拈梅昭儀 第一章
    「喂!你已經欠了三天的住宿費,到底幾時給啊?不給錢就趁早滾!」逢人便哈腰陪笑的店小二,難得也有用鼻孔瞧人的時候,沒了笑容妝點的市檜臉,僅餘下鄙俗味兒,教人多看一眼都嫌反胃。傅謙卻不得不正面瞧他。

    「請轉告掌櫃的再寬限幾天吧!再過三天便是大考日,只要一考完……」低聲下氣的哀求,被店小二不耐地截斷。

    「只要一考完,到時你就有錢了?欠了三日,再加三日,總共便是六日啦!到時要一塊兒結清?」他鄙夷地將傅謙從頭打量到腳。

    傅謙陪笑道:「若是在下金榜題名,定一併奉上所積欠的房錢和飯錢,並重重酬謝小二哥,請行個方便吧!」

    都怪他心急,早了一個月來到京師準備應考,沒料到京師的物價水準大不同於三年前,再怎麼省吃儉用也免不了有山窮水盡的一天,弄得尚未考試便荷包見底,還得看人臉色。

    「那要是金榜不題名,就不給錢了?」難得也玩玩文字遊戲的小二仰天輕哼,已昂著的市檜臉連鼻孔也不見了,換用下巴瞧人,「你這窮酸樣,要等你發達,別妄想了!」

    不是沒想過落榜的可能,但他可是崎憐縣有史以來最年輕的舉人哪!傅謙不禁想大呼。見他面露反駁之意,店小二瞪著他,「怎麼?不服氣?老子我在京師這些年,見的人可多了,就沒見過狀元的面!每隔三年,一到這個時候,儘是些發高官夢的窮酸,一古腦兒擠到京師來,也沒聽說有幾個上榜的。省省力氣吧!沒錢,乾脆就別考啦!白白浪費盤纏,苦了自己,也苦了我們這些做生意的,盡讓人白吃白住!」一輩子只能伺候人的店小二,難得當大爺,當然是擺足了大爺的嘴臉,算他傅謙倒霉。

    店家有收不到錢的顧慮也是應該,是他過分一廂情願地看好自己了。想起三年前亦是在信心滿滿下落第,傅謙便不再多言。

    三年前初次應試,崎憐縣人已看好他傅謙前程似錦,偏偏當時的皇帝只拔擢年過三十的應試者,他敗在年紀太輕;三年後他捲土重來,皇帝也換了人,料想是機會到了,不過,難保這回不會又出些難以預料的狀況,再一次打碎他的狀元夢……

    「你滾不滾?」店小二咄咄逼人,下最後通牒。

    這當頭要他上哪兒找住的地方?

    「難道沒有變通的辦法?我……我可以在店裡幫個忙做點什麼的……」傅謙拉下臉來哀求。

    「怎麼?咱們未來的狀元進士老爺,這會兒願意伺候起人來了?」店小二譏諷地大笑,一度讓傅謙以為有了商量餘地,豈知他轉眼又翻了臉,「不成!今天若不給錢,就馬上滾出去!如今京師所有能住人的地方,統統都已客滿,你沒錢住,有的是捧著錢想住進來的,滾!」

    「小二哥,別丟啊!」

    輕盈的包袱花不了幾分力,諒內容亦簡單得不足一觀,店小二理直氣壯地將之輕鬆丟出房門。倒是書篋上幾本破爛冊子實時被傅謙搶救入懷,才免於遭拆解的命運。

    「滾出去,別讓我再瞧見你!」店小二傲慢地指著樓下門外方向。

    他最討厭這些讀書人!什麼「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他媽的這些不事生產的傢伙只懂假清高,連點活兒也不會幹,靠別人養還敢-,敢瞧不起他們不識字的!烏龜王八蛋!就像他大哥,都三十好幾了,沒拿過半文錢回家,還享盡照料,連粗活都不做一丁點兒,家裡吃的用的還不都全靠他?偏他娘就只懂栽培據說是個讀書料的大哥,自小栽培至今,讓他早早娶了媳婦還生了兒子,他這麼兒卻連個老婆都沒影子!好了,大哥家是成了,立業呢?考了十多年,還不是沒考上!讀書人?呸!有什麼了不起!

    「看什麼看?還不快滾?」小二惡狠狠地罵道。

    既然說情徒惹羞辱,傅謙不再計求施捨。他靜靜地低頭拾起散亂的包袱縛好,背著書篋離開,步伐穩健而不見遲疑。

    他從哪兒來,便回哪兒去,但在那之前,他得先考完試,回到崎憐縣必須是衣錦還鄉,其餘的都不重要。容身之處?總找得著的。

    ※                              ※                                  ※

    前朝皇帝沉迷於宗教,佛道互有一段興盛時期,寺廟道觀林立,處處香火鼎盛,民間便有不少非關虔誠的有心人士假借遁入佛道來逃避稅賦與生產,更別說詐財騙色、作奸犯科等亦是屢有所聞。是以如今的陽氏皇朝,雖不禁止,但也不鼓勵宗教信仰,僅任其自由發展。缺乏了在上位者的推波助瀾,漸漸有不少偏僻處的佛道據點香火漸杳,直至衰敗沒落,眼前的破廟恐又是個例子。

    傅謙拖著疲累的身子回到這兒,生火烤起辛苦挖來的薯根。

    他棲身於此已有兩天了。縱使無桌椅也無床榻,又得飽受蚊蟲騷擾,他也必須將就,明天便是大考日了,只要熬過了今天……

    一隻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狗兒挨近他身旁,搖著尾巴示好,想爭取他的注意。

    「走開走開!」傅謙吆喝著。他都自顧不暇了,實在沒有多餘的同情心可施予它。

    狗兒不死心地涎著舌頭,繼續搖尾巴,眼巴巴地望著傅謙手上的食物。

    傅謙怒瞪著它,「走開!你聽不懂人話,還要我講狗話給你聽嗎?」

    狗兒哈著氣,為了肚皮硬是不肯放棄。

    傅謙再無耐性,指著它劈頭罵道,「搖啊!再搖啊!你只知搖尾乞憐,想求什麼若能靠搖搖尾巴便得手,我就在自個兒屁眼上接個假尾巴,隨我搖!見人就搖!搖到斷了都成!斷了幾條便接幾條!」他怒而不顧用辭粗鄙。

    對狗談理,像是對牛彈琴,狗兒壓根不懂什麼是恥辱。傅謙突然也覺得多此一舉,不禁苦笑。

    「也難怪你。狗兒啊狗兒,你求的只是一頓飽,我求的又豈止如此?莫怪我如何搖尾巴都沒用了。你想吃東西是吧?來啊!」他柔聲哄著,將手上烤熟的薯根分了半截給他。

    狗兒三兩下吞將入腹,意猶未盡地又涎著舌頭搖尾。

    見它那副饞相,傅謙難忍一股嫌惡升起,同情心火速又縮回老家去。

    「你這賤骨頭的狗!」甫溫文的聲音猛地又成了怒吼,「給了你一半還不夠?貪得無厭的東西!那是我挖了半天才得的,想吃就自己找去!別再對著我搖尾乞憐,沒用的東西!我都自顧不暇了,還可憐你那麼一回,誰來可憐我明日餓得沒力氣應考,還恐捱不到放榜!你膽敢在我面前繼續搖尾巴,我便烹了你!滾!」

    他拒絕看到任何搖尾乞憐的醜態,包括一隻狗的。偏偏它一再提醒他也曾如此丟人現眼!

    傅謙氣急敗壞地伸腿就踢。

    狗兒發出幾聲嗚咽,向後退了一步,傅謙見它還不肯出門,舉步便追。狗兒望著他凶神惡煞的模樣,再也沒有轉圜餘地,立時垂頭衝了出去。

    傅謙來到門口,想確定這只討人厭的狗是否已逃得遠了,料不到破廟門口突然佇立了一行人,也不知來了多久,那狗兒正停於他們面前,又打算搖尾乞食。

    傅謙忍無可忍,撿起地上石子胡亂朝狗兒擲去,口中還不停罵著:「不要臉的畜生!只要誰能給你東西吃便搖尾巴是吧?有本事自己打獵物,別來求人!」

    他不停地丟著石子,終於趕得那隻狗兒頭也不回地夾尾而逃。

    狗兒跑遠了,傅謙注意到那八男二女一行人中,一名蒙著面紗的少婦正對著身後的男子低語,不知說了什麼,那男子點了頭去追狗兒。

    實在不想揣測方纔他們立於門外多久,又聽了多少,傅謙冷冷地瞥了那覆面少婦一眼,一句話也不說便轉身入了破廟。

    身後隱約傳來一刻意壓低了的女子聲音。

    「夫人,這兒不好啦!那人看來不像善類,咱們另找歇息的地方吧!」

    「不會的!他……」

    傅謙沒興趣靜待下文,肚裡悶哼著不去理會,只顧坐回他原來的位置。

    「打擾這位公子。」一怯怯的軟柔聲音飄來,顯然不是方才數落他的聲音。傅謙抬起頭。

    那一行人已立於門邊,為首的覆面少婦待他抬頭相對,朝他輕輕點了點頭。

    傅謙又低下頭去,掏出書冊讀起來。

    「喂?我們夫人在跟你說話!」一女子喝道。是方才數落他的聲音。

    覆面少婦舉手制止她,又對傅謙道:「咱們錯過城門時間,城郊旅店又客滿,所以想同公子商量,借住這兒一晚。」

    那溫聲細語如同它的主人一般輕柔曼妙,甚至還有股清香飄了過來。

    可惜也沒能打動傅謙急於藏匿難堪的心。

    「這兒不是我家,廟也不是我蓋的,想住就請自便吧!」傅謙的語氣平淡,看也不看她一眼。

    他就不相信這似是出身不低的女人,住得下這等粗劣地方。

    「多謝公子。」覆面少婦示意手下隨意歇息。

    七名男子各自找地方坐下。他們不但孔武有力,一看就是身懷武藝的模樣,一方面與覆面少婦保持距離,一方面又將她密密地與傅謙隔開,保護得滴水不漏的陣仗,令傅謙忍不住多瞥了她幾眼。

    她是哪家夫人?呼奴使婢的,神氣的很哪!

    那丫鬟模樣的女子找來堆於角落的幾片木板置於地上,又鋪了層布氈,伺候覆面少婦坐下,然後拿出些乾糧分給眾男子們。

    傅謙低著頭,盡量不去注意他們手中誘人饞涎的食物。

    「夫人。」去追狗兒的男人此刻返回,進了廟內。

    「如何了?」覆面少婦輕問。

    「喂飽了它,它便搖搖尾巴走了。」他有絲懊惱。

    「哈!」一旁傅謙陡地抬頭冷笑:「你同情它?想打發時間是吧?畜生便是畜生,忘恩負義,這只恐怕尤其難馴養。不能養了它,應該教它自己獵食,否則它就永遠得過這種日子,同情是最沒用的。」那半截薯根藏於身後,羞於見人,偏又飢餓難耐,他便藉譏諷來打發肚子的知覺。

    覆面少婦像是想起了什麼,低聲示意一名手下,那男人恭敬地受命起身,走向傅謙。

    「這位公子,我家夫人謝閣下借出地方,讓咱們一夥人棲身一晚,這兒是些謝禮,還請收下。」他帶著端整的敬意,雙手致上一具乾糧。

    「不必!」傅謙回得簡潔有力,雙手耐不住憤怒直發顫。

    她定是聽到他罵狗時,無意間洩漏的窘境。她當他也是狗?想同情他?既然他說了同情無用,就不會自打嘴巴!他不收!

    傅謙忍著難堪,眼不離書冊,冊中的字卻一個也未入眼中。

    「這破廟雖然無主,傅公子既是先到,當然有權趕咱們出去。客棧或旅店尚且要索費,妾身便付予公子些薄酬,聊表謝意又何妨?請收下吧!或者,公子願收銀兩?」覆面少婦的聲音清亮柔緩,說得理所當然。

    「是啊!」那名手下也幫腔,「大家都忙著填肚子,公子欲如此用功好學,教咱們幾個粗人怎吃得下肚呢?快別讓咱們自慚形穢了。」

    那男人的言詞文雅風趣,語氣婉轉,不見得是個粗人,教傅謙頗感窩心和感激。還有她,進退得宜的風範,又是何等折服人心!

    傅謙的氣消了,甚至為自己的小題大作而羞愧。他大方地收下,朝兩人點頭,「銀兩倒是不必了。謝謝這位大哥,還有這位夫人。」

    人家為了顧念他的面子,都客氣成這樣了,他再為了強撐顏面而推辭,不論發怒或者婉拒都是一樣難看,一樣不知好歹。

    覆面少婦點頭微笑。同其它的手下一樣,此時的傅謙已無芥蒂地狼吞虎嚥起來,她看了一眼便不再多看。當他不曾存在過似的。

    ※                              ※                                  ※

    大清早,淺眠的傅謙被第一道射入破廟內的陽光敲醒。

    他好奇地悄悄梭巡那覆面少婦的所在位置——空的!

    所有的手下連同婢女都在,而那覆面少婦是上哪兒去了?傅謙甩甩頭。這不干他事,他得進京去了,今日便是決定生死的關鍵……

    傅謙小心起身,不願驚動他人,輕手輕腳地背起書篋行囊出了門。

    剛跨出門檻,傅謙瞧見一個淡淡影子,瞬間他誤以為見著了仙子,一個受到驚嚇的膽小仙子。

    朝陽輕輕灑在她纖細縹渺的身子上。即使覆了面紗,陽光將她容色身形照亮了三分,依稀可見她那甚少接觸世俗、不染人間煙塵的膚色,是過分蒼白甚至顯得病態了。就像……像是朵漸枯的花,尚未盛開便要枯萎,她的年紀似乎極輕,還不到二十吧!不成的!她再這麼下去……

    覆面少婦從乍見傅謙的驚慌,緩緩回復了鎮定,輕輕朝他點頭示意,算是打招呼。眨眨眼,他從渾夢中醒來。

    傅謙啊傅謙,這女人是死是活是病,干卿底事?

    「夫人早。」傅謙客氣地朝她一揖。

    「公子早啊!」覆面少婦點頭,「今日赴考,公子可有萬全準備了?」

    傅謙愣了愣。她知他準備進京趕考?是了!昨晚他罵狗時,早把底子全洩光啦!

    「勉強吧!」他說得也極勉強,將丟人現眼的懊悔情緒勉強壓制住。

    覆面少婦問了傅謙的名字。

    沉悶的、虛應故事的客套,卻又教人不想打斷這無趣的談話,天南地北,只想著多談一刻是一刻,為的是什麼呢?傅謙覺得奇怪。

    「祝公子金榜題名。這是妾身預贈的賀禮,請笑納。」覆面少婦微笑著掏出一錠沉甸甸的元寶,驚得傳謙睜大了眼。

    「你……」他寒下了臉,「夫人,在下不受施捨!」

    「早說了這是預贈的賀禮,賀禮可是討吉利的。是妾身想沾公子喜氣,公子怎說成是妾身的施捨呢?」覆面少婦緩緩撫去他的怒氣。「除非,公子自認沒有金榜題名的能耐,才不敢收下妾身的賀禮?」她眨眨眼,輕輕試著激將。

    「當然不!」傅謙不再客氣。這點,他的決心與信心不遑多讓。

    有自信!如果她也能同他一樣有自信讓多好?「那麼,不過是提前收下賀禮,公子又有何拒絕的理由?」覆面少婦微笑,略略感染了他的積極,她說得也積極了些。傅謙難免為她誠摯親切的笑容軟化。

    「好吧!夫人美意,區區在下若繼續推辭,便是矯飾造作了,在下恭敬不如從命。」他摸著良心承認,他的確需要錢。

    纖指密密藏於水袖之中,避開了肌膚相觸,少婦將銀兩輕放至他手上。

    她看來不但是大戶人家出身,甚至受過極嚴格禮教熏陶,傅謙愈來愈不敢小覷了她。

    他將銀兩納入懷中。「來而不往非禮也。夫人的賀禮既收,來日在下若是有幸登了金榜,自然要宴請夫人過府一敘。不曉得夫人府上何處?」他探問。

    覆面少婦的氣韻舉止,還有她允文允武的出眾手下,豈是一般富戶出身?傅謙認定了她是官家夫人。

    聞言,覆面少婦微微感到窘迫,遲疑神色似有難言之隱。

    「莫非是夫人嫌棄在下,不願結交在下這個朋友?」傅謙語帶遺憾。

    「不是的!」覆面少婦急道。

    「喔!或者夫人擔心在下心懷不軌?」見覆面少婦笑而搖頭,傅謙又道:「在下也想結交夫人的夫婿,只怕也是高攀不上了。」他無奈地歎口氣。

    「不會!」覆面少婦肯定地道。見傅謙極有興致等著下文,她侷促地斟酌許久,「傅公子若是高中,便見得著他的,我家老爺喜歡結交士人,無所謂高攀低就。請公子不要誤會。」她小心解釋。

    傅謙心中一亮。若是高中便見得上?那是主考官了?還是閱卷官之一?或者是哪位極具影響力的達官貴人?與這些人的妻子結識,定對他的應試有利而無害!傅謙的腦海閃過此一念頭。

    不!隨即他又傲然想著,他毋需走後門,憑他的本事定可高中,才說了有自信的,除非連新皇帝也歧視他的年紀,那大不了再過個三年六年,又考他一回……

    「既然如此,夫人不方便多說就罷了,但可方便告知姓氏?」問一問並不為過吧!反正等下回若有機會碰面,他要上榜也已上榜,早就毋需靠關係了。

    「方。」

    「原來是方夫人。日後有緣得見方老爺的面,還望有這個榮幸結交方老爺與夫人。」

    覆面少婦搖搖頭,「不,公子誤會了。方是妾身的娘家姓氏。」

    「呃?」傅謙沒料到已婚的女子竟會對人報上娘家姓,遲疑得不知如何開口。

    覆面少婦似乎也為自己的失態而惱。廢話!已婚婦人哪個不是尊稱夫姓的?誰管她娘家姓什麼?

    「失禮了。」傅謙感受到她的不安,停下了探問,客氣地道歉。

    「哪裡,是妾身誤導。」覆面少婦有些靦腆地歉笑,「稱我方夫人吧!在家中,下人都是這麼喚的。」她還是避提夫家姓。

    「嗯?」傅謙瞬間感到一絲不對勁。下人明明喚她夫人啊!

    覆面少婦看出了他的疑問,頓了頓道:「出門在外,自然一切禮數從簡。但府中尚有夫人,妾身不敢偕越。」

    「你?!」傅謙瞪大了眼。這意思是?她只是個……

    「是公子您的意思沒錯,沒什麼好避諱。」覆面少婦的笑雲淡風清。她只是個……妾室?

    傅謙簡直不敢相信!是他沒見過世面嗎?那個男人何德何能,能擁有如此優越的女子為妾?那位居正妻位的女人又是何方神聖?想著想著,愈能證明覆面少婦的丈夫絕非泛泛之輩,他不禁停止了猜測以防冷汗直流。

    轉念又想,還是京中的達官貴人皆如此?也許是他井蛙之見,大驚小怪罷了。

    「方夫人何以……」傅謙煞住口。

    天!他想問什麼?問她為什麼當了人家的小老婆?這話也能問嗎?

    覆面少婦圓睜著美目靜待下文,傅謙卻怎麼也問不出口,他也沒資格過問別人家務事。

    「何以……昨晚會錯過城門?」他硬將問句生生岔了開去。

    覆面少婦彷彿不曾感覺有什麼不對勁,淡淡地解釋了昨日的遭遇。他們的馬車在進城前壞了車輪軸,車伕們修了半天沒修好,城門已先關了,只好棄車暫尋歇腳處,城郊的旅店又因京內客棧客滿,赴試的考生們甚至擠到城郊來了,他們只好尋來此地歇息一晚。

    猜測她丈夫身份的興致,完全轉移至她何以配給人做妾室那方面去了。跟著,傅謙心中一絲疼惜的念頭油然生起。

    多委屈她呵!即使受寵,她依舊屈居妾位,再依那男人的地位推斷,他擁有的恐還不只一名妾室吧?她的年紀是如此輕,而她的丈夫又是多少年歲了?待她可好?有無冷落了她?

    停止!傅謙在心中喝住自己。到底是別人的女人,再怎麼漾也輪不到他來憐惜吧?

    「無論如何,謝方夫人的賀禮。在下也該進城了,後會有期。」傅謙勉強自己自然些。他為自己的多舌探問感到狼狽,更為誤觸尷尬而困窘,匆匆忙忙的道別顯得突兀又失禮,覆面少婦倒是不以為意。

    「後會有期,保重。」她點點頭。

    像是逃避什麼,傅謙倉皇離去。他不想在大考之前繼續為一些旁枝末節煩惱,惹來心緒無謂的波濤;他需要的是全神貫注,尤其在此關鍵時刻。

    覆面少婦目送他走,對著他的背影微笑。

    他同情她了?她這麼值得人同情?

    究竟是誰在同情誰?本是她先同情他的啊!為了資助他,她還花心思安了個好名目,勉強他接受,到頭來反被他同情了?

    很可笑,不過她並不難過哩!他的同情反令她有些窩心。

    想到這兒,覆面少婦又笑了。相較之下,這應是她不如傅謙之處了,他夠傲,傲得比她自信太多,也倔強太多。

    自信的人兒啊!不至於經她丈夫的手,誤成了遺珠吧?她的丈夫可會看重他?同她一樣看重他?

    難說。她與丈夫從來難有心意相通的時候……

    覆面少婦斂起笑,黯然。

    ※                              ※                                  ※

    甫出試場的傅謙,自信滿滿又帶點忐忑。總算可以先鬆口氣了。辛苦熬了多天,傅謙打算犒賞自己一頓處。「瞧兄檯面露得色,想來是頗有幾分把握了?」與他同一試場,一個年近三十的男人突然搭上來問道。

    「差強人意。」傅謙淡然客氣道。他自認從頭到尾,下筆毫無遲滯,通篇順暢如行雲流水,又切中時勢,就看主考官大人和新登基的年輕皇帝,肯不肯提拔他了。

    「唉!」那男人歎口氣,「我看我是沒希望了,腦子記性差,引經據典也怕有錯,一篇文章沒出現一句『子曰』,這下完了、完了!」他搖頭。

    他們讀書人都很清楚,八股文才是科舉寵兒,最易得閱卷者的青睞。

    傅謙笑著安慰:「兄台若別有創見,何需引用前人之見?」傳世的文章又百幾篇是因嵌上了一堆「子曰」而流芳萬古?仍是以創見為要啊!

    「雖然是安慰話,還是謝謝你了。」那男人苦笑,「但咱們今日是為了考試,可不是為流芳百世。」

    的確。傅謙無言以對。

    年輕而不羈的心,困守在傳統的牢籠裡掙扎著,不願墨守成規,只盼此次換了主事者,能提拔他們這些有理想、有抱負的年輕人。

    「啊哈!這不是我們『連州之恥』孫慕鴻嗎?」一個語帶輕蔑的聲音,霸道地插入兩人之間。

    被喚為「連州之恥」的孫慕鴻皺著眉,「任風,你不是要我離你遠點嗎?既然想井水不犯河水,又何必巴巴地跟來湊趣?」

    「誰想湊你的趣?」任風睨視了孫慕鴻,又瞥了傅謙,「我只是好意想告訴這位兄台,別跟「連州之恥」勾搭上,臭了自己名聲,到時金榜題名無望,還弄得身敗名裂,血本無歸啊!」他將傅謙從頭打量到腳,搖搖頭道:「看樣子又是個陪考的窮酸。窮酸湊窮酸,真是物以類聚。」

    「哼!雲從龍,風從虎,咱氣類相感,豈能和你蛇鼠一窩?」孫慕鴻指著任風罵道。

    「你們才是一丘之貉!本公子與你道不同不相為謀!」任風不甘示弱地反擊。

    傅謙夾在中間不知該說些什麼,有些哭笑不得。孫慕鴻自謙記性差,引經據典也怕有錯,但用來罵人倒是挺溜的,還有這任風也是……

    「別理他!那傢伙跟我有仇,逢人就說我是非,咱們先走。」孫慕鴻拉著傅謙,丟下擋路的任風於身後。

    互道了姓名後,傅謙好奇問道:「那瘋人和你有什麼仇?」

    「瘋人?」孫慕鴻愣了會兒才會意,哈哈大笑道:「也沒什麼啦!我娶走瘋人想娶的女人當老婆,他便發火了,就開始造謠稱我為「連州之恥」。」

    「就這樣?孫兄何恥之有?」傅謙愕問。

    孫慕鴻有些得意,「拙荊是連州第一美人……」

    傅謙恍然道:「如此是那任風與你爭風吃醋,兄台不必理會了。」孫慕鴻笑了。

    「說老實話,我老婆是再嫁之身,所以才落人話柄。我自小與她青梅竹馬,本來是郎情妹意的,只是她家人瞧我窮小子沒出息,就讓她嫁了個富戶。倒霉她過門三年,她那短命丈夫就去了,她一向賢良淑德,死了丈夫已是無妄之災,還被趕回娘家去,甚至傳為剋夫的狐狸精,算是霉到家了。幸好沒生下一兒半女,這樣斷了倒也乾淨。經過這一回,我岳丈也看開了,終於同意她嫁給我。只是啊!連州閒人吃飽撐著,專幹毀人名聲的醜事,傳得連州各縣沸沸揚揚!女人是嫉妒她的美貌,說說也就算了,男人呢!表面罵是罵,私下是想罵臭了她,沒人敢娶,就可撿現成便宜了,那任風就是打這主意,還妄想收她作妾呢!哼!我老婆怎能受這種委屈!」孫慕鴻愈說愈生氣。

    「原來如此。那是孫兄意志堅定,不畏人言了,可敬可敬!」傅謙拱手。

    「豈敢!實在是等了多年的老婆,得來不易啊!風風雨雨都過了,什麼也都看開了,人言便管他去吧!要是幸運讓我登了金榜,弄一個官職,就看那些連州人還敢不敢對我老婆不敬!」原來孫慕鴻應試,還抱有這一目的。

    「孫兄待嫂夫人,真是深情呢!」傅謙微笑。

    「你呢?瞧你模樣也有二十多了,娶親沒?」孫慕鴻端詳他。在試場見了傅謙人品出眾,似乎也同是寒門出身,他才起了惺惺相惜之意,上前搭訕的。

    「是有個意中人。」傅謙含糊道。其實他已與青梅竹馬的姑娘何敘君私訂終身,算得上是未婚夫妻了,但他不若孫慕鴻直腸子,可對初次碰面的人掏心挖肺,是故他的態度保留了些。

    「還沒成親?可是家境的關係?」

    孫慕鴻的直言,沒令傅謙感到多少難堪,他們可謂同病相憐啊!

    等不及猶豫中的傅謙,孫慕鴻拉著他道:「咱們去大吃一頓,我請客如何?順便說說你同你那位意中人姑娘的故事。」

    「不如孫兄和嫂夫人的精采纏綿。」

    傅謙笑著推辭,還是熬不過孫慕鴻的盛情,兩人同往孫慕鴻的落腳處去了——

    特別感謝網友冰兒掃圖;工作人員JanetOCR、校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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