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遇時已是數日之後,那日抱琴路過涼亭,只見亭內藍衫寂寞,她不意外。
見她來,他旋身微笑:「可好?」
她站住腳步,在亭外頷首:「很好。寧大哥呢?」
「老樣子。」他答,見她細瘦身軀卻抱著偌大琴匣,不由奇怪,「你這是去……?」
「去修琴啊。」她反疑惑他的驚訝:閤府誰人不知她「抱琴」職責?
他拾級出亭,直覺的想搭把手,她卻閃開,搖頭:「小姐的琴,不讓人碰。」
他更奇,不由習慣性的眉心一皺,原本含笑的臉上便又只餘皺痕扎眼。
抱琴忍不住解釋:「小姐愛琴如命,就是這麼個規矩,除了我外,便是公子們也是不讓碰的。」
「哦?」
「上回二公子遣人來借琴,說是新姨娘要看,小姐不允,二公子又催,小姐一氣之下竟要將琴砸了,幸虧是摔在波斯氈子上,這才沒真毀了。」
他聽了直搖頭:「既是如此珍視,怎的這樣就要砸了?」說著,咳嗽了兩聲,抱琴聽得竟比先前更重了些,似已牽扯到了肺裡,正要出言詢問,卻聽他道:「後來呢?琴可修好了?」
「自然。」
「那怎的又要去修?」又咳。
她隱約覺他話裡有話,卻又畢竟聽他咳得揪心,於是回答:「又壞了唄。」
他不置可否,抬眼望向了天邊,只見遼遠處雲蒸霞蔚,大片霞色鋪天而來,西沉日光隱於其後,爍爍金光鑲嵌雲際,倏忽耀眼,疏忽暗淡,恍惚一時出神。就這樣看了會兒,他忽然說:「我隨你去。」
「啊?」她驚。
他卻不答,已是邁出了步去,無可阻攔。
青衣少年見到這初次來館的藍衫人,也是愣了一愣。
抱琴只得走上前去,將琴送到他面前:「修琴。」
少年這才緩過神來,剛要接琴,卻有隻手擋住了他,他與抱琴一齊驚訝的看著那出手的人,卻聽那人淡淡道:「你該不會是這裡的老闆吧?」
「當然不是。」少年看著說話的人,只見那清俊的眉心裡一道皺痕分外顯眼,「焦桐館乃是家師所開。」
「那便讓你師傅來接。」
「你?!」少年一時下不來台,便看抱琴,抱琴剛要說話,阿寧卻已看著她笑:「小姐愛琴如命,咱們還是謹慎些,直接交給老闆的好。」
抱琴便也無語。
少年眼見是拗不過他,只得恨恨的挑簾進去,過了一會兒,果真見他師傅親自出來。
抱琴也是第一次見此處老闆,卻沒料到竟是這般年輕——他也與徒兒一般一身青衣,乍看去,整個人竟也如他徒兒般明淨清純。只見他客氣的一拱手,便要接過琴來。
阿寧果然沒有再攔,只是靜靜看他。遞琴的一瞬,抱琴看見光鑒的琴匣上映出一雙影,清淺的、沉鬱的,竟是千般神似,一青一藍。
青衣的接過了琴去,問:「可容在下進屋修理?」
藍衣的看了眼抱琴,抱琴輕輕道:「一向如此。」於是,便由著那青衣的將琴抱了進去。
等了不多時,便見年輕的老闆送琴出來,抱琴依著原例付了銀兩,老闆淡淡謝過,顯無他徒弟那樣見錢開懷,但還是如往常樣早早關門打烊。
抱琴二人踏上歸途,俱是無語,天色也漸暗沉下來,半黑半青的,透著幾縷淡淡的雲。四下靜極,只偶爾遠遠的傳來一兩聲歸鳥的倦鳴,彷彿整個塵世人間都已遼遠了去。
抱琴低著頭走路,聽著青石板上二人清晰的腳步以及阿寧有時的咳嗽,心底像有什麼在蠢蠢欲動,翻上來又落下去,終於忍不住停下了腳步。
他也跟著停下,臉上帶著疑惑,只聽她道:「你……不是大公子的護院,是不是?」
他微怔:「那你說我是誰?」
「我不知道。」
「那又怎說不是?」
抱琴遲疑著,終於道:「你對三小姐不該是這樣的關心。」
「你說不該?」他忽笑了起來,「你誤會了。」
她臉騰的一紅,幸虧隱在暗裡人瞧不見,也不答話,只匆匆的又邁開了步去。
他追上來:「難得你這樣的忠心。」
「該的。」她走得更急。
「可不盡然。」餘光裡瞥見他仰首望天,然後道,「這麼晚了,還敢走此險地為她奔波修琴,你已不止是忠心而已。」
她轉眸對他:「你也聽說過前頭的事?」
他點點頭:「先前既出了事,如今不能不防著些。」
聽他這話,剎那間,她覺得喉口一陣緊縮,心中什麼翻湧上來,竟自難抑——難怪他說她誤會。臉已是更加紅了去,不由走得更快,聽他腳步聲隨,一時心亂,一時心暖……
一直走到蕭府後門,她才彷彿鎮定了些,忽然轉過身來,對他道:「這天雖熱,卻也需防著熱傷風——你……你這樣子,不妨用些枇杷、川貝,門房老吳愛犯咳症,這些都是常年備著的,你若有空不妨向他討些。」說完了,便匆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