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細如柴枝的手臂朝江巖張開,表現出全然無疑的倚賴。
江巖上前蹲在仲雲身旁,還沒伸手,仲雲便自行衝進他懷裡,頭埋在他頸肩不住地啜泣著。
「我……以為自己會死掉掉……會被火燒死……會摔死……嗚……」好可怕……「嗚……這樣、這樣仲雲就見不到師、師父……嗚……」
「沒事的。」江巖抱起他回到床上。「那只是夢,不是真的。」
「可是、可是好像真的!」仲雲抽抽噎噎地道:「我真的覺得全身好痛好痛哦!」
「別又哭了。」江巖伸手拭去仲雲臉上滾滾圓潤的淚珠。「那只是夢。」
「可是……」
「仲雲乖,不要再想,好嗎?」
「師父……」他也知道這只是夢,可是為什麼——「我常常夢見這樣的夢,師父,為什麼我會做一模一樣的夢?」
江巖默然不語,溫熱的掌心只是不停輕撫仲雲彎身如弓的背。
「師父?」
「巧合,只是巧合。」江巖心知這也許和他掉落山谷有關,但此時尚不宜讓他知道整個實情。「不要再想了,當心腦袋瓜變笨。」
說他變笨?「師父,您誇過我,說我很聰明的!」
「是啊,但此一時彼一時也。」
什麼此什麼彼?「師父,我不懂。」
「不懂無妨,最重要的是,現在你該好好休息,別忘了明日為師要帶你上望月崖。」
「啊!」對哦!師父說要帶他去那裡找白猴群的。「好!我睡覺,立刻睡覺!」
「嗯。」江巖被他天真單純的動作舉止逗得樂不可抑,心下也暗自慶幸這孩子容易被轉移話題的性子。「好好睡。」他起身作勢離開。
「師父!」仲雲伸手,只來得及拉住他長袍一角。
「有事?」
「仲雲……會怕……」一會兒才高興揚起的眉這會兒又緊皺著。
「怕?」江巖不解地望著他。
「怕……怕黑……」
「為師會把燭台留著。」
「可是……」細小的手指絞住江巖長袍一角,愈絞愈多,只差沒將他袍子給扯下來而已。
「仲雲?」
「您可以陪仲雲嗎?」不管了!就算師父笑他膽子小他也認了啦!「師父陪仲雲一起睡好不好?」
「不怕被笑膽小嗎?」江巖重新坐回床沿,大掌貼上他飽滿的天庭,拭去他額上的冷汗。
「您不說就沒人知道仲雲膽小唄。」小手拉住他,知道師父疼他,決計不會讓他一個人待在這害怕的。「師父,求求您啦!」
江巖脫下鞋,和衣上床側躺在仲雲身邊。
「謝謝師父!」
「僅止一次。」江巖鄭重告誡。「休想再有第二回。」
「是。」仲雲配合答著,在江巖身側躺正。
嘻,師父每回雖都這麼說,可也沒一次真不陪他過,師父自己都忘了上回也這麼說過哩!仲雲滿意地閉上眼,心裡如是想。
才不過一晃眼,仲雲的氣息漸輕漸穩,已然熟睡。
江巖確定他已入睡,翻身欲離,誰知才剛離床,長袍衣擺有一半被壓在仲雲身下、一半被握在他手裡。
見狀不由一笑,這小鬼倒也真夠聰明。
不得已,他只好再度躺回他身邊,才一躺好,仲雲便翻身貼進江巖面向他的胸口,瘦小的身子縮進他懷裡,即便在睡夢中,依然倚他賴他甚重。
江巖僵了僵身子,好一會兒才放鬆,反手將他摟入懷中,閉上銀眸。
師徒二人就這樣一夜相擁入眠,熟睡直到天大白。
而次日的望月崖之行,也因兩人睡晚只好再延。
「爺,您……決定收容這個凡人的孩子?」般若美艷的單鳳眼不屑地微掃被江巖抱在懷中的仲雲,而後落在江巖身上。
「沒錯,從今以後,仲雲便是族內一份子。」
「這怎麼成!」一名長老先般若一步跳出來說話。「凡人終歸是凡人,哪能成為族裡一份子,既無道行也無修為,爺這決定不是給我們難堪嗎?要我們大伙和凡人共處。」
「就是說嘛!」附和的聲音如浪潮般向江巖師徒二人湧來。
「師父……」仲雲抬頭望向江巖,師父的臉色變了。
一直凝視堂下眾長老反應的江巖被胸口一下又一下的輕拍拉回視線。
「師父別生氣,不氣不氣。」原來是仲雲模仿他安撫他的動作,邊拍邊低聲說道:「師父不生氣、不生氣。」
江巖見狀,僵冷的表情頓時柔化,薄唇亦扯開淡笑。
「我沒有生氣。」握住仲雲的手停止他天真的拍撫,說實在的,這點小動作確實也讓他消了些火。
「真的?」眉頭皺起疑惑的小山,實在不相信啊,師父的臉色看起來明明就很生氣。
「別擔心。」江巖朝他笑了笑,重新面向堂下眾人,看他們為這件小事爭得臉紅脖子粗的糗態。「只管看戲便成。」
看戲?仲雲歪著頭想不透他口中「看戲」二字是何意思。
師父是指那些長得很漂亮很漂亮,卻一直在吵架的人嗎?「師父變了。」
四個字輕而易舉地拉回江巖的注意。「仲雲?」
「師父不一樣了。」小小年紀說不上為什麼,就是覺得自己的師父變得好奇怪。「仲雲不喜歡這樣的師父。」
不喜歡?江巖聞言也聳起眉峰,神色不悅。「怎麼個不喜歡法?」
「冷冷的。」仲雲雙手互抱手臂摩挲。「今天的師父冷冷的。」
冷?江巖總算聽懂他的意思,也訝異他此等年紀就這般敏銳。
「呵。」江巖晃首苦笑。「我又何嘗願意。」整個堂內,只有他一個小娃兒會注意到他的情緒,這堂內眾人美其名是尊他為長、敬他為爺,不如說是畏懼他的千年修為不得不臣服來得恰當。
可偏偏他從來沒有對誰施加毒手,更從未有居首的念頭,何以他們會懼他如斯?這一點他始終想不透。
「爺,請您三思,我們絕對不會放任這個凡人的小孩髒了我們的——」
「住口!」髒?「般若,你口出此言又稱得上乾淨?」
「般若不敢。」兩襲水袖交疊於胸,般若福身告歉。
「師父……」仲雲怯生生喚著胸口起伏劇烈的江巖。
而這一聲輕喚,更惹堂下人爭議。
那凡人遺留的孩子竟喊爺一聲師父,這表示——「爺,您民怎能收他為徒!」責怪的口吻同出一氣,全然指向江巖。
「大膽!」江巖大掌拍上方桌,銀眸添上勃然怒火。「我做事需要你們點頭才成?」
「話不是這麼說,但——」
「我意已決,用不著多說。」
「但我等決計無法容許。」般若仍堅持己見,不肯退讓。
「你——」江巖右手緊握成拳忍住出掌的念頭,不願對族人動手,一直以來都是,所以他順應族人的意見較多,總是抑忍著自己的想法。
但這次絕不!說不上為什麼,但他無法放手任仲雲自生自滅。
「爺您——」
「你們活了幾百年也經歷幾朝更迭,生靈塗炭的場面,難道不曾動念入世救人?」江巖壓下怒氣,試圖動之以情。「你們其中不也有人真的入世了嗎?甚至與凡人通婚,留在人世未歸?」
「這……」堂下一片訝然。是這樣沒錯,但——「爺您不同,以您的身份不值得紆尊降貴為這小娃兒——」
「有何不同?」江巖冷笑。「就因為我的千年道行,所以不該與非我族人者有所牽連?」
「這……」
「是的。」般若在長老無言辯駁進挺身。「以您的尊貴,照顧這小娃兒等同欺我狐族。」她有預感,被笑說是多疑也成,她總覺這小娃兒對爺有所影響。
方才長老們私下談論收留一事的時,只有她注意到爺與這小娃兒比和他們這些族人相處更來得親暱。
而他們,也才相處數月不到!
衝著這點,無論如何她都要反對到底。
「般若。」江巖近似歎氣地喚了她名字,體諒她的激動與反對,因為她的雙親是死於凡人手上,修為再高的狐狸到頭來仍舊會因一時大意而喪生在獵人之手。「你這說法太過偏頗。」
他接受族人對塵世凡人或親近、或恨之入骨的態度,但般若的憎恨實在太深也太無道理,連仲雲這樣的小娃兒也不放過。
「般若並不覺得。」除了因為向來憎恨凡人外,多疑的預感也是她強烈反對的原因。「爺,般若絕不認同。」
她的強烈反對成功地拉回了長老們原先的念頭。
是啊,爺怎能紆尊降貴地去照料一個娃兒?
眼見長老們偏向般若,江巖又是了然一笑。
他這個族長做得可真是窩囊,長久以來一直以接納他們的意見作為領導族人方針的作法,是不是讓他們誤以為他行事優柔寡斷、沒有主見?
「我意已定,多說無益。」
「爺!」
「若你們無法見容,我和仲雲離開此地另尋他處居住便可。」
「這怎麼行!?爺您不能離開棲霞山!」怎會這樣?般若心慌地想,爺竟願為這娃兒離開棲霞山?
「我不會離開,只是另尋一處淨地居住罷了,族內若有事只要派人通知我便可。」
「這——」長老們你看我我看你的,最後一塊兒看向般若。
「這樣吧。」方才代眾人發言的長老又開口:「就讓爺這麼做吧,但是等這娃兒年滿十八後,爺,請您務必將他送離棲霞山,畢竟,我族從未帶凡人入山以此為家久居的先例。」
江巖沒有開口,只是淡然看著堂下人。
他是族長還是獄囚?這樣的疑問又在他腦海浮起,為真實的答案苦澀笑出呵呵的聲音。
「師父……」垂下的銀眸正好迎上仲雲向上抬的擔憂目光。
師父看來很不開心哪。這些人為什麼要讓師父不開心呢?
「就這麼辦吧。」堂下眾人紛紛點頭附和。
江巖突然抱著仲雲起身,在眾目睽睽下離去。
再不離開,他唯恐自己會抑不住怒氣,盡數發洩在族人身上。
他不願傷人,即便明知自身有傷人的權力與本事也不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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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仲雲試探地喊了好幾聲都沒得到回應,最後伸手拍了拍江巖臉頰好幾下。
「你做什麼?」
「仲雲才想問師父在做什麼呢。」圓亮的眼環顧四周。「師父心情不好喜歡待在樹上嗎?」
江巖一聽,才留心到兩人身在何方——懸崖處旁生的老松樹上頭,他抱著仲雲坐在懸空樹梢上。
「你不怕嗎?」
仲雲側首,很是疑惑,像在問:為什麼怕?「有師父在呀。」
「因為我在所以不怕?」
「您會保護我啊。」為什麼要怕?
「你又知道了?」
「當然。」仲雲撒嬌地偎進他胸口,小手貼在他兩側。「您很疼我,一定會保護我。」
一定……他怎麼能如此相信他?「方纔我若接受那些人的意見,你現下就在被人送離棲霞山的路上,而非在我面前。」
「師父要把我送走嗎?」頭抬也沒抬,仲雲童稚的聲音卻有超乎年紀的話語出口。「是因為我,所以您才不開心?」
「不。」江巖摟緊他。「該說因為有你,我才開心。」
啊,因為有他在,所以師父會開心!「真的?」
銀瞳望著滿是欣喜神情的小小臉蛋,江巖頷首,心情也因為瞧見他開心而轉好。「真的。」
「啊,太好了!」小臉重新躺回他胸膛,放心地呼出氣。「仲雲很怕,很怕和師父分開。」
那些人說的話他不是聽得很懂,但一直都聽到他們說師父不該留他,讓他愈聽愈害怕。
「不會的。」一聽出他的話裡的嗚咽聲,江巖便哄道:「我不會丟下你不管。」
「師父……」
「嗯?」
「我爹娘是不是不要我了?所以把我丟在山上?」
「為何有此一問?」
「師父您撿到我的不是嗎?如果爹娘要我,為什麼會把我丟在山裡不管?所以,一定是爹娘不要我了。」
「胡說!」江巖輕捏他鼻頭以示薄懲。「沒這回事。」
「那又是怎回事?」
江巖頓住,數月前的事一直掛在他心上,那婦人也就是仲雲的娘,除了跌落山谷的傷外還有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