成兩半的雷頤,同時揚起另一掌施出一朵法蓬,將蓮心朝她的眉心直蓋而下。
在雙方止住了動作後,屋內有一陣子失去所有聲響,一縷冷汗劃下嗔婆的額際。
遭佛界法蓮定住的嗔婆,低首看著那柄架上她頸間的利劍,持劍的雷頤不但不止住力道,反而還任劍身刺進她的頸膚,陣陣森冷的劍氣自她破口的頸間急速泛蔓至她的全身,她駭然望進雷頤那雙無絲毫暖意的灰眸裡。「我……我願把她的愛恨還給她……」不敢試煉他的耐心,嗔婆忙不迭地討饒。
「在哪?」雷頤隨即將長劍自她的頸上撤開,改以五指深深掐按著她的喉際。
枯瘦的指節顫顫地指向屋中角落深處,那一正獨自擱擺在壇上的綵緞。
「你使喚了她多少年?」看著蒙塵的綵緞,雷頤暗自加重了指間的力道。
她幾乎喘不過氣來,「近、近千年……」
「毀你千年道行,公平吧?他微扯著唇角,眼中寒光一閃。
「不——」
痛徹心肺的呼號聲,在雷頤以另一掌穿過她的胸口時爆發開來,他無動於衷地自她胸坎裡掏拔出某種東西,在將手抽回來時,一迸將掌心之物給捏碎。
「你毀了我所有的道行……」髻散發亂的嗔婆,恐懼地睜大了眼,看向他手中那顆耗費了她畢生心血,才凝聚而成的丹元。
雷頤攤攤兩掌,「我撒謊。」
頓失力氣、胸口劇烈疼痛的嗔婆頹坐在地,雷頤則是慢條斯理地蹲在她的身旁,笑拍著她寫滿風霜皺紋的面頰。
「不殺你,是因我要你活著。」他在他耳邊低語,「就像彎月一樣,痛苦的活著。」遭她奪走愛恨的人,在得知她道行已毀後,想必會登門來討回他們所失去的吧?只可惜,他沒閒工夫留在這看戲。
愕然詫瞪著他的嗔婆,不願相信地頻頻對他搖首。
不一劍給她個痛快,反倒要她如此活下去,他的心,豈只惡於他千倍萬倍?像他這種劍靈,怎可能會是神之器?
不理會她的雷頤,起身走至屋角取來那匹屬於彎月的綵緞,不回首地走過坐在原地動彈不得的她。
一直坐在湖心亭中背對著織坊不願看的彎月,在雷頤的腳步聲接近時,下意識地繃緊了身子,在雷頤攤開了綵緞振去上頭的灰塵後,他站在她身後,用綵緞自她身後將她包裹起來。
當綵緞貼上彎月身子的那一刻,她似受驚地掙動了一下。雷頤按緊她不讓她掙脫,不過片刻,在他倆的目光下原本色澤斑斕的綵緞,逐漸褪了色,消失的色澤彷彿全都融進了她的身子裡,不過許久,披在她身上的綵緞宛如一隻褪了色的蝶,轉眼間變得潔白無瑕。
拿回愛,同時代表著她也拿回了很,壓根就不想拿回恨意這玩意的彎月,芳容上的神情沒有半分的雀躍,相反的,她以兩手緊緊環抱住自己,試著想將心頭那些一湧而上的恨意全都壓下去。
她不想恨的,她真的不想。
她不願回想起她憎恨他們的原因,更不想將那些早該入了土的回憶,將它們再次掘出土來鞭屍一次,也再將她那顆千瘡百孔的心鞭苔一回,但飄揚在遠處的綵緞與染布,似一段段她想忘卻總忘不了的回憶,不停地在風中飄蕩招搖,看著那一些交織纏繞了不知多少人愛恨的綵緞,她無法克制那些再次復活的無限恨意。
他們總是想拿就拿,從不過問她的意願,在控制了她後,身為支配者的他們,拿她的滄桑締造他們的風光,用她的血肉填平無止境的慾望,卻從無一人想過,她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度過每一日的,又有誰會知道,多少的貪慾造成了她今日的悲愴?
在數不盡的黑夜裡,她曾對月吟嘯,只想為支離破碎的自己而哭,可是被困在刀中的她,乾枯的眼眶裡連一點同情自己的淚意也無,在她燕吹笛手中獲得自由後。她常看見人間的孩子坐在地上啼哭,她好想蹲下身子告訴他們,當你還能哭出來時,是該慶幸,你尚有表達傷心的權利,最可悲的是,當你想哭的時候,卻連一滴眼淚也沒有。
沒有愛恨、沒有悲喜,甚至也不肯留下一絲希望給她,除了只是活著外,她與木頭人有何不同?在他們強行自她身上奪走那些時,他們也一進把她的未來給搶奪殆盡。
這教她怎能不恨?
什麼厭倦殺生?她恨不得殺光她所有的主人!
多年來總是限制著自己絕不能起殺意的彎月,在殺意不知不覺蔓延了她整個腦海時,她體內的五臟六腑,隨即狠狠地作絞擰痛,她的筋骨膚肉,也彷彿遭到外力摧斷撕裂。察覺到她劇烈抖顫的雷頤將她轉過身來,在捧起她的臉龐時,意外地看著她痛苦萬分的表情。「怎麼了?」在她想推開他時,他緊張地挨在她的身畔問:「是哪疼嗎?」
一口鮮血倏然自她口中噴出,點點滴落在潔白的緞布上,遭她異狀嚇了一跳的雷頤,趕忙在她跌向地面時撐扶住她。「彎月?」渾然不知她發生何事的他,將她摟至懷裡,邊拭著她唇邊的血,邊以一掌按在她的心房上,試著想鎮住心脈大亂的縮在他懷中的她,緊捉著他的衣襟,「帶我離開這裡……」
來不及細究來龍去脈的雷頤,當下打橫抱起她,依她意思即刻衝出亭外。
在他方躍過植在湖畔的細柳時,一名現身在亭裡的男子仰看著他們離去的身影,許久,他轉身走向織坊。呆然怔坐在原地的嗔婆,在一抹人影遮去她面上的光線時,總算回過神,她抬起頭,在見著來者時,惶然地以掌撐著地面直想往後退。
「你………」
刀起刀落間就將嗔婆四分五裂的男子,在殺了她後,隨意取來織坊中的一塊綵緞拭淨了染血的刀身,而後收起長刀,自袖中取出一顆晶瑩剔透的白脂玉球。玉球裡,芳容上泛滿幸福神情的彎月,正亭亭地綻著笑,清脆悅耳的笑音宛若銀鈴。
「你是屬於我的……」隔著球身,他以指徐徐愛撫著彎月的臉龐,「以前是,今後也會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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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頭來,她還是沒有告訴他,那日在織坊裡她究竟發生了何事。
在魔界一刻也待不下,也不想再遇上任何一個前任主人彎月,在身子好些了後,原本她打算拖著說是有事、還想賴在魔界不走的雷頤直接返回人間,但目的剛好與她相反的雷頤,偏在這點上頭與她作對,不但無心趕路,反倒打著遊山玩水的名義,拉著她在魔界四處亂逛。
她不該由他的,即使他再怎麼撒潑賴皮,或是對她笑得再怎麼性感也不該。
一望無際的草原上,及晚出的綠草如茵,在南風中陣陣搖曳似浪,日正當空的午陽一照,草波閃爍著亮綠的光澤。
站在原上的雷頤,除了眼前這名婀娜多姿,舉手投足間皆是風情的古典美女一會,微側過首低看著,身旁原本還願與他閒聊他們的兩位主人的往事,可在一見到這個女人後就又恢復面無表情的彎月。
他以手肘輕動著她,「她是誰?」
「我的某任主人。」彎月宜視著那張曾經深刻在她心版上的臉龐。「她叫申屠夢.」都怪他,要是他們早些回人間的話,她也不會在這撞上這個主人。
「你還真是閱人無數。」硬是被攔路人打斷與彎月獨處時光的雷頤,臉笑心不笑的撫著下頷。
她瞪他一眼,「她不是人,她是夢魔。」
經彎月介紹來者的身份後,雷頤先是揚了揚眉,一抹幾不可聞的笑,在他的唇邊一閃而逝。
「找我何事?」站在原地的彎月,一點也不打算上前靠近這個前任主人。
從未見過彎月長相,只是單憑刀氣認出她的申屠夢,一雙水目在陽光下,顯得異常燦亮。
不只是人美,她連聲音都輕柔得似雲朵般「沒什麼,只是聽說你落到我侄兒的手上,所以想看看你過得好不好。」
「燕吹笛已經放我自由了。」根本就不認這個女人會關心她的彎月,刻意低首看著自己,再抬眼看向臉上寫滿失望的她。
申屠夢的笑容頓時變得勉強,「看得出來。」姓燕的小子到底識不識貨啊?居然把人人求之不得的彎月刀給毀了,反倒放出了難以駕馭的刀靈來,那個皇甫遲到底是怎麼教育他的?
「慢著。」被晾到一邊的雷頤愈聽愈是起疑,他納悶的抬起一手指向美女,「燕吹笛?侄兒?」
彎月這回就介紹得較詳細了點,「她是申屠令的姐姐,燕吹笛的姑姑。」雷頤嘖嘖有聲地長歎,「你跟他們這一家子的孽緣可真不淺。」她上輩子是欠過這家人什麼債啊?
「若無別的事,恕不奉陪。」深知申屠夢最拿手的本事是什麼,一步也不敢多留的彎月,扯著雷頤的衣袖打算速離此地。「有空至寒舍一敘嗎?申屠夢不疾不徐地出聲邀請,但在說此話時,她的兩眼所看的並不是彎月,而是雷頤。不讓她有機會打雷頤主意的彎月隨即代答,「沒空。」
「你這麼冷淡?」她狀似受傷地一手輕掩著胸坎,楚楚可憐地望著完全不講情面的彎月,而那雙似藏有千言萬語的美眸,則不時遊走在雷頤的身上。
又用這套在勾男人……
「本性如此。」彎月索性擋在雷頤的面前,杜絕她勾魂奪魄的視線投向雷頤。
「再怎麼說,咱們也曾主從一場。」她試著動之以情,軟嫩的音調,嬌饒得幾乎可以滴出水來。「我已不再是你的奴僕。」不吃這套的彎月,一把拉著雷頤的手臂,「走。
任她扯著走的雷頤,在走了一陣後,停下了腳步不再任她拉扯。
「想不到你的主人裡也有這等美人。」他還以為她的主人全都是些中年人或是老頭子,不然就像上回那個活得有點太過頭的嗔婆。
彎月有些沒好氣,「她看上你了。」那個申屠夢……光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肚子又餓了。
「真榮幸。」雷頤聳聳墨眉,看似滿面春風。
她瞪他一眼,冷冷附上諫言。
「被她看上的男人都不會有好下場。」專以食夢維生的申屠夢,之所以能永保年輕嬌艷,靠的可不只是她賴以果腹的美夢與噩夢而已,在吃夢外,她還食人,而且她只吃年輕力壯的男人。臉上泛著笑的雷頤,還是躍躍欲試,「放心,我會是第一個特例。」
看著他這種在其他被申屠夢迷去了心智的男人臉上也常看到的神情,回想起申屠夢那張賽天仙的芳容與身段,再低首看著自己,彎月霎時變得沉默。
算了,應該的,他也只是個男人罷了,更何況申屠一家都是美人胚,就連燕吹笛也是個美男子……雖然他的外表總是邋裡邋遢的。
「你真要去找她?」她淡淡地問。
「巧笑倩兮,美目盼矣……」雷頤狀似陶醉地撫著頰,「拒絕美女的邀約太失禮了。」既然申屠夢都願主動把項上人頭奉送給他了,他不去成全她的心願,豈不是太教她失望?
她轉身就走,「隨你。」就讓他被吃一兩個夢算了,反正他這尊無魔可敵的劍靈,諒申屠夢的本事再大,也不可能把他給啃入腹。
笑看著她扭頭離開的雷頤,三兩步就追上她,在伸手欲拉她時卻遭她一掌給拍開,他忍著笑,不屈不撓地將她給拐回懷裡。
「嫉妒嗎?」將她困在懷中後,他慢條斯理地彎下身子,一手輕點著她的鼻尖。
一語不發的彎月,冷眼直視著他那雙充滿戲謔的灰眸。
他在她的唇邊呵著氣,「說你嫉妒。」
「不說呢?」發現他愈來愈受用這種曖昧的姿態勾引她的彎月,實在是分不清他究竟是真的對申屠夢感興趣,還是別有所圖。
「好男人會被搶走啊。」他拉來她胸前垂落的一綹發,以拇指搓撫著它,抬首望進她那雙毫無自信的水眸。
她索性將臉撇向一旁,「我先回人間去了。」
「你多久不曾有過愛恨了?」不放開她的雷頤,挪過芳頰,刻意用灰眸鎖住她。
「夠久了。」他不是早已知道?
「那麼……」雷頤執起她的秀髮,湊在唇邊輕輕吻著,「你是該好好溫習一下了。」
****************
「我就知道你定會為她而來。」
黃昏來臨,申屠夢點燃了一屋收藏眾生之夢的夢燈,在所盼等著的雷頤踏進門來時,欣喜地投入他的懷中擁抱著他的胸膛。
「我想請教幾個問題。」任她靠在胸前的雷頤,並沒有拒絕她的意味。
媚眼朝他眨了眨,甜如蜜的音調裡攙和了些許曖昧,「在那些問題裡……包括我嗎?」
「視情況而定。」兩眼在屋內四下搜尋的雷頤,漫不經心地問著:「先告訴我,在你眼中,彎月是什麼?」
「她是個完美的殺之器。」她淺淺嬌笑,伸長了纖臂擁住他精壯的鐵軀。「因她,我在魔界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了數百年。」
「你想再得到她?」他問得很雲淡風輕。
「當然。」申屠夢笑仰起螓首,纖指在他的胸口引誘地畫著圈。
他微微一曬,「你怕不怕死?」
乍見他那抹令覺得猶如寒月雪驟降的笑意後,申屠夢僵硬著嬌軀,緩緩地撤離他的胸膛。
雷頤隨意拍了拍胸口,拍去她所留下的餘溫,不顧面色逐漸變得鐵青的申屠夢,信步走至擺放在屋內的夢燈燈座前。在盞盞夢燈中尋找著那些屬於彎月的夢。
熟悉的情形,與紛落的桃花花瓣滑過紙制的燈面,雷頤大步來到一排夢燈前,貪婪地睜大了寫滿相思的眼,看著燈面上的彎月,正站在桃花樹下採摘著初綻的桃花。桃花再美,比不上人面。
美酒再醉,亦不能成眠。
這張令他情願長醉不願醒的笑顏,他不知盼了幾千年,他以指輕撫著那再也不會出現在彎月臉上的笑,多麼渴望燈裡的她能走出來,再和從前一樣,揚首以冰涼的指尖撫著他的臉,只為他一人而笑。
彎月倒映在燈紙上的倩影,令雷頤的心神流連在她一盞又一盞的夢燈之間,看遍她珍藏在心底最深處的美夢,也看盡她最是害怕的噩夢,在走至燈座盡頭時,他在最後一盞燈裡看到了他自己。
原來,他也在她的夢裡,她的心中不是沒有他的。
「心魔在哪?」
「幾千年來,他的行蹤飄忽不定。」據實以告的申屠夢輕聳香肩,「世上無人知道他在哪。」那傢伙消失了也好,省得他又把魔界弄得一片腥風血雨的。「替我傳個訊。」撫著夢燈的他,淡淡地開口,「在下次月圓前,我要看到屬於彎月的東西回到她的身上,包括心魔所奪走的部分。」
「不然呢?」
雷頤走至她的面前,低首直視著她那張足以迷惑天下男人的艷容。
他以一指抬起她的下頷「既然你這麼瞭解彎月的價值,那麼神之器的傳說,想必你定是聽過。」
大名鼎鼎的神之器傳說,誰沒聽過?但,傳說之所以會是傳說,就是因從沒人去證實過它的真偽。
她很想試探一下在實,「那傳說……是真的?」若得神之器,即可毀三界,那麼,誰要是能得了他與彎月……
「要我拿魔界試試嗎?」雷頤狀似不經意地輕笑,但就在眉目一凜後,灰眸中的冷意,令人不寒而慄。
趕忙舉起兩手的申屠夢,被嚇得連退數大步。
「我知道了,我會照你的意思去辦……」這個由鐵石打造出來沒體溫的男人,除了生了一副人的外貌外,骨子裡根本就不是人,光是看他的眼神她就知道,他一點也不在乎什麼魔界。
雷頤滿意地勾了勾唇角,重新走回擺放彎月之夢的燈座前,一掌推倒了所有的燈座,任焚燒著夢燈的夢火遍燒了一地。
「你做什麼?」赫見最珍愛的夢燈遭毀,申屠夢忙不迭地衝上前想去搭救,「住手!」
只以恫喝的眼神就制住她的雷頤,回過頭來,靜看著夢火在燒盡燈紙後,黯然熄滅。
申屠夢氣得牙癢癢的,「從我這拿走了她的夢,不必付代價嗎?」
屋內一盞盞搖曳的夢燈照不清他的表情,但那雙毫無生氣的灰眸裡,令人不敢逼視的殺意,卻是那麼分明。
「我不殺你。」他睞她一眼,語氣似在施捨。「這代價,夠仁慈吧?」
不能再繼續承受他在無意間釋放出到氣的申屠夢,在終於明白她是別想自他身上討著什麼好處後,她也只好打消念頭,退一步只求送客。
纖纖素指遙指門口,「慢走。」與他相較之下,她開始喜歡起冷冷淡淡,卻不具傷害性的彎月了。
達成目的後,雷頤也沒打算殺她,他走了幾步,復又頓下步伐,「我忘了問,彎月為何從不殺主人?」
申屠夢拒絕再次虧本,「你已自我這拿走她的夢了,這問題,答案就由你自個兒去找出來吧。」聽了她的回答,雷頤只是揚高劍眉,並未多置一詞地轉身就走。
站在他身後,雖然保住了一條小命,但心裡還是覺得虧本虧大的申屠夢,則是在他走出大門時,抬起一指,朝他身後勾了勾,無聲無息地自他的身上勾引出一朵夢火。
不能奪走他所有的夢,那麼,偷一個無妨吧?
引來雷頤的夢火,走至燈座前揭開紙燈以夢火點燃燭焰,小心地罩上紙糊的燈面後,申屠夢堤上前,仔細看著這盞屬於雷頤的夢。
燦燦生輝的燭火,在燈面上投射出七彩的光影,不過許久,光影幻化成人影,在這片化為影像的流光片彩裡,全是彎月盈盈的笑臉,以及那些他始終都不肯忘懷的過去。當年,在他們方脫離刀劍之身成為刀靈與劍靈之時,自混飩中醒來後,睜開眼第一眼瞧見的,就是對方,兩情相悅的他們,在那數百年間,就這麼一直居住在他們的出生地,終年永綻桃花的仙海孤山上。
素自的衣袖在桃花林中輕拂而過,落花似雨、花雨不沾衣襟,在林間行走的雷頤,來到桃花樹下找到了彎月,他彎身捧起她的臉龐,低首對她說了一句話,而後柔柔地親吻她。
彎月一手撫上他的臉,眼神柔情似水,唇畔帶笑。
溫馨的天地褪了色。
一腳踏上孤山的鬥神找上了雷頤,而三界則我上了彎月,欲將他們重新封回刀劍之中,在那桃花被迫離枝的時分,強行忍住了眼淚的彎月,眼睜睜地看著離別的來臨,當雷頤遭鬥神無情地封至劍中時,她的淚再也盛載不住,滴落在他們共有的心愛桃樹下。
自那日起,仙海孤山上永綻的桃花不再盛開,回憶永遠被鎖進了歲月裡。
光彩一躍一動間,回憶走得老遠,閃爍的燈焰,再次將雷頤最想見到的那張笑顏投映在燈面上,透過紅融的焰光,無論燈面上的彎月是掩著頰輕笑,或是垂下長睫,在唇邊漾出心滿意足的笑意,她的一舉手一投足、她的所有,在這屬於雷頤的夢中,都是那麼鮮明。
看著夢燈的申屠夢,還是頭一回見到有人的夢竟可以如此活靈似真……這簡直不像夢,它根本就是活在雷頤心中的一部分。
天上人間,癡情最是難解。
但就算是癡情,也該有個界限吧?不然遭受凌遲的,可會是他這個迷途在情陣中的愚人。
她搖搖頭,朝天歎了口氣,「無趣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