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紗窗外,寒竹影斜。
一道修長清俊的身影映在窗紗上,冷冷的,淡淡的。
汲黯就坐在窗邊,手上捧著一卷書冊,那黝黑深沉的眼眸,若有所思地飄向窗外。
「公子,」有人進來,恭敬地躬身行禮,「默公子派人傳話,他已到北京,王爺命他留下,暫時不能來見主子了。
「唔。」汲黯漫不經心地應了聲。
「為什麼?不是說讓默小子去開封幫助周王麼?」燈影裡忽又轉出一道人影,此人鬚髮花白,正是須白眉。
「這個——王猛不知。」那人身子彎得更低了些。
「可以了,你下去吧。」汲黯揮揮手。
「默公子的信使,正在偏廳等您,您——不見見麼?」王猛似乎猶豫了一下,還是鼓起勇氣說了。
「不見,」 汲黯放下書卷,長指支額,「跟他說,默若問起,就說我知道了。」
「啊?」王猛怔住。
「嗯?」汲黯側首看向他,眸光似水。
「是!」王猛大聲答應,轉身離開了。
見他走遠,須白眉方才開口:「周王處境危險,王爺為何反倒讓狐默那小子留在北京?」
「這是明擺著的。」 汲黯緩緩起身,幽幽地歎道:「皇上要動手,必然從周王開刀,王爺便是想要應付,也不能揀在此時。這『私心』二字,哪個臣子當得起?」
「你是說——」須白眉微怔,「王爺要犧牲周王麼?」
「說不上什麼犧牲,」汲黯冷冷地道,「一將功成萬骨枯,這種事情,幾時免得了?」
「可周王不同,他是王爺的同母弟弟……」
「你沒明白我的意思,」汲黯轉身,注視著他的眼睛,慢慢地說:「若非因為周王是王爺的親弟弟,皇上怎會拿他開刀?而周王若不是王爺的親弟弟,王爺又豈能不加反抗?王爺若在此時有任何動作,天下後世,會落個什麼名聲?」
「這步棋,走得狠!」須白眉一怒起身,「老子這便進宮,當面問問皇上!」
說完轉身就走。
「站著!」 汲黯皺眉,「你去做什麼,君無戲言,你問著皇上,皇上便會收回成命嗎?」
「可是——」須白眉雖不甘願,但仍是慢慢地走回屋內。
「此事,絕不是皇上的主意,」汲黯慢慢地揉著額角,沉思著說:「皇上身邊的人多半心慈手軟,除了黃子澄與齊泰,沒有別人——是了,我料必是黃子澄。」
「這條瘋狗,老子去宰了他!」須白眉怒道。
「你若要自尋禍端,那便去吧,我不攔著你。」汲黯端起桌上的茶盞,淺啜一口,大約是嫌涼,又擱下。
「那我們便坐以待斃麼?」須白眉洩氣地坐下,不甘地問。
「後發制人你懂麼?」汲黯淡笑,「百里長青都未有動作,你何需著急?只管飲酒作樂,時候到了,不用你我操心,憑默與周王的牽繫,他那裡就先沉不住氣。到時候再說進宮問皇上的話,也還不遲。」
「我只擔心王爺會不理周王的死活,」須白眉歎了口氣,「周王畢竟無辜。」
「事情沒到最後,誰也料不到,你且放寬心。」見他不再衝動,汲黯又坐下,慢慢地撫著腰間的紫竹蕭。
「我聽說你把百里長青的小徒弟帶回府了?」須白眉與他相對而坐。
汲黯點頭。
「為什麼?」須白眉不解地問,「直接割下她的舌頭豈不暢快?何必如此麻煩?」
「虧你枉稱一代大俠,」 汲黯冷笑,「周王無辜,那小丫頭便不無辜麼?」
「我是為你好,那丫頭留著,遲早是個禍胎。」須白眉不以為意。
「此事我自有分寸,」汲黯把玩著紫竹蕭,淡淡地說:「她在我這府裡,百里長青能有什麼作為?」
「這便是你帶她回府的原因?」 須白眉恍然大悟,「把她關在這裡,不但沒有機會洩了你的底,更讓百里長青有所顧忌。一箭雙鵰,這一招果然高明。」
「你不明白,」 汲黯搖頭,「我確實不願為難她,實是因為這丫頭……」
她實在讓人難以忍心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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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鉤坐在床邊,心下暗暗生氣。
她住在汲黯府裡,已經是第三天了。三天來,除了一個每天給她送飯的啞巴丫頭,她連人也見不到一個,更別說是汲黯了。
與其說是住在這裡,倒不如說被關在這裡。
初入府時,以為汲黯多多少少會關照她一些的,不論是因為十三少,還是因為那莫名所以的「交情」——他們畢竟是認識的,不是麼?
可如今,他非但沒有為她治病,反倒將她丟在一邊不聞不問,甚至連出門也不許。
那與囚禁有什麼區別?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寶鉤起身整整衣衫,腹內猶自隱隱作痛,身上極不舒服,但是沒關係,只要離開這裡,這點兒苦痛她還受得了。
慢慢地推開雕花門,寶鉤悄然探首。還好,天色已晚,她又穿著一身暗紫的衣裙,想是不會為人察覺。
轉過兩道垂拱門,寶鉤發現自己來到一彎明澈的湖水邊,湖心中隱約有燈火閃動,似乎是一隻花船,大約主人正在船上尋歡作樂。
寶鉤撇撇嘴,心裡酸酸的極不舒服,怔怔地看了半晌,掉頭便走。
方一轉身,眼前寒光一閃,寶鉤大驚,所幸返身及時,沒有一頭撞上冰冷的劍鋒,探手拔出袖中銀鉤,喝問:「誰?」
對面一片漆黑,只瞧見劍上寒光,那人寂無聲息。
寶鉤頓覺毛骨悚然。
「你是——什麼人?」手中銀鉤有些微微發抖。
驀地,一陣風聲乍起,那人騰身而起,毫不憐惜地擒住她的衣領,猶如老鷹抓小雞般提著她掠上湖面。
湖面隱隱可見幾片漂浮的細竹片,那人足尖點著竹片借力,朝那座花船而去。
寶鉤忍不住倒抽口涼氣,如此高明的輕功,此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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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此事不易善了,」須白眉慢慢地啜著酒,神情嚴肅,「百里長青算是動了手,他找上黑獸,狐默現下又不在天津渡,就算默小子不求你,你也不應讓黑獸送死吧?」
汲黯靜靜地斜倚在矮榻上,手裡執著一隻碧綠的翠玉酒杯,雙眸凝注著杯中殷紅的酒液,不發一語。
須白眉困難地嚥了日唾液,很明顯,這主子今天心情很不好。汲黯平常難得發脾氣,雖然冷淡,卻還十分客氣,話不多且絕少不理人。今天委實有些異樣,他已經說了快半個時辰了,汲黯卻一個字也沒吐露。
但這件事終究關係著黑獸的性命。
「少林十二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犯不著為了他送掉黑獸的性命。」
「慢——」一直默不作聲的汲黯忽然揮手制止,略略欠身道:「我們有客人了。」
話音方落,船頭微沉,一道黑影已落在船頭。
「是黑奴麼?」汲黯放下杯子,「進來罷。」
船頭竹簾一掀,只見一條大漢恭敬地踏步入內,手內擒著一名單薄的女娃,女娃面頰粉嫩,一雙秋水般的明眸睜得老大,透著明顯的不甘。
正是寶鉤。
「怎麼回事?」須白眉皺眉問道。
那大漢在寶鉤肩上輕輕一拍,封了她的穴道,隨手將她丟在一邊,朝汲黯恭恭敬敬地比了幾個手勢。
「我明白了,你去吧。」汲黯揮手命他退下,轉眼朝須白眉道:「黑獸的事我知道了,你去照看一下,別讓百里長青要了他的性命。」
乍一聽到師父的名字,寶鉤臉色一變。但苦於穴道被制,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心頭焦急,一雙眼睛一眨不眨地緊盯著汲黯。
汲黯卻不理會,瞧也不瞧她,仍是漫不經心地朝須白眉道:「至於少林十二,該怎麼處置,等過些日子那邊有消息了再說。」
「明白了。」保住了黑獸的性命,須白眉大鬆一口氣,起身應道:「我這便去。」
十二少在他們手裡?
寶鉤再也耐不住,小臉憋得通紅。
待須白眉去得遠了,汲黯才轉眸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道:「你不在屋裡待著,亂跑什麼?」
寶鉤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汲黯牽起弧度優美的唇角,抬袖輕拂,寶鉤只覺得左脅一痛,身上的穴道已被解開,大驚之下甚至忘了說話——他看上去年紀甚輕,卻能在三尺開外隔空解穴?
這份修為,只怕師父也不是他的對手。而,方纔那個武功卓絕的黑衣人只是他的一個尋常手下——寶鉤忽然覺得脊背發冷。
「怎麼了,舌頭被貓吃掉了?」看她的呆樣實在很有趣,汲黯忍不住出聲嘲弄。
「十……十二少在你手裡?」寶鉤這才回過神,忙問。
「在又如何?」 汲黯單手支額,懶懶地倚著軟榻,見她眉間現出怒色,不緊不慢地又補了一句: 「不在又如何?」
「你……你抓十二少做什麼?」實在不想與他為敵,但十二少確實很有可能落在這人手裡。
「我什麼時候說我抓他了?」 汲黯心頭郁氣微散,幽幽地打量著她。
「你——」寶鉤氣結,走到他面前站定,認真地說:「如果你真的抓了他,我希望你能放他走。」
「哦?」 汲黯挑眉,「為什麼我一定要放他走?」
「我——」寶鉤驀地紅了臉,是啊,她能有什麼立場命令他放人?
「我沒有抓少林十二。」她紅著臉的樣子可憐兮兮的,汲黯也再無興致捉弄她,一邊欠身整衣,一邊說道:「你回房去,過兩日我再來替你把脈。」
說完回身便步出艙房。
「啊——等等。」寶鉤急叫。
汲黯回身挑眉,等她說話。
「那個——」寶鉤指指湖水,又一次很沒出息地紅了臉。這船上,連個船夫也沒有,這麼大的船,她又怎麼搖得回去?
汲黯卻並未笑她,只是默默地向她伸出一隻手。
寶鉤紅著臉上前握住,冰涼的手指與他的手一接觸,渾身便如電擊一般微微發顫——他的手,好大,好暖,粗粗硬硬的應該是繭子,像他這樣的人,手上也會生繭麼?
「冷的話,為何不多穿些衣衫?」清淡的嗓音掠在耳邊,「抓穩了。」
他還以為她是冷了,寶鉤臉上更紅,一個字也不敢說。
下一秒,她的身子已騰空而起,比來時更快,更輕,如風過水面,寂無聲息,輕飄飄地便落在岸上。
寶鉤下意識地垂首看向他的衣擺,鞋襪全是乾的,他甚至沒有在竹片上借力。
「跟我來。」汲黯轉身道,「這裡處處遍佈機關,以後莫要一個人亂走,否則沒人能救得了你!」
「哦。」寶鉤答應,心裡卻很不以為然,今晚她不就走了這麼遠麼?也沒遇上什麼機關。
「你出來的時候,王猛就告訴我了,」汲黯一徑地在前帶路,黑夜中他的聲音顯得格外清晰,輕輕柔柔的似有無奈的意味,「若不是黑奴一直護著你,你起碼已死過十次了。」
他沒有看她,甚至根本就沒有回頭,他怎麼知道她在想些什麼?
寶鉤不解地摸摸髮辮,沒有作聲。
回去的路與來時並不相同,繞來繞去走了許多彎路——他並沒有騙她。
一路上兩人都很沉默,他懶得說話,寶鉤更不知該說些什麼。百無聊賴之下,她只好捏著自己的手指玩。
「百里長青是你師父?」他忽然打破沉默。
「啊,是!」沒想到他突然說話,使寶鉤不由得驚了一下,忙道:「我是師父最小的徒弟,我一共有十九個師兄呢!」
汲黯忽然站住,寶鈞一個收勢不穩,差點兒沒一頭栽到他身上。
「何苦跟著百里長青?」 汲黯回身,略蹲下身子,盯著她的眼睛。寶鉤初初恢復平靜的臉上立時又騰起兩團熱焰,燙得幾乎要燒起來了。
「你——為什麼這麼說?」寶鉤下意識地退了一步。
「百里長青有什麼好?」汲黯若有所思地笑笑, 「你若要學武功,我來教你。百里長青那點兒三腳貓的功夫,我還不放在眼裡。」
「不許你侮辱我師父!」臉上的紅潮未退,這一聲威脅實在起不到什麼效果。
「不願意麼?」汲黯挑眉,似是有些意外,更似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我……我為什麼要拜你為師?」寶鉤不解。
「不願意就算了。」汲黯無所謂地說,修長的手指捏捏她柔潤的臉頰,微微一歎,「不識好歹的小丫頭。」
說完回身便走。
寶鉤下意識地撫著被他捏過的面頰,那溫熱粗糙的觸感久久不散,她忍不住雙手捂著臉,想借掌中的涼意給飛紅的臉頰降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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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過一脈山石,一座黑白二色的雅致院落赫然入目,院門上有三個龍飛鳳舞的大字——「指間界」。
天下惟吾指間界——如此狂傲,這院裡住著什麼人?
一名青衣從人立在門前,見汲黯走來,恭敬地行了個禮,側身推門。
「王猛來了麼?」汲黯止步問道。
那人搖頭,抬身比了幾個手勢。
「黑奴呢?」汲黯皺眉,擺手吩咐:「去叫黑奴來。」
那人點頭,神色恭敬。
「他……他是啞巴?」寶鉤睜大了眼。
「沒錯。」 汲黯漫不經心地應了聲,便走入院內。
寶鉤卻沒有動,給她送飯的小丫頭是啞巴,黑奴是啞巴,這個人也是啞巴,那日須白眉抓她的時候,也說要「割了你的舌頭」。
不及細想,她幾步追上汲黯的步子,搶在他身前,張臂攔住他的去路。
「怎麼了?」汲黯微愕。
「那些人的舌頭,」寶鉤生氣了,「是你讓人割掉的麼?」
「那又如何?」汲黯臉色驟變,撥開她的手,繞過她直朝屋裡走去。
「慢著!」寶鉤晃身擋在他身前,「為什麼?他們犯了什麼錯?」
她要他的解釋——也許,這些人都是惡人吧。
汲黯站住,墨黑幽深的眸子在月光下閃著詭異的波光,冷淡的容顏顯得格外清冷。他一句話也不說,就那麼靜靜地望著她。
他生氣了麼?還是——想要殺了她?
寶鉤心下微顫,咬了咬牙,又道:「他們犯了什麼錯?」
「沒有,他們什麼事也沒做錯,」汲黯冷冷地說完,一把推開她,口中冷叱:「讓開!
他的手勁奇大,寶鈞一個不防,被他推了個趔趄。不過這反倒激起了她的倔氣,她大聲道:「你有什麼權利割掉別人的舌頭?你知不知道有口難言的滋味有多難受?他們也是人,也有父母兄弟,妻子兒女,你這樣做,知道會傷多少人的心麼?你就一點兒也不愧疚……」
話未說完,她的嘴巴便被一隻有力的大手死死摀住,寶鉤抬眸,扯開他的手,驚道:「黑奴?」
黑奴滿臉怒色,雙眼睜得老大,急急地比了幾個手勢。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寶鉤疑惑地搖頭,目光不由自主地尋找汲黯的背影,卻已不見了蹤影,想是已經回房了。
這個人,從來不解釋麼?十二少的事情是這樣,這件事也是這樣,真真假假,要她如何區分?她必須承認,從心底裡她就不願與他為敵,更不願把他當做惡人對待。她寧願相信他是有苦衷的,或者根本就是被人誤解了的。
可他卻完全不給她任何理由,這要她如何為他辨白?
屋裡沒有亮燈,他不是已經進去了麼?
雙足猶如有自己的意識般,慢慢地跟了進去。
黑奴大急,一把抓住她的手便要拖她出去。
「放開我,你放開我!」寶鉤使力掙扎,黑奴卻不為所動,只顧拖著她朝外走。他的力氣好大,她根本無力掙脫。
「汲黯——」
一聲呼喚出口,兩個人同時怔住。
黑奴莫名所以地瞪了她半晌,呆在當場。他不明白,這女娃怎敢直呼主子的名字,甚至是在這指間界?更奇的是,主子明明在屋內,竟也不發一言。
機不可失,見他猶在發呆,寶鉤使力甩脫他的手,轉身便跑。黑奴急忙追上,卻是晚了一步,她已衝進房中,黑奴不禁頓足連連。
寶鉤撫胸喘了半晌,忍下腹中攪痛,推開裡間房門。
一室漆黑,隱約可見一條清俊的身影倚在窗邊一動不動,似乎在遠眺,又似乎在沉思。
「汲黯——」寶鉤開口喚他。
他沒有說話。
寶鉤怔了怔,走到他身邊仰首望著他的臉,幽明的月光透過樹影映在他的臉上。深深淺淺的暗影在他的臉上勾勒出一道道深刻的弧度,看起來格外詭異。
「汲黯——」寶鉤又喚。
他低頭,那雙奇異如水的眼眸,靜靜地凝視著她的眼睛。
「汲黯,你怎麼了?」
「你覺得我很可怕,對不對?」 他的額抵著窗欞,低低地問。
寶鉤愣住。
她沒有看錯,他的眼睛那一刻如霧般迷濛,如迷失了回家路途的幼童。這樣的人,又怎會隨意殘殺無辜?
「你走吧。」他忽然轉身,走到桌邊點燃了幾支白燭。
「為什麼?」
「你既不信我,勉強也是無益,」汲黯坐在桌邊凝望著跳動的燭火,「這世上,原有許多事情是無法挽回的。」
「你在說什麼?我不懂。」他怎麼了?他若要她信他,為什麼不向她解釋,反而要她走?
「懂的太多並不是好事,」他抬眸看著她,「你年紀還小,我也不想為難你,離開這裡吧。」
「我不小了,」寶鉤憤憤地說,「我已經十六歲,都可以嫁人了。」
「是麼?」汲黯挑起一道眉,忍不住笑了。
寶鉤驀地紅了臉,她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來?而且是對一個幾乎完全陌生的男子?
「你過來。」汲黯朝她伸出手,寶鉤乖乖地走過去,把自己的雙手交給他,汲黯隨手順了順她的鬢髮,柔聲道:「你若信我,便聽我的話,離開這裡,不要回去找你師父,也不要理會什麼少林十二,少林十三。離開金陵,尋一處僻靜的山村,慢慢養病。」
她太單純了,轉眼將至的風雲色變,生靈塗炭,他希望她能避得遠遠的。
他的眼睛,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柔,帶著深深的憐惜。那眼眸深處,卻又如此孤獨落寞——他不生氣了麼?他在擔心什麼?又為什麼如此傷心?
他是在擔心她麼?
「汲黯——」寶鉤握緊了他的手,溫熱的感覺洶湧而上,奇怪的是這一次她竟然沒有臉紅。
「聽我的話,好麼?」汲黯微微地歎了一聲,等著她的回答。
「我——」他專注的眼神讓她的心一陣刺痛,痛感之後,猶如迷濛的濃霧倏然撥開,眼前的一切清晰起來,那一剎那,她下定了決心——從此永生不渝。
「寶鉤。」汲黯拍拍她的臉頰,皺著眉道:「你怎麼了?」
「我不走。」寶鉤握著他的手不放,大聲說道: 「我要留在這裡,你放心,無論你做了什麼,我都相信你是不得已的,你不是壞人!所以我絕不會讓師父傷害你,十二少也不行,十三少也不行,只要你不是心甘情願做壞事的,我就一定會保護你。」
「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汲黯雙眉緊鎖,這丫頭以為他害怕百里長青麼?
「我會保護你。」將他的大手貼上自己的臉頰,閉上眼睛感受著那粗糙的質感,寶鉤低喃:「我知道你是好人,無論你做過什麼,那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我會保護你的。」
「你是笨蛋麼?」 汲黯聲音微微暗啞,口氣雖惡,卻沒有推開她的手。
行走江湖這許多年,所有的柔軟都必須深藏心底,任何時候他都必須做一個強者,為的是隱埋一切弱點,以防敵人的攻擊。
有誰會對他說上一句「我會保護你」?
只有寶鉤而已。
她的心思,乾淨得如飄在半空中的雪片,不染半分煙塵。
從她第一眼見他,他便從她的眼中看到了純粹的善良,這樣的東西看得多了,他只有不屑。
然而她畢竟是太單純了,汲黯歎了口氣,輕柔地按了下她黑髮的頭,讓她貼伏著他的膝。
這樣一種不能被傷害的單純,他怎忍心傷她太甚?即便是他這樣的人,也有不忍之心吧。
「汲黯——」懷中的小人兒忽然細聲喚他。
「嗯,怎麼了?」汲黯低首。
「好痛!小腹這裡,好痛!」她的聲音細細的,低如蚊蚋。
「有我在,別怕。」輕柔的安慰彷彿有自己的生命一般,自然而然地吐出,快到他自己都沒察覺。
算是破例吧,他決定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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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他的決定是錯的。
汲黯坐在湖心亭內,靜靜地盯著石桌上一隻小龜。那隻小龜伸開四肢,正步履從容地踱來踱去,看來養得久了,一點兒也不怕人,甚是悠閒自在。
這龜剛被他帶回來的時候,如受驚的兔子,成日縮頭縮腦的一動不動。汲黯若有所思地望著它洋洋得意的神氣,微微一笑,連這龜也懂得辨識主人麼?
狐默這小子雖混,有些話還是說對了,他也許並不應該再做下去。
「黯——汲黯——」清脆的呼喚聲遠遠地傳來。
汲黯應聲抬首,雪光中,一道粉綠的小身影如彩蝶般翩飛而至,蘋果般紅潤的臉頰上一雙晶燦的大眼忽閃忽閃的,顯得極是興奮。
這是他的第二隻小龜。
汲黯淡淡地一笑,坐直了身子讓她撲入他的懷中。
「怎麼了,什麼事跑得那麼急?」待她撫平了氣息,汲黯問道。
「沒有,黑奴又煎了藥來,我天亮時剛剛喝過了一碗,不用吃那麼急吧?」寶鉤期待地望著他俊美的容貌,眼睛變得亮晶晶的,「那些藥都好苦哦。」
「那是我讓他拿去的。」汲黯淡淡地應道,抬首望去,只見不敢貿然打擾的黑奴正雙手捧著藥碗,恭恭敬敬地等在岸上。
朝他招招手,汲黯回眸對寶鉤道:「你身上的病本是一股先天熱毒,被那些庸醫下了許多涼藥,長年累月,便造出一股寒毒,弄得寒熱交替。前些日子吃的藥是給你祛寒毒的,從今日起,我便要化你身上的熱毒。」說著,他朝黑奴那邊呶呶嘴,「乖乖過去,吃了它。」
「哦,好吧。」寶鉤吐吐舌頭,接過藥碗,小臉皺成苦瓜,正要捏著鼻子喝下,汲黯忽然伸手一攔,「且慢!」
「怎麼了?」寶鉤抬頭,不解地望著他,剛才是誰逼她吃藥的啊?
汲黯把玩著腰間的紫竹蕭,沉思了半晌才道:「我想你應該知道,這是芙蓉草。」是毒草,「你敢吃麼?」
「芙蓉草?」寶鉤睜大雙眼,「就是在天津渡你給我吃的芙蓉草?」她還記得,那一天,有幾隻冬蛾便是因為沾了芙蓉草死掉的。
汲黯點頭,轉身走到亭邊面向湖面扶欄而立, 「你不吃也由不得你。」
身後久久寂無聲息,這丫頭,被嚇呆了麼?
汲黯正欲轉身安撫,一具溫熱的小身體從後貼上他,瑩潤纖細的胳膊從後環住他的腰,細細的聲音低低地送來:「我喝了,我都喝了哦。我說過我會相信你,只要你讓我喝,我就信你!」
全然的信任。
不能被傷害的單純。
不習慣與人如此接近,汲黯微感不自在,由她抱了一陣子,便牽著她的手讓她倚在自己身邊。寶鉤緊緊地偎著他,輕聲說道:「真的,我已經喝完了哦。」她都沒有偷偷倒掉,以前師父讓她吃藥,嫌苦的時候她都是偷偷倒掉的。
江面寒風甚猛,寶鉤粉嫩的臉蛋有些蒼白。汲黯歎了口氣,拉著她的手在桌邊坐下,隨手解下玄色披風繫在她身上,「嫌冷的話,就回去吧。」
寶鉤卻不理會,轉眼看見桌上的仍在慢慢踱步的小龜,驚喜地道:「是小龜啊,汲黯,這是你養的嗎?」
汲黯點頭,毫不意外她會如此喜歡這只單純的小龜。
寶鉤把小龜放在手心,因為見了生人,小龜自然地縮作一團,只剩一雙黑豆般的小眼睛時不時地朝外打探。時間稍長,見寶鉤似乎並沒有惡意,才又稍稍伸長了頸子,烏溜溜地與她對望。
一人一龜,四目相對。
這場景實在好笑。
汲黯忍不住笑出了聲,寶鉤聞聲回頭,一見他舒暢的笑顏,仿若日出霧散,帶走久久不化的郁氣,俊美溫柔得不可思議。
「你怎麼了?」被她看得不自在,汲黯捏捏她俏挺的鼻子,「若是喜歡拿去玩就是了,別這麼呆呆地看著我。」
「不是,不是——」寶鉤刷的一下紅了臉,她竟然看一個男人看到發呆,羞死人了!
「那是什麼?」汲黯微笑著,忽然很想逗她。
「我是——覺得——你……你笑起來好好看。」寶鉤低著頭,吞吞吐吐地說完,整張臉已是紅得像要燒起來一般。
汲黯微微一怔,笑歎著道,「你這丫頭。」
岸邊清越的哨聲驀然響起,兩人同時回首,只見黑奴遠遠地站著朝他們大開大闔地比了幾個手勢,王猛已是急匆匆地走入亭中。
「怎麼了?」寶鉤隱隱覺得不祥,臉上的紅暈迅速退去。
「沒什麼。」汲黯站了起來,神色微變,「有客人了。」低頭朝寶鉤道:「我讓黑奴帶你回房去,一個時辰後記得再吃一次藥。」
「我不能留下來嗎?」 寶鉤抬眸看他,有些失望。
「只是一個尋常朋友罷了。」 心知她已有所知覺,汲黯柔聲安撫:「一會兒我再來看你,現在聽話好嗎?」
寶鉤雖不甘願,卻也不願逆他心意,只得低著頭走回岸邊。方繞過九曲橋,朔風便送來斷斷續續的王猛回話的聲音——
「黑獸……百里……重傷……少林十二……天津渡……明日……往全陵……」
師父?十二少?出什麼事了?
沒關係,她一會兒可以問他,她說過會相信他的,那她便不能懷疑。
強壓下心頭的不安,她一邊喃喃自語,一邊慢慢地隨著黑奴離開湖邊。
方走過兩道垂拱門,迎面便走來一老一少兩人,老者鬚髮如雪,眉目間神色冷傲。他身旁伴著一名修長纖秀的女子,那女子容貌清麗絕倫。二人邊走邊交耳細談,步履匆匆,正是朝湖心亭而去。
這府裡的人,都不會說話的,他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