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光照灑瓦梁,晨露收去塵土。
大年初二的早上,位於朱雀街上的易府大門外,易玲瓏獨自一人杵著,她手裡緊緊抓著丑到不行的布娃娃以及一封書信,小嘴則不斷地吐納調息,待凝聚了足夠的勇氣,方伸手去觸碰門上亮澤不已的銅環。
門開,驚呼聲緊接而來,她被迎了進去,家丁興奮到門都忘了要關。
片刻之後,不得不留在易府的周少空父子倆被請出了門,相送的人,是仍賴在玲瓏家的朱芸清。
「姨,你也來空空家玩。」周空空好捨不得同漂亮姨說再見,這幾天,他都是由漂亮姨陪著,她好疼他,同他玩、擁著他睡,而且還說故事給他聽呢。
「呵、呵呵……」聞言,朱芸清偷偷睇了娃兒的爹一眼,笑得挺不自然。「好啊。改天,姨改天若是有空便--」
「喂,別胡亂給承諾。」周少空凶凶地打斷了朱芸清的話語。「兒子欸,走嘍。」他牽著小空空的手走離易府,心中暗啐自己又沒告訴她家鄉在哪兒,她在兒子面前應的一聲「好啊」根本就是屁話!
朱芸清眼巴巴地望著漸行見遠的大小背影,忿忿地咬牙。「……我哪有?」心思複雜的她這麼咕噥,接著用力吐了口氣,轉身奔往前廳,要去見那歷劫歸來的摯友玲瓏。
入了廳堂,陣陣哭聲隨即縈繞著耳際。朱芸清立在廳堂一隅,靜靜地瞧著伯母以及易家的姊姊們難抵思念之情地對著玲瓏又哭又摟又抱,也忍不住淌下淚水。
「嗚嗚……玲瓏……玲瓏……」易夫人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哭到不能自己。
「娘,您莫要再哭……」易玲瓏亦是淚水滿頰。
即使對眼前的親人仍無印象,可他們對自己流露的感情是那麼地自然、那麼地真,沾染得她一顆心都暖了。
「哪裡安好……嗚……那天殺的鬼影神偷,竟然給我的寶貝女兒喂毒!」易夫人恨死了那個帶走小十一的傢伙,想他們既沒讓大空、小空餓著,也無鞭打,圖的就是女兒也被善待,結果呢?噢,喂毒欸!
「不、不怕的,待他確定親人已安然脫身,便會差人送來解藥。」母親的咒罵,猶似涼水,澆去了心中泛起的暖意,易玲瓏暗暗為鐵星叫屈。
假的,信裡頭寫著什麼「人已奉還,命仍掃留,奇毒入腹,三日奪魂,速速釋放吾等親人大空、小空,閻王索命,追討無門。」的嚇人字眼全是假的,其實她哪裡有服下什麼毒哇!
「誰知他是否真會將解藥送來?大夫呢!大夫來了沒有?嗚嗚……我可憐的女兒……」心疼女兒的易夫人怨著、喊著、哭著。
「小妹,那人對你可好?有沒有欺負你?」
雙目紅似兔眼的易三姊輕搭小妹的肩,語帶哽咽,她得到的響應是小妹頭兒輕緩地搖。
「他為何要將你帶走?」坐在主位的易若海一臉怒意。
「……不知道。」睇著已不識得的父親,她再搖頭,手指不自覺地用力掐緊鐵星親手縫製的布娃娃。
「回到了家,瞧見了咱們,可有一絲記憶注入你心?」易二姊溫柔地撫著親愛妹妹的臉頰,關心地問。
「……沒。」她仍是搖頭,覺得難過。
「小妹知否鬼影神偷的姓名?」易大哥面色凝重地靠近女兒圈。
直到現在,他們仍舊搞不清鬼影神偷姓什麼叫什麼,因為那個周少空實在刁鑽得緊!問他鬼影神偷的全名,他回個:「不姓周,你們可以叫他星星。」要他道出鬼影神偷多在哪兒出沒,他便涼涼地應了聲:「大江南北走透透。」求他告知玲瓏失蹤是不是鬼影神偷所為,他竟偏頭反問:「玲瓏是誰?」氣得大夥兒直想吐血。
「我不知道……」一堆問題,轟散了胸懷僅存的一丁點兒溫馨,拉開了親人同她的距離。
「那他的相貌如何?」
「我、我不會形容。」心緊揪,額出汗,易玲瓏緊張得想逃跑。「我好累……我想睡覺……」
她哭,面色蒼白,眼神惶然,驚得易夫人連忙擁抱,心疼得要命。
「欸!快,快扶玲瓏回房歇著!」
一聲急喚,喚來了七、八隻手幫忙攙扶,一堆女人簇擁著易玲瓏離開,廳堂只餘下男丁們,努力地平復激動的心情。
年初四,放下心中大石的朱芸清帶著一群護衛、傭人離開易府,準備回家;易家眾姊妹在送走她之後,領著玲瓏在花園裡走走停停,手指著這又指著那,努力想喚醒她的記憶。
「記得否?這株桃樹是咱們倆一起種下的。」易家老八指著一株盛開的桃樹,對親親小妹說。
易玲瓏笑笑搖頭,眼裡映著桃花滿枝,腦海浮現著寒梅花辦紛飛猶似落雪的美景,心裡想著待見著了鐵星,她定要央他再帶自己去訪那座宛如仙境般的梅花林。
呼,今晚他便要來接她了,阿彌陀佛,拜託老天爺定要保佑事情能夠順利!
「小妹,你還為它取了個名字呢。」易家老八延續方纔的話語。
「什麼名字?」忖想被打斷,起而代之的是好奇。
「小十二。你是小十一,它是小十二。」
「呵……」聞言,她摸了摸樹幹再垂下眼簾,也想為手中的娃娃取名。「那有沒有小十三?」
「沒有。」
「喔。」唇角勾起,她暗念現在有了,鐵星縫的娃娃名叫小十三。
「小妹記不記得水雲亭?」來到了綠池邊,易家姊姊食指比向倚池而建的亭子。「那兒是小妹平日最愛駐足的地方。」
「是嗎?」易玲瓏順著姊姊手指的方向望去,忽然,一幅女子在亭內畫畫兒的景象迅速地閃過腦海,她驚了一下,張大雙眼緊睇著涼亭,努力地回憶。
「是不是想起了什麼?」見妹妹神色忽有轉變,易家姊姊們急忙問道:「要不要走近點兒瞧瞧?」
「好。」應話的同時,易玲瓏腳已踩上石階,可長裙忘了要撈起,映在眼裡的涼亭突然變得歪斜。「呀--」她摔倒啦!
「小心!」易家姊姊們這聲驚喊,根本是多餘的。「小妹,你有沒有怎樣?」
七、八隻手扶著妹妹起來。
「好痛哇!」易玲瓏疼得齜牙啊嘴,她伸手搓揉著痛處,瞇得只剩一條細縫的眼睛則四處探尋。「我的娃娃咧?」
「你的娃娃--」見妹妹在找,姊姊們也跟著東張西望。「啊,在那!掉進池裡了。」其中一個姊姊眼尖,發現了娃娃在池裡載浮載沉。
「我的娃娃!」這場意外對易玲瓏而言,簡直是慘絕人寰,她驚聲尖叫。
天吶,娃、娃娃在泡水!
呼!呼!呼!昏了,她要昏了,救命……
傍晚,易玲瓏躲進房裡,趴在桌子上哭。
她哭了好久好久,如今,天色都已經變暗了。
「嗚……嗚……」散亂的髮絲旁,濕答答的娃娃被開了肚,棉絮外露;而之前藏在裡頭的召喚狼煙,則同打火石一塊兒躺在她的肘邊。
「怎麼辦?」趴著哭的她抬起頭,著急地瞅著表皮已經發縐的狼煙,心亂如麻。
嗚哇,濕了!她試了好多次,點不著就是點不著。怎麼辦?沒了狼煙,她要怎麼通知鐵星來將她帶走啊!
「怎麼辦、怎麼辦?該怎麼辦?我該如何通知他……什麼東西可以取代狼煙……」快要急瘋了的易玲瓏起身,來來回回地踱步,想辦法。
叩、叩!
有人敲門,仍在苦惱的易玲瓏手忙腳亂地將娃娃、打火石以及狼煙掃進枕頭底下。
她開門,小姊姊的面龐映入眼簾。
「小妹,該吃晚膳嘍,大夥兒都在等你。」街上,三不五時便傳來鞭炮聲,易姊姊不得不將說話的音量放大點兒。
腦際突然靈光一閃,易玲瓏雙目圓睜,情急地握住姊姊的手。「我、我想放鞭炮!」她喊。
「欸?現在?」
「嗯嗯,而且要放能衝到天上爆出火光的那種鞭炮。」呼呼,她看過,這一、兩天都有人在放。
這可以代替狼煙!這可以代替狼煙!她激動萬分地暗念著。
「天女散花嗎?」
「對對對!天女散花!有嗎?咱們家有嗎?」
「呵,差人去買不就有了嗎。不過,先吃飯吧!等吃飽了飯,大家陪你放。」易姊姊牽住妹妹的手。
「不,現在!」她甩開。「在、在庭院用膳,邊吃飯邊看天女散花。」嗚哇,沒能瞧見煙火燃放之前,她哪裡吃得下飯!
「這樣嗎?」見妹妹這麼期待,易姊姊真捨不得讓她失望。「聽起來挺不錯地……」只是,這並非她一個人便可以決定的事情,得爹娘說好才算吶。
「確實是很不錯哇!」她好著急。
「嗯,咱們同爹娘說--」易姊姊話都還沒說完,人已經被玲瓏小妹急拉著走嘍。
砰!磅!劈哩啪啦--
「嘩,好美喔!」
「嗯,真的好美。」
黯黑的天際,爆出閃亮亮的繽紛火光,看得在庭院用膳的易家人驚呼連連。
「呵呵,在煙火下用餐別有一番滋味呢。」易大嫂笑道。
「虧小妹能想出這麼好的點子。」見妻子一臉喜悅,易大哥頓覺開朗,他望向玲瓏,發現她碗裡的菜餚仍然堆棧如山。「欽?小妹,你怎麼都還沒動筷啊?」
「嗄?」愣望天上火花的易玲瓏回了神。「呵、呵呵……瞧我,看得都傻了。」臉紅得通透,她為自己的蠢樣感到不好意思。
一旁,易夫人睇著愛女酡紅了臉,內心感慨萬千。
人在身邊,心飛得老遠。到現在已經三天,她極明白釋出情意的玲瓏對大夥兒仍舊有著生疏的感覺,更體會得出已盡了全力要同小十一拉近距離的兒女們備感挫折的心情。
她不是要怨,只是瞧著兒女們皆付出了心力卻得不到成果,令她忍不住要難過!再睇睇也瞅著小十一看的夫君,短短月餘,他心力交瘁,整個人的模樣變得好憔悴……
感應到母親深深的凝視,正舉筷的易玲瓏頭兒微偏,自然而然地回望,看見了母親臉上布著淚水。
「娘,你哭了?」
她訝喊,引來了所有人的關切。
「嗯,我太高興了,所以哭。」不想破壞氣氛,易夫人將傷心隱藏。「你終於平安地回到娘的身邊了,真好。」她握住小女兒的手。
「……嗯。」聽著母親這麼說話,易玲瓏垂眸,淚水直滴。
她覺得自己很壞、很不孝,爹娘和哥哥、姊姊們都為了她的歸來而感到喜悅不已,可自己呢?卻急著離去!
「老天有眼,咱們總算同小妹團聚。」易八姊淚腺最是發達,看見娘親和小妹流淚,她也忍不住共襄盛舉。
而這情緒會傳染,不一會兒,易家的女人、男人們都跟著紅了眼眶。
「往後大家行事皆要小心,再也不准發生同樣的事情。」
「嗯!再也不准發生同樣的事情。」
「嗚……哽……」聽著親親家人你一句、我一句。心緒複雜的易玲瓏哭得不能自己。
好、好捨不得他們呀……可是……對不起……對不起……
「玲瓏、玲瓏,我的寶貝女兒……」易夫人將玲瓏擁進懷裡。「以前你爹和我都急著要你嫁,可現在不了,因為實在捨不得。」
「娘!」易玲瓏緊緊地抱著母親,內心因著沒法子給承諾而感到萬分抱歉。
「乖,不哭了,眼睛腫成核桃多麼難看。」易夫人揩去愛女頰上的淚水。
「嗯。」易玲瓏聽話地止住了哭泣,卻不是害怕雙眼腫泡難看。
今晚,是她同親人相聚首的最後一晚,她該好好地把握同爹娘、兄姊共處的最後甜蜜時光。所以她不能再哭,要笑、要撒嬌,要將孺慕之情對他們盡數釋放,要專心體會他們對自己毫無保留的疼惜。
「娘,吃菜。」
「爹,我幫您倒酒。」
「哥哥、姊姊,小妹敬你們三杯。」於是,易玲瓏愁容一轉,面頰戴上燦爛無比的笑容,熱情地在席間穿梭。
暗暗的天,偶爾爆出璀璨的火花,光亮只瞬間,沒人留意到易家宏偉的屋宇上,一直都趴伏著一抹黑影。
火花再閃,硬山青頂瓦上的人……已不復見。
長安城外 客棧
「欸?怎麼就你一個人回來?」在鐵星房裡等了許久的周少空訝望穿著黑衣的鐵星獨自一人歸返。
「她沒將狼煙點燃。」他垂眼下看周少空,逕顧著整理床上的包袱。
聞言,周少空心驚了一下。「……或許她找不著機會。」
「又或者她是忘了?」鐵星如此接腔,頭仍是不肯抬起。
「對!對!她也有可能是忘了。」周少空擊掌,喳呼道,可吊得老高的一顆心,是緊張的、無措的。
「又或者她沒忘,更不是找不著機會?」鐵星止了收拾的動作,微抖的嗓音,洩漏了他的心情。
「阿星……」再裝不出無事狀的周少空垮下肩,暗呼一聲糗了,事情大條了。怎麼辦?他和兒子害的!如果他沒去長安城,如果兒子沒獻寶給人看到,阿星同易玲瓏現在不知道有多恩愛、多逍遙!
「她不想點燃狼煙,她不要我帶走她。」手,無力地垂在大腿兩旁,他挫折地開口。
唉,共享天倫,她的表情是那麼地幸福、那麼地心滿意足……
搖頭,鐵星將適才親眼所見的刺扎景象揮去。「走吧,我送你和空空回蒲州。」他道,手又開始忙碌地收拾。
「呃,現在是半夜,摸著黑走,我兒子會怕。」周少空又搔頭又抓臉,覺得自己編派出來的拖延之詞既蹩腳又可笑。
「那明天吧。」鐵星咬牙響應,包袱一扔,旋了身就要出去。
「後、後天你覺得怎樣?」周少空喊,要阿星止步。「咳!也許明晚她找著了機會,或者總算想起,又或是突然改變了主意……」嘖,他是不知道易府方纔的局面究竟怎樣,可阿星也不見得非常明瞭哇,還是再多觀察一天比較好!
「隨你。」背對著空仔的鐵星點頭,腳步往房外挪動。
「阿星!」周少空又喊。
「怎麼?」他在房門口停下。
「對不住。」周少空對著阿星的背說抱歉。
「……是我自己造成的。」唉,一切都是咎由自取,怎能怪少空?
歎了口氣,他抬腳跨出門檻。
「阿、阿星!」
「又怎麼!」鐵星手握成拳,情緒瀕臨崩潰邊緣。
獨處!他需要獨處!他要窩回自己房裡舔舐心中的創傷!
「那個……這裡是你的房。」周少空囁嚅地開口:「別沮喪,還有希望。」接著,他身軀靈巧地自好友身旁閃過。
唉唉唉,可憐的阿星,意識混亂到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
那個易玲瓏呀……傷得他很深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