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凋 第六章
    「你就這樣跑了?」

    房門粗魯地遭人開啟,自外頭接回無音的碧落,一把無音安頓好後就直接跑來找人算賬。

    「別讓她落單,回房裡看著她。」正在室內揮毫作畫的葉行遠,邊為牆上的芍葯加枝添葉,邊下逐客令。

    但她卻不領情,大剌剌地踏進室內坐在一旁看著他,「申屠令被藏冬找來的人追到現在都還沒回來。」

    沾染了色料的筆尖頓時停住,他挑高了一雙劍眉回過頭來。

    「他們倆似乎認識,好像還有些小過節。」追他們追到後來,她發現以她的腳程根本就追不上,因此只好眼睜睜看著他們兩個不知消失到哪去。

    他微笑地撫著下頷,「那咱們算是找對人了。」聽山魈說,藏冬結識了一名人類,但他沒料到,藏冬找來的這個人類這麼有本事,現下他只希望這個人類最好是能趕跑申屠令永不再回花相園。

    碧落在他把話題拐跑之前抬起一掌,「慢著,我來這的重點不在申屠令身上。」

    他瞥了她蘊滿盛怒的水眸一眼,無言地轉過頭去。

    「別佔了便宜就想跑。」碧落火大地走至他的身後抽掉他手中的筆,「要嘛,你就有始有終,要不,你就立刻給我滾。」

    他沒有回過頭來,兩眼直視著牆上所繪的花兒,回想起獨自在雨中撐傘的她,和那兩道始終追隨在他身後目送的視線……

    半晌,他音調沙啞地問:「她……怎麼樣?」

    碧落頭痛地撫著兩際,「她很會藏,即使有事,她也不會說出口。」真是,她對這種有話不說性格彆扭的人類最沒轍了。

    葉行遠一言不發地伸手撫上自己的唇,在那上頭,還有雨的味道,他還記得她那柔軟唇瓣的滋味,他忘不了她那時的眼眸,那時的她,訝愕、不置信,隨之而來的是暗自下定了決心,這讓他不由自主地慌了起來,因為,是他點燃了她心裡那把火,是他勾起了她對情愫的渴求,而他,並不該……

    「但我不是她,看不下去的我就不會忍。」遲遲等不到下文的碧落兩手叉著腰際,「你說,你到底想怎樣?」

    不要問他,這等無解的問題,別問他。

    他是只妖,什麼都有,什麼都不匱乏,他惟一所沒有的,是勇氣。

    每每看著無音獨自在園中穿梭的身影,他總覺得她既孤寂又惹人憐,當年他捨棄為人,因此至今他仍是一隻不容於世的妖、人們眼中的不祥,身為妖的他,無法容入人的世界理屬當然,但他沒想到,身為人的她,也同樣被排斥在外,為了她眼中的那份不肯洩露的孤寂,他甚想就這麼待在她的身旁,好為她這名主人做些什麼,他更希望,能讓她掃去眉間的愁緒,自在地對他一笑……

    這次重返人間時,他明明就已經告訴過自己胸膛裡的那顆心,別再輕舉妄動,可它,卻總是在他的意志薄弱時不受制。他也想和以往一樣,和植出他的主人們相識相戀,但他並不願意再次看著又有人在他面前轉身離去,他的那份追求情愛的勇氣,在經歷過無數任主人後,已被消磨殆盡,這一回,他是真的找不到它來面對無音。

    想愛,有懼;想放手,卻又不捨。

    他不知該如何選擇,於是就只能讓趁虛而入的猶豫,繼續操弄著他。

    「喂……」等得不耐煩的碧落伸出一掌推著他,實是有些討厭他和無音一樣老在緊要關頭閉嘴不說話的習慣。

    「碧落。」無音的聲音卻在此時在門外響起。

    葉行遠身子一怔,沒料她會聽見,兀自看著畫牆不回首。

    「別煩他,讓他工作。」站在門外的無音看了他一會後,朝碧落招招手要她出來。

    碧落對他撇撇嘴角,「膽小鬼。」

    房門一關,隱約可聽見她們在廊上離去的步音,葉行遠走至桌邊拾起桌上那只被碧落扔棄的畫筆,一個不小心,筆尖劃過他的掌心,鮮艷的彩料在他的掌心上留下點點殷紅,回想著當時他在雨中離去時,無音臉上那失望的模樣,他緩緩握緊了掌心。

    愛雖不難,卻不能簡單地說忘就忘。  

    心頭上的傷口已經夠多了,再多一道,雖不算多也不嫌少,但,仍是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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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步音——,林間的走動聲沒入了歸鳥振翅的黃昏裡。

    被人追得很慪的申屠令,頂著一張木然的神情,抬手掀開林間雜生的枝葉,舉步跨過橫陳的枯木,在終於來到一處小山坡時停下了腳步。

    站在荒湮蔓草間的他,拭去額間沁出的細汗,抬首望向空無一物的山坡,再環顧了鳥鳴蟲唧過於熱鬧了點的四下一會,他緩緩地拉開了笑容。

    「障眼法?」難道沒有人教過他們,愈是讓人不起疑的地方,也就愈可疑?

    托葉行遠的福,他足足跑了一日一夜,好不容易才甩掉死釘在他後頭不放的燕吹笛,既然那只花妖不守信在先,那他也沒必要繼續再跟那只花妖客氣下去。

    在確定自己找對地方了後,申屠令將手中的水墨扇收進袖裡,伸手朝空一抓,當空抓住了柄冥弓,曲勾著兩指在弦,隨即憑空勾拉出了一柄八重箭,在口中輕喃數句後,即將蓄力在弦的八重箭射向山坡頂。

    重重捶擂著耳鼓的咆吼聲劃過山林間的空氣,在夕陽妖艷的餘輝下,眼前的山林景致改變了,一座素來隱蔽在夜幕裡的壯麗豪宅,提前出現在坡頂上,漆黑的石階,瞬間自他的腳底上直鋪上山。

    放開手中冥弓的他踩著輕鬆的腳步上山,甫踏上階頂,一名候在門前的小廝隨即防備地迎了上來。

    「你是誰?」

    不待他把話問完,申屠令一掌掐碎他的咽喉並甩了甩手繼續前進,踏進宅園內後,更多被他所驚動的宅中僕役們紛湧朝他而來,他慢條斯理地自袖中取出水墨扇,兩手一左一右地攤開扇面,稍加使勁,原本質地輕薄的扇面馬上利如鋼鐵,他微笑朝兩旁一望,而後朝他們揚高了手中之扇。

    山魈在得知隱法遭破後來得太遲了,當他兩腳一抵園中,止頓在廊上的他駭然直望向血流成渠的園內,實難相信,不過片刻之間,棲住在他領地裡的妖鬼精怪們,已遭屠殺泰半,猶存的一半,不是負傷倒臥在地,就是因生氣精血被吸,因而被逼得打出原形兀自苟延殘喘。

    「住手!」當申屠令拎起一隻小妖,並張口朝他的頸間咬下時,山魈忍不住出聲制止他。

    申屠令微微瞥過頭,「你是此山山魈?」

    「不錯。」

    他一手扔去生氣被吸盡的小妖,試了試嘴邊殘餘的血腥,踩著愉快的腳步一步步走來。

    「你與葉行遠有數百年的交情?」為了今日來找這樣屬於葉行遠的東西,他事前可是下了足夠的工夫去把葉行遠的前塵往事都研究過一回,同時也順道地將那些與葉行遠有關的眾生一一剷除,眼下,他的名單上就只剩這只山魈。

    老友的名字自他的口中吐出後,山魈緊斂著兩眉。

    這種看不出是什麼的東西,認識葉行遠?但,以這種情形來看,又不像。

    「你是誰?」這傢伙該不會是葉行遠在人間結下的仇家吧?

    他優雅地擺擺手,「我是誰不重要,只管回答我的問題。」

    「我若不答呢?」暗自掂量著他本事大小的山魈,愈看愈覺得,這個敢登門開殺戒的不速之客,似乎真是有著能讓他狂妄的本事。

    申屠令爽快地投以一笑,「在我把他們吃光後,我接著吃的就是你。」吃下這只山魈後,正好可以補足這兩日來他流失的精力。

    當下自顧不暇的山魈,顧不得滿園瀕死的同道,閃身便消失在原地,直要離開這裡去找藏冬或是葉行遠來出手相助,但他連廊上都未走出,申屠令已在下一刻來到他的面前,並將手中的利扇抵在他的頸際。

    一縷鮮血悄悄溜下。

    「你想做什麼?」動彈不得的山魈,困難地嚥了嚥口水,低首直視著那柄染了血的扇面。

    「我要葉行遠的肉身。」申屠令揚起劍眉,一雙俯瞰人心的黑眸直瞧進他的眼底。

    山魈訝然驚問:「你怎會知它在哪?」不待他的問話全都出籠,沒耐性的申屠令冷著聲,再將手中之扇刺進他的頸間幾分。

    受疼的山魈緊蹙著眉心,在回想起自己當時是如何自告奮勇接下老友所托,和全盤考量了老友的安危後,即使是自身安危懸於一線,他是硬閉著嘴把答案吞進腹裡。

    「你既不是人,就別學人類講什麼友情或是道義的壞習慣。」他挑挑眉,笑意滿面地對他叮嚀,「妖與妖之間,是沒有友誼的。」

    山魈只是瞥了他一眼,隨即別過眼任由他去離間。

    「你可選擇硬挺到底,但我會在你斷氣前將你拆得四分五裂。」申屠令還是不把他的匹夫之勇看在眼裡,「或者,由我在你體內植入我的血,在你成了我的傀儡後,再利用你來對付葉行遠。」

    山魈心中霎時一涼,急急回眸看向滿面颯然笑意的申屠令,數滴冷汗,在接觸到那殺氣奔騰且毫無暖意的雙眸後,悄悄自他的兩際滑下。

    「在那裡。」在沉默懸聚到了一個頂點後,山魈在他的手勁下不得不吐實揚手指示出方向。

    如願的申屠令隨即收扇,一掌將他擊飛了老遠後,轉首看向妖屍遍陳的園內,在植滿各式奇花異草的花圃內,找著了一株已然含苞待放的芍葯。

    走至芍葯面前的申屠令,在欣賞了這株外形和色澤都勝一旁花草一籌的芍葯一會後,驀然探出一掌將它連根拔起。

    他勾了勾嘴角,「是你不好,誰教你找了人類對付我?」

    翠綠的芍葯花株在離土後,倏然迸放出拔高至令人毛骨悚的尖叫,倒臥在遠處護花不力的山魈聽了,懊悔地緊咬著牙關。

    「哈哈……」在徐來的晚風中,手握花株的申屠令暢懷大笑,朗朗笑意,透過風兒的傳送,遠逸至天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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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欲探向牆面勾劃出下一道花骨的筆尖,猛然顫了顫,正在繪圖的葉行遠瞪大了雙眼,手中繪筆脫落墜地,沾染了色料的繪筆在地上翻滾了老遠,拖邐出一道長長的墨痕。

    下一刻,轟然巨響擾亂了一園的寧靜。

    聞聲自房內出來一探究竟的無音,在宅裡找著找著,便找至葉行遠作畫的這間廂房,推開房門張口便問:「發生什麼——」

    她的聲音驀然收回喉際間,大驚失色地看著葉行遠倒臥在一屋的散亂間,兩手緊按住自己的頸部,在被他弄翻的桌椅之間奮力掙扎。

    「碧落!」在她回過神來時,她已放聲大叫,並急急踏進房內蹲跪在他的身旁,「你怎麼了?」

    「我……」葉行遠喘著氣,喉際乾澀得幾乎無法出聲。

    「在吵什麼?連打個小盹也不得安寧……」搔著發的碧落懶懶出現在門前,隨後訝然一怔,「這是怎麼回事?」

    他勉強自口中擠出:「有人拔了我的肉身……」

    「是誰那麼閒的去拔了你的肉身?」碧落氣悶地撇著嘴角,不一會,忽有所悟地頓了頓,「啊,該不會是……」難道是被他們趕過一回的申屠令做的好事?

    「你把肉身藏在哪裡?」沒空仔細去聽他們之間對話的無音,努力將他扶抱至她的腿上,憂心地看著他蒼白失色的臉龐。

    「山魈……」疼痛使得他緊皺著眉心,不由自主地捲縮起身體。

    「你忍一忍……」無音慌張地安慰著他,急急對碧落抬首。

    碧落歎了口氣,「我知道了,我這就去把他種回去。」若是少了葉行遠這座靠山,光憑她一人,恐怕也是擋不住申屠令伸過來的爪子。

    急步踏出房內,趕時間救人的碧落在廊上拐了幾個彎後,正想步出長廊走進園中,不意,光潔的額際結結實實地撞上了一面牆。

    「好痛……」她連忙踩停腳步,半瞇著眼,痛得直撫著自己的額,而後錯愕地瞪視的前方,「這是什麼?」

    聆聽著葉行遠舒緩而孱弱的氣息,坐在地上的無音不忍地低首看著他佈滿汗水的臉龐。

    「忍著點,碧落會救你的。」感覺到他的身軀逐漸變得冰冷,她忍不住傾身再將他抱緊一些。

    葉行遠費力地抬眼看向她,張口欲言,但喉際強烈的焦渴卻讓他發不出聲。

    「你怎又回來了?」當碧落像一陣風急刮回房內時,無音錯愕地看著面色寫滿陰沈的她。   碧落沒回話,逕自在房內找著了一面銅鏡後,便匆匆提起裙擺想跨進鏡內,但無論她如何試,銅鏡就是不聽她的使喚,也拒絕為她開道入鏡,她氣結地一把扔開銅鏡,無奈地轉身對上無音急惶的眼。

    「申屠令在宅子外頭設了結界,我出不去……」看樣子這回申屠令是有備而來的,就連他們能退的後路也都事先堵上。

    無音連忙轉首看向房外,「他回來了?」他不是失蹤了嗎?

    碧落心煩意亂地啃著自己素白的指尖,「他似乎在他房裡。」在回來這裡前她就走過客房一趟,萬萬沒想到,被人追得離開花相園的申屠令不知何時已經回來園中了。

    「若是不及時把他種回土裡,他會如何?」不知還能怎辦的無音摟緊了懷中的葉行遠,發覺他盜汗得更是厲害了。

    「他會……」碧落緊擰著眉心,「枯死。」

    她倏地怔住,「枯死?」

    「他是一株芍葯呀,離開了土地當然會枯死。」碧落莫可奈何地攤著兩掌向她解釋。

    劇烈的心音在無音的耳畔作響,她害怕地調過水眸,直視懷中快睜不開眼的葉行遠,半晌,她咬咬牙,勉力想將他撐起。

    「幫我把他弄到水裡……」她邊拖抱著他邊向站在一旁呆看的碧落求援。

    碧落一時之間還轉不過來,「水裡?」

    「在把他的肉身種回去前,我們不能讓他枯萎。」她一直努力將葉行遠抱緊,在真的拉不動時只好指望碧落快些施法,「你快幫幫忙,先把他弄到浴桶裡救急再說……」

    「這樣行嗎?」施法將葉行遠移至浴房裡盛滿清水的桶裡後,碧落喘氣邊看向身後慢一步追來的無音。

    無音直接跑過她的身旁,來到桶邊小心抬起葉行遠的臉龐。

    「有沒有舒坦點?」既然他是草木所化,那麼有了水應當是能幫他撐上一些時候。

    葉行遠耗盡力氣地睜張開眼看她,不多久,又再度合上眼深深蓄氣,想在最短的時間內把才纔所流失的精力給補回來。

    見他一言不發,無音忿忿地握緊了兩拳,自責明顯地寫在眼底。

    「碧落,你看著他,我去找申屠令。」明知申屠令來意不善,她還是好意收留他,沒想到他竟如此惡意作弄?

    「不要去……」葉行遠連忙張開眼伸手捉住她的手臂,並忙朝一旁的碧落示意,「別讓她去。」萬一申屠令不顧情面了,以他現在的情況,他可不能保證她的安危。

    歎息連天的碧落重重拍著她的兩肩,「他說得對,你可千萬不能去。」

    被蒙在鼓裡的她不解地看著他們,「可是……」他們是怎麼了,有他們兩個在,何需懼一個申屠令?

    正打算好好向無音解釋一下被他們齊隱瞞的幕裡乾坤,碧落才張大了嘴,頓時轉向把矛頭指至應該把握時間調養生息,可是卻在這個節骨眼上蠢蠢欲動的葉行遠。

    她怕怕地退了兩步,「喂……你想做什麼?」他無端端放出這麼駭人的妖氣幹嘛?

    「我還有些妖力……」他反覆地吐息了許久,總算是穩定下氣息,「待會我會打開申屠令設的結界,結界一開,你就帶著她快走。」

    碧落忍不住皺緊了黛眉,「太冒險了,你會把你的道行都賠上的。」

    「總比把咱們三個的性命都賠上來得強。」他兀自下了決定,在鬆開無音的手時,卻遭她緊緊握住。

    「無音?」他愕然地看向她隱斂著怒意的水眸。

    她緊握住他不放,「別為我擅作主張。」她已受夠了他的獨裁了,這一回,她誰也不聽。

    「無音……」他忙想向她說清楚,但她一手掩上他的唇,固執地朝他搖首。

    「你吸我的生氣吧。」她不假思索地拉開自己的衣襟,露出線條優美的頸項,「只要能讓你活久一點,不管要多少,儘管拿去。」

    浸在水中的他,濕透的髮梢懸凝了一滴水珠,緩緩凝聚到一個難以承受的重量後,沒選擇地滴落至水面上,清脆的迴響,在寂靜的室內聽來,格外清晰。

    倉皇在他的眼底走過,彷彿那顆水滴所挑起的,是澎湃打來的巨浪,那顆總是躲藏在深處的心,因而震盪搖擺,有些他擅自加諸的束縛,再也無法安然定於原處,紛紛脫竅離栓,那些他壓抑在心房裡的情感,欲挽無從,他一瞬也不瞬地看著她。

    寂靜像是沈浮不定的水波,在室內高低不平地四漫著。

    「呃……」碧落悄悄拉著她的衣衫,「無音,他是吃素的,就算你把所有生氣都給了他,恐怕也幫不上什麼忙……」

    「那到底該怎麼辦?」她難掩傷心地回首,活未說完,一種針刺的嚙痛措手不及地扎進她的心房,劇烈的悶疼令她兩眼一花,閉目直朝碧落倒下。

    「無音?」被她嚇得意奪神駭的碧落緊急伸出兩手接抱住她,好不容易才將她抱正想向葉行遠問個明白時,就見葉行遠也閉上了眼,軟軟地垂首在桶緣。

    她急得六神無主,「喂,怎麼連你也……」

    透過水面,將碧落臉上神情看得一清二楚的申屠令,緩緩收回輕觸水面的指尖,滿意地看著水中倒在碧落懷裡的無音。

    「都忘了你也算是個女巫……」他得意地輕撫下頷,「可不能讓你來插手壞事。」

    身後細微的輕響拉他回神,坐在水池旁的申屠令愛笑不笑地回過頭來。

    「你還有氣啊?」不愧是一山之主,能挺到現在是該獎勵了。

    拖著受創的身子向他爬來的山魈,隱忍著胸骨被震碎的疼痛,不遺餘力地朝地上那株被申屠令連根拔起的花株爬行。

    「想救他?」申屠令愈看覺得愈好笑,「現在才後悔不嫌太遲嗎?」

    山魈將抖顫的兩手撐在地上,勉力想讓自己站起,把它種回去……」

    「安分地在一旁看著吧。」申屠令哼了哼,袖袍一揚,再次將他掃飛直撞上庭院裡的小亭亭柱。

    打發了壞他興致的山魈後,申屠令再次凝望著池面,將目光直擺至池中碧落的身上。

    「也該收拾一下殘局了。」雖說她只是只成不了氣候的鏡妖,不過,放對方一馬並不是他的作風。

    修長的指尖再次朝平滑如鏡的水面探去,未及水面,兩道一黑一白的影子也出現在水面上。

    「咦?」他心中一驚,緊繃著身子回首。

    在他身後等候著他的白虎,在他回首的同時,張大了口噬咬而下,瞪大了眼瞳的他連反應的時間也沒有,肩頭硬生生地遭白虎給咬了去後,隨即倒臥在地,沁出一地的污血。

    攜白虎前來的鬱壘,不發一語地舉腳踢了踢地上看來早已死去多時的男屍,沒想到方纔的那個東西,竟是附身在死屍身上來這作怪。

    同一時刻,遠在花相園客房中閉目元神出竅的申屠令,整副身軀突地大大一顫,大量的鮮血自他的肩頭汩汩流下,當飄渺在外的元神一回竅後,他隨即張開了雙眼,一手緊壓按住肩上的傷口。

    「可惡……」怎麼連神界的人也管起閒事來了?

    在對方的元神離去後,鬱壘四下打量了被毀泰半的園中一會,走至亭邊低首看向橫躺在地的山魈,發現他猶存一氣後,彎下了腰在他身旁蹲下,伸出一掌按在他的胸口上幫他聚回快四散的元神。

    當鬱壘收回掌心時,一抹影子蹲踞在他的身旁,他回首一看,就見白虎咬來了一株垂死的芍葯,張大了金色的眼眸瞧著他。

    「也好。」他釋出一笑,「咱們好久沒種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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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漫長無盡的生命裡,他渴盼能像花朵一樣燦爛地盛放一回,多麼想要加入人間。

    「當你流下第一滴淚,你就能去妖成人。」當他求助於山神藏冬時,藏冬是這麼對他說的。

    葉行遠為這無理的要求緊斂著眉心,「我只會流血,不會流淚。」

    藏冬翻了翻白眼,衣袖一翻就轉身欲走。

    「那就別強求嘛……」妖與人不同界,硬是要打破之間的差異化身為人,本就是緣木求魚。

    「我想留在她身邊。」葉行遠連忙留人,拉住他的肩頭再次道出心衷。

    「留在她身邊?」走人不成的藏冬歎了口氣,邊揉著犯疼的額際邊問,「你這回怎麼更是變本加厲了?」被拋棄了那麼多回,他怎麼老是學不乖?」

    衣裾在風中簌簌飄動,葉行遠在他質疑的目光下垂下了臉龐,藏冬看了,又是一連串的仰天長歎。

    面對這株不善保護自己,又總會忍不住想愛人的芍葯,身為朋友的藏冬是既不捨又心疼,每回,他總用全心全意來綻放自己,以不計回報的深情來投入情愛之中,他給人們的,都是最真的感情,但像他這般全然付出不計代價的做法,卻也傷了他好幾回。

    「她知道你不是人是妖嗎?」從前那些女人不是只要聽聽說他是只妖,就會找到一籮筐的借口來拒絕他嗎?怎麼麼這回的戀情撐了那麼久不說,還讓他興起了想成為人類的念頭?

    葉行遠僵硬地別過臉,「不知道。」也怕因是只妖而又遭棄的他,這一回,他選擇了沉默。

    「你想瞞她多久?」

    「我……不想告訴她。」他是這麼打算的,能瞞一時,就瞞一時,至少,別讓她那麼快的就離開他。

    藏冬對他想留住所愛的做法是愈來愈不苟同了。

    「總會被察覺的。」謊言說得再好再巧,遲早他還是會因為時光的流逝而洩了底,屆時若被拆穿,只怕後果會比說實話來得淒慘。

    他當然知道這點,會出此下策,實在是因他不想再嘗到無奈。

    淡淡的過往,在葉行遠的眼前一幕幕滑行而過。從前的他,總是對將他植出的女主人訴之以實,不隱瞞他是只妖的這事,然而那些女主人們就捉住了這點,以暫時打發或玩玩的念頭與他在一起,享受他的溫存、他全心的愛戀,直至時間差不多了,再以一句她們無法像他一樣永恆的年輕這句話拋棄他。

    能夠擁有永生不老的能力,並不是他求來的,他也無奈呀,他比任何人都渴望能像她們一樣,在絢爛過後能夠牽著情人的手一塊走到終點。

    「幫我吧。」

    「心意不改?」藏冬仍是想確定一下,免得做了之後他會後悔。

    葉行遠深深吸了口氣,此刻,站在抉擇的叉路口,隱隱有股力量推促著他回頭,但他執意不去理會,因鋪陳在他眼前的,是另一種新生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裡,有看即使是他修法百年、千年也求之不得的心願,只要他脫去了妖殼真正成為人間之人,那麼素來總是會與他擦身而過的情愛,也將因此能讓他牢牢地抓住,不再棄他而去,面對這個不可錯失的機會,他怎能輕易讓它溜走?因此即使是欺瞞,他也要一試。

    他決定孤注一擲,「不改。」也許這一回,他會如他所願地真正得到他想要的。

    「好吧。」藏冬搔搔發,見他這麼篤定,也只能順著他的心意,「我看看能不能幫你弄來個東西助你為人。」

    有了藏冬的相助後,兩年來,他照著藏冬的指示潛心修法,以他本身原有的道行,要達到藏冬的目標並不難,但他仍是遲遲無法成人,主要的原因,還是困在眼淚的這個問題上。

    到底該怎麼做,才能讓一隻不知如何流淚的花妖落淚?他沒有解答。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他與這次的主人瑰夏的感情也愈來愈穩定,他甚至也到過瑰夏的府上提過親,並獲得允婚的承諾和敲下了婚期,沈醉在滿心歡喜中的他,偶爾,還是會因眼淚這個問題而感到不安,也曾懷疑過,這般的幸福,究竟能夠持續多久。

    答案是不久。

    那日,高高興興前去迎娶的他,帶來的大紅花轎和隨他一同去迎親的眾妖,未進小城城門,就被城門的衛兵給攔下不許進城,他雖是被衛兵放行進城,然而兩腳一踏進城中,空氣中詭異的氣氛隨即讓他警覺了起來。

    什麼沈腰潘鬢的俊朗美少年?

    什麼相偕到老永生不變?

    他圖的是什麼?人類的精血,還是生氣?

    聆聽著週遭人們的竊竊私語,他的腳步愈走愈沈,愈走愈困頓,無所不在的流言似感染了整座小城,所有人的眼都瞧至他的身上來,好似他們都已發現他是只妖了。

    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葉行遠故作鎮定地來到了女方宅前的大道上,未到宅前,大老遠地他便見著了那票準備迎接他的陣仗,他停下了腳步。

    「妖怪!」貫耳的暴喝聲劃破了寂靜的黃昏,一聲又一聲,被撕裂的真相被攤在紅艷的夕陽下。

    他如遭雷殛,止不住一身的抖顫和心慌。他的身份被揭穿了,只差一點點,他就快成為人了,他只缺一滴淚,為何希望要在這時離他而去?

    忿怒難遏的家丁奴僕們,再也止不住除妖為快的衝動,如潮水般一骨碌地湧了上來,團團圍住他舉棍喊打,葉行遠一棍棍地挨著,在亂杖之中見著了一人,那本是該在今日與他同偕白首的瑰夏。

    被高堂和一屋的親人推出家門的瑰夏,她竟沒有出口制止或是為他求情,眾口鑠金下,她選擇了與他不同的另一方,帶著同樣的憎恨的眼神忿瞪了他一眼後,別過了螓首任由眾人而去。

    葉行遠不置信地怔看著她,沒想到她那般絕決,那般不念舊情,在他最需要她的時候,她卻絕情地別過臉,揮劍斬情絲之餘,她還全盤否認不願認他。

    當愛情轉身離去時,流血,或許是比流淚更適合的結局。

    奮力而來的一棍落在他的臉上,灼熱的劇痛過後,溫熱熱的血液滑下他的面頰,他呆立在原地,沒有回手、沒有還擊,而察覺了不對勁的眾人,也漸漸地停下了棍勢。

    止不住的心酸湧了上來,喉際緊緊縮窒著的葉行遠,淒愴的目光沒有離開瑰夏的身上。他不斷自問,他也不過只是想貪一份愛而已,但世世魂牽夢縈,次次傾盡了真心,他究竟在這些人的身上得到了什麼?

    這回,不但因是一隻妖而再次被拒於千里之外,還這般不遺餘力地想驅走他,瞧瞧他們的眼神,似見著了面貌可怖的異類般,百般嫌惡、千夫所指,鄙視而唾棄的目光,像千萬尖箭地朝他射來,就連刻意不望他的瑰夏,在眾人落力地叫囂之際,她只是低垂著螓首,彷彿因他而羞愧得無地自容,一個勁地忿忿絞扭著手中的手帕,在想起那條手絹是他贈之物時,又匆忙將它扔擲在地,像是讓它多在她手中停留一刻就會污了她的手似的,還以紅色的繡鞋在上頭踩了踩。

    他的心都被她踩碎了。

    在這日之前,他的心,從不疼的,可是此刻它卻作疼得令他五內俱焚,萬箭穿心也不為過。妖與人之別,真是一道他永攀不過的牆嗎?所謂的愛情,終究是敵不過於個冷酷的事實和他人的目光?

    當瑰夏在眾人的叫好聲中與他劃清了界限,帶著輕蔑的神情頭也不回地走出他的生命時,他從不曾覺得如些恥辱,如此難堪,獨自立在原地的他,掙扎難耐,痛苦得無法對自己交待,帶著癡纏在他身後不放的嘲笑與戲弄,脫身離開這群欲置他於死地的人群後,他黯然地回到了靈山的芍葯園裡。

    次日黃昏,一臉快意來看他新婚燕爾的藏冬,在圃中沒有看到一個脫離妖界新生的男人,也沒看到一個如沐春風的新郎官,但他卻看到了只有如槁木死灰的花妖,那一雙死寂的眼,襯著一身的狼狽。

    「你怎麼……」藏冬站在他身後訝然地掩著嘴,在察覺事情不對後,忙抬手伸指一算,過了許久,他的指尖止定在掌心中。

    一味凝視著夕照下宛如泣血的花海,葉行遠的眼眸空蕩蕩的。

    不惜折損道行、不惜拋棄原有的世界,耗盡了精神心血後,今日佇足一看,他得到了什麼?

    好歹來了人間數遭,他總以為他會在被拋棄的教訓裡學到了些什麼,如此反覆下來,他始終相信最終他一定能夠獲得些什麼,可當最終塵埃稍定,罡風已靖,回頭已是百年身的他,卻仍是孤零零的一隻妖。只是這一回不同,這回的結局除了一身滿載的傷痕外,還帶了點不同的滋味,還在舌尖的愛情餘味,嘗起來,是那麼苦澀。

    人類若是要絕情,不需找理由想借口,更不需花心思去醞釀那份斷絕情愛的勇氣,他們只在一瞬間,即可說變就變,說罷手即罷手,往日情愛再濃再膩,也不堪人類心頭的一時意動,這份愛情,就算是想要絆腳,在心意已變的人類面前,也顯得太微不足道。

    與人相戀的種種,來如朝露,去似艷霞,當剎那間的燦爛過了,留下的,是無止盡的幽夜,但這個次次都得由他一人承受度過的黑夜,他一人獨自走得實是太累太倦了,這一回,他已沒有力氣再走出這份遭背叛的孤寂裡,他不想再挪動腳步。

    伸手輕觸圃中盛綻的芍葯,指尖方抵,彷彿呼應他的心意般,葉萎枝枯,圃中花朵凋零了一地,一旁的藏冬駭然失色,忙想前去挽救,但雙手所撈救到的,是瓣瓣已凋謝的心。

    眼眶有些微熱的濕意,葉行遠茫然回神,在山間又揚起清風時,兩顆光滑的淚珠滑落他的面頰,伸手一盛,晶盈的淚滴在他的手中成形,凝成兩顆無暇的珠子。

    從前,他總不知該如何讓自己流淚,至今他才懂,不是不流淚,而是未到傷心處。

    反覆地看著手中渴望已久的機會,他忽地握緊了掌心,奮力將它擲向遠處,夕照下,兩道斑斕的虹光隱沒在芍葯遍生的圃中。

    藏冬扯開了嗓子大叫:「你做什麼?你好不容易才有了眼淚!」就這差這麼一步了,只要將那兩顆淚珠搜集齊全,待施法過後他就可以成人,可他竟然……

    他木然地看向夕色籠罩的山頭,「我不想為人。」

    在這日,他終於如願以償地流下了淚,可是他卻再也不想為人,然而在心涼之際,他也沒有恨。

    恨什麼呢?一切都是他自作多情,都因他太貪,刻意忘了上蒼給予的眾生之別,執意要跨越藩籬與人類的紅塵糾纏,豈料紅塵未入,他已大意失足,這一跤,跌得他好慘好痛,縱使他再怎麼掙扎,卻無力再將自己拉起。

    百般因由皆是孽,若他從不貪不求,又何以有今日?說到底,是他作繭自縛。

    「代我照顧這些芍葯。」他寂寂地說著,決意割情捨愛,「幫我把肉身交給山魈,請他代我保管,告訴他,別再把我的肉身贈人也別再把我種出來。」

    緊張的藏冬臉色驀然一變,「你要上哪?」

    「回妖界。」痛楚之際,他決定離開這鬧鬧攘攘的人間,離開這塊多情總是傷的土地,離開那份想愛卻始終不能愛的悲哀。

    在妖界,不似人間日月如梭,歲月是永恆的,雖淒清寂寞,可卻沒有風雨,這座繁華綺麗的人間雖是誘人,但卻無一處是心靈淨土,在他回到初時的原點摒棄愛恨恩怨後,他想,只要多花一些時間,或許他會找回從前未遭到背叛過的那個自己,只要日子久了,記憶沈澱了,或許他遲早能夠學會習慣一個人的寂寞。

    「但我好不容易才幫你找來了這顆舍利……」藏冬忙不疊地自袖中取出一隻繡袋,從中倒出了一顆晶瑩的舍利遞至他的面前。

    他淡看一眼,沒有留戀,「留給比我更需要的人吧。」他是很感激藏冬的大力相助,但他,真的用不著它了。

    「慢著。」藏冬在他轉首時忙上前攔下,「你何時回來?」想當初,他為了要從妖界來到人間,是花費了多少工夫,而今他說放就放,他怎捨得下?

    葉行遠暗自思索了許久,也不知該用多少的時間才能淡忘這一切。若心痛是個酷刑,那麼他還沒想好該給自己一個多長的刑期,他從不是一隻能夠放得下的妖,若是要療傷止痛,只怕,給他再多的時間也不夠。

    仰首看向已然沈淪的夕陽,在最後一絲光影墜落黑暗的深淵前,他撫著心房對天地起誓。

    「若非海潮不起,不返人間。」

    藏冬沉默了,什麼挽留的話皆再說不出口。

    以旁觀者的身份再次走進迷夢中的無音,此刻站在他們身後,無聲看著這一切,望著葉行遠離去的背影,靜立在凋零花叢間的她,以手緊掩著口鼻,不讓任何一絲泣音,流落至風裡無處可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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