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渴!乾涸的喉嚨悶燥得難受,腹中彷彿有團火在燒。
她飢渴的舔舔乾裂的嘴唇,虛弱的呻吟,「水……」給我水。
迷糊之中,有人印上她的唇瓣,緩緩的渡水給她,她渴求的吸吮,不肯放手。
一次又一次,她這才滿足的陷入昏睡狀態,疲倦的沉入夢鄉……
杜君年再次掀開眼瞼,已是夜晚時分。
「這是哪裡?」她轉動遲鈍的眼珠子,迷迷濛濛。
「你醒了?」
急切的男聲呼喚她,她仰頭看見拉德薩擔憂的臉孔,離她很近,抑或說自己躺在他懷中,像嬰兒般被他摟得緊緊的。
他看起來有點陌生,下巴長滿點點鬍髭,眼睛佈滿血絲,不再有恫喝人的效果,這種頹廢模樣一點也不符合他中規中矩、利落嚴謹的軍人性格。
在她全身痛得要命的情況下,她還是忍不住舉起手,輕刮他的臉,揶揄取笑道:「你改變形象囉!誰不好像,像大鬍子雷齊茲。」
他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笑臉,握住她的手安穩的擱置好。「你好好休息。」
「我幹什麼休息?」她虛弱的笑,「喔!對了,我忘了告訴你,阿亞跟那些同伴都不在那群死者中喔!」
他垂下眼,溫柔的幫她撫順髮絲,專心的聽她說話。
「咦?你竟然沒罵我,說我活該,不聽你的話跑下馬,才會中了埋伏被刺一刀。」她總算記得自己被那個偽裝的士兵刺傷,怪不得會覺得腹部疼痛。
「別浪費力氣,乖乖的歇息。」拉德薩僵著面孔,對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痛恨:
杜君年氣若游絲,「你幹什麼好聲好氣、溫溫柔柔的對我?是不是因為我快死了,你才對我那麼好?」
他壓抑著即將崩潰的心緒,低聲斥責,「別胡說八道,我……我不會讓你死的。」
真的嗎?可是她好累又好痛,心裡頭有種陌生卻快要解脫的感覺。
他們處在陰涼黑暗的巖洞中,四周靜寂無聲。
驀地,她突然哽咽起來,「拉德薩,我不想死在這地方。」她一直以為自己會長命百歲,平平凡凡的在台灣老去。
拉德薩緊緊的擁住她,心正在碎裂著,他悲痛的吼:「我說過,我不會讓你死。」
有液體滴在她的臉上,杜君年用手抹拭,發覺竟是拉德薩的淚水:
呵!他竟然會為她即將死去而哭?她動容的微笑:她從沒看過男人流淚,而且是為她哭:諷刺的是,是在她死前的一刻,是為了讓她開眼界嗎?如果是以往,她一定會調侃,不過地已經沒那個心思。
「你在為我哭嗎?為我的死去?」
「不准說喪氣話,你可以熬過去。」他生命是為她存在的,假如她具有不測,他鐵定會追隨而去。
老天爺!求你不要那麼殘忍,他們好不容易重逢,他甚至還來不及為她做些什麼。不要剝奪他生命中的最愛。他默默等待,忍受寂寞,不是為了換來這樣的結果。
「我知道,你一定是想,我走了,你們國家會更亂是不是?」她有點崇拜自己死前還能談笑風生。
「你對我來說,比生命更重要。」他終於把內心的愛意說出口。
杜君年愣住,被他突如其來的告白嚇紅了臉,她困難的開口,「要早幾天,我一定會感動得痛哭流涕,終於有男人愛我,足慰此生,」突然,她痛苦的咳嗽起來,蒼白的臉毫無血色。
他心如刀割的制止她,「你不要說話,快休息。」
她惶恐的懇求,如溺水的人緊緊揪住他:「不!跟我聊天,我怕孤獨的死去。」
聞言,他顫抖的別過頭,不忍看下去。
「對了,告訴我,說我以前的事給我聽,說我們如何認識,好不好?求求你……」她仰起悲哀的小瞼,可憐兮兮的拜託他。
拉德薩把她安穩的放置在自己懷中,用衣服將她蓋好,盡量命令自己要冷靜,用著無比寵愛的聲音緩緩訴說:「十幾年前,有個小女孩長得非常可愛,她是一國的公主,是王儲寵溺的掌上明珠,集眾人的疼愛於一身,是個無憂無慮的女孩。有一天,她偷偷的跟隨從跑到市集去。那時候國家還未廢除奴役販賣,人命賤到可用牛羊買賣。」
「然後呢?」她撐著眼皮聽他敘述,
「有位少年,他是無依無靠的孤兒,因為飢餓偷採人家的果子,被抓起來也準備送上台拍賣。他渾身髒兮兮,之前跟豬牛關在一起,除了糞便還滿是傷口,他倨傲的站在販賣台上,任人出價。」
「我要他。」他還記得,有一位說話含糊不清、穿戴富貴的女娃,直挺挺的指著他。
晶瑩剔透的金色眼珠彷彿含有巨大魔力般,那麼一眼就懾取了他的靈魂,吸走了他全部的生命泉源,他願意為她犧牲生命,燃燒殆盡。
「我買下你了嗎?」
「是,你的確是想買下我,但是身上卻沒帶那麼多錢,隨從怕你的金眼給人認出來,馬上用布料遮住你要帶你走,結果你不肯,大哭大鬧,現場交易不得不中止,引來大匹警衛,你的身份才曝光。你不怕髒污,一把抱住我的手臂,死都不肯放。」
「想不到我小時候就那麼強悍。我對你會不會很凶?」所以他現在才藉機欺負她,好出一口以前的怨氣?
「不!你對我的好驚動陛下,陛下在幾度落得要跟我爭寵的情況下,借口要栽培我,請來各方面的訓練師,支配我的時間,好讓我沒空陪伴你。」
她為自己的難纏感到汗顏;想不到自己小時候是個麻煩精。「從你口中說出過往,很不真實,像在聽別人的故事。」她沒那些行為的記憶。
「你累了。」
「不,繼續說,你繼續說,我想聽。」她懇切的請求他。
拒絕不了她哀求的眼神,他又回朔過往,「不知為什麼,你總喜歡黏著我,吃飯、睡覺都要跟著我。」他露出微笑。
對他而言,那是刻骨銘心的記憶,深藏在他不為人知的心靈深處。
他低頭,發現君年嘴角帶笑,體力支持不住,早已昏迷過去。
「拜託你,可憐我,為我熬過這一夜。」他喃喃低語,悲傷的吻著她的額頭。
※ ※ ※
「他們現在在哪裡?」哈立德伸出瘦骨峽胸的手,從床上掙扎著要起身。
「大哥,你不要急,我們一定會找到他們。」雷齊茲極力安撫他,臉上也有著擔憂。
都是他的失誤,過於大意,他跟拉德薩按照計劃,等在他們必經之地,好攔截君年的商隊,然後再精心策劃當年慈惠王妃逃亡的路線,藉以喚醒君年遺忘的記憶,好讓他們能確切得知王位聖物的藏匿地點。
當初王妃完全誤解了國王的美意,帶著聖物跟君年逃離,目的是希望丈夫追隨而來,沒了信物跟君年這兩樣象徵物,丁—位的繼承權必會受到撼搖。
只是她沒料到,恰巧順了國王的心意,他乘機派人護送她們回國,而信物卻在過程中遺失。
依國王的意思是,只要再生位金眼王儲,傳承王位的信物隨時可以找回來,然而他派人積極尋覓,卻一無所獲。而慈惠王妃更是堅不吐實,直到臨死前才鬆口,十歲前的君年知悉地方;想不到她卻失憶。
結果金眼子嗣也沒生下,加上身體狀況不樂觀,六大族中的幾位政治野心分子蠢蠢欲動,幾度挑釁。
不得已只好出此下策,接君年回來:君年的反應完全在他們的意料之中,反抗的程度比他們預測的更為棘手。姑且不論她的反應,未免六大族有所閒言,他們必須找回信物,阻止醞釀中的暴亂。
他們做了最差的打算,既然喪失記憶前的君年曉得信物去處,他們要在她重回相同路線時,喚起塵封的記憶,幫助他們尋回信物。
豈知消息走漏,野心分子在國會作亂,他來不及通知拉德薩,僅留些許人馬接應,趕緊回去鎮壓。
害拉德薩中了埋伏,據派去的人馬表示,那些人都是訓練有素的傭兵。
他當然曉得哪些國家想趁虛而入,侵佔他們的寶貴資源。這些忘恩負義的敗類,待他們國家穩定下來,第一要斷絕關係的自然是那些幫助六大族的好戰分子。
他絕對會在國際會議上報復,冷凍他們之間的石油交易,讓他們經濟混亂蕭條自是最大的懲罰。
不過現在最重要的,是趕緊聯絡上拉德薩。
他已經派人搜索,應該不久就會有消息傳回。
※ ※ ※
天亮了!
白天來臨,屬於沙漠的燥熱氣候又開始燃燒大地。
即使躲在巖壁內,熱力仍是無孔不入的鑽進來。真想不到她竟然能看見隔日的太陽,還以為自己要香消玉殯於荒漠中。而且還死皮賴臉、毫不避諱的跟男人摟抱到天亮。杜君年尷尬的想移動橫跨在拉德薩大腿上的腳,不小心扯動傷口,痛得要哭出來。
不過他們的姿勢也太煽情了!她的腳就這麼擱在人家的重要部位,而對方健壯的腿也不客氣的穿進她兩膝之間。
活像是」對交頸的愛情鳥,不過拉德薩吃虧,她全身重量壓在他身上,不用臥躺在硬冷的石塊上。真是難為他,她小心翼翼的抬頭看他。
喝!原來他早已清醒,正皺著眉頭觀察她的行為。
「早!」他先開口。
她愣愣的點頭,「嗯……嗯,你也早。」她赧然的低下頭。
昨天兩人在生離死別、存亡關頭說了些不三不四的話;誰知命不該絕!如今想來,真是尷尬。虧拉德薩還落落大方,像個沒事人。
「還痛嗎?」他起身關切的問。
「有些,昨天啊……真是……真是謝謝你。」她不好意思的轉過頭,眼神胡亂瞟。
拉德薩慎重的對她說道:「對我,你永遠不用說謝謝,這是我身為子民應該做的,公主。」
一聲「公主」擊潰她的好心情,君年憤怒的質問:「你幹什麼突然生疏起來?」他明顯的特意拉開他們之間的距離,讓昨天好不容易靠近的心又彈開來。
拉德薩不為所動,仍舊正色的看著她,「讓我為你檢查傷口。」
她費盡力量,生氣的吼:「不用!我不是你的公主。」動作過大的後果,是扯動傷口,她疼得哀叫。
「你別亂動。」他緊張的抱住她的身體。
她揮開他,「我高興,這是我的身體,不用你管。」
她又羞又怒。這臭男人,昨晚還願意為她生、為她死,淨說些觸動心弦的話,害她感動得要命;哪知一起床,見她復元有望,又擺出臣下的嘴臉,說的是復興大業、為國為民的屁話。
他蹙眉,神情憂鬱的開口,「不要讓我難為。」
杜君年氣得七竅生煙,五臟六腑悶燒,「裝什麼委屈?只會擺酷。」她不甘心的撇開瞼,眼不見為淨,心裡很嘔。
要是她沒受傷,一定火箭似的衝出去,無奈帶傷,整個人像嬰兒般虛弱無助,還發不了飄,這下還得拜託他。真是「坐困愁城」最好的寫照。
「那我們現在要幹嘛?」她賭氣的問。
「等你好些我們再出發。」此地是最佳卻也是最危險的藏身處,這些巖洞可以躲避一時,卻不是長久之法。
他要提防追兵的到來,也遲疑著計劃是否要進行?
讓她受傷,瀕臨死亡並不在這計劃中,他原意是要她多瞭解他們的文化,參與平民生活,順便要她嘗試著回憶過去。
現在他只能隨機應變,以保護她的安全為前提,先離開這是非之地:
※ ※ ※
「還要多久才會到達?」杜君年仰起頭問著身後的男人,她已經乾渴得說不出話來。幾日下來,他們的食糧吃得差不多,連水都是只能潤潤唇,不能暢快飲用。
「忍耐,快到時我自然會告訴你,說話只會耗損體力。」拉德薩屹立不搖的往前走,汗水自額前滑下,潤濕了古銅色的肌膚。
杜君年瞇著眼,遙望遠方的地平線,哀聲歎氣。
事實上,她沒資格抱怨,因為起碼她坐在馬上,而不是像他在沙漠上行走。因為怕耗損馬兒體力,所以他們上午是雙人騎馬奔馳,下午就她坐馬、他牽引著。
她已經快支持不住,這種天殺的鬼地方。她真想大吼,但是力量告罄,只能頹然的倒趴在馬背上。
「今晚就在那地方休息吧。」他指著遙遠的山丘。
又是這種沙漠,頭一天的簡陋巖洞簡直是天賜的禮物,接連幾天他們都只能露宿沙地。晚上風寒地凍,他們就相擁窩在馬匹的腳下,讓黑馬抵擋風沙。
睡前他會仔細檢查她腹部的傷口,頭幾次要袒露腰腹給他看,君年還扭扭捏捏的,現在倒是很習慣。
「嘶……」她忍著疼。
拉德薩謹慎、盡量不動到傷口的幫她上藥,然而眉宇間卻佈滿濃濃的憂鬱。
「又怎麼了?我可是沒亂動。」
「不是你的錯,是環境差、氣候惡劣,又缺乏醫藥和營養的食物,所以傷口才會復元得比較慢。」在這麼耗下去,對君年是大大不利。
「我好想吃蛋炒飯。」她皺著臉訴苦。
「等到達目的地,一定讓你吃個夠。」他耐心的安撫她,讓她安穩的躺在他身邊,以手臂當她的枕頭。
「你只會騙我,說不定我們永遠也到不了。」她扁著嘴抗議。
「胡說!」他駁斥她的話。
「真的嘛!走幾天了,連個鬼影都沒看到,我甚至沒看見任何動物。」不是她說喪氣話,而是情況實在是無法想像的惡劣。
「你忘了前天吃的蛇肉?」他沒好氣的提醒。
說起那只倒霉的蛇,她就在心裡默哀。它不過是清晨出來散步,就被拉德薩一槍斃命,當了他們的早餐。他動作俐落,訓練有素,三兩下就扒皮去毒,丟下去烤煮,太可憐了!這還不打緊,一問之下,她才曉得為了考驗一個人的意志力,他們常把軍隊隊員獨山口丟到這荒漠來訓練野外求生。
所以這種蛇是他們最佳的補給食糧,他吃過不下十隻,可謂是毒蛇的剋星。
「在還沒達到人煙之處,我們必須儲存食物,尤其是水。」
「知道了啦!」她敷衍的回答,其實心裡臭罵,這片吃人不吐骨頭的沙漠!
※ ※ ※
「海市蜃樓」是人在極度強烈的渴望下,將沙漠的沙幻想成了實物。
她是聽過,如今親眼看到,對她反倒是種折磨:
遙遠的地方平白無故出現一片綠油油的景象,據說是高溫下的視覺變化。過於逼真的緣故,她彷彿見到人影晃動。「你確定真的不是城市?」她虛弱的吐出話。
「不是。」縱橫沙漠,征戰多年的經驗告訴他,那不過是海市蜃樓。
「那假如真的是呢?」
「我曾經有三個隊員不信邪的走過去,至今沒有他們的消息。」
「別嚇人。」
「其實每一次到這裡來,就要有面對死亡的決心。」
而每每他存活的信念,是再見她一-面。
她不想自欺欺人,他們已經熬不下去,食物、體力都告罄,尤其她還帶傷,每每都要浪費水清洗傷口。
她不忍拉德薩滴水不沾,節省水源只為讓她快點好,而傷口反倒在惡化中。
好累、好渴、好難受,太陽為什麼那麼大?沙漠被反射成金黃色的火焰,燒燃著她的生命,也連累了拉德薩。
她瞇眼看著拉德薩,只見他不發一語,緊抿著乾裂的唇瓣,邁著步伐往前行走。如果沒有她這累贅,他應該可以離開吧?
「拉德薩——」她氣息孱弱的喚道。
行走在前方的男人迅速跑至她身邊,輕撫著她,擔憂寫滿臉上,「怎麼了?傷口又疼?」
「不是啊,我想你答應我一件事。」她扯動嘴角,盡量讓自己看起來有生氣。
「什麼事?」
「我……我……」她心虛的移開眼,「你把我丟下,自己去求援好不好?」
他震怒的瞪視她,「你胡說什麼?我不可能丟下你。」
「你別生氣,我有我的理由。」她輕聲勸慰他,「我不想你陪我死。」
拉德薩面無表情,聲音卻洩漏他的心緒,他壓抑著情感說道:「要死我們一起死,我絕不要獨活。」
她感動得紅透眼眶,心酸的思維護淚液旺盛的分泌出來,她硬是眨掉,吝惜讓它流出。「你總是想逼我哭給你看。」
自從母親死後,她已經選擇不再流淚,淚水這種奢侈品給人的印象過於脆弱。她卻每每都要被他給逼出來。
「答應我,我死後你一定要善加利用我的屍體,我願意讓你啃我的骨血。怎麼樣?這是你的殊榮喔!」她語調故意加點輕鬆俏皮,鼻音卻讓人憐憫。
拉德薩牢牢的凝望她,一字一字的吐出,力道之重足以刻在她的心坎上,「我說過,我絕對不會讓你死。」
「那好,眼前唯一之道,就是你把我擱置在安全的地方,自己帶著食物騎馬去求救。」他為什麼不能瞭解她的苦心?
「你不用再說,我對自己發過誓,再也不會離開你。」
赤裸裸的情意狠狠撞擊她的腦海,她不再逃避的回望他深邃的眼眸,發現裡頭裝滿她的影像,而自己也移不開眼。兩人屏氣凝神互望,交會情意。天地之間彷彿只剩下他們兩人,孤獨卻擁有彼此。
「你只有在我垂頭喪氣、了無生意的時候,才會對我甜言蜜語。太狡猾了。」她撒嬌的埋怨。
難得拉德薩也會臉紅,他赧然的笑笑,露出潔白的牙齒回應。
只是情況並沒有好轉,接下來的幾日,他們遭遇到狂風吹襲、烈日酷曬。沒見到任何一隻飛禽走獸,而所有食糧也吃光。
杜君年因傷回急遽惡化,常常半昏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