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凋 第七章
    為了照料方便,在地上鋪了兩個地鋪的碧落,在把無音和葉行遠都弄來房裡後,便坐在他們倆中間看顧著,不時看看身受重創的這個還有沒有氣,也不時為昏睡不醒的那個拭拭額上的汗。

    報時的打更聲再次自園外傳來,滿腹憂心的碧落深吁了口氣,再次將燭台裡快燃盡的蠟燭取走,重新換上新燭,並疑惑地轉首看向毫無動靜的窗外。

    仔細算算,他們兩個倒下都一日一夜了,這期間,申屠令也沒聲沒息了一日一夜,照理說,申屠令若是要趁勝追擊,就該把握時機呀,可那傢伙卻沒有,不但除去了外頭的結界,還把自己給關在客房內,而肉身被拔的葉行遠居然也沒死,至今仍是好端端的活著……這倒底是怎麼回事?

    愈想疑點愈多,愈想也愈怕葉行遠會在下一刻一命嗚呼,碧落擔心地瞧了瞧仍是沒醒來的無音半晌,決定先出門走一趟。她按著發麻的大腿站起身,「還是去求個心安好了……」不去山魈那邊看看,也不知葉行遠的肉身如何了,要是無音醒來發現他枯死,到時無音不傷心才怪。

    忍著兩腿酸麻的不適,她輕手輕腳地走出門外,伸手小心掩上房門,方轉過身來,一隻帶血的大掌即捂上她的唇。

    「唔……」還未看清來者的碧落,不及呼叫,迎面罩下的血腥味劃過她的鼻梢,銳利的痛感接著在頸邊傳來。

    什麼聲音?

    葉行遠緩緩睜開雙眼,迷茫地怔視著被燭影照亮的房頂,半晌,他在枕上側首看向紙糊的窗扇,窗外並無人影,更無人聲,再轉看向另一邊,一盞燭台靜擱在地,在燃燒的燦亮光影外,他看見了閉目躺在一旁的無音。

    霎時他的神志全都回籠,記憶回湧至他的腦海中,憶起先前發生了什麼事後,他忍不住緊張起來,勉力撐起上半身,意外地發現身子不再似先前那般痛苦,反而出乎所料的輕鬆,他伸手移開燭台擱至一旁,在燭光下定看著她。

    愈是端詳著她的睡臉,恐懼愈是跳至他的心口。她看來像是睡著了,且睡得太沈了些,幾乎看不見胸口的起伏,他忙爬至她的身旁,伸手探向她的頸間,自指尖底下,傳來了安定他心神的微弱心跳,定眼細看,她的氣息很淡很淺,但仍在呼吸,他深深喘了口氣,隨即垂首鬆懈下了緊繃的心房。

    紊亂的心音平靜後,四下很安靜,惟有燭火的燃燒的聲響淒清地陪伴寂夜,芍葯濃郁的香氣,順著窗欞的細縫滲透了進來。

    葉行遠復而抬首,熟悉的香氣干擾著他的心房,他怔忡地瞧著眼前的睡臉。

    長長的睫毛,覆蓋了那雙曾經令他心慌的明眸,粉色的指尖,在過亮的燭光照耀下,看來有些粗糙,他執起她的手,不捨地看著上頭因操持園務而造成的風霜,隨後將她的掌心貼在自己的面龐上,感受那份特別的撫觸。

    他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回在她熟睡時看她了,自她把他種下後,他便控制不了自己那個每每趁他入睡後便偷溜出竅的元神,它總是不由自主地來到無音的身邊,即使他知道自己的元神對她做過什麼事,他無力阻止,他也……不怎麼想阻止。

    她的心思,他多少懂一些,會推拒她,並非是因無心,然而總會在夜夢裡離竅來見她,也並非他刻意,但隔著一場夢境與她相見,卻是個最安全的距離,在這距離內,他才有辦法允許自己放縱,無需去擔心天明後該如何面對她。

    放開她的手,指尖一如以往地在她的臉上遊走,他總覺得燭光下的這張面容,似乎在久遠前見過,但卻怎麼也憶不起,只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她好像曾經出現在那段被他拋棄的記憶裡……

    毫無心理準備地,無音在此時忽然睜開眼。

    葉行遠的指尖停佇在她的臉龐上,被察覺的心虛感湧上了一身,在她清楚凝視的目光下,他的指尖不禁抖顫起來,在他能反應過來前,他的指尖已緩緩地撤離。

    沒有人出聲,一室的沈寂清晰可聞。

    此時,窗外夜深落雨,每一顆墜落的雨滴,彷彿,都在他的心版上迴響。

    自糾擾的夢中走開的無音,瞬也不瞬地凝望著他,她的眼眶仍是濕潤的,目光靜靜地停止在他臉上的那道疤痕上,想起夢中那些人的棍棒是揮打得多麼用力,孤立無援的他又是如何默不作聲地承挨著被愛人背叛的痛楚,再憶起那名他愛過的女子是如何棄他走開,以及他是如何帶著一顆被踩碎的心離開人間時,她的心有如,針刺般地痛。

    被他拒絕過的她,明明早就該抽身事外的,為什麼還要讓她窺見他的過往呢?又為何要讓她明白他猶豫的起點在哪裡?她不想知道的。

    所有對他暗藏的怨懟,在見著他流下的那兩滴淚後,頃刻間不見了,只是那份只能窩藏在一角的心酸,仍像個不肯離去的噩夢時時來到她的面前。他怎能明白,她有多麼羨慕能得到他濃情的那名女子?當他因他的絕望而失去了再次愛人的勇氣時,他又怎會知,她也跟著深受其害,也因此想愛而不敢愛?

    她也想創造出一個屬於她自己的夢境,好讓她脫離旁觀者的身份,但這個她所捏塑的夢,夢門不開,她走不進去,而他的那片封鎖的世界,她也無緣走進裡頭,他始終走不出他的心結,總是臨崖勒馬,她的自尊委屈不要緊,可他們兩人卻總是因此而往前走一步,便往後退兩步,走走停停間,她愈來愈迷惘,這般的追逐,她到底是想圖個什麼?又能得到些什麼?

    可是她就是無法自他的身邊走開。

    葉行遠俯首深深看向她,那雙明媚的眼眸如張網,牢牢地網獲他,起先他仍如離水的魚兒般,在網中跳躍掙扎,不過許久,那些亟欲脫逃的意念,全都失去了動靜。

    胸膛裡微弱的心跳忽然急切了起來。

    嬌小玲瓏的她躺在潔白的被褥中,似綢的青絲攤展開來,宛如出岫的雲朵,燭焰因風搖晃,眼下這張如花似玉的面容,閃爍不明,但那雙眼仍是帶著同樣的試探、同樣的情意,正似那時午後雨幕中承受過親吻的她。

    視線順著她的臉龐往下游移,來到她微露在領外的頸膚,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她曾毫不猶豫地拉下衣領,坦露出脆弱的頸項要他吸取生氣,只為了能讓他活下去……

    「這次不逃走了嗎?」她輕扯嘴角,露出苦澀的微笑,聲音在靜謐的空氣中滑行而過。

    抗拒不了的牽引拉扯著他,深受感動的他俯下身子,過了許久後,他將回答遞至她的唇邊。

    「恐怕……我是逃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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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碧落?」

    將宅子走過一回的無音,再一次地回到空蕩蕩的房內,仍是沒找著那個自她醒來後就一直不見蹤影的碧落。

    究竟上哪去了?

    她不解地捧起妝台上的四神鏡,在鏡裡,也沒找到碧落的身影,思索了許久後,她擱下手中的四神鏡,轉身走出房門,在廊上繞了一會也沒找到葉行遠後,她再次挪動腳步,來到那間她已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再踏進的廂房前。

    這是娘親的房,也是她將關於娘親所有記憶都緊鎖的地方。

    猶豫直在她的心頭徘徊,按在門板上的雙手也缺乏力氣去將它推開,但一想到碧落異樣的失去聯絡,她只好硬著頭皮來找葉行遠打探消息。

    「葉——」推開門的她正欲叫喚,但卻忽地默然。

    一室盛綻的芍葯迎面而來,她怔怔地凝視著繪滿各色鮮彩的畫牆,無言地看著也入畫的自己。

    他把她畫進去了。

    畫牆裡,花叢畔,她正低首含笑地拈來一株芍葯,在她身後,有個背對畫牆的男子正在替她簪花。

    心弦好似遭人拉緊了,令無音忍不住顫抖,在急促的呼吸中,她緩緩走至畫牆前,伸手輕撫牆上所繪的男子,好想叫他轉過身來,讓她看一看,這個依稀可看見臉頰上傷痕的男人,到底是不是他。

    窗外的日光經過窗欞的篩落,灑下一束束璨光,無音感覺房裡的空氣突然變了,微微挪開兩眼看向週遭,一道道模糊的人影出現在房裡,定眼細看,是當年娘親和爹爹的身影,在這間房裡,娘親正在妝台對鏡整妝,而爹爹正站在後頭替娘親挽髮……

    那是曾發生在這房裡過去的往事。

    無音難以相信地看著眼前的一切,雙親婉愛和樂的畫面,是她從不曾看過的,娘親眼底的深情,也是她不曾見過的。在她的記憶中,從沒有過這一切,有的也只是雙親間的疏離,以往,她總不明白娘親的死心塌地是所為何來,也不懂到底是怎樣的一份愛能讓娘親不惜放棄一切,甚至連她也可以拋棄。

    今日她才知,娘親陷在愛裡有多深,深到將往日所有美好的記憶都成了執念,把愛化為了座囚牢,緊緊鎖住自己,除了心愛的人外,再也不願張開眼看其它人……

    愛無需多也無需恆久,即使只是擁有片刻,也夠讓懂愛的人沈陷在其中。

    不過片刻,種種幻影消失在她的眼前,她緊咬著唇,感覺自己像是竊看了那些屬於娘親最珍藏的回憶,窺見了那些她不曾去明白的心事後,那些長年來因娘親拋棄她,故而重重鎖在她心版上的心鎖,不知不覺間,似乎也遭解開了。

    自娘親出家後,她便將這扇門封鎖了起來,因為每次走進這扇門內,她總覺得寒冷。但現在,她卻再也不覺得冷,春日又再次降臨了這間陰暗的房間,日光下,牆上的芍葯花閃閃發亮,彷彿只要風兒一吹,它們便會飄出畫牆,而畫裡的男人,似乎也會永遠地陪在她身旁……

    她在他的畫筆下呢,他的心裡有她。

    她有些明瞭娘親當年的心情,因為此時,她也有同樣的心情。

    「我不是說過在我畫完之前不能打開嗎?」

    突來的男音令無音嚇了一跳,她半回過頭,見葉行遠半倚在桌畔,唇邊帶笑地瞧著她,她屏住呼吸,一瞬也不瞬地看著他此刻的笑意。

    如果說,她沒有在他身上貪求些什麼,那是騙人的。

    「無音?」他一步步走上前來,雙目落在她失措的臉龐上。

    轟然的心音劇烈而又壯大,怎麼也掩藏不住,在他的注視的目光下,她很難再去掩飾心底的那份慾望,從來都不知道,藏在迷夢背後那些說不出口的情意,這麼禁不起觸碰,只要他稍一撩撥,就背叛她離去。

    「你還好吧?」他擔心地輕撫她的面頰。

    無音一言不發地投入他的懷中,在他錯愕之餘,她緊緊地擁住他,在此時急切地需要一個擁抱,需要那種……緊窒到連全身骨頭肌肉都會疼痛的擁抱。

    葉行遠沉默了許久,半晌,伸手環抱住她,並緩緩收緊了雙臂。

    窗外晚春春意正濃,彼此的體溫,交織成一種拆解不開的情氛,聆聽著他輕緩的心跳,她想起碧落曾對她說過的那些話,在這一刻,她好想告訴碧落,她是打開門走進來了,可是,在步入了他的世界後,她卻再也出不去。

    尖銳的嘶嘯聲穿透兩人的耳際,察覺不對勁的葉行遠抬起頭,雙目炯炯地看向半敞的房門。

    「怎麼了?」感覺他的身體變得僵硬,無音隨著他一同看向門口。

    「那只鏡妖呢?」他邊問邊不著痕跡地帶著她更退向內室裡,在路經桌畔時拿起置在桌上的酒杯,將杯裡的水酒橫灑在內室門口。

    她多心地看著他的舉動,「一早就不見人影,也不知她是上哪去了……」

    「真不死心……」當數道的黑影自門口疾速衝向屋內時,他環緊了她的腰肢,「抓緊我。」

    無音並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何事,只覺房裡前一刻空氣凝滯令人不適,下一刻在他渾身一使勁後,室內空氣又變得清新,而半敞的房門,也隨之自動關上。

    「申屠令的房裡也有銅鏡嗎?」暗中施法驅逐前來探底的小妖後,葉行遠按捺下滿腹的不快,兩眼落在妝台上的銅鏡上。

    「有。」無音納悶地看著他走至妝台邊取來銅鏡端看,「為何問這個?」

    他沒答她,一手取來擱下在畫牆旁的彩筆,逕自揮筆在鏡面上繪了數只雀鳥。

    「你在做什麼?」她湊至他的身旁,瞪大了眼看他所畫上的圖案消失在鏡裡。

    葉行遠淡淡投以一笑,「回禮。」

    待在客房裡靜候手下佳音的申屠令,在等待許久,卻遲遲不見回復後,不解地持起銅鏡想一探究竟,不意卻自凝望的鏡中騰飛出數只長有利喙的雀鳥,他慌忙扔下銅鏡,在被啄了數記後才揮扇掃除那些攻擊的雀鳥。

    當一室恢復平靜後,申屠令這才發現那只花妖真的跟這只好打發的鏡妖不一樣,他微微看向一旁遭他挾持而來,此刻正被五花大綁綁坐在屋角的碧落,忍不住在嘴邊喃喃。

    「道行差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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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在無音的腳邊,木桶裡的水瓢在水面上浮沉著,經陽光一射,璀亮的光影投射至她的臉上,她怔怔地看著近站在她面前的雷夫人,腦海空洞一片之際,不太能清楚的記得雷夫人方才說了什麼。

    天氣漸漸熱了,芍葯花最好的賞花期也逐漸過了,在由父親帶來的客人們來過花相園賞花後,花相園又恢復了寧靜。這日的午後,園子裡花草都因艷陽而昏沈疲軟,渴望能有清涼的水澤滋潤之時,園中冒陽為它們澆水的無音,在花叢間見著了雷夫人一行三人。

    在方才聆聽雷夫人的談話時,無音不斷地在回想著當年娘親被逐出家門原因。

    她記得是碧落告訴她的,聽碧落說,當年在雷府家道中落之時,身為一家之主的父親聽從了一名法師的意見,將身為女巫的娘親給迎入門來,之後果如法師所說,雷府的家業的確是因此又昌盛了起來,但就在她八歲那年,那名法師又出現了,這一回,法師告訴父親,女巫雖會為家族帶來興盛,可災厄也會同樣的增加。

    當家族裡的人們一一死去時,父親更是因此對法師的話深信不疑,於是便仗著雷府的財富和族望已興盛到了一個頂點,不需再藉由女巫的力量,遂將家中的女巫逐出去以保平安。

    沒想到,當年那個指點他們的法師竟又出現了,只是這一回,被擺弄的對象竟成了她。

    現在他們又再次遵循法師的建議,打算將她嫁給族人,讓她生下孩子後,留下她的孩子將她逐出去,好讓雷氏一族,能再榮盛個十數年的光景。

    「這是你爹的意思。」雷夫人在她魂遊天外天時,耐著性子再同她說一次。

    她勉強集中精神,「我要嫁誰?」

    「他。」雷夫人揚手招來站在她身後的男子。

    無音靜看瞧著這個看來有些眼熟的男子,記得以前聽下人說,這個男人好像是她的遠房堂哥,她木然地打量了他一番後,視線被他足下的舉動吸引了去,她垂下眼睫,低首看著生長在廊畔的小野花,被這名即將娶她的夫婿給踩壞了。

    雷無尚不甘地撇著嘴角,又再次以腳重重踩著地面。

    「別以為是我自願的,我是為了咱們雷氏。」他也不想娶個女巫,可一大票族內的伯叔們都逼著他娶,加上榮辱與共的家業,他也只好照著長輩的吩咐做。

    「我娘……」她艱澀地啟口,「她怎麼說?」就算是要嫁她,總也要經過娘親的同意吧?

    「你娘?」雷夫人訝異地掩著唇,「你在胡說些什麼?她早在七年前就死了。」

    死了?

    怎麼會?若這是真的,那麼在娘親生辰當日,在庵裡汲著淚向她道歉的是誰?

    無音空洞地瞠大了眼,措手不及的訝愕令她毫無準備,半晌,她覺得四周突然變得很安靜,兩耳再也聽不見他們的吵雜。

    那日的情形她猶記得,在庵裡,她選擇在沉默中原諒娘親,也在沉默中釋放她禁錮的思念。

    面對多年未見的娘親,她叫不出聲,也無法再像從前那麼親暱地再喚,明明她就是很想念的,可是驕傲和無法原諒的心情,令她叫不出口。

    娘親是她對這人世又愛又恨的起始緣由,若不是娘親之故,她不會被家族選為替代娘親接手花相園的人選,若不是娘親的緣故,她身上不會流有女巫的血液,懷有常人沒有的異能。

    自小她就在歧視的目光下長大,成長的路上就是跌跌撞撞,好不容易,那日在晝月庵裡與娘親的一番長談才解開了對娘親的心緒,她也以為,她不會走上與娘親相同的道路,沒想到,她終究還是被安排走上了。

    揮之不去的陰影映在她的身上,仰首一望,午後的璨日早就遭重雲掩去,雷聲隱隱在雲端上嗚咽,好似所有的光明和希望都滅絕了。

    「你有沒有在聽?」雷夫人皺著眉,伸手輕推著一徑出神的她。

    她緩慢地抬起頭來,一雙眸子來來回回地徘徊在他們三人身上,她忽地推開雷夫人,轉身躲進屋內用力將房門關上。

    「無音!」再次被她的態度惹毛的雷無恤放聲大叫,氣急地想上前將門打開。

    「把話帶到就夠了。」雷夫人拉回他,「給她點時間想想,咱們走吧。」

    雷無尚氣惱地撥著額前的發,「若不是為了雷氏一族,誰要娶那個女巫?」

    「少說兩句。」雷夫人睨他一眼,率先轉身離開。

    「娶了她後,往後你可發達了。」幸災樂禍的雷無恤,對著雷無尚的苦臉笑很開心,「有了好處可別忘了我啊。」

    他敬謝不敏地轉眸遷怒,「既然如此,你怎麼不娶她?」

    「她是我同父異母的妹子。」雷無恤得意地聳聳肩,在他又忿惱滿眼眉時,一手攬上他的肩,「你也別不痛快了,頂多娶她過門後,你再多娶幾個比她順眼的小妾不就成了?」

    門外人聲漸行漸遠,反身抵靠著房門的無音,用力掩上耳,雖說外頭的聲音逐漸遠去,但一室的心酸卻愈走愈近,一一躡足來到她的身旁凝望著她,她緊閉著眼簾,不肯讓淚水自兩頰落下。

    她不是早就已命自己看破了,為何眼淚還是會掉下來?

    視線模糊地睜開眼,滴落在地的淚珠,看上去,像兩顆濕透的心,不久,在視線所及的範圍內,她看見了一雙眼熟的鞋,順勢抬首,她迎上了悄然出現在房裡的葉行遠的臉龐。

    然而,在他眼中,她卻找不到救贖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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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喲,真是稀客。」申屠令愉快地合上水墨扇,一張原本就愛笑的臉,此刻看來更是眉飛色舞,「終於想來找我了?」

    闖進客房裡的葉行遠,因極度壓抑,故而音調顯得很低沈,「你做了什麼?」

    「你指哪樁?」他掏了掏耳,一副候教的模樣。

    「她要出閣這事。」葉行遠忿忿地伸出一掌,擒住他的衣襟一把將他扯來面前。

    「那個啊?」申屠令並沒有否認,唇邊還掛著大剌剌的笑意,「我只是在一旁使了點力。」

    果然是他……

    正欲發作的葉行遠猶未開口,申屠令以扇拍開他揪扯的手掌,笑笑地踱至一旁。

    「她這一走,你就沒理由繼續留在花相園裡磨蹭,可以專心去辦你的正事了不是嗎?」再不動點手腳打發局外人,他可不知他究竟要在這花相園待上多久,若是那個棘手的燕吹笛又找上門來怎麼辦?

    「就為了這原因?你可知你做了什麼?」葉行遠面色當下變得更加森厲。

    「別用那種表情看我,又不是我叫你不辦正事反而去愛上她的。」申屠令斜睨著他,在他興師前先他一步地推得一乾二淨,「說實話,你那見一個愛一個的老毛病是早就該改一改的。」是這只博愛過頭的花妖自己要把缺點暴露出來讓他有機可趁的,他也不過是順水推舟罷了。

    他張口欲言:「她是我的……」

    「主人?」申屠令不屑地挑挑眉,半晌,又受不了地攤著兩掌,「是了,她是你的主人,每回你總會愛上你的主人,真搞不懂你怎老把愛上把自己種出來的人當作天經地義。」

    「我與她之間的事,與你無關。」從頭到尾也不表明來意,就只是一味地從中作梗,他究竟是想做什麼?

    他撇撇嘴角,「干係可大了。」

    葉行遠想不透地瞪視著他,好不容易壓下滿腹的怒氣後,再對無音要出閣這件事從頭細想一遍,也大約地猜到了申屠令在暗地裡搞了什麼鬼。

    他直接說出他的假設:「你控制了整座雷府的人?」

    「是啊,所以你最好是別惹惱我。」申屠令大方地向他頷首,抬首以扇點點他的鼻尖。

    葉行遠緊斂著眉心,「為何你要這麼大費周章?」他不是一向只衝著他這只花妖而來的嗎?怎麼這回什麼不下手,反衝著無音去?

    「為了你呀。」申屠令傾身貼近他的面前,笑咪咪地對他眨了眨眼,「說起來,你該感謝我的。」

    「感謝?」葉行遠反感地將他推離一臂之遙。

    「她會愛上你,這得歸功於我。」他邊說邊撫著下頷,「是我在她猶豫不決時推了她一把,令她加速愛上你,現在你已經嘗過了情愛的滋味了,也該辦一辦正事了吧?」

    那日午後細雨的記憶忽地回到了葉行遠的面前,他想起自無音腹裡取出的那個東西,再回首看向申屠令不否認的臉龐後,忍不住握緊了拳心。

    「你要什麼?」

    「願意和我談條件了?」等他那麼久,終於等到他這句話的申屠令,慢條斯理地輕搖著手中的水墨扇。

    葉行遠不想再與他周旋,「說。」

    扇面隨即一合,申屠令以扇直指向他的心房,「把你百年前流的那兩顆淚交給我,我就收手。」

    他怔了怔,隨後更加鎖緊了兩眉,「它不在我這。」搞了半天,原來他也不過是個想得到那兩顆眼淚的貪婪者。

    申屠令惋惜垂下兩眉,「你找了那麼久,還是沒尋著?」

    他沉著聲,「就算你有了那兩顆眼淚,你也不會成為人。」也不知怎地,自他由妖界回來後,他便發覺留在人間的同類們,皆聽到了一則傳言,傳言只要服食了他當年流下的兩顆淚,即能助妖成人,他沒想到,這種謬傳之言,竟也真有人去信。

    「誰說我要為人?」申屠令聽得很嗤之以鼻,「那是只有你這種傻子才會有這種念頭。」好端端的,什麼不當想去當人?又不是癲了。

    他忍不住斂緊了眉心,「你要那兩顆眼淚的原因是什麼?」除了那個功用外,那兩顆淚還能做什麼?為什麼申屠令就那麼執著於它?

    「因為……」申屠令緩緩期近他,在他面前一字字輕吐,「那兩顆淚,一顆名喚貪婪,一顆則叫心碎,我既要你的貪婪也要你的心碎。」

    葉行遠的面色霎時陰晴不定。

    他的笑意更深了,「那兩顆眼淚,可說是你留在這世上的無價寶。」妖精不該懂愛,更不該貪求那份不該出現的慾望,妄想跨越藩籬加入紅塵,葉行遠的貪婪和心碎,不但是在妖界找不著的,同時也是他再等上百年、千年也找不著的好東西。

    「就這樣?」葉行遠的聲調驀地變得極度低寒,一雙手緊握成拳,難遏的妖氣源源不絕地釋放出來。

    申屠令揚眉看了看因他而劇烈搖動震撼的房內一眼,若無其事地提醒他:「房子會垮掉喔。」

    無法抑止那份怒意的葉行遠,此刻並不願去顧慮後果,兀自攢緊了拳心一步步走向他。

    他更是不懷好意地揚高了唇角,「我會把她所有的親人都殺掉喔。」

    腳步頓住了,無音那張了無笑意的面容滑過他的眼前,葉行遠困難萬分地壓下渾身亂竄的妖氣,忿忿不甘地瞪視著胸有成竹的他。

    「你也該認清了。」申屠令收去了所有的笑意,令人不寒而慄的森目鎖住他,「你根本就不是我的對手,從一開始,就是我處處在對你手下留情。」沒有本錢跟他鬥,還想繼續螳臂擋車?若不是他的心情好,他又怎會這般耗?若是再惹惱他的話,他可就不保證是否還會這般客氣。

    雖然很不願承認他的話,但葉行遠實難否認他們兩人之間道行的差距。

    面對這個不明來歷,也不知實力的申屠令,早在申屠令頭一回出現在花相園時,他早想過將之驅離花相園,以免會對無音帶來危害,但這段時間下來,他不但沒能逐走申屠令,相反的,在一再的暗中過招之下,他漸漸地體認到兩人之間的實力之別,而他,也逐漸擔心起,若是有天申屠令拋下了玩鬧之心,一股作氣地來真的,到時,他本身肉身俱毀不打緊,而失去了他保護的無音,不知將落到什麼下場……

    「別再把心思花在她的身上,快去辦你該辦的正事。」見他總算是有些開竅了,態度忽來個大轉變的申屠令,親熱萬分地攬住他的肩,「去把那兩顆眼淚找出來,她不值得你愛上的。」

    他抗拒地別過臉,「住口。」

    「你不怕往事又再重演一回?」申屠令更是刻意靠在他的耳邊再問,「她終究只是個人,她和那些女人一樣,遲早將會在你難以回頭時輕易地就拋棄你,早些認清你是妖她是人這個事實吧,這世上的人們不會接受你的,難道你又忘了你的教訓?」

    他的教訓……

    一張張轉過去的臉龐,一具具背對著他離去的倩影,如薄霧般在葉行遠的眼前浮現,她們是誰、她們曾如何踩碎他的心、他又曾如何愛過她們,都還在心頭上徘徊不去,這些不意被勾起的記憶,是他刻意埋藏在心頭深處的,只因它們太像是一道道不會癒合的傷口,因此他不願再見到它們在他的眼前招搖。

    申屠令更是打鐵趁熱:「人類還是會再次背叛你的,你也知道他們根本就不可信」

    事前一點預警也沒有,葉行遠在下一刻立即掏出預藏在懷中的四神鏡,一手持著銅鏡,一手封住他的天靈,動作飛快地將他給封在銅鏡裡。

    「我警告過你了……」在短時間內耗費了太多妖力的葉行遠,氣喘吁吁地直視鏡中之人。

    「這麼做也無法封住我的。」訝異過後,申屠令在鏡內環視了自己的處境一會,又再安然地笑笑,「相反的,你只會損失不少道行。」

    不想再多聽一語,也不想見到他的葉行遠,反手將銅鏡按放在桌面上,兩手叉著腰換息許久後,他忽地抬起頭來,大步走向客房的內室,在內室的床榻上如心中所料地找著被申屠令綁來的碧落。

    被當作養傷食材,因而被吸取了不少生氣的碧落,在葉行遠解開她身上牢牢綁縛的繩索後,乏力地掀開眼簾。

    「你……」將他們的談話全都聽進耳裡的碧落,擔心萬分地瞅看著他猶豫不定的眼眸。

    葉行遠抬手示意她別說話,在診出了她的傷勢之後,一言不發地將自己本身的生氣供輸給她。

    「若是舒坦點了,就快回她的身邊……」流失了不少生氣後的他費力地把話說完,勉強地站起身,搖搖晃晃地走向外頭。

    她似乎從沒仔細看過他腳下的步伐。

    看著他一步一腳都像是走得很艱難的碧落,無言地坐在床邊,忽然有些後悔自己曾鼓勵無音走進他的世界裡去,因為在那個世界裡,無音遲到得太晚了,在她來到之前,他人早已佔據好了位置,而無音她,則是無處容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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