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二十四年-秋-北京沈家大宅的後方,有處寧靜的花園,方境如總愛在這繽紛的小世界裡隨心所欲地創作,把各個時節不同的美景收藏在她的圖畫裡。
除了創作,她也在這裡反覆細讀沈曜南捎來的信件。由於怕洩漏軍機,加上他有無數的敵人要面對,沈曜南的信總是非常簡短,然而方境如卻一點都不在意。
而今,等待的日子就要結束了,七月時已傳出捷報,不久之後,他即將帶著滿滿的榮耀歸來。
每一天,她逢人就笑,她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曾如此興奮、雀躍了。
「我在跟你說話,你到底聽見沒?」奶娘故意在方境如耳邊大吼。
「啊!」方境如嚇得畫刀一偏,苦心點綴的畫面全給破壞了。
「我說你啊,別成天到晚畫這種鬼玩意兒,再好看也不能當飯吃!」奶娘習慣性地叨念著。
方境如不以為件地笑了笑,重新混合油彩,打算把那一處不完美的地方修好。
「你這丫頭真是愈大愈不像樣了,奶娘說的話,你一句都不聽!」奶娘故意裝出受傷的表情。
「哪有,我很認真地在聽啊!」方境如討好地說道。
「那你說說看,我剛剛講了什麼?」
「不就是叫我別畫這種鬼畫!」方境如無奈地看著奶娘,相同的話她已經聽了三年,早就可以倒背如流了。
「不是這一句,是之前那一句。」
「不是這一句?」方境如莫名其妙地搔了搔頭。
「你看,我就說你根本沒在聽!」奶娘佯怒地瞪大眼睛。
「好啦、好啦,算我不對,拜-你再說一次,這一次我一定會仔細聽,這樣行嗎?」
方境如求饒似地說道。
「我是說啊,你年紀也老大不小了,總不能一天到晚畫畫呀!」奶娘意有所指地歎了口氣。
「我就說是這一句,你還說不是!」方境如失笑地搖了搖頭。
「叫你別畫畫,最主要的原因是女孩子大了總要嫁人的,你將來的丈夫可不會希望自己的妻子一天到晚做這些沒意義的事。」
「嫁人?我連想都沒想過呢!」方境如回答得理所當然。「所以,你就別替我瞎操心啦!」
「你今年十七了,怎麼可以連想都沒想過?」奶娘不可思議地大吼。「趁著年輕,你還有選擇的空間,等年紀一過,就是別人挑你啊!」
「那有什麼關係,反正我不嫁人啊!」
「你……你……想把我氣死不成!」奶媽做作地撫著胸口。「老爺養你這麼大,不是要你留在家裡當老小姐的!」
「奶娘,你別氣嘛!緣分這種事可遇而不可求,急不來的。」方境如丟下畫刀,親熱地摟著奶娘的肩膀。
「你知道我生氣就好。」
「是是是,我知道錯了,請你大人不計小人過。」
「少來這套。」奶娘忍住笑,故作嚴肅地瞪著她。「今天你非要給我個明確的答覆,如果你答應了,我立刻叫對方過來下聘。」
「下聘?」方境如驚訝地張大嘴巴。「我該不會是聽錯了吧?」
「你果然從一開始就沒注意我說的每一句話。」奶娘責備地捏住她兩邊臉頰。「楚家少爺連著好幾次請媒人來說媒,你總不會一點感覺都沒有吧?」
「說媒?不會吧?我又不認識什麼楚公子。」
「你不認得人家,人家對你可是情有獨鍾呢!」奶娘曖昧地笑了笑。「一年多前楚公子來家裡作客時認識了你,從那時起,他就對你念念不忘,如果不是朝廷派他到苗疆去,他早就派人來說媒了。」
「可惜我對他沒印象。」
「怎麼可能沒印象?他叫楚元,是少爺的朋友,人長得斯文又懂禮貌,你也覺得他很不錯啊!」奶娘努力地想喚起方境如的回憶。「再說,楚家在朝廷上非常有名望,你嫁給他之後一定不會吃苦的……」
「奶娘,說這個太早了吧,我又沒打算要嫁給他。」方境如無奈地打斷興奮過度的奶娘。她隱隱約的記得有這麼一號人物,但是卻沒有進入瞭解的興趣。「你這孩子,怎麼說不聽呢!婚姻本來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爹娘不在了,我也算你半個娘,當然要替你留心啊!」奶娘又開始吹鬍子瞪眼睛了。「這些年來,你自己也體會到寄人籬下的辛苦,王爺、福晉對你再好,也比不上有個自己的家,你說是不是?」
方境如沉默了,奶娘這話,說中了她的痛處。其實她也知道找個人嫁對她來說是最好的選擇,只是她無論如何都不能想像,自己要如何跟一個陌生的男子共度下半生?
「聽話吧,人家可是非常有誠意的!」奶娘苦口婆心地勸著。
方境如不知所措地看著奶娘,想拒絕卻說不出口。
「你先別急著反對,自個兒看過再說,楚少爺比一年多前更加地英俊瀟灑,我相信他不會令你失望的。」奶娘自認做了最大的妥協。
「再……再說吧!」方境如支支吾吾地回道。
「你的意思是行?」奶娘自行解讀後,眉開眼笑地問了出來。
「不是、不是啦!」方境如急得快哭了,她明明採用婉轉的方式拒絕,怎麼會教人給扭曲了?
奶娘一聽簡直快氣昏了,於是扯開嗓門,威嚴十足地吼了起來,「不管你答不答應,這次都得聽我的!」
方境如正想求情,卻在這時候聽見一連串急促的腳步聲。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境如……我……要告訴你……一個驚天動地的……好……好消息……」小容上氣不接下氣地衝了過來,粗魯地扯住方境如的手臂。
「什麼消息,讓你急成這樣?」方境如熱切地問道。她認定小容是故意來替她解圍的,於是立刻表現出極感興趣的模樣。
「你一定……會……會大吃一驚的……」小容說了半天,卻還是沒說出重點。
「真的啊,那肯定是非常非常嚴重的大事了。」方境如更肯定小容是來幫自己的,其實根本什麼事都沒發生。
「你可要做好……心理……準備……我……現在就帶你……過去……」小容不由分說地拉著她,往前院的方向跑。
方境如幾乎是立刻跟上小容的腳步。
就算小容所謂的大事只不過是門口死了只螞蟻,她也會煞有介事地跟過去看看,只要能逃過奶娘的「文攻武嚇」,她一定會配合到底。???不一會兒,她們來到沈家那氣勢十足的前院。
那片佔地頗大的廣場上聚集了一大群人,方境如好奇地張望著,看樣子當真有事發生了!
「你看看中間那個人是誰!」小容興奮地指著場中央一個高大的男子。
「不……不會吧……」方境如整個人呆住了。那個人……那個人該不會是她早也盼、晚也盼的沈曜南吧?
「你看見了沒有,那就是名聞遐邇的定西大將軍,也就是我們的少爺!」小容與有榮焉地說道。
「天啊,真的是他!」方境如整顆心瘋狂地跳動著,眼眶也開始發熱。
她貪婪地注視那高就挺拔的身影,站在人群中談笑風生的男子,真是她朝思暮想的沈曜南!
她立刻發現他比從前高了許多,皮膚黑了一點,身材也變得更加結實。他全身上下充滿自信的風采。
這樣的沈曜南,是最受矚目的焦點。
想不到一年多的時間,可以產生如此大的變化,昔日任真率性的大男孩如今是成熟穩重的大男人了,對方境如來說上一種強烈的震撼是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
這些日子以來,他變得更加吸引人,那麼她呢?
方境如低著頭打量自己。她身上兜著一條沾滿顏料的大圍裙,更別提她那頭未經梳整的亂髮,以及臉上那縱橫的油彩……天哪,她簡直邋遢透頂!而他也實在太會挑時間,偏偏選在她最狼狽的時候出現!
不不不,她得先回房去好好整理一下自己的儀容。
方境如腿跟一旋正想開溜,卻被反應迅速的小容抓住了。
「喂,你哪根筋不對?少爺是在那個方向!」小容不懷好意地取笑道。「好不容易把他盼回來了,你害羞個什麼勁兒?」
方境如被糗得滿臉通紅。「我……我這樣子,怎麼見得了人?」
「哦……原來如此啊,女為悅己者容嘛!」小容恍然大悟地拍著腦袋。「可是我也聽說過情人眼裡出西施,就算你剛從糞坑裡爬出來,少爺也會捏著鼻子說你實在美得不像話。」小容不正經地說著。
「你……胡說什麼啊!」方境如無措地猛跺腳。「我先回房去,不理你了!」
「少爺,快看這裡啊,少爺!」小容突然扯開喉嚨喊了起來。
聽見有人喊他,沈曜南下意識轉向聲音的來源。
「啊,境如,你總算出現了!」沈曜南想都沒想就衝了過去。
在方境如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之前,他已將她牢牢地擁入懷中。
她覺得自己的心跳似乎停止了,經過那令人窒息的瞬間,她的心臟卻以無法控制的頻率迅速地鼓動起來。
她無法分辨心頭上那緊張、興奮、害怕、感動卻又無措的複雜情緒。
一年多了,這些日子以來的思念與等待在這一刻畫下句點,她無力掌控心中那強烈的情緒波動,眼淚就像決堤的洪水一般直洩而下。
「怎麼了,你不高興見我回來嗎?」她突如其來的淚水,讓沈曜南緊張得不知所措。
「我還以為你會比別人更熱烈地歡迎我!」他的心無故地陷入低潮。「不是這樣的!」
她激動地澄清,帶著盈眶的淚水,還有掩不住的歡欣。「我……我等這一天……等了好久……」
「真的嗎?」
「真的!」她急切地回答,就怕他不肯相信。
沈曜南心滿意足地笑了起來,那燦爛的笑像是把所有的陽光全攬在身上了。
「曜南,你還沒跟我把話說清楚呢!你怎麼不跟家裡說一聲,好讓我安排下人列隊歡迎?」沈夫人片刻也不想離開兒子,於是按捺不住地走了過來。
「我就是怕您小題大作,才偷偷回來的。」沈曜南失笑地搖了搖頭。
「偷偷回來,那皇上……」
「放心,我事先報備過了。」沈曜南捺著性子解釋。
話聲才落,他立刻發現自己身邊又圍了一大群人。
沈曜南給了方境如一個無奈的微笑,並在她手中塞了張紙條。他早就料到回家後會是這番場面,想和她一敘別後的種種,恐怕得另想辦法。
方境如疑惑地盯著自己緊握的拳頭,一時之間還弄不清楚他的意思。沈曜南也不急著說明,只是朝她眨了眨眼。???沈曜南假借旅途勞頓的名義,逃過一大群親友熱切的關心。
此刻他最想要的不是與人閒話家常,而是進一步確認方境如的心情。他渴望得知她有多思念他,是否時時刻刻期盼著他的歸來?
「唉,她怎麼還不來呢?」沈曜南焦慮地看著門外。
又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聽見門外有輕微的腳步聲,心急的他立刻從床上彈坐起來。
腦海中突然閃過惡作劇的念頭,沈曜南躡手躡腳地接近門板,無聲無息地藏匿在陰影中。
門板「呀」地一聲被人推開,有個輕巧的人影跨了進來。
沈曜南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衝上前去,一手蒙住來人的眼睛、一手蒙住嘴巴。
方境如完全沒料到自已會被人「挾持」,她嚇得慌了手腳,立刻使出全力掙扎,不顧一切地開始反擊。
「別動,是我、是我啦!」手掌被咬、脛骨被踢、肋骨被撞的沈曜南,連忙附在她耳邊低語。
聽見他的聲音,方境如緊繃的神經才稍稍放鬆。
「才多久沒見,你就變得這麼凶悍。」沈曜南埋怨似地低喃,這才鬆開對她的鉗制。
「你怎麼這樣!」方境如委屈地瞪了他一眼。「我差點被你嚇死了!」
「而我則是差點被你揍昏了。」沈曜南調侃地說道。
「你活該,我不會同情你的。」方境如氣憤地猛跺腳,轉過身去不願搭理他。
「要不是你太晚到了,我才不會捉弄你。」沈曜南得理不饒人地說道。
「那又不能怪我,我……我被奶娘絆住了。」方境如心虛地說道。
「奶娘習慣早睡,不可能現在還醒著。」沈曜南毫不客氣地戳破方境如的謊言,並把她的臉轉向自己。
「總……總之,我有事耽擱了。」方境如支支吾吾地回答。
事實上,她遲到的原因,是花了太多時間打扮自己,又花了太多時間回復成原來的模樣。
她想給他一個好印象,卻又擔心他無法接受她打扮得花枝招展,於是整晚的時間就這麼浪費掉了。
「我堅持你必須解釋清楚。」沈曜南板著臉,看起來異常嚴肅。
「我……今天下午太邋遢了,所以……所以想把自己弄整齊一點。」方境如輕描淡寫地說道,然而泛著玫瑰色澤的雙頰卻洩漏了她的秘密。
沈曜南驚訝地看著她,心臟不由自主地狂跳起來。他不可能那麼遲鈍,不可能不知道她為了見他而特地打扮。他不由自主地深深打量她那張素淨的臉龐。方境如那雙秋水似的明眸依舊清亮,顧盼之間卻更添風情;她紅艷的唇瓣和從前一樣柔嫩,微微開放的模樣卻更加地扣人心弦;她那吹彈可破的肌膚也和記憶中一樣細緻無瑕,然而那兩抹淡淡的紅霞卻讓她看起來更加甜美。在他眼中,她一直是最漂亮的女孩,再破爛的衣服也不能磨損她的亮度,相同的,再華麗的衣服也不能遮掩她的光彩。沈曜南無法抗拒這強烈的誘惑,他彎著身子把自己的唇湊向她的,以接近虔誠的姿態吻了她。
方境如整個人呆住了,連輕微的呼吸都不敢。他……到底在對她做什麼?她昏沉的腦子無法解讀,她混亂的思緒就像一團拆解不開的毛線球,而她,還在持續地昏沉、持續地混亂。
彷彿過了一世紀那麼久,沈曜南才移開他的唇,然而他灼熱的視線卻不曾稍離。
「你……放開我。」方境如軟弱地抗議,然而她臉上的紅霞卻不受控制地開始蔓延。
「你生氣了嗎?」沈曜南明知故問。「這是洋人的禮儀,我還以為學過西畫的你不會介意呢!」
「當……當然不會介意。」方境如故作堅強地開口。「我看過畫堂裡的洋師父這樣做。」
「你說什麼?」一把無明火點燃了他的脾氣,沈曜南突然抓住她的雙臂,使勁地將她拉近身來。「你居然讓別的男人吻你?該死的!我一定是發了瘋才讓你去學那見鬼的畫!」
「你的確是發瘋了,我哪有讓別的男人吻我?」方境如憤怒地替自己抱屈。「你不要隨便冤枉我!」
「你沒有?」沈曜南懷疑地瞪了她一眼。「可是你說……」
「我只說我看過,又沒說我做過!」
他深吸了口氣,才把自己激動的情緒穩下來。
「好吧,這次就原諒你。」他自認寬宏地說道。「但是你要給我牢牢的記住,除了我以外,不能讓別人碰你一下,就連親臉頰都不行。」
「為什麼?」
「你還問為什麼?」沈曜南攢緊雙眉,那模樣看起來可嚇人了。
「好……好嘛,我知道了嘛!」方境如抱持息事寧人的態度。反正她本來就不會讓別的男人吻她。
「說正經的,這一年多來你有沒有想我?多久想一次?」雖然外表是個威風凜凜的大將軍,他拋出的問題卻很稚氣。
「沒有。」方境如賭氣似地說道。
「沒有?」他的音量又變大了。「你敢說你從來沒想過我?」
「沒有就沒有嘛!」方境如調皮地扮了個鬼臉,而後迅速地溜出門去。「倒是你,恐怕時時刻刻都在想我吧,否則你怎麼會問這種問題呢?」
「別跑!」沈曜南氣急敗壞地追了出去。他身高腿長的,三兩下就在小園子裡逮到了方境如。
他牢牢地將她鉗在懷中,那獨佔的姿態像是永遠都不打算放手。
他的心被她幽柔的髮香所迷醉,臉上那心滿意足的神情,像是尋獲了天底下最珍貴的寶物。
但願能與她這般相守,直到永恆!
「你放手啦!萬一教人瞧見了,我怎麼做人?」拼不過他的力氣,方境如只能氣急敗壞地喊著。
「你如果不給我一個滿意的答覆,我是不會讓你走的,就算你把府裡上上下下的人都喊來了,我還是不放手。」沈曜南像個任性的孩子一般,獨斷地宣稱。
看樣子他真會不計代價地與她耗下去。
方境如既倉皇又無奈,然而卻有一股言語無法形容的甜蜜暖流正在她內心深處逐漸地發酵。
分離的這些日子以來,他長高了、長壯了,帶著一身成熟的男人味,與無庸置疑的陽剛魅力,然而他仍有一部分的純真是為她保留的。
方境如不由自主地笑了,他依舊是那麼地專斷獨行、霸道不講理,他對她的獨佔欲也一如往常般令人又愛又氣。
她不怕為他所獨佔,只擔心他不再視她為必然的存在。
她打從心裡笑了,分別的這段日子,並沒有在兩人之間造成難以跨越的隔閡,反而讓思念的漩渦愈繞愈深,直達記憶的底層。
「你笑什麼?」沈曜南柔聲問著,被她那淺淺的微笑迷住了。
方境如突然毫無預警地推開他,往前跑了好幾步之後才回過頭來喊道:「如果說……你寫來的每封信我都能記得一字不漏,如果說……聽見你要回來的消息,我興奮得好幾天睡不著覺,那麼我是不是就算回答你的問題?」
話一說完,方境如立刻拔腿就跑,留下震驚不已的沈曜南,呆呆地站在原處。
過了好半晌,沈曜南才意識到,這是她第一次明確說出對他的思念。
他瞭解方境如,她一直那麼地害羞內向,這樣的「告白」恐怕是她所能表示的極限了。
沈曜南不由自主地傻笑起來,他渾然不覺夜色已深,獨自站立在融融的月光下,一遍又一遍回味著她說過的每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