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滔長江與淮河之間,美麗富饒的巢湖北岸,孤單單的鳳鳥,飛歸了故鄉--合肥。
「爺,您別再喝啦……」書房裡,丫鬟小春憂心忡忡地瞅著主子毫無克制地拿著酒壺狂飲。她的身旁,還杵著一個壯漢,面色也同她一樣,凝重得要命。
窗扉緊閉,酒氣熏天,他們這個出門晃蕩兼採辦欲賣乾貨的主子兩手空空地回來之後,隨即自閉地躲在這裡喝著悶酒,已經好多天了……
「嗝!小春你不明白。」鐵星打了個酒嗝,他的唇邊有笑,苦苦的、澀澀的,勉強地維持著。「我不能清醒。」要醉,他要醉,因為醒著太痛苦。
「可酒入愁腸愁更愁欸!」小春輕斥,柳眉楚楚地擰著。
「誰說我愁來著?」他沉聲,身體緊繃。
「您甭說,大夥兒都瞧得出來。「這是事實,騙不了人的。渾身都讓陰鬱的氣息給籠罩,曾幾何時,他們哪裡看過主子這副落魄憔悴的模樣?像是失了心、掉了魂!
「……」鐵星困難地嚥了咽喉頭,覺得窘迫。
「同小春說說爺心裡事可好?」
「不好。」兩個字吐出來,自我嫌惡的意味濃得嗆人,然後,他又開始大口大口地猛灌酒。「唬!這酒不夠味,你去買更烈的酒來。」可惱哇!玲瓏的面龐依舊深刻,為什麼他都喝不醉!
「不要。」小春嘟起嘴,不願妥協。「爺這種喝法太傷身。」
「阿力,你去。」怒眸瞪向始終不發一語的漢子。
「……害爺的事情,阿力不幹。」家丁阿力低下頭,咕噥著。
「你、你、你們!」想啐罵,舌頭卻打結,眼前的這兩個人啊!待自己是既挖心又掏肺,教他如何要得了狠?
罷了,反正他內心的苦楚已讓人瞧得通透,下人爬到主子頭上的難堪事,又有什麼好遮掩。「唉。」他眼眶微紅,不想再撐。
「爺……」睇著主子落寞的容顏,小春的心都要碎了。
「出去吧,你們都出去吧。」手揉著眉心,他將小春和阿力趕出書房。
力氣被抽盡,他覺得好累。
失去她了……
他早該知道的,早在玲瓏斥他同別的男人沒兩樣的時候,他就知道玲瓏永遠不會是他的。
偏偏,他奢望,不肯放,如今才落得這般淒慘的下場。
唉,後悔啊……如果早點兒將玲瓏撇下,不要將玲瓏圈在身邊這麼久,他的心就不會被掏空,整個人似被地獄的火焰焚燒著,好痛苦……
「爺。」被趕走的阿力去而復返,沒敲門的他進書房進得直接,因為極清楚自己就算敲了門,主子也下會響應。
「怎麼?」唬,身邊的人究竟都怎麼了,讓他獨處很難嗎?
「外頭有一票人說要找您。」
「下見。」他疲憊地喊。
「是,爺。」阿力點頭,他早知道主子會這麼回答,之所以還來通報,是因為下放心的小春想再確認。「*?井&殘!」他轉身,嘴裡唸唸有詞,用的是回紇話。
怪腔怪調,引得已合上眼的鐵星張眸,意外瞧見手下背後腰際竟插著武器。
「阿力,你背後插著兩把鐮刀幹啥?」他喚住正要踏出書房的阿力。
「那些人說若見不著爺便要拆屋,我同他們拚命去。」
阿力抿嘴,眼底有著怒氣,這讓鐵星改變了主意。
「……我見。」
率先走出書房的鐵星沒精神猜想外頭是誰那麼狂妄,反正他已經願意出面,他們若要拆屋,得找其它借口。
一堂三房的屋舍,擺設極為精簡,感覺上,屋子的主人是無為、無慾地在度日。這和易衛明所想的不同,他以為偷盡珍稀寶貝的鬼影神偷該是住在豪門大院,享盡富貴榮華。
怪人!他真要看看令家中雞飛狗跳的傢伙,究竟生得什麼德行。
才這麼忖想,廳堂的右翼拱門內,走出了兩個人。一個易衛明方才見過,另一個頭髮散亂、滿臉鬍渣的邁遢男,他則不曾謀面。
「你是鐵星?」酒鬼嗎?好臭!
易衛明不願相信眼前渾身酒臭味、身上衣袍縐得不像話的男人,會是這宅子的主人?可適才自己見過的那名男僕循禮地走在男子身後,又讓他不得不懷疑男人或許真是這裡的當家。
「……唔。」
同來人相面對的鐵星答得極不情願,這五名男女他認得,年初四那晚,他們爭相為玲瓏挾菜,玲瓏則敬了他們好幾杯。
唉,早知道屋子讓他們拆卸也就算了……
「唬,看掌!」一確認對方的身份,易家老五易玲玲不等兄長指示,隨即憤恨地出手,掌風冷冽,一一擊向對方胸、腹,積壓多日的怨氣要在此刻全數宣洩出。
「害人精,非逮你回長安不可!」家人惶恐、慌亂的面龐盡現腦海,她邊打邊咒罵。
「有本事便來吧。」鐵星說得極狂妄,卻只是閃躲而不反擊。身形挪移的當兒,他想了很多,內容多是自己若傷了易家人,玲瓏的心情會是如何如何、怎樣怎樣。
見易玲玲無法將鐵星拿下,易家其它四名男女不再隔岸觀火,飛身加入戰局,要助手足一臂之力。
嘖,不容易!鬼影飛竄,易家兄妹掌掌落空,人家並無還手,他們仍是討不到便宜。這說不上是激戰,反倒像是拙貓追巧鼠,從屋內追到屋外,個個追得一肚子氣。
至此,易家兄妹方明白自己輕估了鬼影神偷的實力,卻又弄不清對方下迎擊的心態。
玩弄他們嗎?還是手下留情?
誓要將人逮回長安的念頭,正逐漸遭瓦解,很著急,想他們找這傢伙找得好辛苦,合肥城萬餘戶,鐵宅上千,同名同姓上百,還得過濾性別、年齡再一一打探,好累,真的好累!
情勢膠著,有人追,有人被追,看得小春、阿力是心急如焚。
為啥有所保留?為啥不快點打發他們走?小春和阿力對主子的能耐非常清楚,而就是因為清楚,所以才擔心。
有所保留沒道理,除非主子根本就沒脫身的打算……
「爺,我來幫你!」阿力再控制不住情緒,自背後抽出兩把鋒利的鐮刀,就要殺了上去。
「退下!」身形仍在挪移的鐵星怒喝,不肯手下送命。
「護僕?」易衛明擰眉。
「自己人。」他理所當然地響應。
「可惡!自己人便護著,小妹則任由你欺凌!」氣得易家兄妹七竅生煙,因受挫而委頓的攻勢一轉為凜冽。
聞言,鐵星臉色陡沉,唇緊抿,胸口好悶好悶。
欺凌?原來……她是這麼認為的……呵……他本以為不願放過自己的,只是玲瓏以外的易家人……
冷冽的掌風朝他襲來,他眼底空茫,無意再閃。
胸很疼,情傷所致。喉頭一陣濕鹹,什麼東西急著要吐出來?
噢……血啊……
「爺!」見吐血的主子遭擒,阿力雙目瞠大,怒光閃爍。「老子同你們拚啦!」渾身燒著恨火,他往前衝,卻見主子搖頭,朝自己激射而來的眸光,堅決地斥退自己的行徑。
他止了腳步,內心備感挫折,身後,小春已經哭到快要厥了。
「阿力,幫我看好鋪子。」挺直腰桿,他在手下面前強振起精神,唇角勾著淺淡的彎度,交代著。
一干人,就這麼帶著受傷的鐵星離去,只能眼巴巴望著主子漸行漸遠的阿力,終於放聲哀吼。
「嗚哇……爺啊……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搬救兵啊!」抽噎個不停的小春捶打著已六神無主的阿力。
「快收拾收拾,咱們上蒲州找空爺救命!」
一輪明月照耀著樓閣,皎潔的光華流蕩徘徊--
住樓閣裡的人兒下點燈,愁思滿懷,聲聲的悲歎餘音,煞是哀淒。
「他沒來接我……他沒來接我……」床畔,易玲瓏獨自暗泣,淚如雨下。摧心磨肚,鐵星的失約,令得她消瘦脆弱到彷彿只要輕輕一碰,身子骨便會碎了。
門,輕輕地被開啟,她的小姊姊手上端著湯藥進房,睇著萎靡人兒的眼底,儘是心疼。
「玲瓏……」
好可怕的經歷。初四那晚,大家都還滿心歡喜,想不到隔了一夜,全都走了樣……小妹的笑容再不復見,逕自躲在房裡哭泣,然後,她開始喃喃自語,家人的關懷安慰,全聽不進去。
小妹病了,娘也病了,爹爹無心打理事業,哥哥嫂嫂們在混亂中苦撐,姊姊們同自己都煩惱到輕忽了夫婿、兒女……
「拜託讓我一個人,要不鐵星他沒機會將我偷走!」她抬頭,淚眼中的人影模模糊糊。
「好,你若把藥喝了,姊姊立刻離開。」易家小姊姊難過地安撫。
鐵星……是的,鐵星。小妹傷悲的來由、令得家裡風雲變色的原因,源自於他。好恨吶,不知前往合肥已十數日的哥哥姊姊逮著他了嗎?有沒有代大家狠狠地修理他一頓?
「不、不用吃藥!鐵星不是天殺的,他沒給我喂毒。」
「嗯,姊姊記錯了,這是參湯不是解毒藥。」小妹語無倫次的情況一天比一天嚴重,易姊姊好擔心再這樣下去,小妹會不會就……瘋了?癡呆了?「喝了吧,姊姊讓你一個人獨處。」
接過了湯碗,易玲瓏趕緊就要飲下,可手裡的湯既燙且苦,不得喝快,她著急,淚水又逼出了眼眶。
良久,易玲瓏終於能將空碗遞出,一縮回手,她立刻低頭。
「好乖,姊姊這就離開。」易家小姊姊怎會不明白小妹的意思,她拍拍玲瓏的肩,接著黯然退離。
門被帶上,廂房裡又陷入黑暗。
「他沒來接我……他沒來接我……」易玲瓏繼續在無邊的苦海沉淪。
「我有燃鞭炮……為什麼沒來接我……」
「回合肥了嗎?」
「拋下我?」
夜,更深了。
西走的月光趁著門-微啟的機會滲入,悄悄地映著梨花帶雨的面龐。
進門的人不說話,流連在她身上的目光顯露著好多、好多的情緒。胸口劇烈地起伏,得花好大的力氣壓下,乾澀的喉頭嚥了咽,好不容易才擠出了聲音。
「玲瓏。」嗓音粗嗄,似砂紙在磨。
有人在喚,她被動地抬頭,琥珀似的眸子裡蓄滿了霧氣,什麼都看不清。
「……他拋下我。」她訴苦。
「沒有。」龐大的身軀緩緩地移近床畔。
「安慰我?」來人背著光,她眨了眨眼,只瞧得見對方讓月光暈著的身形。
「不是安慰。」矮下身,大手輕輕地撫觸她蒼白的頰。
易玲瓏怔了怔,遲疑地感受粗糙指腹下透著的微溫。
心,無端地變暖,她熟悉這樣的感受……
「點燈好嗎?」
她搖頭,手扯著他的前襟,咬著的唇忽地鬆開,哇地嚎啕大哭。「鐵星……嗚哇……鐵星……」
「唔。」拉下玲瓏的手,鐵星讓她的小頭顱擱在胸口上,掌心緩緩撫著她的發,緩緩歎息。「我來接你了。」
「嗯!」她退離他的懷抱,急急地跑去開窗,再回眸,語帶哽咽地對著他說:「我們走。」
鐵星嘴角輕勾,抬步往她走近。「不是現在,也不從這裡走。」
抱著她飛出去?不用。雨過天青了呵!
事情的轉變出乎意料,來這,他本是抱著送死的心情,卻沒想到易家人逮他,竟是為了一圓玲瓏的心願。認同他、接納他這樣一個反派人物很困難,他明白易家人心裡是極不甘願的,可他不在乎,只欣慰玲瓏到底還是心繫於他、牽念著他的。
「那、那要等到什麼時候?從哪裡走?」易玲瓏心跳促快,不安地問。
他看著她良久,眉眼溫和,低沉的嗓音如歌:「拜完堂結為親,咱們讓你爹娘相送。」
礙於鐵星遭追緝的身份,婚禮低調進行,不僅如此,易玲瓏還遭除名,從今爾後,易家再無她這號人物。
這樣的決定,著實怪不得易若海,承認鐵星這個女婿,等同和官府作對,身為一家之主,他要護著的可不只是玲瓏一人,包庇欽拿要犯的罪名,他不能擔。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易二哥唱著婚詞,笑眼睇著堂上主位的爹娘正襟危坐,堂下未著喜服的新人循禮一拜,再拜。
「夫妻交--」前院忽然傳來吵雜的聲響,唱到一半的易二哥止了嗓,同大夥兒一般,皆不悅地往外瞻望。
「怎麼一回事?」易夫人眉頭蹙起。「外頭吵什麼?」
「老大、老三、老四,你們幾個出去處理。」畢竟是一家之主,易若海臨危不亂地下指令。「咱們繼續。」接著,他拍拍妻子的手,要她莫要掛意外頭的小風小雨。
「夫妻交拜∼∼」於是,易二哥繼續唱著。
婚禮持續進行的當兒,易衛明已領著弟弟來到亂源--前院。
呼,真的很亂吶!他們家的大門被撞開,地上躺著的幾名傭僕又搓屁股又揉胸,嘴裡還哎喲喂呀地喊著呢。
再看看打他家丁、踹他僕人的傢伙……欸,背對著他,臉瞧不見,可漢子手上的兩把鐮刀倒挺熟悉。
阿力,漢子的名字好像叫做阿力。
那,互相摟著的一男一女又是誰?
「喂!」易衛明朝著來人的後腦勺大喝,挺惱對方既然有膽前來鬧事,就不該拿屁股對著要挑釁的人。
喝喊的效果極佳,來人皆應聲轉過身子。
「周少空?」面孔他熟,但情況嚇死人。「芸清!」媽喲,哪裡是互摟,芸清妹子脖子上一把刀,她讓周少空給架著啦!
「交出鐵星。」轉過身的周少空同易家的三個兄弟怒目相向。「要不,我便將她殺了!」粗暴的嗓音,聽起來十分狠戾。
「易、易大哥救我。」被人給架著的朱芸清神色惶恐地喊著。
「搞什麼……」
「還不快!」周少空見易家兄弟不動如山,懊惱地忖想是不是朱芸清這個人質不夠力?
啐,不會吧?易家世交的獨、生、女耶!
「非得要見血才肯動是不?」為證明自己志在必得的決心,他手上亮晃晃的短刀稍稍使力。
「呀!救命!」驚死朱芸清了。
「周少空,你先放了芸清,聽我說--」易衛明努力地要將誤會釐清。
「說個屁!再不把人交出來,我真的殺……欸?」
周少空話未能講全。因為,他瞧見了突然出現在易家兄弟後頭的身影。
他錯愕的張大了嘴巴。
手上人質朱芸清則是雙目圓瞠的反應。
鏘啷--驚呆了的阿力手一鬆,兩把鐮刀落了地。
「阿星!」
「鐵星!」
「爺!」
三個人同時驚喊。
「你你你你你……」周少空無法控制舌頭,直你個不停。
「我沒事。」呵,來救他了,真是有情有義。
見阿星不但好好的,身旁甚且還有佳人相伴,鬆了口氣的周少空刀子一扔,嘴裡不住咕噥:「啐!虧我們演得這麼賣力--」
「嗄?」
鐵星等人訝聲連連,才想揣度周少空講這話的意思,卻發現朱芸清竟爆紅了臉。
「朱姑娘?」鐵星暗呼這是什麼情形?
「芸清!」易玲瓏無法理解芸清怎會陪著周少空演戲?
「芸清妹子,你……」易家兄姊們簡直無法相信朱芸清的立場竟同周少空相同,莫非……
「呃呵、呃呵呵呵呵--」朱芸清尷尬地一直笑、一直笑。
啊嗚,殺千刀的周少空!繼續演下去會死啊!這下糗了,她姑娘家的心事,就要在一屋子人的面前露餡了啦!她心裡頭這麼哀喊。
「芸清,送玲瓏和她的新婚夫婿一句賀詞吧。」到底是為人母親的,將朱芸清當自己女兒看待的易夫人體貼地將嬌嬌女的難堪給化去。
「欸?真的嗎?你們倆真的可以在一起!」朱芸清訝喊道,睇著鐵星和玲瓏的臉上滿是狂喜。「嘻,白頭偕老、白頭偕老。」
「周公子還有這位兄弟,你們定也迫不及待想給祝福。」
「百年好合。」
「早、早生貴子!」
大夥兒都笑開了。
災難已過,感觸極深的鐵星和易玲瓏互望,再一同仰望天空。
呵,今兒個的天很藍,雲都飄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