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恨秋姿白發生,木葉啼風雨。
古壁生凝塵,羈魂夢中語。
如果這就是幸福——
當每天清晨,她一打開房門,便能看見他倚在門外的闌干之上,笑容邪魅依舊,卻不掩飾已守候許久。她便能在那一瞬將所有愁情遺忘,只沉醉在他的眼角眉梢,即使復仇的意念很快便重又襲上心頭,讓她不得不又冷起面孔。
如果這就是幸福——即使只有一剎,即使這一剎的歡愉會要讓她整天心神不寧,她 也願意沉溺在他的懷抱,任那雙霸道的鐵臂鎖牢她的每一個晨昏;願意那雙捉摸不透的 黑眸將她放在瞳心,貪看不夠的模樣就像她隨時都會溜走。
如果這一切就真的是幸福——她好想就這樣沉淪下去,就這樣昏天黑地、癡傻無休 ……可惜她不能!當她每晚躺在床上,驚醒在那一場場噩夢;當她依偎在他身側,看他 潔如流雲,便覺自己污若泥塵。
而且,她還知道:連他也不能!當他偶爾沉默,沉默於她道出從名兆□那裡套知的 內情;當他時常回避,回避她時時追問他那邊調查進展的眼睛;當他凝神望她,卻忽然 旁逸出一聲輕歎;當他邪魅的笑裡再掩不住縷縷憂心……她便會覺得心慌,心慌他仿佛 已了若指掌,偏又裝作不察;心慌他牽強屈就,卻又仍強作笑語。她怕他開口,更不敢 自問,仿佛她一生一世都握於他手,只要他一松手,她便會一無所有……“名兆□對你 說的這些都可靠嗎?他當真這樣信你?”曠之雲的聲音拉回她飄忽的思緒。
心裡幽幽飄過一絲失望。雖然這些天來,藉著查案之名見他,彼此的貪戀亦心照不 宣,但往往最後都是由她硬下心腸論及正事,卻沒想到今日是他當先開口,於是她冷然 一笑,“他想跟我要錢,能不信我嗎?”
他拉過她,將她嬌小的身軀全部收人視野,幽幽道:“可我有點不放心。”語速極 緩,似是一貫的慵懶,又像是夾雜了某種不敢確定。
名枕秋猜到他擔心什麼,不由惱他看扁了她,立時變色,“難道你不信我?”
他慢條斯理地將她重納入懷中,說道:“我只是擔心名兆□的為人——你畢竟只是 個弱女子。”並非不信任她的潔身自愛,只是他太深知仇恨的力量,太深諳其中那當真 能使人不惜一切的煎熬滋味!
心頭一陣酸楚,名枕秋推開他的懷抱,站起身來,“既不信我,又何必碰我?”
曠之雲沒有動,只是仍維持著包容的姿勢,似乎是在等她“自投羅網”,顯然他早 已確定她還會像十年前和十年後的每一次那樣自己縱人。
這個吃定了她的男人!掌控了她的貪戀,理所當然地將她的心放在手裡揉捏,直到 她因他而忘記自己的本來面目。於是她故意視而不見。與他拉開距離,公事公辦地開口 :‘你那邊呢?還是在查賑糧的買主嗎?’”
曠之雲收攏了雙臂,環抱在胸前,掩飾其中的失落,懶洋洋地笑道:“是啊,可查 起來還真是困難呢。”
刻意隱瞞了真實的進展,雖然買賑糧的下家不止一個,還分散在運河上下,調查起 來盡管費時,卻也已能理清大體脈絡。不願直言相告,只是因為此案官場中人牽扯太多 ,甚至包括一省之首的巡撫,所以調查中難免阻力重重,危險重重。
應對官場,他自有辦法,卻不想讓她當真陷身進去。於是沒有細說情由,他道:“ 說來還是你那邊比較有進展。”
裝作聽不出他話裡的醋意,名枕秋避開他灼熱的目光,“既然沒進展,你為什麼就 是不信名家就是唯一的買主?”
他揚起了眉,“你要我信?”
“許是事實。”她不敢看他,生怕私心會透眼而出。
所幸他並沒有強迫她抬眼,只是站起身來,貼近了她,“你可知這件事的後果廣感 到一片黑影當頭罩下,她想逃,卻被他攬進懷中禁銅。
“私買賑糧之罪可足以抄家滅府哦!”他刻意放輕松了語調,在她聽來卻仍像是壓 頂的濃雲。心頭悶悶的,她像是因此而喘不過氣來,又更像是被某種躍燃的心火扼住了 咽喉。
“你這是要大義滅親,還是要玉石俱焚?名府裡有多少人……多少條命……”他的 聲音疏懶依舊,可是迫在耳際,卻重如擂鼓。
停下,快停下!停止這催魂般的壓搾!他能不能不要再這樣虛虛實實地緊逼,不要 再這樣將她逼問到無處可逃?!“別……別說了……”她幾乎透不過氣來,只能無力地 請求。
“全都交給我,你別再插手了,好不好?”他改成了柔聲地誘哄,如和風在側,如 細雨滋潤。
貧瘠的心房已幾乎要為這場“細雨”所儒染,可她又怎能放任自己去享受這幸福, 而讓那無盡的仇情恨事永沉海底?她又怎能像個沒事人似的忘掉過去,假裝什麼都沒有 變過,假裝自己還是十年前的那個純潔少女?
誰能告訴她,她應該怎麼辦才好?
蒼天無語,綠水不應,只有漫天的細雨又隨風飄落,斜織出煙雨的江南,如同鋪展 開了一場迷局——而懸在這迷局中的,又豈止是她的一顆心?
熱!她好熱!
天色漸晚時分,名枕秋終於等到了曠之雲的“開恩大赦”,放手讓她離開他的禁錮 ,脫離那一番愛恨糾纏。回到閨房,她剛喝上幾口熱茶穩定心潮,身子卻無端地滾燙。 撫上自己的前額,卻發覺不知何時額上已是薄汗涔涔。
她這是怎麼了?難道是病了?想著,她下意識地拿起了桌上的茶杯,想再喝口茶醒 醒腦子,一股奇癢卻從腹間一直傳到了手指,她身子一震,茶杯也跟著一晃,險些掉下 地來。
一只手幫她穩住了茶杯。“入畫?”她扭頭看去,臉色頓時一僵,站在身邊的哪裡 是人畫——竟是名兆□
“秋妹,你怎麼了?臉色看起來那麼差。”名兆□故作關心。
“入畫呢?”她強忍不適,努力拉回殘存的意識。
“你表嫂叫她去服侍了。”名兆□好像發現了什麼,又上前一步。
“你……別過來……”雖然腦中一片空白,她依然直覺地抗拒他的靠近,拿不住茶 杯的手順勢將茶水潑了他一臉。
“你!”名兆□惱羞成怒,一把捉住她的身子,“這就是你同我合作的態度嗎?”
她努力地掙脫,偏又模糊地感到了一種快慰,仿佛他的靠近能讓她體內的燥熱暫時 平息,水眸中閃過一抹厭惡,越想掙扎,卻偏偏越想靠近。
“這樣才聽話。”懷中人的掙扎仿佛是欲迎還拒,名兆□笑了,只覺得口干舌燥, 他順手抓起桌上的茶壺,揚首喝了幾大口。
不,不要!她怎能這樣?!意識漸漸模糊的名枕秋緊咬著下唇,唇已滲血,卻還是 澆不熄心頭的一把烈火,更控制不了自己寡廉鮮恥地癱軟在仇人的懷裡。欲拒,卻偏迎 ,她羞恥,她惱恨!誰來告訴她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又有誰來救她脫離這窘境?!
身上的衣衫仿佛燙如烙鐵,她的臉上已泛起了薄霧腮紅。不!她豈是這般輕易地被 除那人以外的男子撩撥心火!直覺感到不對,她摸索著想拔下頭上的發簪,渾身卻偏無 一點力氣,手抖得厲害,一根人發不深的簪子卻怎麼也拔不下來。如此身不由己,她已 快急出淚來。
幸好外面傳來了敲門聲,她緊凝住殘存的意志將它捕捉,仿佛是尋著了救星。用著 肺裡僅剩的空氣,她喘息成語:“你再不滾……我就喊了……最多……同歸於盡……敲 門聲漸緊,名兆□略一思量,終於放開了手,整了整衣襟,走了出去。
名枕秋身子一軟,幾乎支撐不住,只得倚靠著身後的梳妝台,喘息弗定。
敲門的正是曠之雲,看著名兆□從門裡走出,他不禁滿懷疑惑,急急走進門來,卻 見名枕秋正腮凝新荔、嬌喘吁吁地癱軟在房內。
心頭一緊,他快步走向她,想將她攬進懷內細細審視,卻不料她嬌柔無力地伸出了 一只藕臂,不讓他靠近。
“你怎麼了?”離得近了,他已能看清她一身的香汗淋漓,輕薄的紗羅熨貼著玲瓏 嬌軀,掩不住她的身形。男人的直覺令他頓時明白了幾分,心頭不由火起,輕易捉住她 阻攔的藕臂,略一施力,便將她整個納人了懷中。
剛才的那股羞惱又湧了上來,讓她即使知道身旁的人是他,卻也下意識地想要回避 。
“看來是我來得魯莽了!”他諷刺的輕笑在耳畔響起,她卻不懂自己做錯了什麼, 只道他是不滿她現在的一味抗拒。
見她默不作聲,只在他懷內掙扎,他誤會更深,一手更緊地擁住她,另一手探出, 修長的五指深埋進她的發裡,稍一用力,一頭青絲便如瀑而垂,悠長的發絲頓時籠罩了 兩人糾纏的身影,卻偏偏拉攏不了兩顆互相猜疑的心。
“你……你怎麼來了?”她顫聲問,弄不懂自己為什麼會覺得那麼空虛,那麼想找 人來填補。
“你說呢?”他邪魅地反問。冷眼瞧她,只見那箭箭秋瞳中寫滿了單純的詢問,全 然不似往常的寒光攝人,純淨得就像張白紙。他忍不住低咒:難道她就是靠這個騙取了 名兆□的信任?還有可悲的、他的癡心!於是懲罰地狠很吻上了她的柔弱脖頸。
“啊!”當他的唇觸碰到了她的頸項,她忍不住呻吟出聲,帶著些陌生的快慰,快 慰到肉體仿佛已擺脫了靈魂,那令她厭惡的靈魂仿佛是一場虛無,又似一種解脫……他 簡直不像自己!曠之雲惱怒自己的失態,他竟然會這樣癡狂地想讓她成為己有!他竟然 會控制不住自己,為這樣一個並不珍惜他的女子!埋首在她的秀發之內,他幾乎有了狂 笑的沖動,卻最終只化為了幾句低哺:“報仇對你來說就那麼重要嗎?是不是任何人只 要對你報仇有利,你都會不惜利用呢?”
模模糊糊地聽見他在她耳邊“念咒”,讓她無從思量,更元從辯解,想告訴他真相 ,唇齒卻燙灼到麻木,只能比他更低地喃喃道:“不是的……你不是……”
“我不是什麼?或許我還不如他吧,你還沒這樣賄賂過我呢!”他笑得猖狂,掩飾 著真實的苦澀,“我不會讓你得逞的,我哪能讓你如願以償?!”
漫不經心並不代表他全無在乎,笑面人生更不意味他不會受傷,即使人世沉浮已教 會了他不再選擇直接追問而習慣了迂回探詢,卻也還沒讓他練就怎樣拿邪魁的外表當做 一道隔絕心痛的鐵壁銅牆!可憐他已為她放棄了多少道德理智,為她荒廢了多少良苦用 心,他豈能再像個人偶似的被她玩弄於股掌?
覺得今日的他邪魅更勝從前,她心裡掠過一絲慌張,身體卻不自覺地更向他貼近, 仿佛是因這樣的他反比以往更直接,更吸引人。以往,他追,她避;他每每“進犯”, 撩動她芳心若火;她時時閃避,他只一笑了之。雖然情絲漸已燎原,卻也比不上他此刻 的直人心底,引得她心弦聲聲共鳴。其實她哪裡知道:在真實的情感面前,又有誰還能 拐彎抹角?
“我如果告訴你,我其實已經查到了賑糧的買主,我手裡掌握著全部真相。”在她 渴望更多之時,他卻忽然從纏綿裡抽離,吊她胃口似的盯住她的雙瞳,“你打算怎麼拉 攏我呢?”心跳無端加快,自不期盼她無動於衷、抽身而去,卻又矛盾地更怕她真的如 他所迫地纏綿縱情。
他在說什麼?她怎麼聽不太懂?真相?真相又怎樣,他們為什麼就不能坦白一點? 說出來就說出來吧……腦子裡有無數個聲音,“呵呵!”糊裡糊塗地,她嬌笑出聲,以 唇貼上他的,只想去滿足她心靈最深處的那一點點的奢求。
一聲歎息隱沒在被她撩起的熱情裡,他深深地反吻住她,卻只感到了無比的哀痛, 幾乎已要將他揉碎,讓他只能暫時忘情在這狂亂情潮裡,與她一同追求著那一點點絕望 的溫存……如火的癡狂中,四下卻一片詭異的寂靜,只余冷月無痕,幽幽一縷桂香飄送 前塵舊夢,在這謎樣紅塵之中,絕望的又豈止他們?
“啊——”一聲女子的尖叫忽然響起,在這黑夜之中顯得分外可怖。
“小姐,小姐!不好了,不好了!”不一會兒,只聽入畫在外面急匆匆地拍門。
曠之雲這才從昏亂中醒過神來,急忙放開懷中的名枕秋,卻不料她癱軟得像一團棉 絮,直向他身上倒來。他不禁眉頭一皺,直覺地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對勁,也不及細想, 只得攬著她同去開門。
一開門,入畫也顧不得兩人衣裳凌亂,模樣狼狽,氣喘吁吁地說道:“不好了,大 少爺他……他七竅流血……已經不行了!”
礦之雲意識到事態嚴重,連忙將名枕秋交給人畫,“看著你家小姐!”說罷,便奔 向名兆□的院落。
“入畫……”名枕秋只覺因他的離開,她身體裡好像也有一部分被抽離帶走,很是 難受,但也略略清醒了一些,問道:“你剛才……說什麼?”
“大少爺死啦!”人畫在她耳邊說道。
話音如雷聲轟鳴而過,昏沉沉的大腦終於有了反應,名枕秋顫聲又問:“真的?”
“真的!我剛剛就在大少奶奶那裡,大少奶奶當場就嚇暈了,我就立刻跑過來了。 ”
一陣冷風吹來,吹醒了名枕秋的理智,她一把拉住了入畫,“走,帶我去看看!”
“可是中毒?”曠之雲檢查了名兆□的屍體,抬頭問身邊的公孫晚,之前他已喝退 了名府一干閒雜人等,在官府派人前來之前,房中只剩他們二人。
公孫晚點了點頭。
“又是砒霜?”曠之雲又問。
“是。”和上次名枕秋杯中的一樣,也是在他藥箱裡便能找到的砒霜,公孫晚頓了 頓,“但……依在下觀察,量並不足以致命。”
“哦?”曠之雲饒有興致地挑眉望他,“世上還有不致命的砒霜?那該是多大的量 ?”
公孫晚遲疑了一會兒,方才說道:“尋常人當然碰不得這麼多砒霜,但若對於每天 都要服少量的人,這一點便並不足以致命。”
曠之雲似乎並不意外,“你是說名少爺就是那種人?”
“是的。”公孫晚點點頭,不等礦之雲再問,便搶先說道:“據在下看,名少爺這 次不過是自己服了尋常藥量。”
“可是他死了。”曠之雲淡淡地掃了他一眼,見公孫晚面露不安,於是緩和了臉色 ,問道:“那個開藥方的人,是你吧?”
公孫晚起先一驚,隨即便舒眉道:“果然是什麼都瞞不過先生。讓名少爺每日服少 量砒霜的,的確是在下,這純粹是因治病之需。”
“是楊梅瘡吧。”曠之雲對他的話並不懷疑。得知名枕秋說她妹妹因此人而死,他 便疑心是染上這種病的緣故。不禁想起名枕秋明知名兆□得病還接近於他,心頭便更加 惱火。
公孫晚不知為何出神了許久,方才點了點頭,又道:“依在下所見,名少爺這次之 所以身故,可能是加服了別的什麼藥物的緣故……比如說某種催情的藥物,尤其是媚藥 。”他知名兆□生性風流,所以猜想是此藥的作用。
“媚藥?”想起名枕秋的反常模樣,曠之雲臉色一變,立時奪門而出。
一開門,卻見名枕秋就站在門口,一張素白嬌顏顏色褪盡,顯然是已聽到了他們在 房中的對話。
四目相對,二人皆沉默半晌。
她不是應該得償夙願了嗎?可她的目光撲入他的視野,卻是說不出的迷離哀怨,直 叫他的言語都梗在喉際,頓感生疼。
她是應該得償夙願了,她是應該開心快意的,可她為何如此狼狽?站在他的面前, 竟像是未著寸縷,他的目光仿佛已穿透了她深藏的心房。
窒息的凝望中,體內又有一股熱辣辣的熾烈在蠢蠢欲動,讓她幾乎忍不住要探出手 去夠他,讓他來填補她這滿懷的空虛和害怕。
她顫了顫,是想伸手嗎?為什麼終又忍住?可如果她真的伸出手來,他是否還能像 以前那樣毫不在乎地笑著將她挑進懷中?他正這樣想著,她卻忽然彎下了腰去,劇烈地 嘔吐起來,直到再也吐不出任何東西,直到身上再無半點力氣可使。
“小姐,你怎麼了?是哪裡不舒服?”入畫早被她嚇懵,只道是她見不得死人。
名枕秋卻掙開人畫的攙扶,走了兩步,終於力不支體地跌坐在地。她將小臉深深地 埋人膝間,全身緊縮成一團,不住地顫抖,竭力與體內的熱流抗爭。
那是等待救贖的姿勢,他知道,他就是知道,因為他就是惟一能救她的人,哪怕會 陪她同墮地獄。“媚藥可能解?”曠之雲轉身問房裡的公孫晚。
公孫晚順口便答:“只要……”
知道他想說什麼,曠之雲搖了搖頭,再問:“除了這樣呢?”
公孫晚想了想,猶豫著回答:“血,也許……”
還沒等他說完,曠之雲已走過去抱起了名枕秋。名枕秋掙扎了一下,最終契合在他 的懷裡。
公孫晚望著二人遠去的身影,凝思良久,直到有一絲陰雲浮上了心間,直到有丫鬟 前來通報:“少奶奶醒了。”他方才走出房門。
她是這般愜意,當他就這樣抱著她,穩穩的、牢牢的,好像就算天荒地老,他也不 會松手;她是這般愜意,當他們的發絲糾纏,圍繞在她頸項,好像就算會歷經數世,他 們也不會將彼此弄丟。
不,不要!不要再將她放回到這張床上,他不知道——這垂垂流蘇,這脈脈簾帳, 都是仇恨的夢魘,都會將她拉離他的身邊……天哪,她究竟在想些什麼?!她怎麼這樣 無恥?明知這一切都是媚藥的緣故,居然寡廉鮮恥到想要借此機會與他親近?她真以為 自己是飛蛾,如此便能撲火?她真以為將自己交給了他,便能得到那微茫的幸福?
她還真是可笑!名枕秋咬著下唇,強忍著體內的狂亂以及腦中的天人交戰,還未愈 合的唇傷叉滲出了鮮血。
“干嗎這麼用力?”心不由隨這鮮血而柔軟,曠之雲挫敗地從床上重將她抱起,用 拇指將她的下唇解救出來。
“你……你走開!”羞惱戰勝了情思,她推拒他的關懷。
“沒有我,誰來救你?”他勾起了唇角,溫柔的笑意熏醉了入室秋風。
“才不要你救!”話一出口,體內的熱浪便讓她的嘴硬得到了最好的報復——嬌軀 一顫,藕臂已忍不住攀上了他的雙肩。她暗自氣惱地又忍不住想咬住下唇,轉念又想: 干脆咬舌算了,反正這樣反反覆覆地掙扎沉淪也當真生不如死!
她還是那樣的倔強。他自我解嘲地輕笑,這樣也好,至少在她心裡,他還沒淪落到 僅作解藥。剛這麼想著,卻見她唇舌異動,他眉心一緊,慌忙扳住她的下頜。“你要干 什麼?’他沉聲低喝,惱怒她不顧惜自己的生命。
淚水順著粉頰流下,被他一喝,流得更凶,的確,她就是孬,明知不該,卻又貪戀 他的溫柔,可他為何要讓她連去死的尊嚴都沒有?
“你是不是認為你大仇得報,這世上你就再無牽掛了?那你將你自己,將我……放 在了何地?你難道就為了報仇活著?”他苦笑著追問,料定得不到回答。與仇恨爭奪她 心,是他自找苦吃,如今一敗塗地,卻又如何追悔?
報仇?!一語凝咽,這二字曾熏神染骨,如今卻為何變得那樣模糊?心頭只是覺得 空虛,只是覺得害怕,害怕她此後的人生將會一無所有。為什麼此刻與他這樣的貼近, 卻感到他離她那麼遙遠?——他是不是誤會了她什麼?心虛地將螓首塞進他的頸窩,她 不知該從何說起,只得一遍又一遍地向他訴說:“不是……不是的……”
“不是什麼?”他淡然地輕笑出聲,只讓她覺得心底涼透。
“藥……不是我……”失力的雙唇辭不達意,這殘缺的話語已是她最竭力的解釋。
“這還有什麼意義呢?”他無動於衷地搖頭,又低首看向她的眼眸,並未卸下微笑 ,“你難道能放棄報仇嗎?”
她愣在他的話裡。她是沒法放棄!她是要他們以命償命!可名兆□的死真的與她無 關,她豈會用媚藥這樣下作的手段?!可他竟不信她!枉她一廂情願,他竟不信她!至 此她還有句話可說?!心頭一陣酸楚,讓她用盡全力掙離他的懷抱,跌跌撞撞地下了床 。
一只手拉住了她,她低眉一看,一只絲鐲從那月白色的袖口裡滑出,讓她心頭一悸 ,不禁下意識地反握住了那只戴鐲的手,似是怕失了那鐲,實是更怕失了那手。
她第一眼瞧見的終究只是過去,她想握住的也只有過去,他自嘲地歎息,苦澀地冷 笑,“難道你還不肯放手?莫非你嫌仇還沒報夠?難道你非要和名府同歸於盡才肯罷休 ?”
字字椎心的逼問勾起了她的倔強,既已無話可說,她又何必再讓自尊盡毀他手?“ 是又怎樣?”說著,她甩開了他手,踉蹌著向前走去。
他在她身後久久地沉默,令她離去的腳步越走越慌,若不是自尊強迫,她已忍不住 要停下腳步來找尋他的氣息,仿佛再不回轉,他就會像場幽夢般消失在暗夜深處。焚心 的奇癢又一次侵上了四肢百骸,滾沸的火焰已沖破了她的控制,全身竟又開始期待著他 的救贖!
好吧,那就再瞧他一眼,她就允許自己再瞧他一眼,最後一眼!從此以後,就算是 萬蟻噬心的痛楚,她也再不求他!掙扎了半晌,她終於停下了腳步,下定決心似的轉過 頭來,尋到了他端坐不動的身影,偷偷地、癡癡地看著,忽然想笑,又忽然想哭……他 仿佛墜入了深淵,在她松手的那一瞬,眼前竟一片漆黑,耳邊傳來她離去的腳步,讓他 的心糾結成一團,想站起身來拉她,偏又找不見方向。
正自愕然,幸好不多時後,他又復能見,眸中映出她的影子:她正扭身看他,眼中 滿是毅然決然。
她是想……剛想到此,身體已比腦子更快,他飛身上前,擋住了她差點撞向銅鏡的 身體。
“你何苦?”他牢牢地環住她,生怕真的失去。
“你又何苦?”忍著火灼般的痛楚,她在他懷裡拚命掙扎。
“是啊……我何苦?”曾經執著的美夢漸漸散落在長夜,雲淡風清的面具也再掩藏 不住受傷的痛楚。苦笑聲裡,他將她壓向身後的銅鏡,防止她再次從他身邊掙脫,然後 用力咬向自己的下唇。唇先是裂開了一線,很快便綻開了朵淒艷的血花,他便銜著這小 小的花,吻住了她滾燙的唇。
纏吻裡,她嘗到了血的味道,帶著股撩人的燙,又含著絲醉人的馨……那血隨著唇 齒糾纏流過她的咽喉,沉人她的腸腹,再蒸人她每一寸發膚,直到世界盡頭、靈魂深處 ……心醉神迷中,她抬起眼來,看見窗外月蒙如霜,月色凝結在愁煙四起的水面,映照 進屋內的銅鏡,銅鏡裡流出冷冷的光華,將她吸附在上面。漸漸的,身體雖恢復了常溫 ,卻又變了兩面的冷熱——前面是他如火的身軀,背心卻是冰涼的鏡面——一面是夢境 ,一面是現實,燙的燙,涼的涼……失控的吻糾纏了良久,仿佛會到天荒地老,直到他 忽然將它生生收住。他離開她的唇,卻沒有直面看她,只低首埋入她濃密如綢的發絲, 語調似是因此而模糊:“我該拿你怎麼辦……你當真以為我是金剛不壞之身,縱使心被 傷到千回,也只會笑,而不會痛嗎?”
怔愣在他的話裡,她還未及出言詢問,他已然放開了她,匆匆投入夜色,頭也不回 。
她站在原地,忽然感到耳根有一滴冰涼橫過,滑落頸項,一路深墜,絕望而渺茫… …
夜涼如水,坐在水邊,心情卻總不能像身旁清水一樣平靜,曠之雲倚著闌干,望著 水面出神。
“曠先生?”身旁有人相喚。
曠之雲轉過身來,見是公孫晚,不由一怔,“公孫先生,可是有事?”
公孫晚道:“府衙的人剛才來過了。”
“哦。”曠之雲心不在焉地應道。
“件作也驗出是砒霜中毒。”公孫晚頓了頓,“可我……沒有說出媚藥的事。”
曠之雲這才挑高了眉,“為什麼?”
公孫晚沒有直接回答,只說道:“這便是在下來找曠先生的目的。”還沒等曠之雲 有所反應,他已一揖到地,“在下有一事相求。”
曠之雲一驚,“你這是做什麼?究竟是什麼事?”
公孫晚看著他,眼神中有著一縷懇切,“請先生幫忙隱瞞媚藥之事,只當大少爺之 死與媚藥無關。”
“為什麼?”曠之雲並未起身,仍是挑眉看他,黑眸裡寫滿了探究。
公孫晚猶豫了半晌,卻還是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淡淡地反問:“如果是先生你, 眼見心愛之人即將陷萬劫了不復,你會怎麼做?”
他是在暗示誰?莫非他……曠之雲心頭一震,站起身來,迎向他的眼睛,一字字地 說道:“要麼救她。”隨即,蒼涼一笑,“要麼就隨她同墮深淵。”
公孫晚哪知他心中所想,只道得到了預計的答案,淡淡一笑,“在下也和先生一樣 ,准備為她以身相擋。”他頓了頓,又遭:“就當你同意了。”說罷,便飄然而去。
難道公孫晚也愛著名枕秋?曠之雲苦笑著坐了回去,他為什麼要隱瞞媚藥的事?莫 非他以為隱瞞了此事,便能證明她的無辜?他哪裡知道她的仇恨?不管媚藥之事是她有 心還是無意,她都一心想要名兆□死,她都一心想要報仇——那了解這些的自己又怎樣 呢?答應公孫晚的請求,將所有事情壓下,還是說出真相?私心、良心,自己到底要選 哪方?
思緒萬千,剪不斷,理還亂,只能將它們全部埋藏在心底。曠之雲不自覺地將雙腿 並放在身前,雙手環住膝蓋,靜靜地遠望向長空,仿佛這樣就能守護住所有的秘密,又 仿佛這樣便能回到最初那有夢在胸的執迷歲月,依舊不變地等待,等待著天明,也等待 著夢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