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日蕭繼寧敲山震虎之後,蕭繼容果真安分了許多,從此再不碰琴,每日只是一味在院中練劍,真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抱琴先時還有些驚奇,後來待自己因事出了院門,才知道了她安分的原因:折梔院四圍竟多了許多家丁護院,且都是二公子蕭繼安的手下。這才知道蕭家二位兄長竟是已聯起手來管教妹子了。
但這一切顯然都已為時過晚:老天偏不遂人願,越想挽回的東西往往破碎的越快——好景果不久長。
不過七天,蕭繼容便趁夜喬裝溜出家門,但還未走出一里地去,便教他二哥的人給抓了回來。
蕭二公子這幾日正在準備迎娶正房奶奶,忙得不可開交,抓到人帶回折梔院後便撒了手,於是來的便是蕭繼寧。
蕭繼寧看著女扮男妝的妹妹,眉間皺痕已如刀鑿。
蕭繼容髮絲凌亂,灰土滿面,看來抓她回來是費了很大的力氣。她原本是被押在屋裡坐著,一見蕭繼寧來便掙扎起來,家人們也不好攔,便任由她衝到了她大哥面前。
蕭繼容梗著脖子,抬臉望著蕭繼寧,眼睛已然漲紅,卻掉不下一滴淚來。
蕭繼寧看著她,眼裡滿是心疼,卻道:「好,你很好。」
蕭繼容也看了他良久,終於開了口,她道:「大哥,你好狠!」
「大哥都是為了你好。」
蕭繼容咬著唇,抓住她哥哥肩上的衣料:「你憑什麼說是為我好?你知道些什麼?!你可曾見過他?你可曾瞭解他?」
有一瞬間,侍立一旁的抱琴看見蕭繼寧眼中深深的有兩團星火閃亮,但很快便封藏不見,恍惚是她錯覺,然後她聽見他對她妹子道:「可他今天並沒出現。」那樣淡靜的語調,多情卻似總無情。
蕭繼容像被鞭子抽了一下,幾乎是跳將起來,拽住她哥哥的衣服,用力的搖著:「不!不是的!他只是沒來得及,沒來得及!我們是約好的,約好的!」
蕭繼寧沒有說話,緊皺的眉頭讓他沉默的臉色看來竟有些煞氣。
蕭繼容搖了一會兒,終於絕望,一把推開了兄長,對著他大聲的喊道:「大哥啊大哥,你自己不快樂,也不讓別人快樂,是不是?是不是?!」
蕭繼寧後退了兩步方才站定,抱琴覺得自己的心也像是被什麼給狠狠的撞了一下,卻見他勾了勾唇角,似要一笑,但終於沒能如願,於是他的聲音聽來便格外的冷,他道:「給我封了折梔院。」說罷,扭頭便走。
蕭繼寧一離開,折梔院便被家丁護衛們圍了個嚴嚴實實,而抱琴竟成了這院子裡唯一獲准自由進出的人。抱琴心知這是誰的安排,雖然不是滋味,卻也只能接受。
而從當晚開始,蕭繼容便開始絕食,至此已是第三日傍晚。滿院的下人都已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想盡了各種辦法,蕭繼容卻依舊是粒米不進。
抱琴實在無法,便被眾人推了去找公子們,早已聽說二公子不在,便只能去找蕭繼寧。
三日不見,抱琴卻覺得他眉心的痕已是抹不去了。
他靜靜的聽她說完,然後用手揉了揉臉,抱琴卻覺得那手指下的面色如同揉碎的月影,便別過了眼去。
良久,方聽他道:「她當真什麼都不肯吃?」
「除了清水,小姐粒米未進。」
蕭繼寧「哦」了一聲。
抱琴等不著他表態,便試探著道:「大公子,非得如此嗎?」
他抬起眼來看她:「怎麼,又怪我狠?」
「抱琴不敢。」
他苦笑:「事到如今,還有什麼不能直說的?你我都是真心為她。」
「抱琴……抱琴自然知道公子是為了小姐好,可是……」終於忍不住說了出來,「這樣下去,小姐是要出事的。」
「你放心,一時不會有事。」卻聽他篤定的說。
她不解,於是他便道:「她肯喝水,是不是?」
她點頭,他冷笑:「從沒見過真心絕食尋死的是肯喝水的。」
她心裡一驚,卻見他的目光淡然的投遠了去:「除非她並不想死。」
抱琴心裡像裂了個炸雷:「這麼說,小姐是在使詐?」隨即連自己都不肯信:「這……這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蕭繼寧的聲音像是窗外掩至的雷聲,「她既能做得出假造兇案,這樣的假絕食又有什麼幹不出來?!」頓了頓,他轉眸看向了她,眼中翻湧的是聚散離合的濃云:「其實說來連我都不肯相信:蕭家後門小徑,失蹤過一個叫侍琴的丫鬟,所有的人都以為她是被人殺害了,其實她竟好好的在鄉下活著。而整件事的真相竟是:她的小姐用重金買通了她,讓她詐死失蹤,這樣那條小徑從此便再也無人敢走,而她就可以放心的約見她住在路那頭的情郎!」
她的身子一震,問道:「這麼說,大公子難道是已找到了侍琴?」
他點點頭,隨後便搖頭苦笑:「你是不是不信?——繼容對你那樣的好。」
「不,大公子,我信。」她卻如是說。
弄得他驀然望住了她,她聽著外面沉悶的雨聲,如同自己低緩的音調:「其實,抱琴也早看出來了,小姐已和以往不同。」
「多半是那男人的主意。」他道,眉宇中浮現出難得的孩子氣:即使傷心透頂,卻畢竟還是向著自己的妹子。
抱琴望著說話的蕭繼寧,心裡有絲疼,更有絲冷,眼前所有的蕭家人事都彷彿是雨簾後的風景,想要伸手觸碰,卻只摸到冷雨如冰。
於是她說道:「抱琴明白了,抱琴知道該怎樣做。」
蕭繼寧點頭笑了笑,抱琴便告退。
徐徐走在橫梧院中,忽然一陣風雨大作,她下意識的猛一回頭,只見藍衫雨傘正在不遠處凝立相望。明明沒有傘的她卻飛跑了出去,任身後雨打高桐,濃綠的葉子卻也墜了一地……
雖那樣答應了蕭繼寧,抱琴卻還是覺得對蕭繼容不住,於是便從廚房裡端了罐參湯,進屋去。
蕭繼容蜷在床上,見是她來,只抬了抬眼皮。
抱琴盛了碗,端過去,走近了才發覺蕭繼寧當真說得沒錯:她也從未見過一個真心尋死的人能有著那樣亮的目光——蕭繼容雖已餓了幾天,身子已是真有些虛弱,但目光卻沒有一絲含糊,依舊澄澈明亮。
「我不吃。」蕭繼容道,聲音有些中氣不足。
抱琴心裡一酸,忙湊近幾步:「小姐,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蕭繼容冷笑:「難得你還關心我。」
抱琴便跪下了:「小姐的恩抱琴是一刻也不敢忘的。」
蕭繼容卻已然冷笑,扭過頭去。
抱琴便端著碗,不起。
過了一會兒,蕭繼容忽然轉過了身來,問:「你當真對我忠心?」
「神佛作證。」
「好,我果然沒看錯你!」蕭繼容道,正說著,冷不防便從身後抽出了寶劍來,指著她,抱琴一驚,碗便落了地。
蕭繼容咬了咬牙,對她道:「你別怕,只要你對我是真的忠心!」
抱琴定了定神,抬了眼看她:「小姐?」
蕭繼容反像比她更慌,急急說道:「抱琴,你快,快將身上的衣服脫下來!咱們換換!」
抱琴立時明白了她的用意,二話不說,便除了外衫。
蕭繼容拿過穿上,抱琴已然將裙子也遞了來,蕭繼容接過時,眼中已有了動容之色。
一番穿戴完畢,蕭繼容對鏡一照,自覺已能矇混過關,提了劍便要走,卻被抱琴攔了,她道:「小姐,抱琴平日裡哪會提著這個。」
蕭繼容臉一紅,便依言將劍放下了,看著僅著貼身小衣的抱琴,眼中的感動又多了幾分,輕輕道:「抱琴,還是你對我好。」
抱琴心裡一顫,卻連眼皮也沒動一下,只道:「小姐,你的包袱也太扎眼了,該減些東西。」
蕭繼容也覺有理,便將包袱放到桌上,也不知當初是怎麼系的,竟是左右也再解不開,頓時惱紅了臉。於是,抱琴便走過去道:「我來吧。」說著,便將包袱解了開來,裡面東西本就放得雜亂,剎時就散了一桌,什麼衣裳玩物應有盡有。蕭繼容自己一看,也覺的確是該精簡些,可又哪一樣都捨不得,便對抱琴說:「你替我扔下些吧。」
抱琴便一件一件的往外拿:「這件雲錦的衫子太扎眼了,若是穿到大街上只能讓人給劫了。」
蕭繼容不捨的摸了兩摸,道:「拿下吧。」
「這件石榴裙上墜了二十顆珠子,也不是尋常人家能穿的。」
「這還是去年慶生的時候爹給添的……算了,丟下吧。」
「還有這個……」
……
不多時,包袱裡的物事便不是因太沉,便是為太貴而紛紛被扔下,蕭繼容的臉色也越來越不好看,抱琴卻像沒注意到似的,又拿起一樣來:「小姐,這個香爐,你也要帶著?」
「這可是當初我剛學琴的時候大哥送的,專焚龍涎香。」蕭繼容按住。
「小姐,你可是去過平民日子,不是再作小姐。」抱琴淡淡道。
蕭繼容的臉色卻一變:「那又怎樣?作平民便不過日子了?」
「龍涎香價值連城。」抱琴道,「小姐你身上帶的那點盤纏,買了龍涎香,便買不了米。」
「那我還有相公呢!」
抱琴想起了那青衣的男子,那樣純淨的面孔,搖了搖頭:「小姐,恕我直言,焦桐館的生意也並不能維持你這般生活,相反的,焦桐館其實一直是依仗你這位老主顧才能得以維持。」
蕭繼容並不笨,對情郎的滿腔信賴被這冷水一澆,立時有了幾分清醒:「抱琴,你是說我離了家便活不下去,是不是?」
抱琴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蕭繼容咬著下唇:「最多不成便像你一樣,你一個弱女子不是照樣好好的活著?」
抱琴搖了搖頭:「小姐說的真是傻話,抱琴這樣的日子值得羨麼?」然後便是輕輕一笑:「抱琴原本也是好人家啊。」
想起了她的遭際,蕭繼容不覺沉默了。
抱琴便趁勢道:「小姐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誰不羨慕蕭家這樣的好家境?」
「好家境麼?」蕭繼容苦笑了下,卻已不覺坐了下來,「你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卻看它似牢籠。」
「越似牢籠,硬撞便越出不去。」蕭繼容看著她的丫鬟,看她沉著的說道:「慢慢來,說不定還能有取得鑰匙的一天。」
蕭繼容聽懂了她的意思,猶豫道:「家裡人會肯嗎?」
「自古以來,待一方出息了,另一方隨即破除門第之見,成全好姻緣,也並不是沒有的事。」抱琴自己說著,卻也覺得心虛。
蕭繼容的眼裡卻慢慢騰起團火來,嘴裡卻仍道:「那要等到何時?只怕我已被悶死。」
「悶死也總還有些希望。」她自覺說重,便頓了頓,「小姐還年輕呢。」
蕭繼容沉默了會兒,似在思索她的話,終於道:「抱琴,你知道嗎?你說話越來越像一個人。」
「噶?」
蕭繼容看著她:「我大哥。」
抱琴默然。
當晚,蕭繼容便喝下了第一口參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