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人靜,萬籟俱寂,現是亥交子時,天色一片漆黑,僅有月娘的光暈和著幾許星光為著黑幕添上丁點兒光亮。
深沉之夜,合該是眾人入眠之際,唯獨南苑大院的一處廂房仍是縈縈燭火搖曳,發出暗淡光茫,寂靜中,傳來一聲輕微的歎息。
「少夫人,該是安寢了。」被派來伺候的鳳霞擰緊了眉,雙手忙著打鋪,看向依在窗欄旁的方水蓮,不由連聲催促道。
略一回神,身著一襲比甲的方水蓮抬起迷-的目光,如夢似幻的神情頓變得澄清,回以淡笑:「不,我還不累。」看著她很是疲累的神情,便隨口又補了一句:「若你是困了,先去歇息罷!」
主子沒安寢,身為下人的她哪有這膽先行入睡。鳳霞搖搖頭,噘了噘嘴道:「少夫人,甭等了,還是身體要緊,每夜您都這般,身子怎能吃得消?」等等等,就算等再久,少爺還是不會來的。
知曉話裡的意思,她淒然一笑,自洞房花燭夜,她便沒再見過自個兒命定的夫婿。
那日,她身著霞帔、頭戴鳳冠,一身大紅禮服包裡著她玲瓏有致的身軀,含羞羞帶怯,坐於花彫牙床,正等著她的夫君前來挑去頂上喜帕、對飲合巹酒,直做一輩子同心夫妻。
無奈,她等了又等,房外喧鬧已過,歸於一片清靜,突地喀啦一聲,來人推門而入,步伐沉穩,一股不同於女人清香的味兒襲來,她知道,來者是個男人,亦是她日後的夫君。
紅巾下,她看不清男人的臉,僅是靜坐著,按捺澎動的心,男人伸手扯下遮面的喜帕,她偷偷地抬起眼,小覷了下,這才見著她要共同扶持一輩子的丈夫。
如傳說中的俊逸,內心不免有些竊喜,正當她略微羞澀之際,他的話卻將她打入無比寒冷的冰窖裡。
他說了,她不是他想娶的女人,他心有所屬,無奈長上不許、禮制不容,娶了她是萬全之策,無疑的,她可以是世人眼中的結髮妻,可他並不是她今世的良人。
他要的人,不是她……
猶如五雷轟頂,新婚之夜,合該是款款深情、萬般纏綿,怎奈他如此絕情,一對視,便陷她於不義。
匆匆一瞥,落下話後,說了開來,他便拂袖而去,留她一人,獨守空閨,房裡的牙床顯得寬大冷清。
燥悶夏夜,她的心,卻涼透了。
那日之後,似是刻意所為,她再也見不得他一面,等了又等,自晨曦至黑夜,知曉他的行逕也是從身旁僕人所聞。
日子就這麼著了罷?!她不敢多想,今生的夫君心底永遠住著一位女子,而她永遠取代不了,她的存在,不過是名把持頭銜的妻子,恍若虛設,不值顧盼。
「鳳霞,你是不是知曉什麼,可否告訴我?」方水蓮啟口輕問,自始至終便知曉,府內另有位女子,而她即是戚少瑛口中的至愛。
心頭猛然一驚,鳳霞心虛地低下頭,沒膽直視那睜直的雙眸,訥訥地道:「少夫人,小的僅是個下人,哪會曉得什麼事,最多也僅是些上不了檯面的瑣碎事罷了。」
「是麼?」見狀,她便明白,真實緣由是不會輕易讓她這有名無實的少夫人知曉的。方水蓮不由輕歎一聲,苦澀一笑,遂將目光轉了回來,睜亮的眸子頓變得深邃而幽遠。
或許同是女人的心態做祟,她不過是想探探,那令他夫君朝思暮想,摯愛一生的女子到底是怎生模樣,有何本事,壞了她一生。
可說真格的,就算她知曉了,又能怎麼著?自想來,仍是無用,抿了抿嘴,也就打定不再追問下去。
倚靠窗前,默然無語,著髻的髮絲有些散亂,她不伸手平撫,卻任由晚風吹拂。
女為悅己者容,少了賞識之人,又為何裝扮?已是形同棄婦的她,無論是美是醜,就算裝扮再美,也是無人欣賞。
半晌無言,鳳霞不禁拿眼探了探,見著少夫人的神情,想是亦知曉了些事,有些事不說開,反倒是好,安穩平靜地過下去,無非是種幸福。
「好了,我再待會兒便睡,你先下去罷!」
聞言,見她無意再問,鳳霞反是鬆了口氣,只因這事兒不好拿來說嘴,雖她是個小婢,可這點兒人情事故還懂,嚼舌根,可不得在正主兒面前嚼去。
既現成有個台階可下,何不順勢搭了下去,想到這裡,鳳霞是的一聲,便隱隱退了出去。
待掩上門扉,方水蓮即垂下眼,搖曳的燭光,照得一臉落寞。
挨身倚靠,怔怔凝望遠處,眼神空,思及夫君的無情,她的眸子不由蒙上一層水霧,眨了眨,無聲地落下淚來、濕了臉龐,顆顆的晶瑩滴於手背,洇成一片淚花。
什麼都不必說了,事實擺在眼前,她不死心的拗執,換來的同是一次又一次的傷絕。
她要的不多,僅希冀夫君能移步前來探上一探,見見她這位有名無實的妻子。
唉,多想亦無益,夜已深沉,她也是累了……
方水蓮緩緩地探出手,閉上窗欞,原是打算就此歇息,突地聞得幾許雜聲,——的,似是東西穿越而過,不細聽,還當真沒能辨得出來。
現刻的時辰,大夥兒莫不是歇息安枕去了,怎還會有著聲響?她疑惑地探頭出去,睜眼張望,左瞧右看,隱然間,黑密一片的視野中閃爍幾絲銀光,漸強漸弱,於暗夜裡閃了幾回,便又不見了。
這般奇異的銀光,令方水蓮不禁發疑,隱約傳來的一股腥膻味更是教人困惑。打定主意,她提起了膽子,輕推門扉,步出廂房,就為了一探究竟。
手持燭火,金蓮輕叩,方水蓮舉步維艱,小心翼翼地走著。自幼便纏上的三寸小腳不適行走,才一趟不過是迴廊短程,走個一回,早是累得她滿身是汗、腿兒發酸。
然則,這點痛苦倒不至於叫她退縮,抵著腳底的疼,穿過兩道拱門,不知怎麼走地,尋著微弱的聲響,一晃眼,便自南苑走到了後院。
停下腳步,前方黑壓壓的一片,著實令她有些發顫,百般思量下,遲疑片刻,還是走了過去。
一踏出,難受的濃腥味便一古惱地朝她襲來,她不由得糾起臉,提袖掩鼻,靠的越近,味兒便越發濃厚。
瀰漫四閣的,不是牲畜身上的腥臭味,而是極其刺鼻的血腥味……
了然會意,猛然一驚,她壓下內心湧來的恐懼,提高手中的燭火一探,地面上竟是一大灘鮮血。
燈火照去,瀝血盈滿,流成一條長溝,紅灩灩的,猶如一幅潑墨畫,顯得格外怵目驚心。
循著血跡往上探去,血液似是仍在流動,一波一波的,自上往下,探燈一照,突地照得一隻血肉模糊的殘屍,嚇得她往後倒退,腳一踉蹌,不禁軟倒在地,整個人是驚呆了。
「老天爺呀……」仔細一瞧,地面上的殘骸原來是只肥大的雞,方水蓮掩嘴哽咽,頻頻作惡,淚水就這麼不受制淅哩嘩啦地滾落。
地上的殘骸,碎肉飛散、鮮血橫流,除了殘餘的幾支白骨外,尚存一隻雞頭,身子全都教不知名的畜牲給吃了。
情景之駭人,莫說如方水蓮般的柔弱女子心驚害怕,就算是粗莽漢子見著,亦是嚇出一身冷汗,背脊發涼,驚得失魂走魄。
她趕緊偏過頭不敢直視,待暢了暢氣,稍穩心神,這才掙扎起身。
扶著木欄,原想速速離開此驚駭之地,她欲出聲呼喊,無奈夜深人寐,連小蝶小蟲都沒個影兒,更甭提一婢一僕了。
走沒幾步,雙腿一軟,她幾乎是用爬的離開雞圈,呼喚不著人前來,又怕是那畜牲猛獸仍在院裡,要是在此時發現了她,豈不成了野獸的腹中食?
想及此,方水蓮亂了心智,簡直是慌了。
害怕至極,全然不知該如何是好,濃烈的血氣仍然瀰漫四周纏繞不去,她猛地打了個寒噤,急紅了眼,霎時氣力全無,就連爬也都沒力了。
忽然一陣風吹拂,腥血氣味中卻摻雜了一股幾不可聞的幽香,聞得熟悉的香味兒,她知曉那是女兒家身上的清香,倏地回神,驚恐的眸子頓浮出一絲生機。
方水蓮拚命撐起虛軟的身子,一逕來至畜欄後方,想是尋個究竟,抬眼環視仍無蹤影,背後驀地「唰啦」輕響,嚇得她「啊呀」地尖叫出聲,整個人摔倒在地,渾身不住哆嗦。
鼓起勇氣,她回頭一瞧,竟是一位身穿淺黃衣衫的小姑娘背對著她盤蹲,見她雙肩微聳,又瞧不著她的臉,便以為小姑娘是同她一般因誤入此地,目睹了鮮血淋漓、白骨遍地而心生害怕恐懼。
見此情況,她總不得丟下一位小姑娘,自個兒逃命去。憐憫心一起,方水蓮便壓住內心的恐懼,挨身過去,柔聲安撫道:「小姑娘,別怕,咱們一塊兒出去,恐是有畜牲入了宅院,來偷吃雞子,留了一地殘屍,此地不宜久留,怕是那畜牲尚未離開這兒,將我倆給傷了,咱們倆一同出去,也好壯壯膽,小姑娘你還是快和我走罷!」不及表明身份,她僅想到要速速離開此詭譎之地,便輕輕拍向小姑娘的細肩,似是安慰也似是提點。
然而,不知怎地,眼前的小姑娘依舊維持原姿,對於她的好心呼喚並不在意。
見狀,方水蓮有些疑惑,趕忙低頭看去,輕喊了聲:「姑娘……?」
瞧至小姑娘的側臉,豈料,一入眼的卻是張著血盆、尖牙似若鋸齒的猙獰面相,一大隻雞腿子正放在嘴岔子裡細嚼爛咽,紅艷的液體沾滿了前襟,一雙斜長杏眼微瞇了瞇,似是驚擾了璃兒吃食的興致,咕嚕一聲,連肉帶骨全給吞下肚腹。
「啊……」親眼目睹了這血淋淋的一幕,方水蓮早嚇得真魂出竅,呼聲不及,兩眼一黑,便登時往後倒去,頭部恰是撞著了地上的小尖石,頓時血流滿地,溢了一大灘濕紅。
璃兒抬眼一見,努鼻一聞,認出來人,斜長的眸子迸出銀光,睜圓瞪大。
如此陌生又突起的香氣……是她!方水蓮——大伙口中的少夫人!就是她巴著瑛哥哥、奪了瑛哥哥!憶起繞於耳邊的聲聲笑語,濃烈的血味迷惑了心智,即兩手一撐,就勢撲向方水蓮倒地的身子。
撲倒獵物,她並不急著食用,反是伸出利爪撕扯衣裳,露出白皙柔嫩的頸子,吐出小舌舔去沾於上頭的血跡,細細地抿抿唇,似是品嚐賞味。
待沾附的血跡全然拭盡,就在此刻,未完全昏迷的方水蓮忽甦醒了過來,方一睜眼,便見一龐然大物壓於身上,教她動彈不得。
後腦一陣著疼,方水蓮下意識地蹬踹了幾下,待看清身上為何物時,嚇的大叫出聲,急欲伏身而起。
容不得她大喊,璃兒一見她醒來,即張大嘴盆,露出銳牙,往著細白的咽喉上就是一口,尖牙深嵌,霎時鮮血四濺,猶如水柱般狂灑了一地,濺得她一頭一面。
「啊——」被咬住脖子,方水蓮一聲長吼,破碎且淒厲,劃破寂靜深沉的黑夜,終至消逝於無垠邊際。
十五圓滿的月娘如常般地高掛著,只是,瑩亮的光輝似是夾雜著艷紅,水銀瀉在白璨璨的身軀,不意染上的赤紅透出一絲邪佞妖魅……
5YYQT5YYQT5YYQT
天才蒙亮,鏗鏗鏘鏘,彷是發生了啥大事,石牆大宅內腳踏聲不絕於耳,個個匆忙急迫,馬不停歇,為萬籟寂靜的街道增添無比的吵雜。
接連幾個日子,戚府上下一片渾沌,大夥兒忙的亂糟糟,一下子是為了少夫人的失蹤,遍尋蹤跡,現會兒卻是忙於替著掛於迴廊欄干、前庭院卸下白簾奠布,緊接換上大紅燈籠,褪去喪戶蕭條之景,改成一片洋洋喜氣。
「唉呀,可累死我了,才剛忙完少夫人的奠禮,這會兒又得辦少爺的喜事。」架上的奠堂不過才三五天,一會兒又成花廳禮堂了,白布變喜帕、喪彩成燈籠,怎麼看就怎麼怪。
「呵,可不?說來也真夠奇怪的,怎好端端的一個人平白無故說不見就不見,咱府裡又不是市集那些變戲法的。」另一位著髻的丫頭輕笑出聲,拿眼瞅著身旁年紀稍輕的丫頭。
「莫非……大夥兒口中的狐狸精不是住在北苑的那女人,實則少夫人才是,咱們都被妖術給蒙了眼。哎呀,若真是如此,說不定待會兒一晃眼,整座宅邸便全成了廢墟,滿是枯乾野草了。」她故意掩嘴驚呼,兩眼瞪的老大,裝作一副驚愕,誇張的模樣可同戲子比擬了。
「噗哧,你說到哪兒去了,據聞少夫人是被不知打哪兒來的野獸給吃了,那晚還見得後院畜欄裡一堆殘骨咧,說有多可怕就有多可怕,包準是少夫人晚上一人閒來無事亂走亂逛的,才教闖進府偷吃雞的野獸給吃了罷!說到底,也全怪不著咱們,進府沒多少日子喜事竟成了喪事,老夫人還說是少夫人帶來穢氣,要趕緊另訂門親事來沖沖。」現在想來,她的心都還有些懼意,老夫人的無情絕義她可是徹徹底底地見識到了。
一來一往滔滔不絕,兩個小丫頭手執盤碟,便停著不走,在原地笑鬧了起來。
「還在那兒閒磕牙,你們全都想被攆出府是罷?」小丫頭們又偷空在那兒說嘴,氣得前來探尋的老總管吹鬍子瞪眼,忍不住大聲斥喝。
兩個小丫頭一怔,訥訥地低下頭,齊口同聲道:「咱們絕不再犯了。」怕總管再罵,即拿著托盤、花彩疾速退離,一溜煙兒地跑了。
見狀,老總管不由長歎了口氣,晃眼逡巡,走走探探,早先的白綾蓮花已被卸下,換上的是屬於嫁娶喜事的紅緞喜簾,其實,小丫頭們說的不錯,此次少夫人被獸野食之事,確是特為怪異。
先說府內向來平靜,位於大市都城中,又哪來的野獸偷吃雞子害人?百年來,人文薈萃的蘇州從未聽過此等事件,再說他在戚府待了大半輩子,亦沒親眼見過啥兇惡獸狼出沒,更甭提有哪家哪戶丟了豬仔雞鴨的,現刻卻出了野獸食人之事,怎不教人心生疑惑?
可近日後院所飼養的牲畜頻頻無故失蹤,鐵錚錚的事實又容不得辯駁,要說真沒猛獸,那平白消失的雞鴨又該做何解釋?雙眉緊擰,總管捋了捋白花花的長鬚,沉吟許久,依是思索不出個道理來。
只是……看向週遭滿是紅艷的燈綵,眉間的深溝不由又是緊皺了幾分,對於老夫人的決定,他亦是頗有微詞。
不論少夫人是否真如大夥兒所猜測的那般,也不該偏選在此時辦起喜事來,甭說對於往生者是大為不敬,更是教親家那頭情何以堪。
自發生了此款子事體,方水蓮的娘家們聞訊趕來,方老爺氣沖沖的當場要崔秀玉給個交代,一個好端端的窈窕秀女,出了閨閣沒幾日,如今下落不明,就這般憑空消失,怎麼說都讓人不信,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沒個憑據,方家兩老便不肯善罷甘休。
無奈下,左右躊躇,崔秀玉僅是說莫氣莫惱,拚命安撫,怎奈方老爺亦是個頑固之人,頻頻指責戚家的不是。
火氣一上,崔秀玉便顧不得什麼,怒說方水蓮是自個兒命薄,無福消受戚家少夫人的頭銜,怎能將過錯全推於戚家,說不定方水蓮是和哪個野男人勾搭上了,這才趁夜逃出府,雙宿雙飛去了,反倒是讓戚家蒙羞,沒來責怪已是給足了面子,現刻找不著屍首,更是無所對證,到底那夜發生了何事誰能說個准?要吵便找出個證據來,甭在人家的地盤上瞎嚷嚷!此番話和著崔秀玉的撒潑,堵得方老爺啞口無言,住了嘴。
佔了上風,崔秀玉頗為得意,冷笑一聲,更說是方水蓮命中帶煞,將壞運全帶來了戚家,若不是今兒出了這場意外,日後同樣會開堂休妻,將人給攆出府去。
方家兩老一聽,更是氣得冒火,開始一番唇槍舌戰起來,吵的不可開交。
話說得越發難以入耳,兩廂爭的火熱,個個面紅耳赤,互不相讓,唯獨戚少瑛始終冷眼旁觀,方水蓮遭遇不測,對他而言實然無關痛癢,雖對她的無故消失有所懷疑,可最令他牽掛的是還是住於北苑的璃兒。
解決了方家兩老,將之逐出府去,崔秀玉見著兒子的模樣更是心生怒火,知曉他內心仍是念念不忘府內北苑的野丫頭,容不許他開口,便立即差使了媒婆子,另外找個親家,重結一門親。
不出幾天,媒婆子即帶來了好消息,雖出了這不甚吉利的事,可仗著戚府家大業大,巴不得攀上此門親事的家戶是多不勝數,挑來挑去,終是選了座落東市「蘇記布莊」的獨生閨女。
問名、納采……所有六禮程序均在幾日內辦得穩穩當當,就等著將人迎進門。
為此,避免落人口實,方水蓮的後事則是象徵性地辦了辦,於宗廟祠堂擺上牌位,立個衣冠塚,算是有名有份地厚葬了。
喪家變喜戶,短短不過三、五天,轉換之快速教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難免傳出流言蜚語,傳是戚家少爺命底硬,剋死了剛過門的媳婦,或道是戚老夫人手段殘,巴不得見媳婦溫順,硬生生將人給逼死了;亦或真如戚老夫人所說,方水蓮生性楊花水性,過門沒多久便紅杏出牆,給戚家少爺戴了頂綠帽子,戚家面子掛不住,即放話是野獸侵宅,平白失蹤了……諸多讒言流呀流,轉來轉去,鬧得整座蘇州城人人皆知,可不論如何,最為真實無欺的是,方水蓮不見了,戚府又是要加入一位新媳婦。
寧下心思,總管不禁又是一聲長歎。老夫人的想法他不是不明白,僅是為了維護戚家歷來所經營的聲名,反倒是毀了最基本的禮法道義,這麼做,當真是值得麼?
背手低首,腳步略顯沉重起來,踏遍了書齋,西苑仍是尋不著戚少瑛,崔秀玉的嚴厲告誡可是聲聲在耳,總管有些心急,一籌莫展之際,微微抬眼,正巧見著迎面走來一身藍黑布衣的人影。
「天福,你今兒可見著少爺了沒?」他出聲攔住廊邊的天福,大步一跨,隨即走上前去。
被喊住的天福一怔,旋即回過身來,見著老總管一臉急切,心裡猛地一驚,低下頭,昧著良心撒大謊:「呃……少爺他一早就出門了,總管找少爺有事?」
是麼?總管挑起一邊的眉,一雙如鷹眼般的銳眸瞇了瞇,冷笑道:「你別和我打模糊兒了,今兒沒出船,少爺何必出門?天福你就老實同我說罷!茲事體大,可拖不得呀!」
「唉,不成不成,若現兒我同您老說了,少爺肯定饒我不得。」且少爺待他情同兄弟,這麼一說,豈不背了少爺待他的好。天福搖頭如搏浪鼓,一副忠心赤膽。
「哼!你不說,看老夫人饒不饒得你?」老總管見他嚇白了臉,頓心生不忍,遂緩了口氣道:「你就老實說罷!要是遲了,讓老夫人怪罪下來,一頓皮肉疼還算是好受的。」
思前想後,百般躊躇,在一番掙扎下,天福終究是認栽了。
「少爺他……方才往北苑走去了。」話未說盡,僅見老總管立即拔腳要走,他趕緊上前拉住,憨傻的臉揪成一團,可憐兮兮地道:「等等——總管可千萬別和少爺說是從我這兒知道的,不然……」
不等他說全,老總管揚了揚眉,亦是料想得出他的意思,便擺擺袖,沒好氣地道:「得了,我都知曉,絕不會使你為難的。」說罷,他雙腳一跨,即朝著北苑走去。
5YYQT5YYQT5YYQT
天色昏然,涼風吹拂,吹落了滿地紅葉,帶來一股蕭條之感。
搖著鞦韆,璃兒俯下身去,拾起一片落於腳邊的枯葉,映向——的天際,光線穿透,脈絡分明。
曾幾何時,滿園的青蔥翠綠,眨眼間,即成了一片枯黃?
她入世下凡,亦是多久了?
這幾日,她想了很多,珞姊姊的話、下人們的流短蜚長……終是讓她明白,梗在心頭的疑惑,是為何?
籐蔓纏成的鞦韆搖呀搖,嘎嘎作響,半掩星眸,小臉低垂,她的心,已回不去那程子剛落凡的平靜,她的心,開始有個模糊的影子,漸漸成形。
花香、鳥語,終比不過眼前的遍地蕭瑟。
搖蕩千架,落葉飄飄,秀黑青絲隨風飄曳,小臉微側,她倏地將鞦韆給停了下來,半晌,一抹笑意逸出唇邊,化去無限孤寂。
緩然起身,輕款蓮步,直來到雕欄柱前,一動也不動,靜靜地佇立著,唯獨一雙秋水似的杏眸,掩不住欣喜,流轉顧盼。
等了好陣子,約莫半刻,一抹偉岸的身形緩緩走來,昏黃流洩,照得記憶中的俊顏越發清晰,微揚的唇角逐漸擴大,明眸瑩瑩,似風一般,她不假思索地衝了上去。
「瑛哥哥,你可來了?」一把撲進來人的懷裡,小臉深藏,貪戀著他獨特的味兒,嫩語嬌嗔:「你曉不曉得,璃兒好想好想你,想的心口都疼了。」
擁著懷裡的溫香,戚少瑛先是有些詫意,隨見她歡欣洋溢的嬌顏,不問情由,深深地埋入她溫柔髮絲,吸氣吐納,汲取思念已久的馨香,細喃道:「我也是……」
一番細語,包含多少情意?兩段相思,磨煞多少癡情兒女?心頭一熱,情焰驟燃,他加深力道,更加緊擁懷裡柔軟馨香的身子。
「入秋了,這兒風大,怎不拿件披肩罩著呢!瞧,你的手都涼成什麼樣了。」不意觸得稍嫌冷涼的纖臂,戚少瑛不禁蹙眉,柔聲責難,強硬中帶著濃濃的關切。
「用不著,那些都沒用,暖不起來的。」璃兒微微抬起眸,看了他一眼,隨即斂下,咬了咬唇,輕語吐納。
「是不你少了裘衣?我馬上差人派師傅來給你訂做一件上好的雪裘,我沒在身旁盯著你,可別連身子都不懂得照顧了。」說著,他便要抬手喚人前來,璃兒趕忙扯住袖擺,不願外人打擾難得的平靜。
「不,別忙,那些東西璃兒真的不需要,只要瑛哥哥在璃兒身邊,璃兒的身子自然轉好……」雙手緊抱,她仰起小臉,明眸瑩瑩,深深地瞅著他,「瑛哥哥,不要再走了,好麼?」
這……戚少瑛抿了抿唇,含著笑意的眸子頓蒙上一層傷絕。
聲聲切切,她的哀求,他無法不動容,可又不得答應,反手緊擁,以行動代替了說不出的話語。
瞧見他眼中的愧然,璃兒是慌了,不及遮掩,將心底隱埋已久的期盼,化成句句片語,吐息如蘭:
「瑛哥哥,不要再離開了,好麼?我好寂寞……」頭一次,她將滿腔的鼓動化成千言萬語,試著與他言明,只是,不曉得他是否懂她之意?雙眸一黯,光采的面容不覺沉了下來,微揚的笑容染上一絲苦澀,就連兩頰梨花亦是淡不見影。
見她這副似有愁意的模樣,戚少瑛有些怔然,以往的璃兒始終笑語盈盈,明亮可人,如今純真的嬌容雖是無改,可卻染上了一抹揮之不去的哀愁。
這樣的愁殤,可是因為他?
這樣的兩難,他又該拿她怎麼辦?
「璃兒,你這樣,怎教我放心的下?」他歎息,輕撫她柔嫩的小臉:「沒你在旁,我心亦寂亦苦呀……」
「既是如此,就別離我遠去。」
「對不住……」嗓音粗嘎,他輕聲致歉,無奈何,今生只得做個負心人。
「別說這三個字,我明白,一切的事兒我都明白……」星眸微斂,她輕語,阻了他的歉疚,孰不知她最不想聽見的,便是他的致歉。
那三字,是太沉、太沉了……
「你……明白了什麼?」驀地一怔,他顯得愕然。
「瑛哥哥,這幾日,你並不是忙著處理家業是罷?」轉過身去,螓首低垂,「而是……忙著娶親,你一生一世的結髮妻……」沒來由的難受,使得喉頭一陣緊澀,她嚥了咽,仍舊不住透出哽咽。
「璃兒,我——」
「瑛哥哥,別再當我是個不諳世事的娃兒了。隨著日子,心智長了、話聽得也多了,什麼事兒都甭再瞞我……我知曉,你不說,是因不想讓我難受,可明擺著的事實,有意相瞞,更教我難捱……」柔嫩的聲調,似泣似歎,讓一顆心都給揪疼了。
「瑛哥哥,我不求什麼,只求同我說實,使你心底的煩悶別再一人強挨承受了,好麼?」她笑,回眸瞧他,嬌艷的容顏帶著一絲淒楚。
「璃兒,我對不起你——」大步一跨,戚少瑛將她攬入懷中,使力之大,好似要嵌入身子般心疼。
「瑛哥哥,別這麼想,你並沒有對不起璃兒……」依偎懷中,她拿指撫著他的胸膛,半掩星眸,內心有著無限淒愴。「只要這裡有著璃兒,瑛哥哥就還是瑛哥哥,永遠都是……」
互相依偎,他懷抱著她,心底同樣不甚好過,尤是見著她的惆悵,這一刻的她,似不再是當初相遇的璃兒,那眸中的純真幻然,已是隱隱褪去。
她變了,沒了稚氣,卻更加嫵媚,亦是更加令人怦然心動……
「少爺、少爺!老夫人有事,請移駕花廳一敘!」一道粗啞嗓音自林邊處傳來,雄渾嘹亮,打壞了兩人的濃情蜜意。
「瑛哥哥,別走別走——」璃兒毫不顧慮死命活命地拽住他,攀上他的身,一旦放手,那顆不定的心亦就跟著飛散。
明知有緣無份,卻又偏偏遇著她,能怪誰麼?
「璃兒……」戚少瑛無奈,回首過去,好言勸道:「放開我罷,今生今世,就當我是負了你……」
唉,都道是金玉良緣,怎奈實事逼人屈,想是水中月、鏡中花,只待一切成追憶。心底萬般感歎,雙目蒙愁,他不願見她眸落淚珠兒,自秋流至冬盡,春流到夏,她的笑一直是他心頭唯一的寬慰,他不想失去亦不願失去。
「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罷,可需牢牢記著,待你之情,日月可鑒;惦你之思,萬世難易。我的心是溶在你的笑裡,不論我的身旁是誰,唯有你,才是我生生世世的結髮妻,你定要記著、定要信我。」
聞言,她放開了手,一雙大眼透著失望,光采頓是退敗下來。於她,他的一番誓言僅是場夢,一場虛無飄渺的幻夢,他……曉得麼?
心灰意冷,兩人之間,瞬時離的好遠……
「瑛哥哥,你可有聽過白蛇和許宣的傳說?人與蛇,不同處,卻相戀,一為恩情、二為情義,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千年白頭共偕老,如今你我不得相守,乃是因我修行不夠,這一點我並不怪你,可倘若我是白蛇、你是許宣,你可會因我是蛇不為人而棄了我?任那金缽罩頂,永鎮雷鋒,嗟歎生世……」
她突然的一番比喻,教戚少瑛攪得都混了,弄不清她意欲為何,只覺她是弄擰了他的情意,想是發火,無奈見著她落寞的神情,不禁又是緩了下來,只得幽幽地說:
「你胡說些什麼?再怎麼著,你不會是白蛇,而我也不會是那無情義的許宣,更不會棄你而去……說到底,終歸是不信我呵……」胡亂搔首,他的眸中透出些許的不耐。
偏過頭去,掀了掀唇,她顫抖地道:「不是璃兒不信瑛哥哥,而是……甭說了,瑛哥哥,你放心,你的話我會記著,適才的話也望你放在心上……」有天,你便會明白一切,望你不會怨我、懼我……這句話,她哽在心頭,沒能說出口。
「去罷!外頭的人在催了。」掙開緊箍的雙臂,離了懷抱,不及他反應,璃兒已坐於鞦韆上,偏過頭,搖呀搖的,朱唇微張,哼著小曲兒,-望遠方,藉此掩住無限失落。
頓失溫暖,心底像是缺了東西,空蕩蕩的,攪得什麼都不是。握緊拳,戚少瑛嚅動薄唇,喊了聲璃兒,無聲中帶著深深的不捨。
似有感意,她雖未聽見,內心卻是一緊,小臉是垂得更低了,羽睫微扇,朱唇倏抿,眸中露出幾許迷茫,亦似罩上一層薄霧,教她怎麼都看不清、弄不懂了。
收回癡迷的眼神,他張唇微吐,若有似無的歎息迴盪其間,雙手一擺,毫不回頭,即離身而去。
看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紛紛亂亂,胸臆中哽著透不過去的氣息,眼眶發熱,鼻頭一酸,兩滴晶瑩緩緩落下,洇成片片淚花。
鞦韆,依舊搖曳;心底,依舊震盪。
人與蛇,不同處;人與狐,同樣是不得相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