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曜南,你還在睡嗎?」方境如一進門就喊。「老爺和夫人等了你一上午,你也該醒了吧?」
「唉,別吵。」沈曜南說得含含糊糊,顯然還沒睡飽。
於是,方境如就拉張椅子,在他床邊坐了下來。
她就猜沈曜南不會那麼早起,很顯然的,他還沒改掉賴床的壞習慣,不過這倒是合了她的心意,就是要他睡著了,她才能隨心所欲地畫他。
她熟練地拿著炭筆,在素描專用的本子上一筆一畫地勾勒出他的輪廓。
雖然昨天已經見過面了,她仍為沈曜南的改變驚歎不已。
他的眉比記憶中還要濃密,他的唇比記憶中還要豐潤,他的下顎比記憶中更加地剛稜有型……他已經蛻變成一個不折不扣的男人,然而那頭睡亂了的髮絲,卻讓他顯得有些孩子氣。
噢,她真愛看他,這張臉就算讓她看一輩子也不會覺得厭煩。
方境如完全沉溺在創作的世界中,她細心地描繪他的五官,以及他那極為誘人的睡態。
完成了大致的輪廓,她用炭筆把線條加深,再用指腹將炭粉暈開,使整個畫面更具立體感。
她專心一意地修飾著,整個心思都在畫紙上。
「啊!你怎麼醒了!」再一次把視線轉向沈曜南,方境如驀然發現他在她不注意時悄悄睜開了眼睛。
「你在畫什麼?」他以沙啞的聲音懶洋洋地問道。
「沒……沒什麼。」方境如驀地漲紅了臉,想都沒想就把整張畫紙撕了下來。
「你幹嘛撕掉?」方境如怪異的舉動引發了沈曜南高度的好奇心,也讓他清醒了一大半。
「畫……畫得不好嘛!」方境如慌張地把紙揉成一團,往自己的背後藏。
「我看看。」沈曜南一手撐起身子,另一手則伸向她。
「不要啦,沒什麼好看的。」方境如二話不說就拒絕了。「真的畫壞了,拿出來會被人笑的。」
「不管怎麼樣,我先看了再說。」沈曜南可不是好打發的角色,他快手快腳地下了床,像個巨大的黑影般矗立在她身前。
方境如困難地嚥著口水,卻還是不肯乖乖交出那張慘遭蹂躪的紙團。
「你再不給我,我就要搶了哦!」沈曜南警告意味十足地盯著她。「我非要知道你的『秘密』不可。」
「我哪有什麼秘密?你別小題大作了。」方境如強笑著說道,試圖轉移他的注意力。
沈曜南不滿地猛皺眉頭。這小丫頭肯定有問題,才會這麼遮遮掩掩。
他知道再說下去只是多費唇舌,不如即刻動手去搶還比較省事。於是,他一手抓住她的肩膀,另一手則繞到她身後。
「好過分!哪有人這樣的!」方境如情急地呼叫。
她拼了命維護自己的「主權」,然而憑她那一點點力氣,怎麼敵得過沈曜南的掠奪呢?
是的,她是敵不過,在這場注定慘敗的戰役中,她只得到一方小小的紙片。
「太過分了,你這行為跟強盜簡直一模一樣!」方境如只能含著滿肚子委屈,又怨又怒地瞪他。
這時候,沈曜南身上裡著的薄被突然往下滑,光裸結實的男性胸膛就這麼呈現在她面前。
「哇,你怎麼沒穿衣服!」方境如羞窘地別開臉,熱辣辣的紅潮從兩頰一直燒到耳朵。
「大驚小怪!你仔細瞧瞧,該遮的部位我可是一點都沒露。」沈曜南不以為然地取笑道。他雖然沒穿上衣,下身卻有一條寬鬆的長褲。
「你快把衣服穿上就是了。」方境如仍然不敢正眼瞧他,只是慌亂地催他著裝。
「你這衣衫不整的模樣,實在不成體統。」
「我在部隊裡都是這樣,有時候連褲子也沒穿呢!」明知道她會覺得困窘,沈曜南還是忍不住想捉弄她。
「這裡是京城,請你千萬記住好嗎?」方境如忍耐地說道。
「好啦!不逗你了。」沈曜南邊笑邊搖頭,隨手撈起一件皺巴巴的襯衫。
穿好衣服,接下來就是揭開紙團的秘密,沈曜南好整以暇地把紙攤開,一旁的方境如卻嚇得整個人跳起來。
「還給我、還給我啦!」她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整個人跳上跳下的,就為了搶回沈曜南手中那張缺了一角的畫紙。
「偏不!」沈曜南涼涼地說著,只要把手稍稍舉高,方境如就完全奈何不了他。
於是,他把紙團整個攤開,花了好一會兒工夫,才認出畫中那扭曲變形的線條。
突然,他臉上出現一抹神秘的、難以解讀的微笑,令方境如感到頭皮發麻。
他……為什麼笑得那麼曖昧?看了那張畫,他心中有什麼特殊的想法嗎?
她想問,卻不敢問。
「你畫的人是我。」他似笑非笑地說道。
方境如警覺地打量他。「那……那又如何?」
「我要你付佣金,因為你沒有事先取得我同意。」沈曜南斤斤計較地要求著。
「啥?還要付費?」
「那當然,我總不能白白被你利用吧?」沈曜南拚命忍住笑,故意裝出認真嚴肅的表情。
這樣的要求當真令她不知所措,她完全猜不到沈曜南會是這樣的反應。
「那……你要我付多少錢?」事到如今,她只能硬著頭皮發問。
「我有一個替代方案。只要陪我一整天,你就不必付給我『高額』的佣金,除此之外,我還可以『犧牲』一下,當作你練習的對象。」沈曜南「寬宏大量」地說道。
「這樣啊,我……我考慮一下。」
「不必考慮啦!」沈曜南專制地替她作下決定。
「可是……」
「你等我,只要一下子就可以了。」話聲才落,他就開始解長褲的繫帶。
「你……你在幹嘛?」方境如傻眼了,完全搞不清楚他的所做所為。
「換衣服啊!你總不能要我邋邋遢遢地出門吧?」沈曜南理所當然地說道,作勢把褲子往下拉。
「我到外面等你!」方境如驚叫一聲,飛也似地逃了出去。
看著她倉皇的背影,沈曜南忍不住爆出大笑。
他一直笑了好久,才想起被他耽誤的時間不止「一下子」……???
在家中用過簡單的午膳,沈曜南就迫不及待地拖著方境如出門,他們的第一站是尋訪北京城中大大小小的胡同。
「我真的看不出逛胡同有什麼好玩。」方境如不解地問道。她和沈曜南在顛簸的轎子裡坐了將近半個時辰。
「這當中學問可大了,『胡同』原為蒙族語,意為小巷弄,稱呼始於元代,胡同裡面住過帝王將相,也住過名人貴客,想要探訪北京人的文化實景上返里就是最好的起點。」沈曜南曾經從某本書中讀到這段記載,正好借此機會賣弄一下。
「是嗎?」方境如還是覺得難以理解。大概是她一直住在北京,也時常穿梭其中,所以就不覺得有什麼了不起。
「你看!我們現在所在的地方,有明朝風格的灰色調彩繪牌樓上一些都是歷史的痕跡呢!」沈曜南興致勃勃地說著,那是條年代久遠的東西向道路。
「嗯,聽你這麼一說,倒真有點可看性。」方境如深思地看著掠過身旁的景色。
「只是……我的頭好暈。」
沈曜南仔細看了她一眼,果然發現她臉色發青,看起來似乎很難受。
「你怎麼不早說!」他氣急敗壞地敲了下她的頭,然後吩咐轎夫立刻停轎。
他塞了些銀子到轎夫手裡,打發他們回府。
「既然你不習慣乘轎,我們只好用走的!」
「對不起,我真掃興……」方境如懊惱地低著頭。
「別說這種無聊的話啦!」沈曜南無奈地捏著她嫩嫩的臉頰。「走個路又沒什麼大不了。」
「嗯!」方境如朝他露出一個羞澀的微笑,臉色也好看多了。
「我們來賽跑,好不好?」沈曜南興高采烈地提議著,並用鞋尖在地上畫了一條線。
「好啊!」不等他說開始,方境如率先跑了出去。
這是他們從小到大玩不膩的遊戲,每一次他總是會故意放水,讓她先跑個十來步。
「注意,我要起跑!」沈曜南悠閒地說道,一點都不擔心被她超前。
他跟在她身後,跑過一條又一條錯綜複雜的胡同。
「小心點啊,我就快趕過你了。」他一邊警告著,一邊縮短距離。
「啊,不要啦!」方境如緊張地拚命回頭。
沈曜南不由得大笑出聲,開心得像個無憂無慮的孩子,毫不吝嗇地把歡笑散播在週遭的每個角落。
方境如也決定拋開無謂的煩惱,當她待在他的身邊時,她打從心底感到快樂,更希望將一切美好的感受傳遞給他。
沈曜南和方境如就像兩個玩瘋了的野孩子,不管旁人如何看待他們的行徑,也不擔心找不到回家的路。
「啊……我……快累癱了……」方境如氣喘吁吁地說道,她終於支持不住,被他趕上了。
「跑沒幾步就喊累?」沈曜南氣定神閒地糗她。「為了配合你,我還故意減慢速度呢!」
「我……真的……不行了……」她乾脆賴在地上不動,也不管衣服會不會弄髒。
「我記得你以前沒這麼遜,是不是年紀大,退化了?」
方境如忙著調勻氣息,沒空反駁他的「侮辱」,只能象徵性地瞪了他一眼。
「對了,我們現在是在哪裡?感覺上好陌生哦!」沈曜南這才發現自己迷路了,儘管如此,他還是不怎麼操心。
「完……完了,我也……不知道。」方境如臉色微變,這地方她也從沒來過。
「沒關係,說不定我們能發現什麼新鮮事呢!」沈曜南是標準的樂天派,等她休息夠了,便拉著她繼續往前。
走著走著,轉角處一個極為特殊的招牌讓沈曜南眼睛一亮。
「那是什麼東西啊?潘家園鬼市?是專賣喪葬用品的嗎?」他好奇地詢問著。
「才不是呢!」方境如自信滿滿地說道。「鬼市是從前家道中落的達官顯貴變賣家產的地方,因為交易多半在夜裡進行,所以就這麼稱呼!當然,現在營業的時間已經改了,不管白天或晚上,舊貨市場都開著。這裡有來自全國各地的貨品,運氣好的話,說不定能買到物美價廉的東西。」
「你這麼一說,我就更想去了。」沈曜南興致勃勃地說道。
他主動拉著方境如的手,依照標示在胡同裡燒了好幾個彎,終於來到一處露天的黃土地。
那個大型廣場上堆滿各式各樣的雜物,珍品贗品都堆在廣場上任憑驕陽風雨的摧殘,加上北京風大塵沙大,每件器物都覆上一層厚厚的塵土,看起來實在不怎麼美觀。
「這就叫鬼市?」沈曜南無力地問道。「我還以為是多麼了不得的地方呢!」
「這裡賣的束西多半是贗品,而且價格根便宜,當然不能對它要求太多嘛!」方境如不以為然地說道。
「也對,咱們就當是來尋寶吧!說不定真能在這些舊瓦堆中找到身價不凡的古物呢!」沈曜南又恢復了高昂的情緒。畢竟這是他從來沒有過的經驗,感受一下也不錯。
興致一來,他把成見也拋開了,歡歡喜喜地牽著方境如的手,開始他們的古物尋寶之旅。
舊貨市場內,聚集了三十多個攤子,有賣古董字畫的、賣玉石的、賣民間舊物的、賣銅器泥壺的、賣文房四寶的。
雖然沒有遮風級雨的店面,但是交易的情形非常熱絡,不時還可以看見語言不通的洋人,與店家在那兒比手畫腳地議價。
「哈哈哈,還滿有趣的嘛!」聽見那雞同鴨請的談話內容,沈曜南差點笑破肚皮。
方境如也跟著笑了。「我們要不要過去幫忙?」
沈曜南和方境如都曾跟著洋師父學過幾年英吉利語,因此簡單的對話還難不倒他們。
「免了,說不定人家比得正高興呢!」
「才怪,那個老闆急得臉色發青,眼看就要昏了。」方境如同情地說道。
「他們自己會想出溝通的辦法,你就別擔心了。」沈曜南乘機在她水嫩的臉頰上偷捏了一把。
「你幹嘛捏我?」方境如不滿地嘟著嘴。
「因為你不夠專心,帶你出門是為了要你專心陪我,可不是要你去管別人的閒事。」
沈曜南理直氣壯地說道。
「噯,你總是有理。」方境如無奈地歎息,早就習慣被他吃得死死的。
「啊,你看那是什麼?」沈曜南不經意地在舊貨堆中瞧見一個綠色物品,連忙拉著方境如趕過去。
他眼明手快地拿起那把翡翠鑲金的小梳,簡直不敢相信這麼精緻貴重的物品,會出現在這麼一個不起眼的小攤子上。
沈家多得是名貴古董,從小耳濡目染之下,沈曜南也培養出一流的鑒賞能力,他可以肯定這把翡翠鑲金的小梳絕對有五百年以上的歷史,如果揮去灰塵,肯定讓人眼睛一亮。
「哇……」方境如正要大叫,卻被沈曜南摀住了嘴巴。
「你怕老闆不知道這個東西很值錢嗎?」沈曜南附在她耳邊低語。「如果我們想用最低的價格買到它,就不能表現出太大的興趣,知道嗎?」
方境如理解了他話中之意,連忙點頭。
「真不愧是老爺的兒子。」她敬佩地說道。要不是他提醒,她一定會笨笨地任老闆哄抬價格。
「你看著,我絕對用不到一兩買下來。」
於是,方境如呆呆地站在一旁,看沈曜南施展殺價絕技。
他一下子嫌那梳子不夠合手、一下子嫌它手工拙劣、一下子嫌它質地粗糙,他用平板的聲音認真地挑剔著,看起來真像是個識貨的行家。
店家被他給唬住了,愈看那把梳子愈覺得不順眼。
「這樣吧,再少個兩分錢,您看如何?」店家自動把價格壓低。
「唔,你大概沒有仔細瞧過這把梳子,你看!這上頭已經出現好幾條裂紋,說不定梳個兩下就要斷了。」
「那……那您開價多少?」店家心驚膽戰地說道,如今他只求能賣出去,管不了利潤的高低。
「八分錢,如何?」沈曜南擺出一副不要就算了的樣子。「如果不是我妹子喜歡,我壓根不會花這冤枉錢,所以……要不要一句話,如果不要,我到別的攤子轉轉,一定能找到更好的。」
「好好好,您說了就算。」店家急急忙忙地說道,深怕沈曜南突然反悔。
於是他以不到一兩的價格,買到少說也值五百兩的珍品。
「太……太厲害了!,」方境如對他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
「回去之後我找人重新整頓,再把它送給你。」
「真的嗎?」方境如喜出望外地喊道。
「八分錢的東西就能收買你,實在太容易了。」沈曜南心情大好,用力地將她攪在臂彎裡。
接下來,沈曜南拉著她逛過一攤又一攤,憑著一張厲害的嘴巴,他將貨品的價格一砍再砍。
最後結算時發現,他買了羊脂白玉手環、紅木髮夾、純手工絲繡的小錢包、針線荷包、煙壺玉墜、烏木髮簪、江南木雕小花窗、仿自敦煌壁畫的美女圖,以及一串精緻的水晶佛珠。
「哇,真過癮!買了這麼多好東西,卻花不到二十兩。」沈曜南提著滿滿一袋「獵物」,得意洋洋地說道。「哪天我要是落魄了,靠搜刮舊貨來轉手就賺不完,這些東西要是經過整理,價格保證連漲數十倍。」
「一開始你還瞧不起這個地方呢!」方境如神氣活現地睨他。
「事實證明,光憑第一印象是不准的。」沈曜南不以為件,反正他心情好,這一次就讓她逞逞口舌之利。
「哇,不知不覺天就暗了,我們也該回去了吧?」方境如指了指西沉的落日,她的腳好酸,最想要的就是回家休息。
「還早得很呢!」沈曜南立刻否決這項提議。「我還要到全聚德吃烤鴨,也想嘗嘗無名居的砂鍋獅子頭,東來順的涮羊肉聽說不錯,仿膳飯莊的官延菜則做得很道地,吃過這些地方之後,我還要到東華門夜市吃小吃--驢打滾兒、炸灌腸、茶湯、餛飩候,最好再加一碗黑米粥或者是冰糖蓮子粥。」
「拜-,你有幾個胃啊?」方境如光聽就覺得頭皮發麻。
「吃多少算多少嘛,如果吃不下,明天再繼續!」
「你想吃這些菜,吩咐廚子做不就得了?」與其跑過一家又一家餐館,她寧可打道回府。
「不行,家裡的廚子做不出那幾家店的味道。」沈曜南堅決地表示。「我人在回疆的時候,就算想了一百遍也吃不到,那種感覺你一定無法體會。所以,今天我一定要好好吃一頓。你到底要不要陪我去?」
聽他這麼一說,方境如突然難過起來,雖然她沒有離開過這片土地,但是那種離鄉背井的滋味肯定是非常難受的。
「好,我陪你去!」她義氣十足地答允,不管再累、再倦,她都決定捨命陪君子。
「太好了!」沈曜南開心地大叫。「我的肚子已經在打雷了,咱們現在立刻就出發!」
方境如一邊搖頭歎氣,一邊忍不住笑了起來。
誰說他變成熟了?誰說他變穩重了?
在她心目中,他永遠是認真率性的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