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小舞還是準時上班去了,一天接著一天,沒告訴他身體檢查的結果,也許是沒問題,也或許她根本就沒去檢查。
他憂慮地歎息了聲,將分了神的思緒拉回,再度投入稿件中。
指間鍵盤敲啊敲的,驚覺文字遊走至此,逐漸變了樣,原先溫馨甜美的愛情,摻上一縷愁鬱,是否,這正是他心底最深處探索不到的真實,於是潛意識裡以文字來抒發?
他輕抽了口氣,無法再寫下去。
像要逃避什麼似的關掉電腦,正要走出書房,電話聲響起,於是他又繞了回去。
「請問蘇妍舞小姐在嗎?」
「她去上班了哦!」想了想,猜測小舞可能又要晚歸了,於是代問:「請問有什麼要緊的事嗎?我轉告她回來與你聯絡。」
「您好,我這裡是仁心綜合醫院,她的皮包遺忘在這裡——」
小舞去檢查身體了?
他輕震,急忙追問:「我是她丈夫,請問她的身體有什麼問題嗎?」
「請不要緊張,她身體很好,今天來這裡檢查,證實已經懷孕,恭喜你當父親了。」
「懷、懷孕?!」一句話轟下來,他三魂嚇得只剩七魄。
像是對他這拙樣很習慣了,護士小姐瞭然地笑了笑。「你太太剛得知自己懷孕時,也是和你一樣的反應呢,開心得連皮包都忘了拿。」
「是、是嗎?」腦海亂烘烘的,掛了電話後,呆呆坐在電話座旁,良久無法消化剛接收到的訊息。
怎麼可能?!他們明明有在避孕……噢,不,他們避得並不徹底,有時激情沖昏理智,小舞根本就不管那麼多,還有結婚三週年那晚,浴室中勾魂蕩魄的激情——
那,她是真的懷孕了?!
逐漸反應過來的他,唇畔不自覺浮起傻呼呼的微笑。
他們有小孩,他要當爸爸了……
護士小姐說,小舞很開心……
他也好開心,開心到已經等不及她回來,想好好擁抱她、親吻她,感受她孕育的小小生命……
這天,蘇妍舞一下班就回到家來,他一見到她,立刻驚喜地迎了上去。
「今天這麼早?我以為你不會回家吃飯,都沒煮菜。」
小舞任他擁著,疑惑地拾眼。「那你都吃什麼?」
「一個人而已,隨便吃吃就行了。」
「……我以後會盡可能的回家陪你吃飯。」她低嚅。
「好啊!」他開心地揚唇一笑。「那你要吃什麼?我出去買。」
「隨便。」
「怎麼可以隨便呢?懷孕的人要注意營養均衡……」
她訝異地仰首。「你知道了?」
「嗯,今天醫院有打電話來。」
「噢。」她又垂下頭,玩著自己的手指頭。
言季秋擁住她,一手柔柔地挲撫她依然平坦的小腹。「第一次當爸爸,感覺好奇妙,想著這裡頭孕育著一個延續你我特質的小生命,心裡就好滿足。我沒當過爸爸呢,很多事情都不知道,明天得買幾本書回來參考參考,啊,對了,大嫂生過洛洛,改天要去請教她一些孕婦該注意的事情……還有哦,你現在身體不是一個人了,凡事要小心,情緒起伏不要太大,不然會嚇到寶寶……」
小舞悄悄審視他滿足喜悅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問了句:「你——很開心嗎?」
「當然啊!這是我們的第一個小孩呢!」
看他這個樣子,模擬了一下午想對他說的話,全都卡在喉嚨裡,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對了,我有想過了哦,那問客房,就把它改成育嬰室好了,至於佈置嘛……我們把它重新粉刷成柔和的天藍色,你覺得怎樣?」
已經想到佈置去了?要是再不說,他是不是已經要講到孩子嫁人或娶老婆的問題了?
不得已,她硬著頭皮擠出聲音:「季秋,我有話要跟你說。」
「好啊,你說。」他愉快地等待著。
「我、我想……把孩子拿掉好不好?」
「什麼?!」他驚跳起來,看著她的表情活像酷斯拉重現人間。
「你聽我說,我們現在……不適合有小孩……」
「為什麼不適合?」
「這太意外了,我完全沒有當媽媽的心理準備……」
「我也沒有當爸爸的心理準備,但是我會努力學習,我相信我可以做得很好的。」
「可是……你忘了我的工作嗎?照顧一個小孩得花多少心力?你知道我現在根本沒有辦法分神……」
「我來照顧啊!」他並沒有要她放棄她的理想和目標,孩子的問題,他擔負得起。
「怎麼照顧?你能替我懷胎十月,替我陣痛生小孩嗎?醫生說喝母奶的小孩會長得比較好,你又擠得出奶給他喝嗎?生小孩要請產假、要坐月子,不能喝咖啡,不能喝酒應酬,不能勞動,什麼事都不能做,這些你要怎麼幫我?季秋,你體諒一下我好不好?我現在正全力在工作崗位上衝刺,這個孩子來得不是時候,我真的沒有辦法……」
又是為了工作!
滿腔喜悅被兜頭澆了盆冷水,他只能呆滯地看著她,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你答應過我,可以暫時不生小孩的。」她放軟了聲調,乞求地看著他。
「我是答應過,所以這並不在我預期之中,但是他既然來了,我們能奪去他生存的權利嗎?小舞,那是我們的愛情結晶啊!」他覺得好無力、好心灰意冷。
「我也知道啊!但是孩子以後還可以再生,而職場競爭卻是瞬息萬變的,一旦錯過,很可能就不會再有下次的機會了。現在公司很器重我,正是我全心表現的大好時機,我向自己發誓,一定要超越那個豬頭經理的!只要有點小差池讓他逮到把柄,我就永遠也別想超越他了!更別提懷孕會讓我做事綁手綁腳,不能全心全意去做任何事,這樣要到什麼時候,我才能取代他,證明自己的能力?」
她說得頭頭是道,利害關係分析得條理分明,但是他已經一句都聽不進去了。
「好不好?季秋?」她移近他,扯了扯他衣袖,小小聲問道。
他抬眼,眸光淡得解讀不出情緒,聲音輕得捕捉不住重量。「你都已經做下決定了,不是嗎?」
既然都鐵了心不要孩子了,何必還問他?
「季——」
「沒事了,我去買晚餐。」他沒再多說什麼,拉下她的手,背身而去。
心,太痛苦、太失望,他無法再像以前那般,偽裝出雲淡風清的神態來安慰她,告訴她一切都無所謂,他會笑著接受她的每一個決定……
他沒有辦法!
那是一個生命啊,是他與她的第一個孩子……
如今才知道,原來,婚姻與愛情在她心目中,並不像他所以為的那麼重要……
胃部悶悶地抽疼,分不清是心痛所引起還是其他。
那—夜,他站在陽台上,吹了—夜的風,冷卻熱情餘溫。
而她,躺在沒有他柔情相伴的床上,輾轉難眠。
望著他清寂的背影,她忽然覺得好難受。
她……是不是太自私了點?只考量自己的需求,卻忘了去顧慮他的感受……
掌心撫上依舊平坦的小腹,一時間對自己的決定遲疑了起來……
***——***——***
一整個上午,她無法靜心工作,只要一想到他幽寂的眼神,心就揪扯地疼著。
他看起來是那麼的傷心失望,可是對她,卻連一句指責都沒有。
他從來不會勉強她什麼,可是沉默著不說話的表情卻讓她好心疼。
右手下意識又撫了撫小腹,她輕咬下唇:心中有了決定。
既然他這麼想要這個孩子,那就生吧!
雖然前陣子總經理已經暗示過她,只要再加把勁,廣告經理的寶座非她莫屬,一旦她決定留下小孩,工作方面勢必會受到影響,很可能這段日子努力的成果都白費了。
錯失陞遷良機很可惜,但是換個角度想,都打拚這麼久了,也不在乎再拖長一段奮鬥期,最糟的狀況不過是重新來過而已,就讓豬頭經理再囂張一陣子好了,老公開心最重要!
只要這麼想,就不至於太郁卒了。
就這樣決定了!下個月是季秋的生日,到時再把她的決定告訴他,給他一個驚喜,這應該會是個很捧的生日禮物吧?
人算不如天算,如今蘇妍舞總算深切體認到這句話有多讓人怨恨了。
她本來已經抱定主意,季秋生日這天,無論如何都要回家陪他過,誰敢阻止她就扁誰,豬頭經理如果不要命,好膽就來試試看!
所以快接近下班時間,敲門聲卻響起時,她已經準備好要脫下高跟鞋扔去了。
「蘇副理,還在忙嗎?」
「呃?」乍見來者居然是她目前正極力爭取的大財主,已經摸到鞋跟的右手暗暗收回。「張經理您好。」這要是砸下去,她真的可以準備回家吃自己了。
「我剛在附近談事情,談完經過你們公司,就順道上來看看,快下班了,我有這個榮幸請你吃個便飯嗎?」
沒有,我想把這個榮幸留給我親愛的老公。
「那個……我們經理……」
「我沒知會他。」張經理別有深意地眨了眨眼。「這段日子的接洽,整個案子已經大勢底定,我想,今晚就可以簽約了。這個case從頭至尾勞心傷神的都是你,我不認為有知會他的必要。」
咦?咦?咦?不會吧?!他連這種事都看出來了……
該說這人觀察入微,還是料事如神?
她尷尬地笑了笑,畢竟這是「家醜」,有這種只會爭功諉過、做足表面功夫的上司,沒什麼好光榮的。
「怎麼樣,肯賞臉嗎?」
他說得夠白了,赴這個飯局,一隻合約便手到擒來,足以讓豬頭經理嘔血三天三夜,氣絕而亡。
而拿下了這個足以讓廣告部門後半年交出漂亮成績單的case,她就有九成的把握,經理寶座可以換人做做看了,可是……這代價是要犧牲季秋的生日耶……
為什麼事情總是這麼巧,老天爺存心整她啊!
她很想哭,有口難言。
連連吸了好幾口氣——
「好,你等我一下。」
對不起,季秋,再委屈你最後一次,真的是最後一次了……
***——***——***
一晚上,她猛撥家裡的電話,撥到手機按鍵都快被她戳爛了,偏偏沒人接就是沒人接。
季秋到底去哪裡了啦?他一向鮮少出門的,該不會在生氣,故意不接她的電話吧?
「你有事嗎?」看出她一整晚明顯的坐立難安,張經理關心地問了句。
「啊?沒有、沒有!」她只想趕快吃完這頓飯,合約簽一簽好走人啦!
「簽妥這紙合約後,我們還能有所接觸嗎?」
「當然啊!」簽下去就是合作關係了,往來是必然的。
「我是指,不包含公事的私人接觸。」他輕笑,像是無奈她的不解風情。
「啊?」她呆住。不、不會吧?!
「我說過,我很欣賞你。」
「對,但我以為那是指我的工作能力。」這也是他簽下這紙合約的原因,不是嗎?
「不只。還有你堅忍的毅力,外剛內柔的性情,當然,不否認你的外表也足以讓男人忘了一切,只為你癡迷。」他表白得很露骨。
「你開玩笑的吧?部門的同仁都說我強悍得只會欺壓男人呢!」她扯扯唇角,知道自己笑得多牽強。
「那只是表象,陷入情網後,我有自信你可以很小女人。」
是啊,所以我對季秋永遠是水水媚媚的小女人,你足足晚了十多年啦!
她暗暗叫苦,腦子裡開始轉起上百種拒絕的藝術……
「我想,我的條件應該配得上你吧?」他支著額,有趣地打量她陰晴不定的臉龐。
是啊,他條件超好,年輕有為,俊帥多金,每次他來,她那個部門的女同事目光全繞著他打轉,發花癡的想將他生吞入腹,可——那關她什麼事?
「傻啦?這可不像平日精明能幹的蘇副理哦!你倒是說句話呀!」
「我……」要她說什麼啊?她若是現在告訴他,她早結婚了,他會不會覺得被人裝肖仔,氣得當場拂袖而去?
努力爭取了這麼久,她實在不想在即將完成的當口,敗得這麼冤。
算了,打個太極拳,先把合約簽下來再說吧!
***——***——***
餐廳的一隅。
「喂,言季秋,那好像是你老婆。」言立冬推了推身旁的三哥。
此話一出,同桌所有人的目光全往同一個方向看去。
「哇,這太過分了吧?老公生日,她居然和別的男人吃飯?!」方歆頭一個不平地發聲討伐。
言季秋斂眉,沉默不語,神情看不出個所以然。
言孟春憂心地看他。「怎麼回事?你們吵架了嗎?」
「不是你們想的那樣,那個男的是客戶,這只是公式化的應酬而已。」他輕淡地揚唇,代妻辯解。
「你又知道了?」葉初晴挑眉。
「是不是客戶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個男人看你老婆的眼神很火熱,通常我只有想一口吞掉某個女人時,才會有這樣的眼神。」言立冬淡淡接口。
握住玻璃杯的手微微顫動了下,言季秋力持鎮定地啜了口冰水。「我相信她。」小舞不會背叛他,這點信心他還有。
「我要你好好和她談,你沒有嗎?」言仲夏皺眉。
「我——我開不了口。」
「是不是客戶,過去打個招呼就知道了。」行動派的方歆拉了他就要起身。
「歆歆,這樣不太好。他們在談事情,我們過去不方便。」
「你是她老公耶,有什麼好不方便的?走走走——」不由分說,扯了他就走。
大庭廣眾下拉拉扯扯實在不太好看,言季秋沒辦法,只好順著她的意。
「嗨,小舞!真巧,你也在這裡吃飯?」方歆發揮高度演技,故作訝異地拍了下她的肩。
「歆——呃,季秋?!」這時看到他,還真有些無名的心虛。
「嗯。」他輕點了下頭。「和大哥他們吃飯。」
「對呀,季秋——生、日、嘛,總不能讓他一個人在家,孤孤單單吃冷飯吧?」方歆故意強調「生日」二字,很有控訴意味。
「歆歆!」言季秋輕喊,暗地裡扯了扯方歆的衣角,不想讓小舞為難。
嗅出他們之間不尋常的氣氛,張經理試探性地道:「不為我們介紹一下嗎?」
「噢,她叫方歆,是我專科時期的學姊。」
「那,這位先生呢?」張經理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言季秋身上。
說到這個就——
小舞遲疑地頓了頓,內心掙扎不已。
她對張經理的瞭解並不深,難說他是不是個公私分明的人,那……她該冒這個險嗎?
為了爭取這個case,她絞盡腦汁,失眠了好幾個晚上才設計出兼具美感與創意的廣告方案,得到他的共鳴,她可以很自豪地說,她憑的是實力,不是美色,如果今天敗在私人情感上,她說什麼都死不瞑目。
她所付出的心血,身為枕邊人的季秋,應該比誰都清楚,她想——他應該可以諒解她吧?
抿了抿唇,她心虛地說:「他……呃,他叫言季秋,是、是……我學姊的小叔。」
小、叔?!何不說那是你老公?你老公就這麼見不得人,教你羞於啟齒嗎?
方歆甚至可以感覺到她那句話出口後,身邊的季秋輕顫了下,她到底知不知道她這句話有多傷人?混、蛋、小、舞!
她憤怒地正要張口罵人,言季秋及時扯了她一下,搶在她之前開口:「不好意思,打擾兩位了。」
胃再度隱隱作疼,他堅決拉了方歆退開一步。「歆歆,我身體不太舒服,幫我告訴大哥他們一聲,我無回去了。」
他——不舒服?!
聲音雖輕,小舞還是隱約捕捉到了。
強忍住想追上去向他解釋的衝動,眸光悄悄瞥去,只來得及目送他離去的背影。
算了,回去再向他解釋好了。
季秋一向都捨不得生她的氣,這一回,他應該也不會放在心上,一如以往笑笑地對她說聲:「沒關係。」……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