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後
「學長,麻醉科的王促德說要辭職不幹。」副院長兼內科醫生,且又是滕青雲學弟的楊修文終於趕上向來走路跟跑步沒兩樣的滕青雲,並報告他這消息。
「是嗎?」滕青雲的腳步並未因此而停住或放慢,臉上也沒有什麼表情。「理由。」
「他說受不了壓力。」嘖,麻醉師的壓力比他們大嗎?
「隨便。」王促德要走誰也攔不住,就隨他去,反正少了他對醫院只有好處,沒有壞處。滕青雲一點也不在乎,繼續他快速的腳步,一直到只差個轉彎便到急症室的通道時才停了下來。
「學長!」楊修文可不像他那麼悠哉。「他可是我們醫院裡的最後一個麻醉師,其他人早被你給嚇跑了。」他這個學長難道不知道王仲德的壓力來源是他老兄本人嗎?天啊!
滕青雲只是懶懶地看了他一眼,吐出兩個字:「再請。」
「學長!這不是再請不請的問題,眼下所有的麻醉師全教你給嚇跑了,台灣的醫界就這麼小,你的脾氣又這麼出名,哪還有人願意受聘當咱們的麻醉師啊!」
不只在他們醫院,連這附近的人都知道,他們醫院內有個開刀快手華佗,醫術之高和脾氣之古怪是前所未見,對每一個手術的要求之高,教跟在身邊的人都怕;每次一進手術室,除了病人和他自己以外,沒有一個人不心驚膽戰的,也沒有一個人沒被他罵過的,壓力之大也怪不得麻醉科同仁個個求去。
滕青雲低頭看了下表。
「學長!」天!對一家綜合醫院來說,沒有麻醉師有多麼嚴重,他知不知道啊!「我建議加王促德的薪水挽留他。」
「不。」王仲德心裡想什麼他會不知道嗎?想仗著自己是唯一留下的麻醉師而要求更高的薪資。「讓他滾。」
「可是——」楊修文接下來的話全讓滕青雲捂在嘴巴裡不得出口。「唔……」
「這就樣。」說完,他鬆手讓楊修文換氣。「請人。」
「這——」望著消失在轉角處的學長,楊修文除了歎氣外還真的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麼。沒有麻醉師,他這個內科醫生是沒有什麼關係,但是學長他老兄是外科醫生耶!沒了麻醉師他要怎麼開刀,阿?像現在急症室來了個槍傷的病人,他要怎麼做局部麻醉和全身麻醉啊!真是的!
但是楊修文萬萬沒想到,這急症室內的槍傷病患者正是滕青雲黑街的夥伴,而對於夥伴,除非必要,否則一點槍傷是絕對不上麻藥的這原則,可說是滕青雲對黑街夥伴的「特別照顧」。
急症室等待著滕青雲到來的亞治只能苦笑,吃力地抬起蒼白無血色的臉看著好友緊皺著眉頭向他走來。
這個痛可有得他受了,亞治知道。
* * *
急征有耐心、有毅力、有愛心之麻醉師數名,有意者請洽詢黑澤醫院副院長室,電話……
林以梅攤開手上的報紙,尋到招聘欄,發現這麼一則招聘啟事。她以為台灣醫院裡的醫生不是內部有人推薦,就是名氣夠大讓人扛轎給請進去的,很少看到、家醫院在報紙上登個急征麻醉師的招聘廣告。
麻醉師嗎?哼,她這個身敗名裂的麻醉師找得到工作嗎?她隨手拿起一份泛黃的舊報紙,上頭的時間是一年前,標題為——
麻醉師失誤,病患者無辜送死!
她仰頭飲下杯中的威士忌,哼哼冷笑。那個知名的外科醫生竟然將自己的過失全推到她身上,只因為她是—個新到任的麻醉師!
一年了,即使舊事早被社會大眾所遺忘,但是她呢?從那時起便慘遭身敗名裂的下場,活活飽受遭人唾罵、攻擊的命運長達半年。
她還能再當個麻醉師嗎?搔搔長髮,她對這事並不怎麼樂觀,因為那事發生後過了半年,她曾試著再重新找工作,但哪知道那個該死的蒙古大夫為了怕她洩他的底、拆他的台,硬是四處張揚她的「過錯」,讓她求職無門,只得靠父親救濟她,這樣的日子又過了半年。
一年來她就像活在黑暗世界裡的人,要不是早已練成一身的銅皮鐵骨,哪還能活到現在;但是一輩子靠父母也不是辦法,她必須為自己找一條出路才行。
叮咚——門鈴聲乍響,林以梅並沒有理會,逕自想著報紙上這則招聘廣告。
叮咚——叮咚——門鈴聲愈催愈急,她還是恍若未聞。
終於,過了好一陣,門鈴聲總算停止,一陣細微的金屬撞擊後,門被從外頭打了開,接著探進來一張美麗嬌俏的小臉蛋。
「可惡啊!原來你在家。」藍蕾氣得緊皺一張小臉。「為什麼你在家卻不幫人家開門,我拿這些東西有多重你知不知道,討厭!」
林以梅只是輕輕抬眼,又將視線投注在報紙那一則招聘廣告上。
畢竟是室友,對林以梅冷淡的態度藍蕾倒也是習以為常,她聳聳肩,逕自說話:「唉,以梅,我們醫院的麻醉師又走了耶,你知不知道,那是我們碩果僅存的麻醉師哩。」嘖嘖嘖,這樣一來教他們的華佗先生怎麼施展他的本領呢?傷腦筋。
「是嗎?」經她一提醒,林以梅突然想起藍蕾工作的醫院不就正好是黑澤嗎?「那現在呢?」
「當然是急征麻醉師囉。」她邊將買回來的食物入進冰箱裡邊說話,突然想起——「啊!你不就是現成的麻醉師嗎?」哈!她真是聰明!「你就到我們醫院去工作好了,這樣一來我也有個伴!」她這個小腦袋還真管用。
「你不怕我又把人麻醉得永遠起不來?」
「拜——托!」藍蕾踢上冰箱門,滿意地聽見門關了聲音後,便說:「那件事又不是你的錯,誰都知道你當年是第一名畢業的優等生,第一次上場就表現優異,得到不少醫學界前輩的稱讚,要不是最後遇上一個王八沒醫德又缺德的死要面醫生,你會被陷害嗎?會變成這樣嗎?」只要想起一年前的事她就一肚子火。
當年她也是那家醫院的護士,和林以梅不知道為什麼就變成了朋友,後來更奇怪地又變成了室友;她是知道事情真相的其中一人,正因為如此,當她知道林以梅被革職的同時便十分有義氣地也跟著辭職不幹,直至後來才在黑澤醫院當護士。
林以梅聽了只是淡淡一笑,現在的她經過歲月的洗禮和社會的冷暖的薰陶,早已成就她不動情緒且寡言的性格,多說多錯,她當年就是因為插嘴那個惡劣醫生史耀明的醫療過程才慘遭陷害,所以少說話才是安身立命的良方妙法。
「好不好嘛——」藍蕾順勢坐到她身邊撒嬌。「來我們這裡嘛,雖然我們那個外科華佗大夫很凶,要求又高,但是我相信你一定可以解決他,讓他無話可說。」
「解決他?」林以梅對這個用詞只覺好笑。一年來從藍蕾口中得知他們醫院裡有個外科醫生非常冷漠寡言,一進到手術室就像個惡魔,但每一個手術又完美得教人不得不佩服,她倒想見見這個讓藍蕾稱讚是華佗的外科醫生。
「是啊!」藍蕾兀自興高采烈地說著:「你都不知道,我第一次站進手術室時還被他罵哭哩!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可憐,那時侯就像是《灰姑娘》裡頭的孤女般,還以為自己就要被可怕的後母給虐待死了哩!幸好這個手術——」
小妮子一開口就是嘰嘰喳喳個沒完,瞭解她一開話匣子就沒完沒了的性格,林以梅索性拿起刊載那則招聘廣告的報紙看看。
黑澤醫院嗎?她低喃在口中。
或許真能在那裡找回嶄新的生活也不一定,如果他們真的像報紙上所刊的一樣急征麻醉師的話。
* * *
楊修文一雙眼直盯著他辦公室裡的第二個人,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相信任何一個醫院的人事主管當面對一位沒有麻醉師執照,且將之視為無物還理直氣壯前來應徵麻醉師的面試者都會像他現在這樣吧!
「林小姐,你可不可以再說一次。」
林以梅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勉強自己開口:「我執照被吊銷,但的確是個麻醉師。」她三分鐘前的自我介紹就是這麼的簡潔有力,震得楊修文一直呆愣到現在。
楊修文現在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望向那一張算得上漂亮的瓜子臉,不明白為什麼每當她在講話的時侯,他就會覺得好像看到那位寶貝學長一樣——說的話短得要死、怪得要命!「這個——事先我們醫院的護士藍蕾向我推薦過你,但是你沒有執照,不知道是不是———」
「不考。」兩個字簡短地吐出後,林以梅雙眼冷冷地對上他。「聘不聘一句話。」她討厭囉嗦的人,也討厭男人,眼前這個叫楊修文的人正好兩者兼具。
「可是你沒有執照,我很難向院長交代,而且病人也會不放心。」他面露難色,但一想起他們這家醫院的服務對像大部分迥異於其他醫院,便道:「這樣好了,讓我問一下我們院長。」說著,他便撥電話給膝青雲。
「喂,學長,是這樣的,我這邊有位小姐她……」
林以梅雙手交叉置於胸前,對著這通掌握她能否被錄用的電話談話完全不感興趣,她只是想知道她到底被錄用了沒如此再簡單不過的事。
「……可是學長,她……是!是!我知道!好的。」掛上電話,楊修文一臉無奈地望向林以梅,歎口氣搖了搖頭。
看樣子是不用她了,林以梅微微冷笑,沒有執照果然到哪兒都行不通。也罷,天無絕人之路,不是嗎?站起身,她打算走人。
「等一下,林小姐!」楊修文突然叫住她。
林以梅回頭,看了他一眼,以眼神問他叫住她幹嘛?
「是這樣的。」楊修文從抽屜裡拿出一份公文夾。「這是聘用合約,請你先看一下,如果沒有問題,你簽完可以的話,我們歡迎你立刻就職。」唉,這醫院光是一個滕學長就夠怪了,現在又將進來一個沒有執照、又怪得像滕學長的女麻醉師,哪天他要是變怪也絕對不能怪他。
他的話反倒讓林以梅覺得錯愕,木然地坐回桌前,突然間一切不像她所預料的一般,這怎麼回事?
「是這樣的,我們醫院並不排斥沒有執照的醫生,但是基於病患者安全的考慮,我們當然是希望最好有個合格執照,不過說穿了,很多事都不會盡如人意的,我們醫院裡現在正缺麻醉師,如果你認為自己真能勝任的話,我們歡迎你的加入,但是如果你在院內讓病人出了什麼差錯,很抱歉,除了對病患者負責之外,我們還會加以懲戒。」
他的意思是說,如果她不小心麻醉失誤導致病人有任何傷害的話,他們便會處罰她。不知怎地,她覺得這家醫院不同以往她所待的。「你們不知道我的來歷。」她自知那番自我介紹不足以證明她什麼,但他們敢用她實在教人驚訝。
楊修文對她和善一笑,「我們醫院向來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如果林小姐沒本事,我們也不會客氣。」是的,他們一向不在乎任職於院內醫護人員的過去,他們重視的是醫術和醫德,至於其他名氣、執照、經歷,只不過是歲月累積上去的虛物,他們並不在乎。「有興趣加入我們嗎?」
林以梅無言,手卻已翻開那份公文夾,另一手則拿起筆簽下自己的大名。
「你還沒看過合約!」楊修文提醒她。「你不擔心我們——」
「疑約不簽,簽約不疑。」林以梅從合約中取下自己的那一份。「明天見。」言下之意是她今天不會立刻就職。
楊修文目送她消失在門板之後,有點好笑地喝完自已杯內的咖啡。
這個個性和學長幾乎一模一樣的同事,會在他們醫院裡有什麼樣的表現?他好想知道,如果她和學長一起工作又是怎樣的情形?好奇疑惑的潛在因子讓他非常非常地期待明天的到來,不過現在他可得回他的內科診療室去當他的內科醫生才行。
* * *
「麻醉師。」膝青雲對身邊的護士撂下話,然後直奔急症室。車禍傷者一名,胸骨斷裂刺進肺部引起胸腔大量積血,有肺部充血之虞,右大腿動脈出血,意識逐漸昏迷。他一邊跑一邊思索著手術的步驟:先以抽吸器抽出胸腔積血,同時縫合大腿動脈,接著……
等到了急症室,只見一名護士以直接加壓止血法為病患者止緩血液的流失,急症室中眾人希冀的眼神全然望向他。
「血型。」膝青雲飛快地衝到手術台前,讓護士為他戴上消毒手套。「血袋三包。」
急症室的另一扇門衝進一道人影,看見緊急手術台上的情形、目光掃過超音波儀器後立刻呼叫:「全身麻醉,強效肌肉鬆馳劑十毫克——」看了眼心電圖又喊道:「腎上腺素2C.C、鈣離子補充液20C.C.、鹼性中和液70C.C.!」
突然,傷者的胸腔從滕青雲割開的刀口上噴出鮮紅的大量血液,一男一女的聲音同時大吼:「抽吸器!」
一時間,急症室內醫生、護士來來往往,每個人臉上除了緊急和凝重外再無其他。
一個半鐘頭過後,傷者被推往深切治療房觀察,滕青雲則離開急症室走進消毒室,脫下滿身血漬的綠色無菌衣和手套,解下口罩,將全身做了番處理才又披上一旁為駐院醫生準備的白袍。
林以梅也以同樣血淋淋的模樣進入消毒室,做著和他一樣的動作;只不過她一直低著頭,沒有抬起眼和他正對視過。
「你就是麻醉師?」滕青雲問著方才衝進急症室的生面孔,向來面無表情的臉上突然微微一陣抽動,但隨即又快速地隱藏了起來。
「嗯。」怎麼會是他……林以梅低聲回答,能盡量不和他照面就盡量不要。
「好。」他難得稱讚人,但眼前這初來乍到的女人的確有本事,在那麼短的時間裡做好肌肉鬆馳,減少病人在手術時因痛楚引起的肌肉緊繃,讓他更容易下手進行縫合,的確不錯。
「謝謝。」她現在只想逃離他遠遠的,世界果然很小!居然讓她和他成了同事,但是——他似乎不認識她,看來四年前她說的話對他果真是一點作用也沒有。
「還有事先走了。」重新披上白袍,她只急著想走人;甚至如果可以的話,能辭職是最好不過,但是昨天她細看了下合約,才發現若是辭職,她得付一筆違約金,而金額正好是她所無法負擔的天文數字。
正當林以梅以為自己能躲得過他而準備離開之時,滕青雲不知道是哪來的本事,竟比她更早一步,一手壓貼在門板上,讓她沒法子開門出去。
「你以為我認不出來?」昨天他從楊修文的口得知有個奇怪的麻醉師今天到職,沒想到竟會是她。「林以梅。」他低頭,在她耳畔輕輕喚了她的名字。
「我希望你認不出來。」林以梅轉過身,沒有他想像中會因為他的靠近而羞紅臉頰,只有一張平淡蒼白的瓜子臉,然而昔日的兩潭清池早成了死水,雙眸看來毫無生氣、黯淡無色。
「還記得你最後留下的話嗎?」他就是不明白她為何突然性情大變,四年前不管他怎麼冷淡,她總有自己的話說;怎料四年後她和他的性情竟會如此相像,也難怪楊修文昨天一整天直嚷著擔心東又擔心西的。「你要我記得你。」在醫院,這恐怕是他說得最多話的一次,和四年前一樣,全拜她全賜。
「不要再提過去的事,滕醫生。」她刻意拉遠彼此的距離,客氣地稱呼他,希望他聰明點,不要橫生枝節。
滕青雲反倒挑起她一撮黑髮在手上搓揉。「這就是你的解決方法?」他嘲弄地一笑。「讓自己心死?」好一個方法,想不到她到現在還是那麼蠢。
「用不著你出口諷刺我。」林以梅撥開他的手。「放開我。」
「你是我救的。」他握住她突然來襲的手,「在我面前你最好別太過分。」他還不清楚她為什麼會變成這副模樣,活像只刺蝟見人就扎,如果她所謂的痊癒是指目前這情況的話,那他鐵定會告訴她失敗了。
「放開我!」滕青雲的嘲弄成功地挑起林以梅的情緒,蒼白的臉上浮起因怒氣而泛升的紅潮,眼露凶光地瞪著他。
比起那潭死水,現在這副模樣算好的了,滕青雲嘲諷地想道。「為什麼到這裡來?」他知道黑澤裡的醫生大多不是因為在醫學界遭人排擠待不下去,就是被人陷害以致執照吊銷,那她呢?又是基於什麼樣的理由,將自己放逐到地下醫學界這裡?
「為了工作。」四年來,她不喜歡和人說話,就連室友藍蕾一整天在她身邊呱呱亂叫,她也只能當作沒聽到,繼續做自己的事;久而久之,她已經學不會一般人所會的正常應對,除了工作時會用的術語外,其他的會話能力早教自己全給抹煞掉了,因此平時的對話只能用「簡短」兩字形容。
「我問的是原因。」連連拉她向自己靠近。「被人排擠?遭人陷害?」
「不用你管。」這一次她成功地掙開他的手,兩人心裡都明白得很,要不是滕青雲肯放,她的手根本是沒法子自由的。
滕青雲不滿地鎖住眉頭,看她愈來愈往門邊靠近,諷刺地一笑,出手將她又拉了回來。「答案。」他向來習慣設法掠奪所要的一切,即使是一個極不欲被提起的答案。
今天是不可能逃開了,林以梅好像到此刻才明白自己似乎已成為甕中鱉的事實。撥了撥額前幾綹髮絲,她不帶情緒地微笑便往角落的長椅走去坐定。
滕青雲也同樣跟進。
「都有。」她輕描淡寫地回答他,閉上眼,腦海裡儘是一年前病人家屬對她的針砭攻訐和辱罵,以及站在旁邊冷笑不止的惡劣醫生史耀明。她蒼白的臉上霎時佈滿所有情緒忿怒、悲哀、難過、心痛、怨恨等都交擊而出的複雜表情。
滕青雲不假思索地收緊手臂她將攬在懷裡,只覺得胸膛上的嬌柔身軀微微一僵,之後又放軟了下來,她頭動了動,深深埋進他懷裡;不久,嬌軀輕微的起伏顫動,一上一下,他感覺自己的白袍濕了一片。
以前還會哭出聲的。他想起四年前在海邊的那一夜,她主動鑽進他懷裡抱著他痛哭,那時侯他只覺得煩,因為她的哭聲是教人難以領教的不堪入耳,但現在他反倒希望她真能哭出聲,不要這麼安靜,因為她現在這樣只能表示——要攻破她的心防,很難。
女人一旦學會不哭鬧,往往代表她與外界之間建立起相當厚度的心牆,當年她離開他時他是想過她會變得冷淡,但是沒想到竟會有這麼大的變化,憤世嫉俗、心防重重——這不是個好現象。
林以梅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失控。當淚水氾濫她的眼、浸濕他的衣袍時,她震懾得不能自已。為什麼這一片胸膛讓她覺得安然無恙?四年前被擁抱的感覺倏然回湧心頭,一牽引出那段假象甜密的記憶便讓她更止不住眼淚;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而哭,是哭她所受的委屈?還是哭她和他之間的關係噯昧不明、似有若無?抑或是哭自己的命運乖舛?哭自己此時此刻的懦弱無能?
想推開他,但是念頭似乎是被滕青雲察覺,所以更加緊力道擁住她,不容她逃離。
「放……放開我……」她遲疑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要求,他的懷抱令她眷戀但不能沉迷啊!她警告自己,於是話終於順利出口。
「等你眼淚干了再說。」他反而再加重了些力道,將她緊緊圈在懷裡。四年前不適的感覺又湧回胸口,他咳了幾聲,卻怎麼也咳不去那胸中硬塊,她的出現果然會讓他覺得自己的身體似乎出了毛病。
「我已經——」她貼在他胸前的雙手使力企圖掙脫。「不會哭鬧,所以你可以放開——唔——」最後一個「我」字全被盡數吸納到滕青雲的嘴裡,含著淚水的雙眸乍然放出燦爛光芒,但幾乎是在同時,又黯淡成兩潭黑幽的死水。
她任由他佔據她的唇、她的舌,但理智成功地強壓下洶湧的情潮,除了心跳加快、血液升溫後在四肢竄流不息外,什麼感動、什麼情潮,全壓藏在心痛的回憶之下。
滕青雲感受不到初吻她時她所流露出的熱情回應,輾轉糾纏了一陣,只覺她愈來愈冷,最後,他鬆開她的唇,將她拉到眼前仔細端詳——白淨的臉孔上除了被他狂吻而紅腫的唇瓣外,其餘全是死灰的慘白色調。
如果她想要男人立刻斷欲,那她的道行的確很高。
「你排斥男人到性冷感的地步?」
他話向來直接不轉彎,要是四年前的林以梅絕對是紅著臉說他無聊、荒謬;但此時此刻的她已是脫胎換骨,對他的直截了當只是淡漠一笑。
「因為你的技巧太差。」
「是嗎?」滕青雲摘下金邊眼鏡,笑得讓人分不是怒氣還是欣喜,高深莫測地再度攬她入懷。「試試這個——」
話尚未說完便強吻上她的唇,再一舉攻進她的口中,讓她感到一陣麻癢而驚愕身體忍不住微顫、退卻,但他會容許她退卻才怪!
不明白他之所以如此對她自己使盡全力,將理智挪抬至情感之上,她控制不了身體自然的衝動反應,但至少她可以讓自己不至於失守情緒。
她不懂他為什麼要這麼做,難道她當年將他當作替代品的事始終讓他耿耿於懷、教他氣惱?
她想了千百種他之所以又吻她的理由,但很遺憾的,沒有一個猜對:她所想的和滕青雲腦子充斥的是完全兩極的想法。此時此刻,滕青雲的腦袋裡已開始像打字機一般打下不少的要點,他習慣歸納,也善於整理事情的來龍去脈和條理順序,現在他得為自己開始列下一連串的計劃,有關如何擊潰她的心防,和重拾她對他的信任與依賴,還有——
如何讓四年前差點愛上他的那顆心再度對他燃起愛意,好回報他對她持續四年之久的思念。
他向來就不是個只會付出而不要求回報的笨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