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故事 第四章
    又是一個週末的到來。  

    據統計,美國單身女人的自殺率到了週末特別的高,而我經過了無數個寂寞週末的「煎熬」,還活跳跳的,算不算好運?  

    孤僻的我關起門來爬格子,其實無法感覺到時間的運轉,對週末我是一點感覺也沒有的。盧永霖的再度出現,才令我猛然想起——又是星期六了。  

    「嗨!」我亮出招牌笑容,那種「人畜無害、眾生平等」的應酬式微笑。  

    「嗨!」他回給我的笑卻是鬼魅的,一種所向披靡、格殺勿論的致命吸引力。  

    可惜,就當我人懶沒神經,人笨沒大腦,不懂得欣賞,他的電波算是撞上絕緣體。  

    盧永霖今天身穿天藍色的休閒服,深藍的牛仔褲;雅痞式的穿著,沒平常那麼正式,但看得出一身衣服質料很好,不曉得他這種人是不是連休閒服也送去乾洗?我天馬行空地想些無關緊要的問題,又低頭打量自己——也是同樣的淺藍,雖然是皺巴巴的上衣(因為我很少地晾衣服),和褪色的牛仔褲。  

    湊巧?我摸著下巴想。  

    對於盧永霖的出現,我沒有上回的驚詫,他似乎常當不速之客,我也有點習慣了,但還不太高興他就這樣平空冒出來,杵在我家門口。  

    大白天的,七月半早過了,嚇人啊?  

    我倚著門,故做輕鬆道:「巷子裡那家冰店倒了,所以今天你不但沒水喝,也沒冰吃了。不過,廁所倒是可以借你用。」我笑得假假的,一面在心裡默念:店老闆,對不起啦!好端端地詛咒你關門大吉,以後我會常去光顧的。  

    言下之意,我今天不會請客了,誰叫他又來給我不請自來。  

    「沒關係!我知道還有一家冰店便宜又大盤,開車只要十分鐘,也有附廁所。」他不屈不撓,以兩手指交疊成十字,強調真的只要「十」分鐘。  

    「天氣好像涼了點,不太適合吃冰喔!」我笑得燦爛,暗暗怕氣的磨牙。  

    「吃烤肉也可以。三百五吃到飽,我可以吃五碗。」他的牙齒白的發亮,白的讓人想打掉他一整排牙。  

    「才剛剛吃過午飯,我肚子很飽耶!」我摸摸肚皮,改採務實外交政策。  

    「那我們去運動運動。」「我怕會胃下垂。」我越笑越不自然,嘴角肌肉牽動幅度越來越大,膽子也越來越大。  

    「不怕,那就先兜風半個小時,消化消化。」他優雅地以手示意,請我出門。  

    我愣了愣,火氣也沒了。胡扯些沒營養的,就是為了拒絕他,這男人真會裝糊塗,到底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  

    「這麼美麗的週末,不要老是坐在家裡工作,偶爾出門曬太陽,對你的健康有益。」他一把拉我出門,想造成既定事實。  

    原來這才是他的目的?相親那天不小心讓他知道了我的職業,看來他很清楚我的工作性質是嚴重欠缺運動。我緊繃的笑肌鬆懈下來,卸去應酬的笑容,笑在心裡。  

    「等等!別關門,我還沒拿鑰匙。」見他伸手就要關門,我急忙阻止他的手,迅速閃進門去。  

    這麼一說,不就代表我答應他了?怪了!我怎會就這樣就範?沒來由的懊惱與不安,令我的協作有些慢,有些遲疑與魂不守舍。  

    能拖延就拖延。我故意東摸西摸,四處指指灰塵、搬搬桌椅,照著鏡子數頭髮……好久後才肯套上球鞋出門。可惜門一打開,並沒有見到意料中的不耐煩神色,盧永霖還是笑吟吟的等著,一派輕鬆自在,反倒讓我心懷愧疚。  

    「請。」他笑著看我,彎著他的臂膀,示意我挽著他,沒問我怎麼那麼慢。  

    我的心跳劇烈地亂舞了幾下,直覺排拒這種親暱姿態,隨即又一想:是我多心了,這是禮貌吧?不過,這種上流社會紳士對淑女的禮節,不太適合套用在我身上哩!我低頭瞧了自己的行頭。  

    「等一下。」  

    假裝沒看懂他的意思,任他的臂膀懸掛那兒生蜘蛛網,我逕自蹲下又繫了一次鞋帶。就當我這個窮酸平民百姓,沒見識也沒常識,更不懂掩耳盜鈴,別來這套吧!  

    但盧永霖再次讓我見識到無與倫比的耐性,似乎有違我印象中得二五八萬的他。好不容易,耍不出拖拉的把戲的我終於肯動身下樓,同沒有異狀的他來到那輛毀容的凱迪拉克面前。  

    車尾被拔空的孔洞,顯得既可笑又刺眼,像是指控主人無情的虐待,他還真捨得這樣對付他的車子。我指著問他:「你那個商標還要不要?我還給你,這樣光禿禿的,好奇怪。」其實早八百年前我就忘了丟去哪兒了。  

    「不是說過了,反正也裝不回去,你就留著當玩具吧!」他無所謂地替我開了車門。  

    我還是猶豫了幾秒鐘。真要坐上他的車,跟他出遊去?幾時我們有這樣的交情了?  

    想歸想,盧永霖的半推半拉加上我的遲疑與被動,我終於坐上了車。  

    他很熱心,沒待我動手,自動要為我繫上安全帶。我慌忙搖手,示意他我自己來就好,然後東摸西摸好不容易拉出了帶子,卻笨手笨腳地扣不上。唉!又重複相親當天他送我回家的窘樣,雙腿萬能的人對交通工具是最沒轍的。  

    最後,一樣是他技巧熟練地為我繫上。  

    ……是無意嗎?他系安全帶的手輕輕刷過我棉質的衣料,不會讓我感到受辱,只讓我覺得困窘。我懷疑隔著衣料的體溫是不是會燙著他,暗暗紅了臉,憎恨自己今天穿的不夠厚。鎮定地道了聲謝,我又斜眼偷瞄他神色自若的側面。他烏黑的眼睛沒讓墨鏡遮著,卻比墨鏡還深奧靈動……我背上升起一股戰慄。  

    連這種戰慄感覺也同那天一樣!這是第二次了,他會不會……會不會以為我是有心讓他為我服務?甚至給他機會佔我便宜?……  

    我坐的這個位置有多少女人坐過?……  

    他又曾經為多少女人系過安全帶?……  

    ……  

    胡思亂想了一陣子,我有些惱火——他愛怎麼樣關我什麼事?  

    盧永霖熟練地發動車子,穩穩地上路。看不出他的心裡是不是也有過什麼悸動,只有我一個人像白癡一樣,盡在腦海裡自導自演。  

    「盧先生……我們要去哪裡?……」我盡量將聲音維持平常。  

    盧永霖濃密的眉毛皺了皺。也不曉得是為了什麼。最近,好像很少看他載墨鏡了?我略微失神地數著他那剛毅修長的兩道眉。  

    車在一個十字路口的紅燈前停下。他轉過頭來,臉色是溫和的。  

    「你平常很少運動,對不對?」他說的理所當然,像在陳述事實而不是詢問。  

    我反射式點點頭。他該不會帶我去健身房吧?我討厭可怕的肌肉,不論男女。  

    「去打保齡球,怎麼樣?」他挑著濃眉向我提議。  

    「啊?呃……好。」我不知不覺地回應,他的笑容讓我全身暖洋洋地,暖的發軟。  

    奇怪?我怎麼會答應?我最討厭運動的,任何球只要是實體我就打不好。我只會打電玩球,像霹靂彈啦、職棒啦、職籃啦……等等。我懶得出門、懶得流汗、懶得動,就連運動也用打電動,坐著的。  

    盧永霖揚揚嘴角,逕自將車開進了一家保齡球館。下車時,看著一身整齊的侍者為我開門,我不禁懷疑自己來錯了地方。這裡該不會是……汽車旅館吧?我頭皮發麻地猜測。  

    胡思亂想,算不算是作家的職業病?  

    後來才曉得,原來這是一家會員制的保齡球俱樂部。那美麗的女領班見到盧永霖,像是見著老朋友,相當熱絡地漾出甜美的笑容,撥撥一頭捲曲的秀髮,露出一邊白小巧的耳朵。  

    「盧先生,兩星期沒見你來了,今天帶了女伴啊?」美麗的女領班朝他眨了眨眼,儘是風情,然後有禮地朝我笑笑,不至於讓我感到受冷落。這是個相當老練的女人。  

    「這位是凌小姐,我朋友。」盧永霖對著她道,又順手搭上了我的肩膀,轉而對著我:「這位是Sandy,這家俱樂部的半個老闆。」  

    「你好。」我也回她一個「眾生平等「式的職業水準的微笑,但肩上已經發僵了。他的手像毛蟲在爬,讓我渾身不自在。  

    「你好,凌小姐。」這位Sandy小姐的臉色微微有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才向盧永霖道:「我勸你今天不要進去了,岳小姐和林小姐今天都在喔!」  

    「哦?有影響嗎?」他不當回事的挑挑眉。  

    「有沒有影響你最清楚。」Sandy將他從頭看到腳,又以同樣的方式掃了我,才搖頭道:「穿成這樣,讓她們看見了,不知會怎麼想哩!岳小姐還好,林小姐的話……可能有麻煩。」她像是想起了什麼,又補充了一句:「哦!林先生今天也來了。可能更麻煩喔!?」  

    盧永霖的臉色有些冷凝,接著又笑了:「這樣才好,一舉數得。」說著說著,他的眼裡亮起了星芒,閃爍著奇異的光,讓我想起漫畫裡的邪惡魔王。  

    「那你可要盡好騎士的責任羅!」Sandy笑得嫵媚。不知為何,總覺得她笑容不太誠懇,甚至有些幸災樂禍的意味,不知等會兒會有什麼有趣的事情發生?  

    穿成這樣又有什麼不對?我摸摸身上的衣服。既然是運動,我這一身休閒服應該不算失禮啊!還是說這裡的人眼睛都精的媲美雷達,全身上下的行頭低於一千元者不准進入?  

    「我盡力。」盧永霖帶著理所當然的自信。  

    像是打啞迷,我聽不懂他們的對話,卻又覺得似乎與我有那麼點關係。  

    不容我多想,Sandy拉著我們去換鞋,領著我們入場。  

    也不知盧永霖是不是故意的,他用一種不著痕跡的方式準確地撈住了我的手,像是一同罩住獵物般,他的指間與我的相扣,待我察覺時,右手已經不知不覺地落入他的掌握。  

    他的力道拿捏得恰到好處,讓我掙脫不開,又不會感到不舒服,我打量著他微笑的臉,心裡想的是:如何有技巧地把手收回而不讓他注意到。  

    「永霖!你也來了?」  

    一個輕柔曼妙的女聲首先飄了過來,打入我思索空間。而後,兩個女人一前一後地包抄夾。其中一個是我見過的紫衣女郎——她如今還是一身紫,她們的身後還有個相貌威嚴的中年男子。  

    兩個女人四道目光來回打量著我。紫衣女郎識得我,有些驚訝,隨即朝我客氣地笑了笑,另一個黃衣女子可就沒那麼客氣了,她的眼睛幾乎是嚴苛而犀利的。  

    「永霖,這位是?」亮麗的黃衣女子問,眼光落在我們交疊的手上。  

    我下意識想抽回,盧永霖似乎明白我的意圖,突然加重了力道,教我掙脫不開。他看著我,回答黃衣女子的話:「這位是我的朋友,凌雅雁。」  

    透過他的介紹我知道黃衣女郎名叫林琪珊,而那已見過好幾面的紫衣女郎則是岳馨蓮,她們兩皆是俱樂部的會員,至於那名中年男人則是林琪珊的父親,盧永霖稱他一聲伯父,似乎也算得上熟識。  

    Sandy朝我眨眨眼示意,有禮的退了下去,臨走丟給我一個鼓勵的笑容,但是望向盧永霖時,她嫵媚的雙眼卻是閃著幸災樂禍的快意光芒。  

    她剛才說的「林小姐可能有麻煩」的意思,我想我弄懂了。  

    「凌小姐,這是我的名片,請多指教。」黃衣女郎林琪珊換了一副親善大使的面孔,遞給我一張名片。  

    只可惜她的舉動破壞了她可親的態度。單手遞名片?她懂不懂商場禮貌?不要是欺負我土包子不懂吧?我索性也單手接過來,一瞧名片,呵!頭銜還不小:聯原集團公關部協理。喔哦!公關部,這個集團的生意有危險。  

    「凌小姐可以給我一張名片嗎?」林琪珊朝我伸手,眼裡的較低量之間是怎麼也掩藏不了的。  

    「我家裡蹲,沒有名片。」我回她一個人畜不害的笑容,希望她明白,我對她沒有威脅力。  

    「這樣啊!真是可惜,我以為永霖的新任女友肯定是個來頭不小的人物,不然哪能讓我們馨蓮慘敗下陣呢!馨蓮,你服氣嗎?」林琪珊看也不看我,朝著紫衣女郎詢問。  

    我的職業沒有正式的階級頭銜,但我也沒解釋,大概被誤會為無業遊民了,其實,有無職業,而職業為何,應該不會傷害我的人權吧?怎麼我覺得她見著我像是見著了蟑螂?  

    「這是我和馨蓮之間的事,林小姐,你管太多了。」盧永霖插口。看得出他已經發了火,握著我的手也跟著用了幾分力。嘖!有點痛,突然覺得自己很無辜。  

    「琪珊,凌小姐跟這件事無關。」岳馨蓮也爭著眉頭,似乎對林琪珊的話不以為然。  

    「怎麼會無關?但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喔!但是啊!如果說『新人美如玉』也就算了,偏偏……嘖嘖!」林琪珊用一種看石頭的表情看我:「原來永霖有戀童癖,也難怪馨蓮會輸!」  

    「林琪珊!」盧永霖的眉頭皺在一起,更像刀鋒一樣銳利。  

    「琪珊!你別這樣。」岳馨蓮也急忙拉發拉她。  

    戀童癖?哈哈!原來我這張像是用歐雷吊過點滴的臉,讓我看起來像未成年少女?我保持緘默。看到這裡我大概也弄清來龍去脈了,他們的行為解釋了他們之間的關係。岳馨蓮是盧永霖的前作任女友沒錯,這與我當日親眼所見相符,而琪珊雖是她的好友,但很顯然對盧永霖有幾份意思的,否則,若是琪珊要為好友出氣,找的對象應該是盧永霖,而不是我這個路人甲。  

    聯合次要敵人,打擊主要部隊,應該是林琪珊的戰攻策略吧!  

    可是,我真是路人甲嘛!不是盧永霖的新任女友,但我沒機會解釋,也懶得解釋,只是看著林琪珊那張原來亮麗如今卻扭曲的臉孔,暗暗代她可惜。  

    那醋缸子的酸氣,百公尺以外都聞得到,嫉妒的女人,真可怕。  

    無預警的,盧永霖突然在此刻鬆開發我的手,我才隱約感到有些失落,他旋即環上我的肩膀,又讓我的心狠狠震動了一下。  

    短短幾瞬間,他讓我跌下谷底又攀上高峰,讓我得到了短暫的自由又火速為我套上了枷鎖,這男人!  

    我真氣自己。失落與悸動全為了他,心上的枷鎖要套要解,也全由得他,我的自主哪裡去了?他算什麼東西?他有什麼權力?  

    我怒瞪著他,他帶著點歉意朝我稍稍點頭,像是為我挨了無辜炮火而道歉,我的怒氣又莫名消了去。算了,這一刻就算我們是同一陣線,以後再找他算帳!  

    盧永霖的聲音相當冷冽:「我和馨蓮之間已經談得很明白了,馨蓮應該清楚,雅雁跟我們的分手是毫無關係的。」說看說著,他環著我的肩膀又開始用力了。  

    嗚!好痛,我可憐的肩膀!  

    「馨蓮、馨蓮、雅雁、雅雁,你就不肯叫我一聲琪珊嗎?」林琪珊的意圖終於在怒氣失控中爆了出來。唉!我真有點同情她,這樣將自己的企圖揭露,就算她想繼續義正言辭地為好友抱不平,也師出無名嘍!  

    盧永霖和岳馨蓮同時責備地望了她一眼。在場中人,似乎沒有一人是站在她那邊的,如果我真是第三者,大概算贏了吧!可惜不是。  

    他們之間儘管去波濤洶湧吧!不關我事。我忍不住打呵欠的慾望。  

    「咳!」一個渾厚有力的咳嗽聲引起了大家的注意。站在兩女身後的那位中年男人,不悅地出聲:「琪珊,別管人家閒事了,人家不領情。」  

    「爸——」林琪珊投入父親的懷抱,膩聲道:「你看他們嘛!他們聯合起來對付我,你女兒被人欺負,你都不替我說句話!」  

    真是個被寵壞的孩子,我真的覺得她像孩子,雖然她有著成熟女人的形體。還真是個小說裡標準第三者的範本,我迅速把她的外貌特色記下。  

    「永霖,我們兩家是事業上的好夥伴,這麼久的交情,你也認識琪珊這麼多年,怎麼今天一直叫她林小姐?難怪琪珊要生氣。還有你,馨蓮,琪珊是站在你這邊的,你不領情也就罷了,她被外人欺負了,你怎不幫幫自己人?」  

    他說著「外人」兩字時,眼睛是朝著我的。嘿……誰欺負誰啊?別人的孩子不是孩子是不是?難怪會教出這種野蠻的女兒。我的怒火牽動了嘴角,不知該氣呢還是該笑。  

    我看看林琪珊懷著敵意的眼,看看林父輕蔑的目光,再看看岳馨蓮張口,一張欲言又止的模樣,最終卻是合上了嘴角,決定隔岸觀火……我的火氣無名地燒著,為著這些人的自以為是而惱怒。  

    唯獨盧永霖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被我打斷了。  

    「喂!你!肖查某!」我第一個對上了林琪珊:「你管我是『新人』,管她是『舊人』!」我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岳馨蓮,最後指著她:「反正輪不到你這個『旁人』管,沒呷到米粉在那裡『話燒』。」要撒潑,誰不會?  

    被罵的當事人,睜著眼,張著嘴,標準的楚楚可憐模樣,大概是沒見識過什麼叫做潑婦罵街,被嚇著了。嘖!戰鬥力真弱。  

    「還有你,阿伯!」我對著林父,敬他是長輩,我沒指著他:「你明知道人家不領情,還看你女兒演的那麼久才阻止,在我這個『外人』面前丟那麼久的臉,你不覺得不好意思?」  

    林父目露精光,嚴厲地掃了我一眼,最後怒瞪盧永霖:「看看你交的好女孩,我真替你悲哀!」她的戰鬥力顯然比他女兒強多了。  

    「雅雁……」盧永霖又想打斷我。  

    我不理他。「岳小姐,你們分手,不關我的事,我總共也只不過坐了他的凱迪拉克——兩——次。」我伸出兩隻手指:「連安全帶都還不會系,那個位置還是你的,你幾時要搶回去請隨意,不必顧忌我。」  

    岳馨蓮倒是不動聲色,沉不住氣的另有其人。  

    「雅雁,你聽我說……」盧永霖又想打斷我。  

    「還有你!盧——永——霖,你才該聽我說。」我左手叉腰,右手指著他的鼻子,兩腳站成三七步,一副茶壺架式:「第一,不要叫我雅雁,請叫我凌小姐;第二,我不是你的新任女友,請你對他們解釋清楚,不要沒弄清楚對象就亂開炮;第三,請不要沒經過我同意就亂拉我的手,亂碰我的肩膀;第四,以後請不要莫名其妙出現在我家門口!再見!」  

    我劈哩啪啦連續炮轟,轟得他張口結舌。也罷,早點讓他知道我不是乖貓,不適合拳養,好教他早點打消接近我的念頭,別再讓我產生被他擺佈的錯覺。  

    回過身,我邁開大步,急速離開,背後依稀傳來幾聲數落:  

    「你哪裡認得這種野蠻女人?」  

    「永霖,她好凶喔……」  

    「……」  

    「等等!」一連串奔跑的腳步聲踢踏響,沒想盧永霖竟還「有空」、「有興致」、「有勇氣」來攔我:「對不起,讓你受委屈了。」他停在我面前,表情有些許難堪與歉意。  

    人畜無害的笑容從現在起暫停營業!我沒好氣地指指身後:「別客氣,受委屈的是那幾個人啦!回去安慰安慰她們,道個歉,女朋友還是女朋友,紅粉知己還是紅粉知己,生意夥伴還是生意夥伴,你太太平平過你的日子,不要來招惹我這個『外人』,大家相安無事,什麼麻煩都沒有。」  

    說到最後一句,我已是平心靜氣,果真留住了他。  

    可見得他還是聰明的,聰明的懂得在緊要關頭上,分得出輕重。我是個不懂穩定的變數,他們才是常數,他沒有必要遷就我而為我成為變數。多年的交情哪比得上一段未萌芽的感情?  

    感情……也許有那麼點吧?我承認是對他有點不捨,他對我可能也有點依戀,雖然他最初選上我的理由我實在想不出來,但那又如何?我們的世界相差太多,互斥的結果可以相安無事,各成兩個圓,但若要有所交集,只怕兩個原本聯集的世界,終將因著我倆的差異性而炸成粉碎。  

    瞧!不過才稍稍有點碰觸,切線而已,就搞成今天這個局面,還敢交集嗎?  

    我踏出俱樂部,臨行前朝著站在門口看見我隻身離開而驚愕的Sandy說了聲拜拜。  

    騎士的角色,盧永霖已經很努力地扮演了,我懂得他的心意,可惜無濟於事,我也不需要,我習慣自己掌握利劍。  

    對著燦爛的艷陽,我伸了個懶腰,呼吸一口新鮮空氣。  

    陽光,真美啊!  

    空氣,好自由啊!  

    那麼,為什麼我心上的枷鎖還是解不了?  

    ……沉甸甸地,教我喘口氣也心痛。  

    時序轉向了涼爽的秋,收穫的季節,我的新故事也接近完成。前一陣子的寫作瓶頸到了這刻,已經消失的沒有蹤影了。  

    好久沒出門了,好懷念太陽喔!那天我離開了保齡球館後,就惡狠狠地上便利商店把食物給搬空,發誓以後少出門惹事,下次出門,該是交稿的時候。  

    果真,這一個半月來我足不出戶,冰箱空時,就請衍靈帶了一大堆糧食來救濟我,不然就叫外賣;少了什麼日用品,就叫羽倩來我這兒看電視時順便帶來。我在門口畫下一道線,始終沒有越過。  

    故事終於寫完了,我又花了半天時間印稿子,然後套上了鞋,抱著牛皮紙袋,打開與世隔絕掇重鐵門,迎向久違的陽光。  

    陽光意外的炫目,我有些不習慣地低著頭,找蔭影處躲避著,也許是太久沒曬太陽吧?總覺得很刺眼,甚至暈眩和精神不濟。  

    走著走著,那輛車——和那輛車的主人,竟然不約而同地一起堵在我面前!  

    今天星期六?星期日?我怔怔望著他,又看看他的車了,以確定自己沒眼花。怎麼忘了,假日是大凶日,撞邪、沖煞、犯小人,不能出門的,因為有可能遇上他!  

    我人畜無害的笑容自從跟他翻臉後,就不曾掛在臉上過。此刻,我僵著的臉大概很難看,想勉強笑一笑都覺得有困難。  

    「一個月又二十二天,尊重你的意思,我沒出現在你家門口,但是在路上遇見你,可就不能怪我。」盧永霖致命的笑容,歡欣中帶著疲憊。  

    也不知為什麼,見著他,總覺得有些不舒服。是討厭他嗎?又不像,但是那種搖搖欲墜的暈眩,真實得讓我隱隱作嘔。  

    「去哪裡?我送你。」他打開車門,示意我上車。  

    我搖搖頭。  

    「我恨安全帶。」這個理由很莫名其妙,但我不管。  

    「那我陪你走路。」他關上車門,快步地追上默默無語、逕自向前的我。  

    我先是步伐快速,有意將他拋開,後來又因為受困於體力,不由自主地緩了下來,當然也只能任由他陰魂不散地跟著。  

    不對勁!我有了警覺:我的身體相當不舒服,陽光從來沒有這麼刺眼過,我也不可能才曬了幾分鐘太陽就暈成這樣,這是怎麼回事?  

    盧永霖跟著我走進一家書店,我開始了例行的掃街活動,順便躲躲太陽,看看能不能遏止這種暈眩感,轉移一下注意力。  

    如同往常,我很辛苦地才挖出自己的書,例行公事般拍拍灰塵,又把書放回去,只是這回,我差點驚呼出聲。  

    不為什麼,只因為湊巧讓我看到身旁有個學生模樣的女孩,正站在一旁讀我的舊作,不論她是什麼原因挑上我的書,都足以讓我高興上三天三夜。  

    我微微偏過頭,偷看一眼她專注的表情,有一絲笑容掛在她的嘴角,化成一股讓任何一個作者振奮而欣喜的力量。我忘形地偷偷看著她,看得出神。  

    沒有什麼比這一刻更讓一個作者感動了。  

    這一刻,我忘了盧永霖這個人還站在我身邊,直到他拿起另外幾本我的書,那動作嚇了我一跳,才提醒我他的存在。我慌張的表現明顯讓他好奇,他順手拿了本翻翻,才讀了幾行,笑容隨之浮現,小聲地問我:「你的?」  

    他讀的正是《江湖歪傳》,而故事的主角正是秦愛妮和林雅顏,一個是我隨意丟給他的假名,一個根本是我本名的諧音,這回我想睜眼說瞎話也不能夠,只能頭皮發麻地點頭。唉!我何必這麼誠實?原本是打定主意不理他的。  

    他露齒而笑,神情愉快地將架上所有我的書一古腦兒通通抽了去,還厚著臉皮連女孩手上那本也要了去,入內結帳。  

    天啊!我窘的真想鑽地洞。他也太誇張、太明目張膽了吧?我絕對不承認我的筆名,絕對不承認我認得盧永霖,太丟臉了!  

    那個女孩沒注意到我,只看了盧永霖一眼,大概有些好奇他這麼一個大男人也會看這種羅曼史,然後她不以為意地又抽了另一位作者的書,繼續讀起來。  

    而我則像個鬼頭鬼腦的賊,想湊過去偷看她手上的書是哪位作者的……  

    大概是排了許久的隊,約莫十分鐘後,盧永霖才提著一袋的書結帳出來。他見我還在原地等著,難掩笑容地朝我示意,轉眼手又自動搭上我的肩膀。  

    我咳了咳,他可能想起我說過的話,又縮了回去,尷尬地朝我傻笑,佯做無知。我面無表情地聳聳肩,走出那家書店。  

    一接觸陽光,我的暈眩感又來了,這回來得更凶更猛,照得我頭疼又發暈,手腳酸軟的走不動路,拿不住東西,手上的牛皮紙袋也不知幾時落了地,然後,我的腿也站不住了,眼看就要栽倒——  

    「雅雁!你怎麼回事?雅雁?」盧永霖慌張的聲音讓我勉強張開眼睛。  

    討厭!他抓得我臂膀挺痛的,他知不知道?我正極力撐持著眼皮間,一道細微小縫中,看到他的既慌且憂的臉,才意識到原來我沒跌倒,是他接住了我。  

    感覺到環著我的身子滿溫暖的,我安心了。  

    「雅雁!你臉色好白,頭好燙!」盧永霖用手背觸了我額頭,聲音像是暴雨中強自前行的軍艦,雖沉但不穩。  

    失去知覺的那一刻,我忽然想到——  

    他該叫我凌小姐的,他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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