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第二日天亮,蕭府已然靜如往常。
三小姐蕭繼容嫌自己住的折梔院潮悶,便要出屋練劍,誰知剛練了兩下便香汗透衣,便只得找了個涼亭坐了下來。
涼亭外是一小小池塘,塘內蓮葉田田,風荷正舉,欄鎖池痕,一片翠玉。
抱琴立在蕭繼容身側,拿了把團扇替她搖著,微風陣陣而起,蕭三小姐忽然偏過頭去看她:「抱琴?」
「嗯?」
「昨晚究竟是怎樣一回事?」
「小姐不是都知道了嗎?」
「我知道什麼?」蕭繼容冷笑,「就知道進來幾個賊人,都被二哥帶人滅了,一點意思都沒有。」
她不由笑了:「瞧小姐說的,這種事還能有意思?儘是些打打殺殺。」
「這便是江湖。」蕭繼容挑高了眉梢,「江湖啊……算了,你不懂的。」目光閃了閃,忽然又想起了什麼,問道:「對了,聽說昨晚有個賊人就死在你面前,是不是?」
她點點頭,繼續搖著扇子。
蕭繼容壓住她扇,長捷撲閃:「你不怕?」
倒也談不上。她心道,嘴上卻說:「不怕哪能叫得那樣大聲?」
蕭繼容被她逗得一笑:「瞧你這膽小模樣,怎像我蕭三小姐的丫鬟?!」說著,便拾起寶劍,在她眼前晃了兩晃:「算那些賊人運氣好,要是被本小姐遇到,三尺青鋒,定斬不饒!」
抱琴微微一笑,目光落於蕭繼容手持冰泉之上,只見驕陽反照,寶仞鑠目,竟是從未注意到的流光橫溢,心濤不禁微動,卻只是又揀起了團扇來,一下接一下的搖了下去。
六月之天,畢竟孩兒之面。坐了不多時,便有涼風忽起,蕭繼容還正喜涼爽,抱琴卻見天邊已有黑雲滾滾壓來,心知即將一場大雨傾盆。連忙勸了蕭繼容回房,這位三小姐卻仍是磨磨蹭蹭眷戀涼風,好容易勸動她移步,一場大雨已然落將下來。
眼前閃電一道接著一道,轟隆雷鳴由遠及近,抱琴愁得擰了眉,蕭繼容卻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抬頭望著天邊,衣袂當風,任電閃凜冽將她美麗的眼眸照得一閃一閃。看了一會兒,她忽然放下了劍,竟直朝那雨地裡走了過去。
「小姐!」抱琴忙喚,追到雨裡。
蕭繼容轉過身來看她,一笑不語,突然又猛的就拔足飛跑,抱琴只得也跟了上去。
等二人跑回折梔院,已是淋得遍身濕透。抱琴也記不清自己挨了院裡丫鬟婆子們多少數落,卻還要幫著替蕭繼容沐浴、換衣。眾人都是一番緊張,差點連郎中都要請了來,虧得蕭繼容阻止了這才作罷。
忙了好一陣子,蕭三小姐終於穩妥舒適,安坐椅中,擺擺手讓一屋子人都暫且退下,抱琴卻不敢走,捧了碗剛熬好的薑湯,連忙遞上。
蕭繼容卻不接。抱琴只得再遞一次,勸道:「小姐,喝了吧,去去風,別著涼。」
「練武的人,哪有那麼嬌弱?!」蕭繼容卻不領情。
她正為難,卻聽蕭繼容又道:「怕交不了差,是不是?放心吧,這回是我自找的,與你無關。」
說得容易,她心道,哪能真與她無關?三小姐淋雨這樣「大」的事,這會兒怕已傳遍了全府吧?
蕭繼容竟像知道她心思似的,眨眨眼,笑道:「本小姐任性嬌縱閤府皆知,淋點雨算什麼?就算是將老天捅了個窟窿,也最多就是讓二哥教訓一頓。」
聽她一說,抱琴這才想起蕭三小姐已與她二哥彆扭了好些日子,至今尚未說過話,心下頓時雪亮起來,卻只抿嘴一笑,道:「那是老爺和公子們都知道小姐人品,對小姐放心呢。」說著,又將薑湯遞了過去。
「他們知道我?」蕭繼容挑起眉梢,勾了勾唇角,笑著瞅她一眼,「怕還不如你知道呢。」說著將薑湯反推回去:「你自己喝了吧,你不也淋了雨?」
抱琴心頭一熱,身上潮意剎那全無,順從的喝下手中薑湯,已是遍身暖意。
窗外雨勢已是漸漸小了去,潑水似的大雨已經變成了緊織的細線。蕭繼容踱到窗邊,兩肘支在窗沿,望著滿院雨花開謝,不知是夏的新生,還是春的延續,不由喃喃而語:「記得從前小時侯,母親尚在,大姐二姐也在,大哥……也常在,兄妹五個笑在一處鬧在一處,我那時雖還太小,卻也覺得那般快樂真正此生難有。」
聽蕭繼容如此說,抱琴這才知道她排行由來:原是上面還有二位小姐,只是自進府來竟是從未聽說過,卻也不以為異:富貴人家也多煩惱,她並非不懂。
蕭繼容兀自喃喃了一會兒,眼睛忽然一亮,轉身便關了窗。抱琴正自奇怪,只聽抄手遊廊上已有漸近的腳步聲響起。
「是二哥到了。」蕭繼容微笑著反背了手,一副胸有成竹模樣。
抱琴卻是惴惴難安,想退下卻已不及。只聽蕭繼安已在敲門,她只得走上去,打開,二人一個照面,蕭繼安也沒料到竟然是她,眼神一晃,目光已在她身上逗留難去。
幸得蕭繼容也看了出來,在旁冷冷笑道:「二哥,你這是來看我的,還是看抱琴的?」
蕭繼安收回目光,優雅一笑:「幾日不見,小妹口齒怎的越發厲害?莫不是還在生二哥的氣?」
蕭繼容眼一斜,檀口一閉。
「呵呵,又任性了不是?」蕭繼安寵溺的笑道,說著便走上前來,扳轉妹妹身體,仔細端詳,「生氣歸生氣,可別糟蹋自己身子,如今這樣,哥哥們可是要心疼的。」
蕭繼容哼了兩哼,搖晃著身體,故意不讓他瞧。
「好好,都是二哥不對。」蕭繼安見妹子如此,知她已是有心議和,索性給足她面子,「改日請上大哥,我親自擺酒給三小姐賠罪好不好?」
蕭繼容得了台階,這才笑了:「這倒不必了,只求我那些『二嫂』們別再惦記著小妹之琴,便阿彌陀佛了。」
「當真如此碰不得?」
「碰不得!」
「二哥我呢?」
「除了抱琴,任誰也碰不得!」
被她搶白,蕭繼安食指摸摸眉心,便算是接受了,只抬眼看了看抱琴,微微一笑:「好個抱琴丫頭。」
抱琴被他看得心頭一緊,連忙低下頭去,好不自在,彷彿過了良久,才終於聽得蕭繼容道:「抱琴,我的劍是不是落在涼亭了?你快去看看!」
抱琴得令,忙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到達涼亭時,雨又緊了一陣。
池內蓮葉順風擺動,密密層層,點點珠玉順葉而落,盈極則虧。
抱琴尚在亭外,忽見亭中一道亮光閃過,她一怔,初還以為是閃電,再一定神,這才發現那不過是一道劍光——亭中立著一藍衫人影,手中正拿著蕭繼容的寶劍,而剛剛的亮光正是寶劍出鞘的一瞬風華。
「你……」抱琴不知自己怎的就出了聲,想要收回已然不及,而那人顯然已聽到了她的聲音,轉過了身來,淡淡看她。
他轉身時,天風激盪,海雨滂沱,如紙劍鋒輕輕顫動,而他卻只是淡淡一笑:「原來是你。」
原來是他!她也一笑,放下傘,走進了亭去,向他深深一福:「昨晚多謝大哥相救。」
他怔了怔,看了眼自己深藍布袍,然後搖頭:「談不上。姑娘言重。」
「大哥客氣,昨晚若非大哥出手,小女子恐已是劍下之鬼。」
「姑娘越發言重:那時倘若姑娘能一直不動,故作不察,賊人也未必就會向姑娘下手。」
她搖頭:「賊人暫留我命,不過是要騙過大哥耳目,令大哥以為樹上無人,待得大哥當真離去,他還是必要殺人滅口的。」
「難為姑娘沉著。」
她又搖頭:「已是怕僵。」
他不由又是一笑,笑容極淺,眉間卻有一道皺痕深深,想必是平日皺眉多過笑容,已是烙印難去,讓整張不過二十七八的臉看來竟有些滄桑:「姑娘如此自謙,反倒讓我過意不去。說來,我也該向姑娘道謝的。」
「哦?」她不解。
「姑娘可是曾往地上潑過一桶水?」
她不由臉一紅,只聽他接下去道:「可曾見地上升起些亮點?」
她想起了那些「流螢」,於是點頭。
「那些是賊人的夜光粉,專用來跟蹤。也是我自己不小心著了他們的道,竟被這些東西撒著,一路帶回了府來,若非姑娘一桶水將它們潑淨,真教賊人追蹤到橫梧院,事情就麻煩了。」
原來如此。她自不能待他當真相謝,便道:「原來大哥是在大公子院裡當差。」
他看她一眼,未否認:「主子叫我阿寧。」
「原是寧大哥。」她躊躇半晌,低下頭去,「小姐喚我抱琴。」
「抱琴。」他將二字放在舌間輾轉,只見亭外朵朵雨花盛開,「你是三小姐的人?」
「是。」她抬起頭來,看見白虹映亮他雙瞳,如他眉間深刻皺痕。
「她可好?」他問,又補充道,「沒淋壞吧?」
聽他語氣竟是關切暗含,抱琴心頭一動,卻只願猜他是大公子遣來問候的,便回答道:「小姐好得很,二公子已去探望了。」
卻見他微微皺了眉:「他們不是已鬧了許久意氣?」
她輕笑:「這回不就和解了?」
他愣了一愣,這才轉過彎來,端詳她良久,方道:「女孩子的心思還真是七拐八繞,教人白白擔心,她卻不過是略施小計。」
說話時,只見他眉峰略有舒展,淺淺笑意浮上面龐,瀲灩著正中沉澱的皺刻,喜又復傷。她的心卻像被什麼紮了一下,感官剎那渙散,只餘雙耳聽得亭外風雨摧桐,滿院梧桐,雨落沙沙。
他則把玩著手中的劍,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又問:「昨晚呢?她可曾受驚?」
她回過神來,回答:「沒有。其實小姐自居俠女,恨不能仗劍殺賊呢。」
「呵,這倒符她性格!」他也不知是笑是歎,「可她昨晚怎的如此聽話,不去湊熱鬧,反肯窩在房裡?」說罷,竟自沉吟起來。
劍身如鏡,映出他眼眸清明,抱琴心中一顫,這才意識到自己說多,後悔已是來不及,只得硬著頭皮岔開話題,道:「時候不早了,小姐還在等我回去覆命,寧大哥可否將手中寶劍交還於我?」
「這是你家小姐的劍?」
「怎麼,寧大哥不識?」
「怎會不識?」他似要笑,卻咳嗽了兩聲,接著道,「我識得它時,它還在他人之手。」
「在誰人之手?」
他頓了頓:「大公子。」見她神情似是不信,便解釋道:「你是否是看它鏤飾華美,不像男子之劍?」不由也笑:「其實富貴少年風流倜儻,原也是裝飾精美、金玉其外的。」
聽出他話中的諷刺,她搖頭:「寧大哥這話未免偏激。」
「就算是我多話吧。」
他咳了下,隨手挽了團劍花,雨簾沉重中,頓時一片眼花繚亂、流光飛舞,她亦聽見劍光深處他的聲音:「人雖不同了,劍,卻仍是好劍。」
話音甫落,他已收劍入鞘,鏗鏘一聲龍吟。放下了劍,他看她一眼,忽的搖首一笑,隨即飄然離去。
抱琴拾起了劍,抱在懷裡,劍身竟仍在輕顫,微微的,猶有餘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