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沁涼如水。
因為別墅位處山區,附近又人車稀少,連路燈的光芒都被掩蓋在樹影之後,所以一到晚上,別墅便籠罩在無盡的幽暗當中。
曾吉祥坐在別墅的游泳池邊,一邊舞動著雙腿,一邊輕哼著曲子。
休息了一個晚上,小腿也不再腫痛了,她總算是放下心來。
把腳浸在涼涼的池水當中,曾吉祥感身心舒,連中午時被楚江離欺負的事都給忘得一乾二淨。
「看來你心情很好。」
低沉的嗓音打破了夜空的寧靜,在曾吉祥的耳裡聽來則有著異樣的煩悶。
「有什麼事嗎?大少爺。別告訴我說我吵著了你,讓你睡不著。」她有自信,自己的聲音連睡在一樓的傭人都聽不到,更別提住在三樓的楚江離了。
「我只是出來散步。」楚江離對曾吉祥散發出來的強烈敵意只感到可笑,好像他真的是顆掃把星一樣。
「那我不打擾你了。」曾吉祥說著,從泳池邊翻身站了起來,她甩甩腳上沾染上的水珠和涼氣,一手提起拖鞋,打算在不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再度溜回房內。
楚江離對她異樣的行動起了疑惑。
「你光著腳幹什麼?」好好的拖鞋不穿。
「拜託,穿著拖鞋叭啦叭啦的走,不吵醒爺爺和於真才怪。」曾吉祥白了楚江離一眼,對於他的問題感到不以為然。
「你倒是很懂得體貼人。」楚江離訝於她的回答,「我以為你只知道賺錢和工作。」而且連命都可以不要。
聽不出他話裡是諷刺還是讚美,曾吉祥皺眉應道:「真抱歉啊,我就是這種錢鬼,這樣你滿意了吧?大少爺!」難得今有個好心情,她可不想再度因為楚江離的關係,而讓自己待會兒氣得睡不著覺。
「錢鬼?」楚江離為她突發的形容詞感到失笑,「這該不是你的綽號吧?還真是適合。」
「你!」曾吉祥差點沒把拖鞋往楚江離臉上扔。
「我什麼?」或許是見過她柔弱的一面,也或許是柔和的月光發揮了功效,此刻曾吉祥在他眼中看起來遠比平日盛氣凌人的潑辣樣子可愛許多。
不提她句句帶刺的說話態度,光看她的外表,倒還真看不出她是個嗜錢如命的女人。
一頭削薄短髮服貼腦後,前額瀏海倒異樣地長過許多,在微風輕送下柔順的飄動著。
她的身材雖算不上豐滿,倒也玲瓏有致,女人家該有的她是一樣不少。
映著月光的臉龐泛著昏黃色調,幽暗中只識得她明亮有神的黑瞳,正以不服輸的眼神瞧著自己。
很突然地,楚江離毫無排斥地興起和她多聊幾句的念頭。
也許是因為白天的事情讓他過去的火氣全消了吧!
雖然不想同意,但老頭子說得沒錯,再怎麼說,曾吉祥是個道地的女孩子,自己對待她的態度是真的過火了些。
「你自己慢慢散步吧,我可要回去睡覺了。」曾吉祥偏過臉去,不打算再和他爭執。
「你的腳沒問題了?」楚江離挑了下眉,看她走路走得挺穩當的,八成是消腫得差不多了吧!
沒料到楚江離會去注意自己的腳,曾吉祥有絲詫異,也有點納悶。
這個男人不是巴不得她早點遠離楚家嗎?怎麼今天反常地關心起她來了?
莫非……他是因為白天的事情,所以才對她稍微改變態度?
會嗎?這個自大狂傲又沒禮貌的男人……
「我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曾吉祥回頭瞥了楚江離一眼,「還是說,你希望我傷得越重越好?這樣才稱了你的心?」
「我可沒說。」楚江離聳聳肩,「我只是覺得,再怎麼愛錢,你對工作也太拚命了吧?有必要認真到這種程度嗎?」這點一直是他不能理解的地方。
聽於真說,她幾乎每隔一到兩天就往楚家跑,而且黏楚殷離黏得可緊了,簡直就像是真正的爺孫一樣,感情融洽得很。
「你到底想說什麼?」曾吉祥蹙眉,「有話就說清楚好不好?」扭扭捏捏的真不像個男人。
不過,即使曾吉祥與楚殷離感情很好,但在面對他時倒仍然保持她一貫的凶樣。
怎麼著?就因為他不保險,就恨他恨成這樣?太可笑了吧?
可是楚殷離那個老頭,八成也只是逗著她好玩罷了,聽於真說,他根本就沒有投保的打算,那麼……
曾吉祥為什麼還老愛往楚家跑?
難道……老頭子該不會是因為想利用這個女人來整他、氣他,所以才會常常叫這個女人到楚家去吧?
「我說你——」楚江離皺了下眉,「老頭子該不是給你錢,要你到楚家報到吧?」
想想這個理由也挺合理的,因為自從曾吉祥時常往楚家跑之後,老頭子也三不五時就找盡理由要他回家,害得他每回都被曾吉祥氣得半死。
可是以往,老頭子可是鮮少這樣做的。
「你說什麼!」曾吉祥並不知道楚江離真正的意思,她只當楚江離是把她看成到楚家賣身的妓女。
一聽見楚江離說出這種污蔑人格的話,曾吉祥氣得立刻舉起手上的拖鞋朝他臉上扔去。
「你在幹什麼?」在沒有事先料到的狀況下被攻擊,讓楚江離只能掩著臉喊痛,「笨女人!這樣很痛的你知不知道?」
「你最好痛死算了!」曾吉祥氣憤地尖叫。
她已經顧不得現在是半夜,而自己的尖叫聲可能會吵醒多少人了。
楚江離的話擺明是在污辱她!
「你說什麼!」楚江離火大地回嚷。
「我是靠正當手段賺錢的。」曾吉祥氣得混身發抖,「我才沒拿爺爺的錢!」
一想到自己竟被人這樣看待,曾吉祥忍不住紅了眼眶。
「你對我看不順眼大可直說,用不著拿這種話來污蔑我!」曾吉祥大跨步地往屋裡走去。
「喂!等一下!」楚江離沒想到曾吉祥對這句話的反應會如此激烈,他下意識地上前想捉住她,卻又在瞬間聯想到白天害她跌倒的事,讓他立刻縮了手。
只不過這一瞬間,曾吉祥已經先楚江離一步跑回屋裡。
「什麼跟什麼呀,我不過是問個話而已,犯不著這麼認真吧?」楚江離自言自語地抱怨著,感受到疼痛的臉頰還沾著些許拖鞋上的灰塵。
用力抹了抹臉,楚江離抬頭看向二樓的窗口,心裡仍是有著萬般的怨懟……
「吉祥?這是怎麼回事啊?」
一大早,康於真便瞧見曾吉祥提著行李袋走下樓,一副巴不得立刻離去的憂愁臉龐,令他連忙出聲關心。
「因為突然有工作,我得先回去了。」曾吉祥不想讓康於真夾在她與楚江離的私人恩怨之間,索性對昨夜的事情隱瞞不提。
「突然有工作?」康於真瞧著曾吉祥陰晴不定的表情,心裡有了個底,「你是因為跟江離吵架才想走吧?」
昨夜康於真雖然沒有聽兒她與楚江離的吵架內容,但是曾吉祥的聲音仍是吵醒了向來淺眠的他,當時他原想出去勸阻,但是當他起身下樓時,曾吉祥已經回房,而楚江離也上樓休息了。
「你都聽見了?」曾吉祥微詫。
「不,只是聽見你們吵架的聱音,但我沒有聽見你們在談什麼。」康於真搖了搖頭,「江離他其實是個沒什麼惡意的人,你能不能原諒他?而且殷爺也很希望你留下來陪他聊聊天的。」
有曾吉祥在,多少會減弱楚殷離無法與楚江離好好相處的痛處,而且曾吉祥是這麼地有精神,有她在的話,相信楚殷離的心情也會好些。
但是一聽見楚殷離,曾吉祥忍不住又想起昨夜楚江離對她拋下的諷刺,讓她更想離開了。
「對不起,我真的有事。」曾吉祥輕輕搖了搖頭,苦笑著應道:「爺爺應該還沒起床吧?替我向他說聲抱歉好嗎?」
「你連聲再見都不跟殷爺說嗎?」康於真忍不住皺起眉頭。
到底是什麼樣的話,可以讓曾吉祥興起不願久留的念頭?她不是向來以工作為第一目標的嗎?如今他們留在別墅休假,對曾吉祥而言正是個大好機會,怎麼她卻堅持要走?
「我很抱歉,但是我非走不可。」事到如今,她不想再被楚江離以那種鄙夷的眼光看待。
「那麼,至少告訴我江離對你說了些什麼,為什麼你一定非走不可?」康於真關心地問。
當殷爺一起床道了這件事之後,一定會找他去問話,若是他答不出個所以然來,那他對殷爺又要如何交代?他相信這件事就算是招來楚江離詢問,大概也問不出答案來的。
所以唯一的方法,就是從曾吉祥這邊先問出答案來。
「我……」曾吉祥遲疑著。
「說出來會好過點的,吉祥。」康於真對曾吉祥動之以情,就希望能得到答案。
而且運氣好的話,還可以拖拖時間,等到殷爺起床後,一定有方法可以說服曾吉祥繼續留下來的。
「因為楚江離他……」曾吉祥咬著下唇,心裡仍對楚江離的話感到生氣。
「少爺他說了什麼?」
「他說我拿爺爺的錢……」眼淚不爭氣地再度氾濫,曾吉祥狠狠地一咬牙,「總之,他罵我是個妓女,說我是因為拿了爺爺的錢才來陪他的!」
「什麼!這……」康於真愣住了。
江離怎麼會說出這種話來?
平時他就算嘴巴再利,都不至於說出如此傷人的話來的。
江離的脾氣雖然火爆,但是那也只限於面對商場上的對手,在面對員工時,他雖然不苟言笑,但是也不會無緣由地說話傷人的。
這到是怎麼回事啊!
「信不信由你,反正他還在樓上對吧?你可以自己去問問他。」曾吉祥抹抹眼淚、吸吸鼻子,續道:「我先回去了,我不想被人當成那種女人看待。」
康於真連忙拉住她,「等……等等,吉祥,我相信這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
「還能有什麼誤會?我親耳聽見的!」
「聽見什麼?」
帶著濃厚低沉的嗓音傳來,讓康於真和曾吉祥同時抬頭往樓梯往上看去。
楚江離穿著一身睡袍半趴在二樓欄杆往下望,表情很明顯是還沒睡飽的狀態。
「你自己心裡有數!」曾吉祥忿忿不平地嚷道。
她真的天生跟這個男人犯沖!
「我要是心裡有數就不會出聲問你。」楚江離邊打著呵欠邊踱下樓,「麻煩你講清楚,又是哪個倒楣鬼惹到你大小姐不高興了?」
「就是你這個倒楣鬼!掃把星!」曾吉祥只差沒放聲尖叫。
「說話要憑良心。」楚江離對於曾吉祥的怒氣只是感到無比的陌生,印象中他可從沒惹過她。「昨夜你往我臉上丟拖鞋的事,我都還沒跟你算帳,你倒是惡人先告狀了。」
「你還敢提起昨天的事!」不提還好,一經提起,讓曾吉祥原本已經消散的怒氣又重新聚集,只差沒像火山爆發一樣從頭頂噴出熱氣來。
「我又沒做什麼對不起你的事,有什麼好不敢提的?」楚江離擰起眉心,不悅地反駁:「倒是你,好好給我解釋一下,昨天拿拖鞋丟我是什麼意思?」
「誰教你開口罵人!」曾吉祥怒斥。
「我什麼時候罵了你?」楚江離皺起眉頭,他可是完完全全沒這方面的印象。
虧他昨晚還覺得這女人挺可愛的,可下一秒鐘她又立刻端起一副晚娘臉孔。
嘖!女人!果然翻臉跟翻書一樣快。
「江離,你昨天說出那樣的話,真的是對吉祥太失禮了。」康於真看不過去他們繼續爭吵,索性出面代為調解。
「連你也說出這種話!」楚江離咬牙切齒地怒道:「你倒是說說看,我說了什麼話讓這女人發火?」
「這個……」康於真看了眼曾吉祥,很擔心再度說出那個名詞會對曾吉祥造成二度傷害。
「說不出來吧?」楚江離哼了一聲,視線在康於真和曾吉祥之間來回打量著,「我看,分明就是你在包庇她吧?」
「什麼……不是的,江離,你誤會了。」康於真沒想到楚江離竟會這麼猜測。
「不是?我看你們感情好得很,八成是互相喜歡,所以你才會這麼護著她吧?」楚江離扯動唇角,露出沒有暖意的笑容,「反正老頭子疼她疼得緊,又那麼欣賞你,就算你說要娶她,老頭子也不會反對的。」
「江離,你真的弄錯了。」康於真搖頭道:「我和吉祥不是那樣的關係。」
楚江離瞪了康於真一眼,「那你幹啥那麼護著她?」
「那還不簡單?因為你是個不受人敬重的主子!」曾吉祥皺眉嚷道。
楚江離真是個沒大腦的小鬼。
不但脾氣差勁、個性也差勁!
「吉祥!別再吵了。」康於真對於眼前的情況只能感到哭笑不得。
「你閉嘴,今天有些話我非得說出來不可。」曾吉祥推開康於真,努力地抬高視線以期能和楚江離相較氣勢。
「你想說什麼?」楚江離依舊居高臨下地睨著她。
曾吉祥深呼吸了下,緊跟著一長串的句子就這麼進了出來:「楚江離,成天惦念著過去而不知長進的你,簡直就像個長不大的小孩子。你要是再這樣下去,有一天一定會後悔莫及!」
「你這是什麼意思?」楚江離回瞪著曾吉祥。
「你成天只會抱怨爺爺害死你的父母親,再不然就是對著於真發脾氣,不像個孩子像什麼?」曾吉祥叉起腰,毫不畏懼地迎上楚江離的視線。
「於真,這件事是你告訴她的?」楚江離瞧向康於真,語氣裡有著諸多不滿。
「吉祥,你別再說了。」康於真沒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連忙勸阻曾吉祥。
「你別管我,我已經悶這口氣悶很久了,再不說出來,我一定會氣到得內傷!」
「想發火的人是我!」楚江離吼道:「是誰要你多管閒事?我們楚家的事由我們楚家人自己管,用不著你這外人來多嘴!」
曾吉祥不甘示弱地回嚷:「我就是要說!你成天抱怨別人,把自己裝成弱者,只會責備你身邊的人,一副全天下自己最可憐、最不幸的樣子。你以為你是誰呀?全世界的不幸都發生在你身上啊?告訴你!身世比你悲慘的人多得是!」
「那你又是誰?成天生活在幸福環境下的人有何資格來教訓我?別自以為了不起!」楚江離不客氣地駁斥。
曾吉祥倨傲地回視楚江離,對於他的火氣絲毫不以為意。「我什麼人都不是,我只不過是個再平凡不過的小職員,而你這位集全世界不幸於一身的大少爺,有沒有聽過百善孝為先這句話?既然父母雙亡讓你無法回報養育之恩,你就應該好好照顧爺爺,而不是當個成天忤逆他的不孝子。」
楚江離只是冷笑,「哪天要是你遭遇了跟我一樣的經歷,再來跟我說教吧。」
曾吉祥微微一愣。
楚江離的話讓她惦記起去世的雙親,以及如今仍舊臥病在床的弟弟。瞬間,她感覺淚水好像又要湧出眼眶之外。
但是她揉了揉眼,在淚水落下前便拭去了它。
她不想在這男人面前哭出來,那就像是在承認自己的柔弱一般。
「如果你覺得我必須跟你有相同的經歷,才有資格對你說教的話,那麼我告訴你,楚江離……」曾吉祥以輕柔卻聽來沉重的聲調迸出一句堅定的回答:「我相信我的不幸遭遇不會少於你。」
「什麼……」
楚江離還沒來得及反應,曾吉祥已經兀自接了下去。
「楚江離、大少爺,你知道嗎?我跟你唯一不同的一點,就是我抬起頭往前看、往『未來』走,不像你,成天只惦記著回憶,而且往『過去』走。」搖了搖頭,她冷冷地說:「成天埋首過去又有何用?只是妨礙自己探索未來的機會罷了。而你,楚江離,你被自己絆住了腳,所以自始至終,你根本就沒有長大,你的時間一直停留在父母雙亡的時刻——」
「你……」楚江離說不出話來。
事實上,他也無法做出任何反駁。
曾吉祥所言可說是句句屬實,讓他挑不出半點毛病。
涼到心底的寒意自曾吉祥身上散發出來,她幽幽地吐出結論——
「楚江離,你早就死了;和你的父母一起、死在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