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秘密 第一章
    一扇窗,潔亮透明得連飛過的鳥兒都有可能以為它不存在,而飛去撞個頭昏腦脹、滿天星光,和其它一樣潔淨的同伴依建築師的設計被嵌在一幢二層樓高的透天別墅上。

    別墅裡的人每天都會打開窗讓空氣流通,到了夜晚,則會關到只剩一點縫,只容一絲絲夜裡的風吹進屋裡,免得一覺醒來,因為夜涼如水,會不小心搭上流行性感冒猖獗的列車。

    風穿過窗縫吹進屋裡,自早到晚,從黑夜到清晨,就像若即若離的神秘女郎,老是挑逗架在窗上的雙層窗簾,撩起一波波如浪般的愜意。

    也許,是人的習慣使然,總是不將窗關緊,總留著一點縫,也不拉上厚沉的窗簾擋風,只用第二層薄如蟬翼的雪白紗簾輕柔覆蓋整扇窗,讓風穿過縫隙,吹拂挑逗起的波紋,乍看之下就像海潮激起的浪花般雪白。

    清晨的陽光就像是俏皮活潑的少女,調笑地恣意跳躍在自由奔放的原野上,遇見她的人,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妥,也不會覺得刺眼眩目,只要見到她快樂笑臉所綻放出的光彩,唇角就會不自覺地泛起柔和的弧度回應。

    早晨的陽光,就是這麼暖暖的,不熱,和藹可親。

    穿過潔淨的窗,透過薄如蟬翼的紗簾雪浪,來到房裡分散成一道道亮線,或長或短地落在臥室門板、衣櫃、書架以及仍覆蓋著熟睡人們的床被,還有靠窗這邊的枕頭,雖然枕頭上沒有意料中的睡臉,只有一隻手臂壓在上頭。

    非常公平的,暖和的亮線也落在露出床被外的裸肩,沿著肩線遊走,亮線分離析落成點點的光暈映在側頰,由側面的輪廓便可看出那是張白淨俊逸的男人臉孔,本來是該出現在空著的枕頭上的臉,非常不安分地寧可拿身邊人結實的胸膛當枕,也不肯乖乖睡在實具墊頭功用的床枕上。

    覆蓋男人與這胸膛主人的床被有著昨夜狂野情動的皺折凌亂。

    壓在空蕩蕩枕頭上的手臂似乎被煦煦亮線烙得不耐,抑或是維持整夜不動的姿勢發麻,五指收了收,意味著主人正逐漸清醒。

    清澄的亮線滑過俊逸男人的側臉,自然也不會放過這手臂的主人,順沿光裸結實的胸膛直上,是誘人吮吻的喉結,再往上一點,一張斯文爾雅,擁有貴族般高貴風雅氣息的男性臉孔在陽光與淡影的交錯下掀掀眼簾,睜開一雙猶帶惺忪的黑眸,不悅地瞟向窗外對他而言著實刺眼的晨陽。

    再轉動僵硬的脖子看向擺在床頭櫃上的時鐘,不偏不倚,正好六點半。

    用力閉眼一會兒再睜開以振作精神,意識到起伏的胸口有一點點重量,雙唇揚起一抹淺不可見的淡笑,枕頭上的手臂成勾,大掌落在胸前的側頰磨蹭。

    「嗯……」枕在胸口的人嚶嚀出聲,身子動了動,圈在床邊人腰間的手跟著縮回,中途還一個不小心撫過床伴下半身最敏感的部位。

    無意識的挑逗最是攝人,特別是在一早醒來的時候。

    再佐以凌亂如絲的發,在胸膛上一下有一下沒地騷動著變得敏感的胸口,被點誘燃起的火更是一發不可收拾。

    才結束夜晚狂野入眠的男人,此刻又燃起清晨的慾念。

    「千帆?」輕喚的嗓音與昨夜激情時的音律同調,沙啞低沉。

    「嗯……」虛應一聲,他口中輕喚的男人似乎沒有清醒的打算,在熟悉微熱的胸膛磨蹭了幾下,滿意這份感覺,抱著再度沉入睡眠。

    「六點半了。」他的動作仍然無意識,仍然挑逗著被當作抱枕的人,粗糙的指尖帶著逗弄意味輕刮他的側頰,執意將人吵醒。

    「唔……」六點半?模模糊糊的聲音蜿蜒入耳,「還很早……」還能再多睡一會兒,呼……

    輕刮的指尖仍然沒有停止的打算,存心擾人清夢。

    「別鬧了,仲愷……」昨夜留下的除了歡悅更有難免的疲憊,這名男子咕噥模糊的抱怨之後,乾脆轉了個身,以背貼靠在床伴身側,頭轉壓在擾他清夢的手臂與肩窩間。

    「我還想睡……」呢噥著意願,渾然不知自己的磨蹭又燒了床邊的人一身熱火。

    是他點的火,沒道理只有他一頭燒得快成灰燼。被喚作仲愷的男人不滿地瞥視身邊人一臉甜甜的睡意酣然,惡作劇的意圖染上眼,化成迷人的笑意,手掌沿著床伴的身側曲線滑至——

    「仲愷!」幽幽甜鄉像被小孩作剪貼似的勞作簿,啪的一聲乾脆利落貼上亮白的清醒,嚇得他瞬間精神抖擻,瞠起跳過惺忪階段直接醒神的眼,伸手按住自己下身作惡的巨掌同時回頭。「你——」

    要說的話,被含進早在後頭守株待兔的唇裡。

    身後男人的唇是一株樹,而他則是一頭撞樹的傻兔。

    男人的身體總是很容易就擁有利落乾脆的曲線,只要稍加鍛煉便能雕琢出令人垂涎三尺的肌理,一動一靜間都能顯出蘊藏的剛硬力道,充滿堅定的氣勢。

    可惜,在慾望上,男人的身體極度敏感,堅定也極度容易敗北在慾念的誘惑中,輕輕佻逗便敏銳地起了反應。

    「昨天晚上不是才……」

    「我知道,嗯……」品嚐身下人頸肩的味道的男人分心虛應。

    「所以你應該很……」同樣是男人,很清楚一次激情狂野對男人而言有多大的殺傷力,需要耗去多少體力精神,所以他無法想像相隔不到五個小時之後,枕邊人的方興未艾。

    「不累。」將貼在自己胸前推拒的手拉開繞上頸背,兩人距離瞬間化整為零,緊密地感覺彼此的體熱。

    「可是我累。」

    「你有一整天的時間可以休息。」這張嘴今天早上的話真多。俯首吻住多話的嘴,唇舌相濡間,對身下不再拒絕的順從反應,充分的滿意顯露在漾起笑意的臉上。

    之後,毋需多言……

    *  *  *

    白裡透著亮黃,冒著熱氣的奶油煎蛋、火腿和幾朵水煮綠色花椰菜靜靜地躺在白瓷盤中,旁邊還有一份水果沙拉,一杯為了避免早上喝咖啡傷胃而改採牛奶咖啡成分少,卻一樣能達到提神功效的熱那提,還有手邊麵包盤上兩片溫熱的烤吐司。

    一早醒來,如果能看到這樣光鮮亮麗的早餐,還不用吃,光是看,精神就提振了一大半。

    但,有幸坐在這優雅營養兼備的早餐前,豐仲愷卻打從下樓眼睛就沒放在餐桌的早點上。

    比起早餐,那個進出廚房和飯廳之間的人更加吸引他的目光流連,看著他的一舉一動,他的精神就好了大半。

    「呵呵呵……」

    「還笑!」手拿果醬和另一份早餐從廚房走出來的池千帆,其栗眸微惱地睨視竊竊私笑的他。「也不想想始作俑者是誰。」害他走路走得這麼狼狽。

    起身迎向池千帆,接過他滿手的食物放在自己餐點右邊,豐仲愷好心地再伸出手拉開身邊的椅子扶他坐在自己右邊。

    「我以為你也同意。」左手執起叉子將火腿搜刮進嘴咀嚼下肚,豐仲愷淡笑道,環在池千帆腰上的手沒有離開的跡象,輕輕按揉他酸疼的部位。「畢竟你沒有拒絕。」

    「不是沒拒絕,是你不容我拒絕。」俊逸的臉泛起微紅,拍開腰上的手掌。「快吃,上班要來不及了。」

    拖拖拉拉在床上賴了快兩個小時,他敢說今天這個頂著總經理頭銜的男人鐵定會遲到。

    「不會構成辭退理由。」豐仲愷淡然道,不過右手倒是收了回來,專心吃早餐。

    他想起早上十點的財務會報,要是九點半前不趕到公司,找不到他人的日籍秘書肯定又會鬧切腹以謝罪。

    「當上司就要以身作則。」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的池千帆顧著說連三歲小孩都知道的道理。豐仲愷沒有應話,腦子裡已打轉著一整天的行程,要見哪些人、見到時又要說些什麼等等,還有進公司之後要交代下去的工作。

    自己說的話得不到回應,池千帆看著一邊咀嚼,同時想事情想得出了神的豐仲愷,只是淡淡一笑,低頭吃著自己面前的早餐——一份水果沙拉。他一向吃得不多,也沒有豐仲愷那樣繁雜沉重的工作,不需要花費太多力氣的他吃多了也是浪費。

    這樣讓人心安舒適的日子過了有多久?池千帆想著,咬進一顆小蕃茄。

    離下大雨的那一天有半年了吧!他在心裡數著日子,發現兩人相遇的那一天對現在的他來說有些模糊記不清。

    記得滂沱大雨中他茫茫然走在街上,後來過馬路沒有注意交通號志而誤闖紅燈,被右轉的豐仲愷的車撞到小腿,其實沒什麼大傷大痛,只是他在走了一個下午、淋了一個下午的雨之後虛弱閃神,再加上突來的碰撞才會跌坐在地。

    他下車,皺緊著一雙眉詢問他是不是傷到哪裡了。

    不記得自己有說什麼,當時的他只是擔心隨身帶出來的畫具會全摔壞了,嚷著要他的袋子。

    是豐仲愷將袋子撿回他手上的。

    然後,當他醒神時,人已經在這裡,一身濕淋淋地坐在豐仲愷的朋友從米蘭寄回來送他的沙發上——那套沙發經過雨水浸褥,如今的下場是在台北市大型垃圾處理場等待秋決。

    之後,他被他強逼進浴室淋浴、換上他的衣服,也被強迫喝下一杯熱牛奶。

    喝完後,他覺得昏昏欲睡,結果竟真的睡著了。

    一覺醒來,豐仲愷還坐在床邊,似乎是在等他醒來問明一切。

    他將什麼事都說出來了,毫無隱瞞,包括學畫的經過、自己對繪畫的執著、家裡無法苟同的阻止、和家裡的爭執、為什麼一個人在街上淋雨等等……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也許因為他只是個陌生人,讓他覺得說出來以後也不會有所交集,所以他安心地全盤托出。

    後來,豐仲愷要他再多睡一會兒,他不肯,但眼皮是這麼的沉重,很不爭氣地在他大掌撫上眼瞼的同時跟著閉上眼又睡著了。

    再醒來,就好像大事抵定一樣,一天、兩天、半個月、一個月……他就這麼住了下來。

    豐仲愷的住處是內湖一處建設集團專為都市雅痞型的新貴量身打造的透天別墅區,沒有豪門誇大的設計,每一幢都有簡單利落的外型和十坪不等的前院,但每一幢都不同,看得出是匠心獨具,而四周的環境美得會讓人忘記這裡是台北市,誤以為自己此刻身在山林之中。

    傍山而建的別墅區令他駐足留下的就是這百看不厭的自然美景,沿著通往每一幢別墅的柏油路往上直走,右邊是別墅,左邊就是放眼看去彷彿無垠無涯的綠意山景,待在這裡,他會忍不住拿起畫筆,一筆一筆地將吸引他的繽紛色調留在畫布上。

    結果,一回神已經待了快兩個月。

    然而當時,他怎麼也沒想過自己會和豐仲愷發展到今天這種關係——睡在同一張床上,相擁著彼此度過每一夜。

    愛人?不,他們之間沒有誰開口說過愛字。

    情人?不,兩個人中沒有任何人向對方告白。那麼,處於現在這種關係下的他們算什麼?

    同居人,頂多只能這麼說。

    肉體上的關係來得自然也單純,沒有情也不為愛,只是一個錯誤之後彼此默認讓它接續下去的將錯就錯,他沒有拒絕,豐仲愷也沒有停止,所以就一直持續著。

    為什麼會這樣——恐怕大多數人直覺就會冒出這麼一問。

    可惜得很,這個問題並不存在於他們之間,就像「什麼時候這關係才會結束」這個問題一樣,彼此都很有默契的沒有問、沒有提起,只是讓這個在社會中被視為不正常的關係在這幢別墅、這塊屬於隱密私人的地方被他們視為正常地延續著。

    反正,他沒有地方可以去,而豐仲愷還沒有交女朋友的打算,雖然豐仲愷曾說過他的人生計劃中包括結婚、生子,只是時候未到,還不需要費心思去找他未來孩子的媽。

    而他,因為沒有地方可以去,除了繪畫之外也沒有多大的計劃,所以便留了下來,一方面能打點別墅裡的日常清潔工作;而對於左鄰右舍,也許是因為大家都只願意將心力投資在自己身上,而沒時間理其他人的都市新貴吧!豐仲愷根本不用費心對鄰居佯稱他的身份,這對兩個人來說都是一種輕鬆。

    彼此各有所需、各有所取,這樣的日子過得倒也舒適自在,兩個人有彼此自由的空間,沒有人受拘束,也沒有人刻意束縛誰,兩個人都很滿意目前的生活模式。

    「千帆?池千帆?」

    「呃?」豐仲愷的聲音拉回了池千帆呆茫失神的思緒,緩緩轉向聲音來源處,豐仲愷已經起身站在他身邊。「什麼事?」

    早就習慣他偶爾的發呆,豐仲愷淡淡交代一聲:「我去上班了。」說完,就看見他穿上西裝外套,走到十五坪大的客廳拿起放在牛皮沙發上的手提箱,往玄關走去。

    應了聲,池千帆坐在飯廳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大門之外,不一會兒,他便聽見車子發動離去的聲音。

    一天的開始,他想,隨便吃進幾口沙拉便起身收拾飯桌。

    和過去的每一天都一樣,除了桌上的早餐會因應豐仲愷不愛單調菜色而變換外,幾乎都是一成不變得教人安心自在。

    喔!腰背的酸疼提醒了他。

    還有清晨的狂野情動,是一成不變的早晨中偶發的例外。

    *  *  *

    「隆升實業」,是台灣從傳統食品業企圖作大,跳躍往技術性發展,而正好搭上全球科技化順風車的轉型工業,由原先的食品加工業順著公司屬性投資食品研發,再搭配科技化行銷方式擺脫傳統經營手法,一躍而成為傳統業進化論中的模範生。

    這些,全是在董事長豐隆升將自己不過二十五歲的兒子豐仲愷空降進企業體制中總經理的高位上,任由他大刀闊斧、恣意妄為而成的。

    雖然這些事都是在豐仲愷手底下完成,但年僅三十歲的他,豪氣正熾,野心也勃勃,自然不甘只有一次的躍進蛻變動作,早在轉型階段中便已經盤算之後要投資的方向。

    簡單的說,就是在一開始的轉型期中,他老兄就沒想過萬一轉型失敗這回事兒,對自身能力的信心與狂傲,由此可見一斑。

    因為是食品工業,所以轉型後的下一步自然是要與自家產業相關,而且回收利潤與必須付出的成本一樣龐大的事業。

    生物科技這個在二十世紀未逐漸發酵,而在二十一世紀開始綻放光芒的超新興產業,捨它其誰。

    早在四週一片傳統業轉型的聲浪中做好一切準備的隆升實業,當然也比其他人更早一步涉足這項新興產業,利用生物科技研發新產品,更利用現有設備主動進行研究與探索,加入基因研究的浩大工程,跨出傳統產業隨著時代腳步前進而愈顯窘困的版圖。

    做這些事,並非沒有阻力可言,隆升實業並不是私人獨有、一人獨大的大企業體,在政府股市發展的邀請,以及對轉型所需資本龐大的內需下,隆升實業順水推舟響應經濟發展,釋出百分之四十五的股權,換取助其擴展至今日地位的資金。

    能獲取大量利潤回饋股東,對企業而言是件好事,但擁有股份比例超過百分之十而擁有干預決策權力的股東有時是助力,有時也是阻力。

    那些不看好生物科技,只想擁有現在這些紅利,餵飽他們一天比一天肥厚的脂肪層的保守派人士,便是豐仲愷推行新政的最大阻力。

    身為隆升實業的總經理,每年都有股利可拿,但其所佔的股份不過是所有股份的百分之三,在大股東眼裡根本是黃毛小鬼,再加上實屬於豐家名下的股份不過是百分之三十,而剩下的百分之二十五則分屬在豐隆升的母親,豐仲愷奶奶的娘家人名下,雖然豐隆升仍是最大股東,但因為事權已轉交兒子不管事,所以豐仲愷在各大股東、董事會眼裡還是小不隆咚。

    正所謂財大者,容易氣粗也,哪怕對方是每年幫他們賺進大把大把鈔票,讓他們坐享其成的財神爺,那骨子裡的氣焰高張是不會有所收斂的。

    常常,一個董事會下來,豐仲愷會氣得狠狠甩上總經理辦公室大門。

    砰的一聲,跟在後頭的秘書忍冬實閉眼低嘶,忍過耳邊的刺痛。

    還好,這次沒跟著進去。

    以往成為豐仲愷甩門鍋貼的他終於學了乖,傚法烏龜走路,慢慢的,躲過正面貼上甩來的辦公室大門而變成可笑的日本鍋貼郎的厄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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