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兩道充滿抖音的音調緩緩響起,在湍急的地底流水聲的伴奏下,兩道聲音的主人你一言我一句地自願自說著,話題完全沒有交集。
「四肢差點散了……」全身骨頭咯咯叫,這一摔可摔得非同小可,幸好下面有水渠接著,不然摔也摔死他。
「哈啾……」原來洗澡水和其它的水不同之處,除了有水量大小的差別外,還有溫度的問題。
〔這裡到底是什麼鬼地方?」除了水流聲之外,連一點光線也沒有,他們是被衝到什麼地方來了?!
「天這麼冷還泡這種冰水,實在是很不人道:。…」全身又濕又冷,她好想快點回到乾燥的地面上。
「我就知道古人說話都不負責任的,什麼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現在我要怎麼離開這個鬼地方?」這個古納蘭國的人是吃飽撐著啊,沒事把渠道挖得這麼深做什麼?
「早知道就不要陪他一塊跳了,泳技那麼差,害我喝了那麼多口髒水……」好嗯心,也不知道這水到底乾不乾淨。
「你還好意思抱怨?」對話終於有交集了,野焰的音調忽地高揚了起來,「要不是你一直掙扎、攀著我胡亂抓,害我挪不出手捉住岸旁的東西,我們原本可以在被沖得更遠前上岸的!」
「現在不也是上岸了嗎?」粉黛邊說邊伸手在岸旁摸索著,就著他的體溫坐至他的身邊,與他靠在」塊取暖。
「上是上岸了,但我們現在人在哪裡?」他將她拎至懷裡來,感覺她像只濕不溜丟的小狗。
她偎在他的胸前發愁,「烏漆抹黑的,你問我我要去問誰?」
暖烘烘的體溫熨燙著粉黛的面頰,讓畏寒的她更是離不開這具可以讓她心中不安不至於氾濫的胸膛,在這四下完全黑暗的地底,她不曾覺得自己是如此的弱小無依。
在躍下山谷落水後,順著渠道急湧的河水一路漂流的他們,本來還可以見著山谷上頭的一線天光,可是在水流經過許多山道後,他們便迷失了方向,只能在水中載浮載沉地隨波逐流,最終在水流趨於平緩時,才有辦法在此地上岸歇息。
見不著半點日光,野焰也沒辦法確定他們漂流了多久,和現在是白天還是黑夜,但以他腹空饑嗚的程度來看,他們定是被水沖得很遠也漂流了有段長長的時間。
沒有了人聲,在週遭都安靜下來,只剩下大地的音息後,腦海裡的某個記憶自動地躍了出來,不悅的情感也紛紛湧上心相,像是在拒絕這個回憶又在他的心底鮮明瞭起來。
以前,每當在這情境下,不褪色的孤寂,顏色便添深了一分。
孤立無援的感覺,已經很久不曾出現在他的心底過了,當年在北狄時,每日,他都得面對這個處境,那時,他總覺得他撐不過另一個明天,多麼渴望在黑暗中有人能拉他一把,趕至他的身邊來救贖他走向溫暖的光明,但等了又等,他總是在黑暗中失望地垂首,學習箸向命運妥協。
而現在,他已不會再像從前一樣,在面對這個處境時瑟縮驚慌,在活著只為食飽衣暖、不自救就無法生存的環境中久了,他已經學會了處之泰然的技巧,也不冀望有人會來拯救他,因為,這只不過是又回到了從前而已,他捱得過去的,他學過很多用血汗才換得的寶貴經驗。
「還好,沒濕。」野焰自口袋裡掏出用油紙包裹住的火折子,使勁一吹,幽幽的光苗,像名優雅的舞者自他的指間搖曳甦醒。
〔這裡……」就著他手中的亮光,粉黛首次看清了他們所處的環境。
他張大了嘴接下話尾,「簡直就像地底迷宮一樣……」
望著眼前分佈如蟻穴的河流渠道,密密麻麻的,不知這些滔滔的水流將流向何方,若是想要溯流回到最初墜落的地點,他又不知他們究竟是從眼前這些渠道中的哪一條支流順勢漂流下來的。
河流最終都是要通抵海洋或是湖泊的,或許順熱往下走,他們還有一線離開地底的希望。
在心底暗自作好決定後,野焰站起身來,在地上四處搜集從上游漂來已乾燥的枯木做成火炬,利用手中的火折子點燃,地底因此而大放光明,粉黛卻在此時一骨碌地衝進他的懷裡,像朵?絲花般緊纏著他不放。
按著她抖瑟的身子,他有些訝羿。
〔你在做什麼?〕他還以為她是無所畏懼的女強人呢,沙場上那一場箭雨她都面不改色了,怎麼現在她又變回那個需要人保護的柔弱女子?
粉黛怯怯地指著地上,〔有……有老鼠……〕
〔是河鼠不是老鼠。〕他好笑地拍著她的頭頂安慰,〔你的常識不夠。〕
〔誰……誰管他是什麼種類?還不都是鼠輩。〕根本不把他不具安慰作用的安慰聽進耳裡的粉黛,依舊是將他摟得死緊不肯鬆手。
野焰低下頭來,笑謔的聲音低低地盤旋在她的耳際。
〔原來你也有弱點呀。〕這樣才像女人嘛,好歹也能補償一點他被她摧殘得所剩無幾的男人自尊。
豆大的淚珠,瞬間翻滾出她的眼洭,哽咽委屈的抽泣聲聽來好不令人心疼。
他的一顆心,登時因她而軟化,忙不迭地將她摟進懷裡,拍著她的背脊安撫著。
〔好好好,不笑你。〕他差點忘了女人是要寵的。
粉黛將小臉埋在他的胸膛裡,〔我要出去……〕人家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最怕那種小小鼠輩。
他只好遵從佳人意見,〔你在這待著,我先去前頭探探路,看能不能離開這裡。〕
〔野焰〕他的雙腳才沒走兩步,飽含怯意的叫喚聲立刻在他的身後響起。
〔在……〕他歎息連天地趕回原地,為不怕刀槍箭雨,卻為了區區數只鼠輩而花容失色的公主殿下護駕。
低首看著一雙淚汪汪的杏眸瞅著他瞧的粉黛,野焰發覺,他的護弱主義又冒出來了。
雖然明知道她骨子裡根本就不是這樣的,可她這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就是……就是讓她忍不住嘛,這女人,又可愛得那麼讓人憐……
就算是被騙,他也被騙得很甘願。
〔來,走好。〕野焰一手摟住她的肩頭,一手高舉著火把為她照明往前走。?
「你怎麼都不害怕?」粉黛吸吸鼻子,看他一副心平氣和的模樣,而且臉上也找不到絲毫的焦急。
「我本來就不怕鼠類。」想當年,肚子餓得慌又找不到東西吃時,他還常吃烤得又焦又香的山鼠呢。
她微搖螓首,「不,我是說你好像已經很習慣面對這種遭遇。」她還是頭一遭落到這種淒慘的境地,而他,卻像已經經歷過無數次。
「我是很習慣沒錯。」大風大浪見多了,也不差這一個。
「你是個皇子,怎麼可能會有機會面對這種處境?」他應當是生活在養尊處優的皇家內才對呀,他到底是怎麼習慣的?
野焰的腳步霎然停止,臉上的笑意逐漸隱去。
望著他失去笑意的神情,她也明瞭,「是因為……鐵勒的緣故嗎..」
「別提他了。」他深吁一口氣,小心地摟箸她避開河岸邊滑溜的大石。
「你想,息蘭他們能找到我們,並救我們出去嗎..」不願見他有如此神情出現,她趕忙另起一個話題來沖淡黑暗中的沉默。
「我也不知道。」他不是很在意地聳聳肩,「你在擔心些什麼?」
她一臉的憂愁,「我擔心冷滄浪會乘機派兵進攻伏羅。」早就知道冷滄浪是個小人了,就怕他會在暗地裡做手腳。
野焰朝她搖搖食指,「沒有我,滄浪不會進攻的。」
「為什麼?」
「因為他根本就不會打仗。」他會把冷滄浪留在大營裡,目的就是要他看家,他才不敢指望那個管家婆能在戰場上成什麼大業。
她懷疑的水眸緩緩瞟向他,至今還是認為他能在戰場上攻無不克的原因,是因為有冷滄浪在背後獻計。
他很不滿,「你又不相信我了?」為什麼她老認為冷滄浪比他還行?那傢伙到底是哪一點比他強,所以她才會這麼心折?
粉黛正想開口,不期然的一陣顫意,又從腳跟處爬了上來,讓她緊咬箸牙關頻頻打顫。
「好冷……」她抖顫著身子,上上下下地搓著自己的雙臂。
「忍箸點吧,咱們又沒衣裳可換。」他將她再樓近一點,把自己溫暖的體溫貢獻給她。
「不一定。」粉黛停下腳步,兩眼一瞬也不瞬地望著前方晃忽閃爍的火光。
「不一定?」
她一手指著前方幾名手荷著兵器,看似已等待他們許久的人。
「喏,有人送衣裳來了。」好極了,待會她一定要問問這些全身乾爽的男人,到底該怎麼離開這個鬼地方。
被濃重的墨黑籠罩了上百年的地底河渠,在漫著柴薪香味的火光下,重新展現百年來不曾在人前展現的風華,潑潑狂奔的渠水捲起的浪花,在光影下,像朵朵燦澈的水晶。
野焰好整以暇地打量著,眼前這群看似來意不善的不速之客,這些人無論是衣著和兵器,皆與上一批圍襲他們的襲兵一樣,而以他們火炬燃燒的程度來判斷,這些人似乎已經在河道底尋找他們好一陣子。
「你脫還是我脫?」他將火炬插在地上,邊挽起兩袖,邊正經八百地和粉黛商量著。
「不先借借看嗎?」粉黛覺得好好跟那些人談談,或許就不須在又冷又餓的情況下,還得耗費體力才能借到衣裳。
他白她一眼,「他們只想跟我們借脖子上的腦袋,我可不認為他們會借我們任何東西。」會特地從上頭追到底下來,除了要他們的命,他們怎可能會這麼好心。
「好吧。」她無奈地輕歎,也學他挽起衣袖,二人一半。〕
吸足了水分的衣袖,在他們雙雙揮出拳時,隨著力道像面帶著串串水珠的簾幕飛散而出,晃動的光影,頓時在地底舞動了起來。
粉黛兩指緊緊扣住其中一人的喉際。
「你們是從哪下來的?」她不要繼續在這充滿鼠輩的鬼域迷路了,她要重回大地的懷抱,並回去找突襲他們的人算帳。
被制住的男子,硬挺著骨氣,即使再怎麼受痛也不置一詞。
「怎麼辦?他不肯說。」她微蹙著柳眉,向身旁忙得不可開交的同伴徵詢意見。
野焰在一拳打飛一人時順便回答她,「沒聽過拳頭硬的人是老大嗎?」
粉黛看了後,也傚法地在手中的男子眼窩上轟上一記粉拳,「快告訴我出口在哪裡!」
清脆的咯咯兩聲,說時遲那時快地自男子的口中傳來,粉黛愣了愣,難以理解這名男子為何會守秘守到寧可服毒自盡也不開口。
〔出口呢?」她放開手中沉重的男子,轉而擒下另一名拔腿欲逃的男子。
男子看她一眼,忽地張大了嘴。
「等….!等一下!」來不及阻止他的粉黛,慌慌張張將他扯來面前嚷著,但手中的男子,脖子已朝旁側一歪。
輕輕鬆鬆解決另外三人的野焰,坐在一旁納涼之際,邊沉重地對不擅從敵方口中套情報的粉黛歎了口氣。
「你要是再問下去,我們待會就要多挖幾個洞來埋他們了。」真是怪了,小柬西長得又不嚇人,說話的語氣也挺溫和的,怎麼這些人都等不及地想逃離她的問供?
「換你。」覺得自己滿造孽的粉黛,乾脆把發問的棒子,交給看來似乎經驗比她還要充足的他。
野焰在他們三人面前立定,首先將目光鎖在其中一人的身上。
「說吧,誰派你們來的?是西內還是南內?」從糧草一被燒,他就已在心中反覆猜測著,這到底是他的哪位兄長所使出來的手段。
那名被野焰直瞅著礁的男子,先是對箸野焰的面容怔呆了一會,但在身旁同伴的兩記白眼和警告的目光下,他又趕快拉回神來,猶豫了很久,強迫自己咬下藏在齒中的毒藥。
「只剩兩個了〕粉黛蹲在一旁直搖蟯首,「我看,我們就不要再問下去了,因為我可不想跟死人借衣服〕這些人也實在是太小氣了,不過就是問幾個問題而已,他們是在怕什麼?何必要那麼慷慨就義呢?她又沒說一定要他們的命。
好一陣子,野焰的眼眸靜滯在這些人的身上不動,在他的記憶裡,唯有一個人的屬下,會在無法完成使命時毫不考慮地自戕,寧願以死來守住主子的秘密。
他的胸口急促地起伏,不斷在心底告訴自己,不可能的,就算那個人再怎麼冷血,但好歹他們也是親兄弟,他不可能會下這種毒手的,一切都只是他太多心了,一定是的他心灰意冷的眸子動了動,再三地徘徊在眼前人所佩戴的長劍上,在折照躍動的炬焰下,依稀辨認出刻在劍鞘上的宮徽,霎時,他又如釋重負他呼出胸口緊 窒的大氣。
不是他……感謝老天,不是他……「野焰?」察覺他動也不動的神情有些怪,粉黛不禁擔心地挨至他的身旁。
野焰先是將剩餘的兩人點住脈穴,以制止他們再做無謂的犧牲,而後溫柔地將粉黛推至巖後。
他微笑地拍拍她的面頰,「你在這待著,我去幫你拿乾爽的衣裳來給你換。」
靠在巖後等待的粉黛,在腦海裡徘徊不去的,淨是野焰方纔的問話。
為什麼他對襲兵的來歷那麼篤定?一開口,就直接問他們是誰派來的,關於他們天朝的宮闈制度,她或多或少也瞭解一些,但,無論是西內和南內,不都和野焰同是皇家中人嗎?為何野焰會認為他的皇親們會想要他的命?
野焰那失去光彩的臉龐,看來是那麼的神傷和不願署信,彷彿在強忍著什麼,這讓她看了有些不忍。
在她的心裡,野焰就該像朵不受拘束的火焰,快樂地在漠地荒草上恣意地燎燒著,他的臉龐,更是屬於笑容的,其它傷愁凝澀等等表情,不該出現在他面容上的,因為,他就像是許多心折於他的花兒們朝裡的朝陽,只要有他的存在,就有活力朝氣。
可是現在,她卻發現在發光發熱的他背後,還背負著她見不著的黑暗。
到底有什麼心事是他藏在、心中說不出口的?
「來,這給你。」粉黛猶在思索之際,一襲黑色的衣裳已遞至她的面前。
粉黛不語地看著那套剛從別人身上剝下來的衣裳,一想到那是個臭男人所穿過的,她就怎麼也沒法子將它穿在自己身上。
「將就點吧。」看穿了她的想法,也深知要讓有潔癖的她穿上這套衣裳是滿痛苦的,但野焰還是在她耳邊柔柔地勸。
在他請求的目光下,縱使再有百般的不願,粉黛還是接過衣裳,趁著他君子地背過身子去時,趕緊褪下一身濕透的衣裳,換上那套對她來說過大過寬的男裝。不過,她很快便發現一個問題。
「野焰。」她有些羞窘地輕喚。
「嗯?」他目不斜視地盯著前方應著。
「我不會穿這種衣裳……」為什麼中原男子的衣裳穿起來那麼繁瑣,讓她弄不清這造形古怪的衣裳到底該怎麼穿,才能牢牢固定在她身上不溜下來。
滿腔扶弱主義的野焰,馬上轉過身來,一如當初般體貼地為她著裝。在他的一雙巧手下,轉眼間,粉黛又變成了一個雖著男裝,但看來卻更加弱質纖纖的誘惑。
白裡透紅的肌膚在素黑的衣裳映襯下,粉黛就像名粉雕玉琢的可人兒,垂曳如瀑的長髮靚托下,她看來是如此荏弱,如此風情。
野焰不知該怎麼呼吸。
他的眼眸不曾如此清明過,拋去了國仇家恨、拋去了對立的身份,他這雙總不愛看清世界的雙眼,此刻,真真切切地將她看進眼底最深之處,並掀起絲絲波瀾,合措手不及的他,怎麼也無法收拾。
從前的他究竟是怎麼了?他怎會眼盲到將她視為東西?他怎會忽略了這張能敲進心房裡的容顏那麼久?他怎會……「他們人呢?」拖箸曳地的衣裳,沒注意他臉上神情的粉黛,左顧右望地尋找那些提供衣裳的男人。
他清了清神智,「我放他們走了,再問他們,也頂多只是讓他們送命而已。」
低首檢視完地上足跡的粉黛,笑意盈盈地抬首問他。
「你是想利用他們來引路?」這是個好辦法,如此一來,他們就不必再像無頭蒼蠅似地在地底四處尋路了。
野焰沒有回答,兩眼勾留在她頰邊盛著燦笑的小小梨窩上,看她嫣紅的唇微微揚起一道優美如新月的弧度。
她伸出小手在他的面前揮了揮,「怎麼了?」
「沒事,走吧。」
「等等。」粉黛忽地想起,「如果我們跟著他們上去,你想,他們會不會正在上頭守株待兔的等著我們?」她是很想離開這裡沒錯,但她可不願意再被人圍堵一次。
野焰撫著下頷,「是有可能。」
「那現在怎麼辦?」望著黑漆漆猶如迷宮的地底渠道,粉黛的心情便不由得變得沉重。
「不能上去,那也只有繼續往前走了。」他拿來火炬,一手牽起她的柔荑,「在他們派下一批來找我們的人下來之前,我們得快點離開這個地方。」
透過他掌心的溫度,粉黛的心頭暖洋洋的,雖然在肢體的接觸上,他們筋曰有過更多親暱的舉措,但他這般溫柔地牽著她的手,卻是頭一回。
也許他不知道,他常在無意中給了她太多會讓她會錯意的舉動,縱使他是無心的,也可能他根本就沒注意到這種小事,可是這對她來說,卻是會讓她勾夢上好幾夜的美夢。
在他呵護的眼神下,她覺得自己不再是得苦苦撐持著表面的伏羅公主,她只是個不時接受他給予溫柔的小女子,而她的生命,也因此不再變得那麼沉重和充滿責任,反而多了份光彩和一股甜融融的暖意。
依靠一個人的感覺是很好的,在單打獨鬥那麼多年後,她幾乎忘了她是需要被關心的,是需要有人疼的,需要像在這頓失所依的辰光下,有個像野焰這麼樣的人存在。
低首看著他牢握的大掌,她想起一句話。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你可知道……」粉黛欲言又止的咬著唇,嫣紅的小臉低垂著,「牽著一個姑娘家的手是代表什麼意思?」
「有什麼意思?」野焰停下腳步。
她的蟯首垂得更低了,「在我的國家裡,那代表……代表……」
「代表什麼?」他低下頭,關懷地盯著她赧紅的秀顏,心神有些蕩漾。
四目交接下,來得突然的情動,在她的心房裡急跳著,有點著慌的心緒,在他們交織的鼻息間拍打如濤。
她沒有動,他也沒移開目光,曖昧,瀰漫在空氣問。
看著他炯炯似是藏了兩簇烈焰的眼瞳,她不斷地自問,她要的是什麼?
她想要他的胸膛讓她依靠,用他的臂彎甜蜜地圈住她;她想要在他的眉心緊皺時,由她伸指為他撫平,她想要這雙飽含暖意的眼眸,不論時間經過了多久,它都只停留在她的身上。
很貪心。
在妄動的貪念中,雖然她明白以她的身份是不該如此的,可是她的心卻很老實,因此她從不願欺騙自己,況且,幸福是要靠自己爭取的。
粉黛正正地凝視他,「代表我賴定你了。」
「怎麼賴?」野焰玩味地盯著她芳容上久久不散的紅霞。
粉黛驀地伸出雙手捧住他的臉龐,而後將他拉下,似蝶的柔吻印上他的唇,而後飛快地退開。
「就是這麼賴。」她嬌蠻地說著,看著他有些怔愕的眼眸,而後熱浪般的紅潮泛上她的臉。
野焰只是靜立在原地,不發一語。
粉黛避開了他探索的眼眸,彎身拾起火炬,逕自舉著火炬往前走,雖走得不快,但她並沒有回頭,因此,她並沒有看見——一抹滿足的微笑,悄悄地躍上野焰的唇角。
***
不知在地底迷途了幾日的兩人,在終於步出迷宮般的渠道時,等待著他們的,是一片豁然開朗、放眼處處青蔥的山谷平原。
似是遺忘了大雪紛飛的冬季,在這山谷裡,春意不受季候牽引地提早到來,遠山近處皆是漫山遍野的粉白桃紅,渠道的河水水勢也變得潺緩,在這裡,見不箸大漠的風沙和荒涼,反而像是來到了中原的蘇杭。朝陽越過地平線,冉冉東昇,樹梢上翠綠葉片凝聚的露珠,被映照得透明晶瑩,更是柔化了眼前似畫的風景。
「新……桃花源?」背著走不動的粉黛,野焰站在山谷洞口難以置信地看著前方。
趴在他肩頭上的粉黛幽幽輕歎,「是渺無人煙的桃花源……」這麼美麗的風景有啥用處?人在哪裡?食物又在哪裡?
他將她放下來,「我也沒見到半個人影和炊煙。」肚子好餓。
她一手指向遠處山腳下的小村落,「或許多年前,這裡曾經有一些遺民在戰亂中流徙至此吧。」
就在他們仍為眼前美景怔仲之時,不遠處,一條雖深卻清澈見底的小河裡,一群群在水裡優遊的肥美魚兒,同時招引去了他們全副的注意力。
兩人定眼看著那些茬水裡游來游去的魚兒,約莫有數日未進食的他們,口水只差沒流下來。
「餓不餓?」餓得前胸貼後背的野焰,有默契地回頭看她一眼。
「快餓出人命了。」粉黛忙挽起衣袖和脫去腳上過大的靴子,而後與他一塊衝至河邊。
野照一把拉住她,小心地扶著她走過河邊的石床,將見了那些魚兒就躍躍欲試的她放坐在一顆大石上。
〔這種小事由我來就成了。」很有君子風度地,野焰將被她脫去的鞋襪全都穿回她的身上。
知道自己可能會礙手礙腳的粉黛,也只能接受他的善意,聽話地捧著空空如也的肚子,靜看野焰大展身手。
粉黛不語地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他又變回了那個對她甚是疼愛的野焰,不再是騎著獅子鬃與她敵對的敵軍元帥,令她不甘了撫著唇,回想起她曾對他做過什麼事。
那日在她強行吻了他之後,在她來得及無地自容前,野焰便自她的身後趕上,一手拿過她手中的火炬,一手牽起她的柔荑,雖然她已對他解釋過牽手的意義,他卻仍是一派固執地緊牽著不放,讓她不禁要認為,他或許是因為不把她當成女人,習慣性地把她視為東西,因此才會如此地不在乎。
可是,她很在乎的,她很在乎那股在她、心中甜甜的感覺,她很在乎那時瞪大了眼的他心中又有什麼感覺,即使他可能不明白她那麼做的原由,即使他可能不把她告由成一回事,但她就是無法將兩手交握和四唇相接時的那份感覺忘懷。
每當透過火炬看向他的臉龐,她總是會微微地心悸,也恍惚地明白了,為何她會那麼在意冷滄浪對他的所作所為,更進一步地在意到,寧願動兵也不要冷滄浪動他一根寒毛的程度,只因為,他是如此地吸引她。
吸引著她的!不是野焰無雙的面容,或是他少根筋時的令人好氣又好笑,而是他藏在美貌下對待她的溫情款款。野焰或許不知道,姑娘家的情意是纖巧柔美的,他愈是溫柔灌溉,它便在她的、心房更加茁壯成長,就如他所說的,她逐漸成為一朵需要他的溫暖和亮度的花兒。但他所給予的光源,有時會被飛來的雲朵漫蓋住,把她隔離在外頭,不讓她去看他內心深處那此可能曾受過傷的部分。
已經習慣了現在的他後,她很不習慣他在戴著面具步向沙場上時的模樣,如果可能的話,她真的不想與他交戰。
天際灑落的日光襯著明鏡般的河水,站在河水淺灘附近的野焰,波光鄰鄰的河水投映在他無匹的面容上,此刻的他,無論是赤手捉魚、快速堆柴生火,他對這類小事似乎是做得很得心應手,又更像是早已習慣,在他的身上,她看不見皇家中人的架子,相反地,他與人幾乎是零距離,若不是早就知道他的來頭,她還貴會以為他只是一介平凡的布衣。
「你怎麼十八般武藝俱全?」在他把捉來的魚兒一一穿在竹枝上,插在火堆旁烘烤時,她試著將、心中的疑問問出。
忙碌的野焰隨口應著,「被訓練出來的。」
被訓練出來的?是被鐵勒訓練出來的嗎?
她不敢問,因為她不希望他的臉龐上又糾結著愁雲,但她心裡很是費解,就拿她來說好了,她說什麼也是一國的公主,也是皇家中人,可過於粗重或是瑣碎的小事,從小她就沒碰過半樁,但他卻和她不同,不但事事都由自己做,做來還再熟練不過,如果這是被鐵勒訓練出來的成果,那他當年到底是接受了什麼樣的訓練?
食物芳美撲鼻的味道逐漸傳來,粉黛嗅著那已勾去她三魂七魄的香氣,與他一塊蹲在火堆旁耐心地等待著慰勞五臟廟的時分,在魚兒烘烤熟透之際,他們便相偕埋首猛吃。
「瞧你的吃相。」野焰含笑地以袖拭淨她的面頰,不忘幫她把那頭長髮撥攏至她的身後,免得沾染上煙塵。
粉黛停止進食的動作,心中千迥百轉地望著他帶笑的臉龐。
這是會撥動她的心弦的,而她,只是一名平凡的女子。
他總是這樣,在無意之間給予她一些難以想像的溫柔,而他給的愈多,她的心也愈沉重,漸漸地,她明白了什麼是愁緒,也體會到了唯有在傾心之後,才能夠品嚐到的酸甜、心情。
他可能不知道,他正用溫柔慢慢地讓她淪陷。
她清清嗓子,「野焰。」
「嗯?」取來水要讓她解解渴的野焰,不明白地看她將他的雙手拉下,正色地面對著他。
「不要對我那麼溫柔。」她的心並不是固若金湯的堡壘,反而是一池很容易引起波瀾的小小水塘。
「為什麼?」難道溫柔是不該的嗎?
粉黛直望進他的眼底,「因為那會在我心底造成一種希望的假象。」
他的一舉一動,無論原因為何,在她的眼裡看來,都是一種多情的表現,同時也是傷人最深的一種方式。就因為他曾說過他不願像他父皇,所以在他多情的表面下,其實是藏著一顆無情的心,難道他不知道他這麼做,是比他父星來得更傷人的?
因為他的細心呵護,和寵溺她的習慣,令她的心時升時跌,像海濤般起伏不定,總是很怕有一天,萬一他不再給予了呢?到時她又該怎麼辦?
他說過,女人就像是向日的花兒,在她找到他這顆熱力四射的太陽後,若是失去了他的光芒,她不知道她是否也會枯萎。
野焰頭一回在她的小臉上見著了煩憂,一直以來,她總是用像花朵般爛漫的笑靨來饗宴他的視覺,用銀鈐似的笑音來滿足他的雙耳,即使是她換上了戎裝,或是氣怒了一張小瞼時,他總會覺得她那嬌美的模樣,會讓他在心底,有一種似曾相似的溫暖流洩出來。
河岸邊遍生的桃林,在風兒的輕撫下,點點似心的粉色花瓣迎風飄送,落花如雨,而在花雨中的她,令他捨不得移開目光。
人面桃花.…:「你說過,姑娘家的手是不能亂牽的是不?」他執起她小巧得能讓他以掌緊握包瓏的柔美,在問著她時,眼眸晶亮亮地望著她。
「嗯。」粉黛低首看著他以兩掌將她的小手全包握起來,溫溫的熱意,緩緩爬上她的身子。
他若無其事地問著:「看在我曾救你一命的份上,我可以向你要一個願望來報答我對你的恩情嗎?」
「你想要什麼?」對了,她都忘了要向他感謝落水時的救命之恩。
野焰執起她的柔荑,在上頭淺淺地印下一吻,「往後這雙小手,別再讓其它的男人牽。」
心房裡那顆志下心急躍的心,似驚蟄時分的春雷,漾漾地在她的胸腔裡迴響著,那些因他而產生的情傣,漸次地甦醒。
她緊屏箸氣息,「現在在你眼裡,我是小貓還是小狗?」
「你是我的小野花。」他笑了,抬眼細看著她與桃花相映紅的容顏。
「你會在乎我這朵小野花嗎?」她只怕他還在別的地方種了更多屬於他的花朵,而她,又能分到他的幾分愛花的心情。
「在乎,很在乎。」他習慣性地伸手輕揉箸她的發。
「比在乎其它的人還多一點嗎?」粉黛的口氣有些酸。
「嗯。」
「比在乎冷滄浪還要多嗎?」她還是記得她認定的情敵。
他椰榆地挑挑眉,「多很多很多點。」她居然會吃這種醋?
一種釋懷的感覺,彷彿是在悶鈍的胸口裡找著了一個出口,令她勝雲的臉龐上像是撲上了粉色淡柔的胭脂,而在她細緻似菱唇邊,漾出一抹輕淺得似是彎月的微笑。
桃花依舊笑春風……野焰的目光不曾離開片刻,襯著藍天綠水的桃花花林,繽紛的落英,在他的眼裡消失了,現在他的雙眼,只能收納這個遠比花兒更瑰麗的人兒。
「可以答應我嗎?」有些迫不及待想掬取的心情,催促著他去得到她的應允,「只能讓我牽?嗯?」
「我……」紅雲逐漸山口粉黛的面頰上冉退,她微微垂下螓首,「我也不知道。」
歡喜雀躍來得快,但早就已經埋伏在那的現實,卻又正等待著來臨。她一直都不想去面對這個問題的,只是,他是天朝的皇子,她是伏羅的公主,無論是有多心動,再怎麼想與他在一塊,他們也還是不應該走在一起。
萬事不由人,尤以皇家中人更是。
「小東西。」野焰在她的水眸無聲地道出猶豫時,將她輕攬至懷裡。
「嗯?」還在思索著他們之間身份的粉黛,無意識地抬起蟯首。
「再給我一個吻好不好?」盯著她誘人的紅唇,他天外飛來一筆的問。
熱力十足的紅暈在她的臉上炸開,並且炸得粉黛一愣一愣的。
這人……他的腦袋到底是怎麼轉的?先不要說他這個念頭是哪來的,怎麼他……說話還是那麼直,還是那麼少根筋?他就是不懂腸子偶爾要拐拐彎的嗎?這般問她,她要怎麼回答?
野焰將她的反應看進眼底,慢條斯理地說出他的理由。
「我很想再回味一次。」上回她躲得太快了,而這次,他並不想讓她再開溜。
她別開嫣紅的俏臉,「先……先想辦法離開這裡吧。」受不了,這種事他居然還可以跟她討論。
「好吧,就先離開這裡。」雖然有些遺憾,但只要能見到她這更勝桃花的模樣,他也感到非常心滿意足。
「說是很簡單,但我們要怎麼離開?」在這山谷的四周,除了他們走出來似迷宮的渠道外,其它皆是高聳入天的山崖。
他很樂觀,「四處找找有無通路可以回到上頭去。」
「倘若我們一直回不去呢?」其實,就算是被困在這裡永不能離開,她也不是那麼介意。
「事不至此的。」他柔聲地勸慰。
「那可未必!」更快的,整齊一致的響應聲,立刻在他的話尾剛落後響起。
野焰和粉黛雙雙回過頭來,對於那些襲兵不死心的追逐法,實在是很感欽佩。他們的眼神在襲兵身上的武器游移來去一陣子,評估完這回他們能再逃掉的機會幾乎是等於零時,他們不禁一同幽幽地歎了口氣。
「你還認為這裡像桃花源嗚?」粉黛在那些人朝他們走來時,邊揉著頸間邊做熱身運動。
他慢條斯理地挽起兩袖,「不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