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豐仲愷。」接起電話,豐仲愷以平淡的聲調招呼。
(仲愷,猜猜我是誰?)電話那頭的聲音聽來很興奮。
「媽,找我有事?」豐仲愷見怪不怪地問道。
(嗚……你怎麼知道是我?)她都捏著鼻子講話了說……
「只有你老人家才會有這種心情打電話來我這裡開玩笑。」認識他豐仲愷的人都知道,除了商場必要,否則私底下他是個超級冷場王,很懶得應付好友之間無謂的談天說地。
如果連對待朋友都要像應付客人一樣虛與委蛇,乾脆就別做朋友,這是他豐仲愷的好友都知道的豐氏鐵則。
(是這樣嗎?)
「嗯。」豐仲愷揚手示意池千帆停下拭發的工作,並要他先上樓,然後順手撥了下頭髮,發現已呈現半干,於是他向他點頭示謝。「媽,你找我有什麼事?」
池千帆笑著接受,提起帆布袋轉身上樓。
(打電話給我最寶貝的兒子不行嗎?)真委屈。(是不是在台灣找到女朋友,光顧著談情說愛就忘了遠在美國還有我這個娘啊?)
豐仲愷扯開苦笑。「你說這什麼話,我沒有。」(什麼?你還沒有女朋友!)這怎麼得了,(喂!兒子,你今年都三十歲了耶!)
「黃金單身漢不是?」他笑道,一抬眼發現池千帆正站在樓梯口看他,唇角含笑,對此刻的他似乎很感興趣。
池千帆的確很感興趣,他頭一次見到豐仲愷有這種近乎有苦難言,很想掛電話又不能的無可奈何的表情。
算他不善良吧!但真的很好笑。
知道他在想什麼,豐仲愷只能聳肩扯開無奈的微笑,揚手催促他先上樓。
(黃金也會貶值。)豐仲愷的娘黃美英,在電話那端尖叫出聲:(台灣女孩子那麼多,你怎麼可能一個都看不上?真的沒有?)
「媽,你打電話給我只為了問這件事?」
(當然不是。)黃美英呵呵直笑,接著說:(兒子,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什麼好消息?」從來不認為母親能給他什麼好消息,這讓豐仲愷難得的動了好奇心。
(最疼你這個寶貝兒子的為娘我,就要搭上飛往台灣的飛機找你去了!)
豐仲愷幾乎是從沙發上跳起來,此舉停住池千帆正踩上第四個階梯的腳步,回頭,就見他皺緊濃黑的劍眉。
怎麼了?池千帆以唇形無聲問。
豐仲愷揚手要他噤聲。「媽,你怎麼不先通知我一聲?」
(我這不就通知你了嗎?)上飛機前打電話難道不算通知?(兒子,你有什麼困難嗎?)
「如果你早點通知我,我可以安排你下榻的飯店。」豐仲愷一手貼額,他沒想過母親會有回台灣的興致。
(我要飯店做什麼?)這兒子真不孝。(兒子在台灣有房子住,為娘的我還得住飯店?這是什麼道理,你倒是說給我聽聽。)
「你的意思是你要住在我這裡?」他抬頭,與池千帆互視的表情同樣愕然。
(當然嘍。)黃美英看不見兒子的表情,但已兀自認定他應該會非常開心。(開不開心?媽到台灣找你,一來可以看看這一年來我兒子變得怎麼樣,二來要替你爸慰勞慰勞你這個在台灣費心費力的接班人,那票叔伯姨嬸不好對付吧?)
「你這一趟打算住多久?」
(住到我找到可愛的媳婦,看你步入禮堂結婚為止。)黃美英在電話那頭笑著說:(仲愷,你都三十歲了,再不討個老婆,你要媽跟你爸什麼時候才能抱孫子?豐家就等你傳宗接代哩,你可別忘了。)
「結婚!?」豐仲愷錯愕地重複出聲,警覺地看向池千帆。
(仲愷?仲愷?)怎麼沒聲音了?
豐仲愷因為她的呼喚回神,同時下意識地閃過池千帆投來的目光,「你什麼時候會到?我好去接你。」
(不用了,媽是老台灣,知道怎麼走,你要上班,我到機場再坐車直接去公司找你。就這樣,飛機要起飛了,有話到台灣再說,等媽喲。)
「媽!」嘟的一聲,豐仲愷不可思議地瞪著手中的話筒。
再抬頭轉向樓梯,看見借由斷斷續續的對話猜出大部分內容的池千帆,且一臉讀不出思緒的表情正看著自己,突然間,他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一通電話讓他們像看見夏天向來炎熱的台北城下起冰雹似的,只能用錯愕不信的表情互視對方。
這冰雹下得很猛,將平常舒適自在的氣氛擊得滿是窟窿。
誰也沒想到這個只屬於他們兩個人的秘密關係會這樣就結束了。
是知道會有結束的一天,只是沒想到——
竟然是以這種方式。
* * *
豐仲愷用極緩慢的速度將話筒放回機座,黃美英帶來的消息太過出人意料之外,一時片刻,連他這個慣走商場、口才不差的人都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才好。
百味雜陳,他分不清自己是真如母親所說很開心她老人家回台灣看他這個兒子,還是不高興她老人家即將介入他的生活、打亂他的步調?
樂於接受自己和池千帆的關係如此突兀地宣告結束的結果,抑或是相反的,對這秘密的關係原本可以再維持一段時間,如今卻被母親的即將到來而破滅的結果感到不悅?
一時之間,他找不到此刻情緒複雜的正當理由。
「謝謝你。」先開口的是還背著帆布袋走下樓的池千帆。
「什麼?」豐仲愷回神,看著與自己身型相似,只是稍微矮他二、三公分,也比他來得瘦削一點的池千帆,聽不清楚他剛才說了些什麼。
「我說謝謝你。」
「謝我?謝我什麼?」
「謝你幫我這麼多。」見他一臉不解的表情,池千帆說得更明白:「這半年來幸虧有你,我才能沒有現實問題的煩惱,專心畫畫,所以我要謝謝你。」
「這沒什麼。」比起他為自己做的,他不過是讓他有個地方棲身而已。「你也幫了我很多。」整理這幢別墅的人是他,料理三餐的人也是他,他不過是讓她住進來而已。
池千帆噗哧一笑。「什麼時候這麼謙虛了?」他調侃道,調整快滑下肩膀的帆布袋肩帶,口氣如往常一樣,朝他伸出手。「我們彼此都幫過彼此。」豐仲愷看著他修長骨感的手指好一會兒,才伸手握住。
一時間,掌心貼著掌心,在此刻,突然萌生一種無以為名的曖昧氛圍,讓兩人相視凝望而不自知。
池千帆首先收回手。「我上樓把你幫我買的生活用品帶走,這樣你就不必再花時間處理了。」說完,他便快速上樓。
掌心突然一空的感覺很奇怪,就像你明明擁有一件東西,將它握在手裡卻有人趁你不注意的時候搶走它,讓你手裡什麼都沒有空無一物的,有種奇異的失落感。
望著池千帆消失身影的樓梯口,豐仲愷茫然地失了神。
* * *
他從什麼時候開始睡在他房裡的?
走進豐仲愷的房間,池千帆放下帆布袋準備動手整理他用的隨身用品時,忍不住想起這件事。
這是種很自然的感覺,當以為生活就這樣讓人安心地一成不變的時候,一些生活上的小細節都不會去注意,但是當生活有了改變,以前不注意的事情突然鮮明起來,記憶力好得連自己都不敢相信。
此時的他,就有這種情緒,才會自問:什麼時候他開始將自己的衣物放在他房裡?
一開始他們是分開睡的,什麼時候改變的呢?
「在想什麼?」豐仲愷不知何時跟著上樓走進房間,看見他蹲在衣櫃下放置衣物的抽屜前發呆,遂開口問。
「沒什麼,只是在想自己什麼時候開始把衣服放在你房間裡,我剛到客房去才想起衣服在你這邊。」平常,走進這個房間是這麼自然,今天怎麼突然想起這個,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也許是因為要離開住慣的地方吧!多少總會懷念。
豐仲愷雙手環胸斜靠在門邊。「那次之後沒多久吧。」
「是嗎?」池千帆沒有多問,想不想得起來並非那麼重要,拉開抽屜發現他幫他買的衣服還真不少,等一下還有牙刷之類的私人物品,不是幾個塑膠袋就能解決的。
「借我一個背袋或行李箱什麼的可以嗎?」
豐仲愷聳肩。「只有你自己知道放在哪裡。」雙手一攤,他一副「請君自便」的隨意。
「我把所有的行李箱都放在客房的衣櫃裡。」他交代,先將衣服全搬到床上。「你這個樣子不冷嗎?」
他提醒他身上只圍了一條浴巾。
豐仲愷笑了笑,坦誠道:「有點。」
池千帆順手拉開另一個抽屜,拿了內褲睡衣丟向他,豐仲愷接下,很自然地在他面前解下浴巾穿了起來,完全沒有顧忌。
同是男人,在這方面的確不需要顧忌什麼,都很自在。
一出一進,池千帆進來的時候手上多了個背袋,將衣服全裝了進去,又走進專屬主臥室的浴室,出來時手上多了毛巾牙刷,同樣也放進袋中。豐仲愷看著他進進出出,莫名的不悅湧上心頭。
該說些什麼?還是幫他什麼?想了想,他不知道即將離開這裡的池千帆還需要他幫忙什麼。
兩人的關係結束得太突兀,彼此都還沒有充分的心理準備接受這樣的結果,儘管這結果早在一開始就已注定,只是結束的原因過程,不是他們所想的,因此亂了方寸也是情有可原。
「需要我幫忙嗎?」
池千帆呵笑出聲!「你早該說的,現在我都整理好了。不過……」他有點傷腦筋地皺了皺眉頭。「放在客房裡的畫,恐怕得請你幫我搬出來了。因為太多了,想一次搬走,光靠我一個人是不可能的。」
「等你找到地方住再回來拿也無妨。」說到這裡,豐仲愷才想到,「你要住哪裡?」
他問愣了他。池千帆想著,突然要離開,一時之間要找到地方安身實在有點困難難。
不過,台北是個很方便的地方。「我可以先找個旅館住幾天,等租到房子再說。」
「既然如此,你可以等把住的問題解決後再回來拿。」他這麼說著,雖然不明自己說這話的真正用意是什麼。
也許……他只是希望有一個能再見到他的借口,也許……他也不知道為什麼。
「萬一撞見你媽怎麼辦?」池千帆提醒,難得他思慮出現漏洞。「對了,再幫我叫輛計程車好嗎?」
「我可以送你。」
但我卻不知道要你送我到哪裡。這句話,池千帆放在心裡沒有說出口,只是找了別的理由搪塞:「這樣不好,都這麼晚了,你明天要上班,而且你媽明天就到台灣了,你做人家兒子的要接待她,還是早點休息比較好。」
「千帆。」
「嗯?」正在確認沒有任何東西遺漏的池千帆應聲。
除了畫作還沒搬下樓,其他就沒有東西遺漏了。確認後,他一手抓起背袋背在肩後,一手提起跟隨自己多年的戰友往房門走。
豐仲愷就站在門前,一臉有話要說的模樣。
池千帆這才想起剛剛他叫了自己一聲。「還有事?」
「還是朋友?」豐仲愷問,也不知道自己這麼問是何用意。
「當然。」池千帆放下背袋,再度伸手向他。「除非你不想交我這個朋友。」
他們的關係說親密不算親密,因為兩人都不會主動談起自己,說疏離也不算疏離,因為他們擁有共同的、不可對外人言的秘密——
他們,兩個男人,曾互擁親密地度過每一夜。憑靠這樣的關係,他們兩個是否可以萌發友情,當個普通朋友?
應該是可以的吧。兩個人心中都這麼想著。豐仲愷同樣伸手握住他的手,方才揮之不去的失落感突然有種被填滿的充實感。
是因為手裡握著他的手嗎?他問自己。
還得不到答案之前,池千帆已經收回手。
「幫我搬畫吧。」揚笑請求時,他的身影先行一步下樓。
豐仲愷低頭看著自己空蕩蕩的手,茫然了一陣子。
又來了,那種空茫的失落感……
* * *
幫忙將畫和行李搬上計程車,吩咐司機在車裡等,豐仲愷拿出一疊方才從皮夾內取出的千元大鈔遞給他。
「我不能收。」池千帆拒絕道。
「要我提醒你嗎?」豐仲愷抓來他的手,硬是將錢塞入他掌心。「你身無分文。」
「我還有點錢。」池千帆道,才想起一直沒有告訴他自己偶爾會在台北街頭擺攤畫人物素描,賺取買繪畫顏料費用的事。「不用麻煩你。」
「才說還是朋友,現在就這麼生疏?」他皺眉,不悅他拒絕自己的好意,彷彿所有的交情在出了這幢別墅之後就什麼都不剩。「你這樣要我怎麼相信以後我們還會是朋友?」
池千帆聞言,無奈一笑。「我只是不好再接受你的幫忙,麻煩你的事已經夠多了。」半年來,食衣住行幾乎全讓他包了,要他怎麼好再拿他的錢。
「再多這個也無妨。」將錢硬塞入他手中,豐仲愷強勢地瞪著他。「不准拒絕。」
望著手上還有點餘溫的鈔票,池千帆拗不過他。「我收下,但就算是我跟你借的,將來再見面的時候我會還你。」
再見面,這三個字讓豐仲愷露出今晚自接電話之後首次的微笑。「我等著。」
「再見面時,也許我已經是一名知名的畫家了也說不定。」
「那麼到時我會傚法政商名流,競標知名畫家池千帆先生的傑出畫作。」
池千帆聞言,仰首哈哈大笑。「我現在才發現你激勵人和譏諷人的功力不相上下。」好可惜,沒有早些知道原來他也會說話鼓勵別人。
被他的笑聲感染,豐仲愷也淡忘了離別在即的莫名感傷。「還會再見面。」
笑聲漸斂,他點頭。「還會再見面,也許是在你的婚禮上吧,如果你還記得我這個朋友,有邀請我的話。」
婚禮,這兩個字讓豐仲愷好不容易輕鬆起來的心情再度大壞。
池千帆提醒了他黃美英在電話中信誓旦旦非要替他找到妻子的堅決語氣。
想起這件事,豐仲愷只覺得頭痛。
「怎麼了?我說錯什麼話嗎?」
「沒有。」他搖頭。「你沒有說錯什麼。」
是嗎?內心深處,一句簡單的反問逐漸纏上他。
「先生,要走了嗎?」在車裡等得不耐煩的司機先生開窗問。
「要走了。」池千帆朝司機歉然一笑,回頭看向送行的人。「自己多保重,再見。」說完,他便鑽進車裡關上門。
隔著窗,兩人凝視著彼此,不捨的情緒在彼此心裡翻湧。
這是難免的,兩人心中都這麼想著,畢竟相處一段時日,突然說走就走,換作任何人都會不習慣。
隔著窗,池千帆先帥氣地朝他揮手一笑,得到回應後,便轉頭吩咐司機開車。
然後,車漸行漸遠,消失在黑夜中。
走了?他就這麼簡單的走了?瞪著最後一點車燈消失的方向,豐仲愷心裡頓生茫然。
半年有這麼快嗎?他以為六個月共有一百八十三天的日子應該很長才對,為什麼會突然變得這麼快?
一下子,他出現;一會兒,他離開,半年過得這麼快嗎?
再見面——他說過還會再見面。豐仲愷走回屋裡,想著,發愣著,緩緩關上門,在這時才想起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再見面,是什麼時候?
接著,第二個更重要的問題浮上腦海——
他竟然沒有交代他安頓好之後要通知他!
這樣,要怎麼再見面?
* * *
從後照鏡中可以看見的人影愈來愈小,終至消失。
「先生,先生!」
司機先生扯開喉嚨的聲音喚回池千帆失神的焦距。
「什麼事?」
「你要去哪裡?」
去哪裡?「我不知道。」低喃出口,還是讓耳尖的司機聽見了。
「拜託!先生,自己要去哪裡都不知道,要我怎麼開車啊?」救人喔!怎麼載到一個「澳客」?「難不成地球是圓的,總有一天給它繞到是嗎?」
運將的話讓池千帆噗哧一笑。「麻煩載我到市區就可以了。」
「這嘛差不多。」知道目的地,運將不再說話,時機壞壞,沒時間再當政治評論家說上一堆廢話,得動腦筋多想想副業好掙錢養家活口。
沉默降臨,就像黑布將司機帶來的短暫歡笑封塵到心底,纏了一夜的愁緒此刻紛紛湧上。
就這樣離開了?他覺得自己好像還在做夢一樣。
還是那半年的悠然自在才是一場絕好的夢境,此刻才清醒回到現實世界?
「先生,到台北車站了。」運將還算十分細心,對於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的乘客,他都會將他載到交通網遍及全台灣的台北車站。「這裡隨你要到哪兒去都可以,如果還是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就找個人問『你要去哪裡』,他說去哪裡你就跟著去哪裡,隨性嘛,先生,不要那麼悲觀,人生自在就好。」
老一輩的話帶著安慰也帶著人情味,讓池千帆忍不住咧開嘴露出笑容。
「對嘛,就是要笑,笑才能解決事情嘛。」
「謝謝你,司機。」池千帆自皮夾中抽出一千元交給他。「不用找了。」
「那怎麼行!我賺錢憑良心啊!」
「就當作麻煩你幫我把畫搬下車的服務費吧。」
運將點了頭,花了一點時間幫忙把畫搬下車,放在車站計程車等待處的磚道上,臨走前還向他道謝。
接下來要去哪裡?站在深夜的台北車站,池千帆看著路上的車水馬龍,一種熟悉的感受湧上心頭。
那是對自己未來的茫然感,只要是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走哪條路、又該怎麼走的人都會有的茫然失措。
難道,他真要依照計程車司機的建議找個人問他「你要去哪裡」?笑著搖頭,他根本不會做這種事。
低頭看著堆在自己腳邊的畫作,最可憐的莫過於這一幅又一幅的畫。
就在這時,他腦海裡浮現了江行這個名字。
他知道未來要怎麼走了。一抹堅定悄然浮上池千帆的栗色眼眸,讓他添了一點自信而不自覺。
也許今晚他會流落街頭,但至少可以替這些畫找到安身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