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到達蒼莨邊境時已經是五天後的事了,瓏月一見到被百餘名鐵衛包圍的倪家將們,心中百感交集,恨不能衝到最前線與他們一同奮戰。
「這五天是他們賺來的,全是為了讓你見倪永最後一面。」閻滌非抓住欲奔進封鎖圈裡的瓏月。
瓏月不領情的甩開他。
「不!別以為這樣做我就會感謝你,這是殘忍不是仁慈,我相信我父親寧願你在第一時間便誅滅他們,也勝過多受這五天的折磨,這是你最享受也最慣常使用的手段不是嗎?」
閻滌非嗤笑一聲,一副無端受冤的樣子。「你別不識好人心,或者你比較期待的是肢離破碎、殘缺不全的倪將軍?」
「你明知道我說的是什麼!你難道真的在等我開口向你道謝?感謝你把我父親逼到這樣可悲的處境?感謝你準備對我最親的家人大開殺戒?你的心到底是什麼做的?可以這樣冷酷無情的玩弄人命、宣判別人的死期!」
他冷眼瞧著她,眼底竄動的暗流和額角浮動的青筋都是狂怒的先兆。
「倪瓏月,別浪費時間在我這冷酷無情的魔鬼身上,快去跟你最親的家人道別吧!」
「你——」她還有話要說,但從不插嘴的沙浪卻在此時打斷她,而且眼神堅決不容她反抗。
「倪小姐請聽主上的『命令』。」
她有些疑惑,但焦急的心讓她選擇忽略,轉身往封鎖圈跑去。
看著瓏月消失的背影,閻滌非有股衝動想拖她回來,若她不肯,就算用蠻力把她擊昏也在所不惜,但他終究忍下來了。
因為他知道,同樣的情況已經發生在他身上過,就在一年前……他做不到的事憑什麼要逼她去做,她要罵、要怨、要恨都是應該的,他願意容忍她這一次。
但,也是最後一次。
「雖然我沒有不打女人的原則,但對她,我想我應該不會動手。」他冷然低語。
沙浪知道這話是閻滌非說給他聽的。「屬下絕對相信主上動不了手,但倪小姐可能無法體會您的用心。」
「沙浪,你以為我對她有何用心?」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傢伙又懂什麼?
「主上寂寞太久了,需要一個彼此渴望的靈魂。」這是他空洞的經驗裡唯一想得到的結論。
「哦?你的意思是我渴望她?一個仇人之女?依我黑巖王的身份想要什麼樣的女人會要不到?她有好到讓我非得到手不可嗎?」
「屬下也不甚明白。」
嗯?他這話不是在諷刺他自找的嗎?挺一針見血的。
閻滌非心裡頭挺不是滋味,但不可否認的,被沙浪這一攪和後,方纔的惡劣心情至少煙消了一半。
「你覺得她如何?」
他突來的問題讓沙浪不知如何回應。
「雖然我的報復從一開始就變了質,但我一直不放棄一個目的,那就是要她跟我一樣,失去生命中的所有,只有如此,她才會依靠我。」
他終於說出這個瓏月一再試探想知道的答案。
「到時我要她快樂、要她悲傷,她都不能反抗了。」多好!
沙浪照舊不置一詞,但心中微微有了震盪,很輕微的,不易察覺。
「時間差不多了,我得去把她抓回來。」比起剛才,此刻的閻滌非可說是快樂得不得了。
因為他自以為找到了可以解釋自己諸多反常行徑的原因,可以暫時安撫自己偶發的手足無措,他不喜歡無法掌握的感覺,所以一定得避免同樣的情況再度發生。
……目前這樣就夠了。
怎麼會這樣?
瓏月看著眼前地獄般的景象,止不住奔流的淚水,原以為她趕著來見的是雖然憔悴但仍活著的雙親,但迎接她的竟是斷氣多時的兩老,和四周橫陳的曾經熟識的倪家將。
追隨倪永出城的將士幾乎只剩一半苟延殘喘著,這地方曾發生過爭鬥,只是原因不明,她不敢妄加猜測。
「將軍沒想到還有機會見到小姐,所以才會出此下策,命令我們待他自我了斷後,砍下他的頭顱跟閻滌非邀功,請他饒我們不死。」
自我了斷?!
這一定是騙人的吧?她父親怎麼會未開戰即認輸?他一向堅持戰士該有戰死於戰場的體認,怎麼會突然選擇自裁?
那天父親對她說的話又算什麼?要她不管如何一定要活著,他卻可以用這種方式讓自己解脫?
不公平!
「你們為何還不動手?」瓏月一瞬也不瞬的盯著雙親的屍身,像是要找出他們假死或是其他的證據。
右將激憤不平的道:「小姐以為我們是無情無義之徒嗎?將軍平時待我們親如父子,若不是有必死的決心,我們也不會跟著將軍撤出金安城,我們已經決定要跟黑盔武士力戰到最後。」
「力戰到最後……」瓏月突然垂下眼瞼,掩住眸底瞭然的精光。「你們做得很好,若真的聽父親的話,提他的頭去見閻滌非的話,也只有死路一條。」
她的話引出右將的各種聯想。
「右將敢問小姐是如何趕到此地?黑巖軍為何肯放你進來?」
「自然是有人送我過來。」
「誰?」
「就是那個人,他為了我特地命手下對你們只圍不攻,也因為要親自護送我過來,才會延遲這麼多天。他殺了左將他們,也攻破了金安城殺了城主,獨獨對我手下留情。」她語意曖昧不清。
「小姐是否已經和他……請恕我問得唐突,屬下必須斟酌情況……」右將話說到一半,見到一名軒昂男子正朝他們走近,他知道他是誰,這天下間能有這般氣勢和風采的男人並下多見。
看閻滌非注視倪瓏月的眼神,他恍然大悟。
情勢急轉,右將突然提刀將瓏月抓到身前,身後剩餘的倪家將則像見到暗號,馬上群起包圍住閻滌非。
「我知道你就是一路追擊我們的黑巖王,給你兩條路走,一是放我們這些弟兄離開,另一個是眼睜睜的看著我殺死倪瓏月,然後大家一起拚個你死我活。雖然我知道你武藝高強,但面對我們這些把命豁出去的死士,你就算能保命也要付出慘痛的代價。」
閻滌非原本冷凝的臉,聽完右將的鬼叫之後,竟莫名其妙的揚起笑,這笑,只有瓏月才明白。
「沒想到我也有機會玩這種遊戲,你覺得如何?瓏月。」
「不准搞鬼!」右將可沒他那麼好的心情。
「這樣對待倪將軍的女兒好嗎?身為下屬該有護主之心。」
「將軍已死,我們不需要再效忠別人。」
「倪永死了?」閻滌非詢問的眼神投向瓏月,見到她滿臉的哀戚這才信了。「你殺了他?」
右將持刀的手心虛的抖了下。「少說廢話,放了我們還是大家一起死?」
「我得考慮……」閻滌非原想拖住他們,待沙浪等人來援助,誰知他卻看到令他發指的畫面——
架在瓏月頸邊的大刀劃破她雪白的肌膚,腥紅的血沿著刀子滴落地面。
他的眼神轉為陰惻,只因他沒錯過瓏月主動拉近大刀劃破自己脖子的小動作。
這女人該被狠狠的修理!
「好,既然人在你手上我就放你走,聽清楚了,就你一個。」他雙目寒芒大盛,讓人不敢懷疑他的話。
「你……」右將突然無法應變,而原本聽他指揮的倪家將們則開始對他信心動搖,鼓噪起來。
「勸你最好趁走得掉時快點走,至於其他人,全都得留下。」
「我們不是這樣約定的!右將不可背信忘義!」其他人紛紛往右將靠攏,絕不允許他把保命符獨吞。
「背信忘義算什麼?他連最信任自己的將軍都敢殺了,你們算老幾?」這次閻滌非成了挑撥離間的高手。
「若是讓我的屬下發現這邊的情況,誰都走不了,即使你手上架著我的親娘也一樣。」
「不能讓他走!抓住他……」
在所有人齊向右將出手的同時,閻滌非比任何人都早一步竄上前,趁右將沒法防備,一出手便廢了他一條手臂,讓他從此不能再拿刀傷人。
在他成功帶開瓏月後,其他人就全都不夠格威脅他了。
「除了那個廢物,其他的全是你的了,沙浪。」
沙浪像鬼影一樣無聲的出現,一出手比誰都狠。
這幾下的變化全在眨眼間發生,害這群散兵完全抓不著頭緒,搞不清楚他們的目標究竟是誰?
甚至有比較遲鈍的天兵抓了右將就喊打,完全不知自己命在旦夕。
而成功的三言兩語就瓦解敵人兵力的閻滌非呢?
他現在最想做的不是殺人,而是把懷裡的女人吊起來毒打一頓。
「你有話要對我說嗎?」
「應該是你有話要說吧!否則不會帶我到這麼偏僻的地方來。」瓏月環目四顧,就是不願和他對視。
「為何這麼做?」他執起她的臉,不准她忽略他。
「我什麼都沒做,在刀口下我只是個弱者。」
「說謊!你做的可多了。你拿自己的頸子去抹刀子,以為我沒看到嗎?為何這麼做?」他輕手抹去她頸上的血痕,眼神陰鷙。
瓏月瑟縮的退開。「他們只想要一條生路,我以為這樣應該可以幫上忙。」
「你是幫上忙了,我確實給了他們一條生路,只有一條命可以活著離開。」
「沒有,你毀了他。」或者說,他給的根本不是生路,而是比死更難走的破碎之路。
「是他笨得不會把握機會,怪得了我嗎?」他笑得陰冷。
「對於你這種慣於玩弄人命的人來說,別人的笨拙全是自己的錯,無關於你的戲弄。」
他討厭她對他的冷淡。「你在惹我生氣,你明知道那人殺了你父親,你還是要幫助他?」
「不,我什麼都不知道……」
閻滌非看著她,突然想通某件事。「不對,我可能漏掉了某個細節也不一定……你早發現他殺了倪永卻不生氣也不驚慌,還能平心靜氣的和他說話,直到我出現,他才不要命的拿你威脅我,你說說看,這之間是不是有什麼事是我必須要知道的?」
「你在說什麼我根本聽不懂。」但她的神色明顯的慌張起來。
「不懂沒關係,我們慢慢來弄清楚——」
「不要!」她打斷他並且掉頭想逃。
「心虛的狐狸。」閻滌非抓回她,把她掙扎的身子挾進懷裡。
「你是給了那笨蛋明示還是暗示,可以拿你來威脅我?」見她搖頭否認,他責怪她的不乖。「不,別說你沒有,你連抹頸都敢做了,這點小事為何不敢承認?」
「對,我是告訴他我對你很重要!你殺了所有仇人就是捨不得我死,你不僅沒傷我半根寒毛還異常憐惜我,你喜歡我不是嗎?你敢承認嗎?你有我所沒有的勇氣不是嗎?你說我什麼事都敢做,你呢?你敢承認嗎?」
瓏月話一出口就後侮了,她不是真的要逼他承認什麼,她只是心煩意亂,所有的事情全集中在這個時間發生。天哪!她才剛見到雙親的死狀,來不及宣洩哀傷的情緒,轉眼間又發現所有人死因不明,然後他出現……為什麼他會以為她夠堅強能承受這一切?
她都快崩潰了!
「倪大小姐,你未免太高估了自己。」
果然,閻滌非的回答是令人心寒的無情。
「雖然在下曾大言不慚誇口一定要得到你,但這跟喜歡與否毫不相干,你雖然不是最特別的,但玩弄你卻帶有一種禁忌的刺激,你說我有沒有勇氣?畢竟我也有可能會死在你手上……不,坦白說,是死在你的裙下。」
「別說了……」瓏月後悔莫及。
此刻的他跟剛才口不擇言的她有何分別?
「現在事情說開了就沒有美感了,很抱歉突然對你失去了那種興致,這樣說會不會傷了你的尊嚴?那我也只能跟你說抱歉了,反正我該辦的事都辦完了,倪大小姐還想去哪裡不妨說一聲,我會讓人送你過去,從此互不相干。」
「不……我不知道……」她能去哪裡?
風城?不,她一點也不想去那裡了,最重要的是,她不想就這樣各走各的路。
「等你想到了再告訴沙浪,他會負責送你到達。」
他冷漠的丟下話,轉身離去。
瓏月的悲傷嚴重被忽略,閻滌非的自尊嚴重被踐踏,沙浪的超級護衛身份嚴重被濫用。
這一天對三個人來說都是很難捱的一天。
閻滌非留下沙浪和命令,一個人帶著鐵衛先行離去,無辜的沙浪只得站在營地等倪大小姐漫步回來,然後欣賞她見不到閻滌非時淒楚的神情。
她跪在倪將軍夫婦的屍體前,不言不語,半滴淚水也沒有流下,這讓沙浪很吃驚也很頭痛。他寧願她大聲哭出來也不要她強忍在心底,女人本來就有哭泣和歇斯底里的權利,他不懂她為何要強忍?
「想哭就哭吧!」當他發現時,這句話已經衝口而出。
更想不到的是她的回答——
「人既已死,再哭又有何用?只是徒增死者的牽掛而已。」
說得好!「倪小姐想去哪裡?」
這是他必須完成的命令,他決定要在最短的時間內完成。
「我還沒想到,我不知道……」她紅通通的雙眼艱澀的眨了幾下,顯然,剛才已在某處偷偷大哭過一場。
這有點麻煩。
沙浪只得無言的等在一旁。
「我……我可以把我父母埋了嗎?」
這個麻煩就比較大一點了。
沙浪不發一言,從一堆遺物中找到可以挖土的東西,馬上開始行動。
「等一等,你可以不用幫忙的!」她真是受寵若驚了。
「倪小姐請在旁邊思考你想去的地方,我會替你把倪將軍夫婦埋好。」
「那……可不可以順便把其他人……」
「不行。」他沒空。
「那就用火燒了他們,如果不為他們做點事,我於心難安,什麼事都不想做,更別提去想要去哪裡。」她苦著臉,心底扮的卻是鬼臉。
這是個大麻煩!
但沙浪還是僵硬的點頭應允。
拖拖拉拉做完所有該做和不該做的事後,沙浪從遺物堆中「借」來一輛馬車,請倪大小姐上坐,一切準備就緒——
「倪小姐想到要去哪裡了嗎?」他滿懷期待。
「我、我真的有想,可是腦袋就是一片空白,不知道該怎麼辦?你能體諒我這幾天遭逢所有人生的不幸,暫時別逼我好嗎?」此女端坐在馬車內,囁囁嚅嚅、楚楚可憐,在在都在暗示,再逼她,她就要哭給他看了。
這是個非常大的麻煩!
沙浪全身僵硬,頭皮發麻,到此才體認到一個事實,他不可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完成主上所托。
相反的,如果能在三個月內……不,如果能在三年內把她送到某個夢幻地點的話,他就該千恩萬謝了。
麻煩,女人真的很麻煩?還是就這個女人最麻煩?
閻滌非領著鐵衛奔馳了半個時辰後就反悔了,他後悔把話說得太絕,若是平時的他,腦筋轉個彎,隨便哄她、騙她都好過最壞的情況;但他就是氣炸了,從沒有人這般激怒過他。
她為何要這樣刺探他?她對自己不該這麼有把握的,除非她從某處得到了不得了的啟示……但,不可能!
不可能是她故意要逼走他的吧?!這個猜測讓他心驚。
真的被她給騙了?那麼她就太聰明了……
閻滌非越想越不甘心,記起那女人有時確實是狡猾如狐狸,從第一次見面他就栽在她手上,既然她早知道他對她勢在必得,而且以踐踏她的自尊為最終目標,她不可能不防。
「該死!真著了她的道兒!」
勒馬回頭,他遙望來時路,鐵衛們有秩序的退往兩旁,空出中間的康莊大道。
「哼!就讓她逍遙得意幾天好了,這筆帳,本金加利錢我一毛都不會少要回來。」
他恨恨的咬牙切齒,殊不知從頭到尾的猜想都只為了一個目的,那就是給自己台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