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來,女人。」秦日臻向把頭埋在方向盤上的人咆哮。完全看不見她的臉,頭髮黑漆漆地披了一肩,頭髮上衣服上全都是髒東西。秦日臻一把拉起她的頭,像牽引扔在廢物箱裡的壞木偶一般。
秦日臻再次伸出手,但感到她身上骯髒的無從下手,頓了一頓拎住她的後衣領往外拖。喝醉酒的人果然沉重,秦日臻一米八的大個子居然在一米六的小女人面前感到力不從心。
他像拖一袋麵粉似的把她拖出來,一眼瞥見她本來就短小的衣服已揪到露出一段白得像菜市場案板上的肥豬肉似的腰身,他又好心地彎下腰幫她把衣服扯下去。
可是她突然一翻身,四仰八叉,秦日臻的手就被壓在了下面。他正狼狽地齜牙咧嘴。
何印殷來到他身邊,「你不是趕時間嗎?怎麼還在這裡調戲女孩子。」
秦日臻看了一眼嬉皮笑臉的何印殷,他氣急敗壞地說:「笑什麼,還不幫我。」
於是何印殷半蹲下身來,推石頭似的把女孩的身體推了一把,秦日臻的手才得以解脫。
何印殷掩著鼻子端詳地上死屍一樣的人一會兒,說:「這是張小弟吧?」
「你說誰?」知道了她的名字,秦日臻忽然更加氣憤。
何印殷說:「我高中同學,上次聚會你不是還見過她嗎?」
秦日臻說:「她怎麼會到我車上?你收留的?」
何印殷說:「沒有啊,我也正奇怪。估計是你粗心大意又忘了鎖車門,碰巧她喝醉了又正好路過這裡。」
「那就一定要進我的車裡?什麼邏輯!」他眉頭緊得跟什麼似的。
「行了,上你的班去吧,不然真要遲到了。我叫人來洗車,不用你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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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小弟窩在沙發裡,腦袋埋在膝蓋間,整個身體東搖搖西晃晃。
何印殷端一杯橙汁走過來坐下,碰碰她,「喝點東西,讓胃舒服一點。」
張小弟嘟噥著:「可是我現在頭痛,有什麼東西能讓腦袋也舒服一點嗎?」
何印殷說:「那我就不知道了。」
「唉——」張小弟歎了口氣,往後仰倒在沙發上。
何印殷把橙汁放在桌上,進臥室找了幾件衣服,站在浴室門口說:「你還是先洗一下可能會好受些。」
洗了澡出來,果然清爽百倍。張小弟胡亂耙了一把濕發,問:「有沒有電吹風?」
何印殷找來遞給她,「幹嗎要往死裡喝?」
張小弟笑了笑,「跟人拼酒呢。」
「你還在酒吧上班?」
「那還能上哪兒?我要考上大學,那走出來還不跟你一樣是白領麗人了。」
何印殷回憶起來,「你沒參加高考吧?」
張小弟甩了甩脖子,長髮劃出大半個圓。她關掉電吹風,抓一把頭髮在手裡說:「是啊,高二一開始我就退學了,你們高考那時候我在學吉他,省了兩百元高考報名費。」
何印殷一時不知道說什麼。高中的時候,她們彼此並不太熟悉。
張小弟從褲袋裡掏出一根頭繩把頭髮隨便一綰,對何印殷說:「借你電話可以嗎?」
也不等回答,就去熟練地撥了一串數字,「喂,你給我來。」皺了下眉轉頭問何印殷:「你這兒是哪兒?」然後把地址對著電話重複一遍,「限時一刻鐘,遲到你就慘了。」
何印殷見她一副女王氣勢,笑著問:「誰呀?」
張小弟說:「李小多。」
何印殷驚訝了,「還是他?」
「什麼『還是他』?」
「我是說被你統治的人這麼多年都沒變。」張小弟和李小多,是出了名的鐵兄妹。果真是鐵,一晃已過去六七年了,還沒爛。
「嘿嘿。」張小弟頗為得意。
李小多果然在一刻鐘之內趕來,不過形象不佳,氣喘如牛。他的黑臉透出紅色,又汗淋淋的,像抹了一層醬油;鬈發亂糟糟的,灰色的制服也是皺巴巴的,胸前印有「大康電腦維修部」的字樣。
「我還在上班呢。」他進門就說。
「廢話,不然我能找到你啊。」張小弟張開手臂。
李小多問:「幹嗎啊?」
「背我回去。」張小弟毫不客氣地說。
李小多一臉痛苦狀,「又要背你?」
「我喝醉了剛醒來,走不了路。」踹李小多一腳,「快一點兒啊。」
張小弟回頭告訴何印殷等幾天再來還衣服,就像貼畫一樣粘在李小多背上,頭擱他頸窩裡,「表現不錯,我免費唱歌給你聽啊,唱完了,你給我說是什麼歌。」
但是李小多累得七死八活,哪裡還有精力分析她唱的到底是無數歌曲中的哪一首,胡亂地報:「《東北人都是活雷鋒》。」
他遭到一記爆栗。
「放你的叉叉,張國榮的《倩女幽魂》,他死之後樂隊還做了專場,你好像去聽過的吧。你找死,繼續聽,再說錯我掐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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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印殷聽見門「光當」一響,知道是秦日臻回來了,立刻閉上眼睛裝睡——一陣洗漱聲過後,一個熱騰騰的身體直挺挺地倒下,手習慣性地往她胸前一搭,鼾聲即起。他並沒有多看她一眼,他需要的只是睡眠。
何印殷立刻睜開眼看向他。他塊頭很大,所以人顯得粗糙,而他的心思也的確粗糙,但是五官卻不是草草造出來的劣品;他的手很大,夏天的時候鼻尖上總是冒汗;標準工科出身的男人,很少能玩出什麼情調。
何印殷心裡一陣酸痛,輕輕哭出來,聲音很低,但是很淒切。兩年以前愛上他的吃苦耐勞和正派,後來才知道若不讓自己受傷害,還必須連同他的粗心和遲鈍,以及他的沒情趣一起愛。魔羯座的男人,不能對他要求過高。兩年時間就在她的堅持下過來了,但是秦日臻這個笨蛋,越來越猛烈地攻擊她偽裝的堅強。最近業務繁忙,他朝九晚十兢兢業業地加班,每天回來倒頭便睡;不再鍾愛她做的飯菜,總是對等在飯桌邊的她說我已經吃過了;跟她說話會顯出不耐,要求多一點兒就說她麻煩;也不再偶爾難得地浪漫心大發突然從身後變出一件小禮物索要一個吻——一切都在說明他動物般原始的直覺裡已經不喜歡她了,只是遲鈍的思維還把他自己欺騙著。
可惜何印殷不是那種因迷糊而幸福的女人,她敏感而聰明。「至少我走得比你早」,她突然想起一句歌詞。兩個人中的一顆心已經離開了,剩下的那一顆,她認為還是也離開了好。不與命運追逐。
果然好嗎?她又捨不得了,心一陣絞痛,咬著嘴唇又嗚咽起來。
秦日臻夢見自己正在開會,聽到關鍵部分突然響起的哭聲使他一個字也沒聽清。他沖發聲的方向吼了句:「給我安靜點兒!」說完拉起毯子蒙頭繼續做夢。
何印殷看著他留給她的一團捂得緊緊的毯子,停止了啜泣,伸手進去撫摸他的胸膛。一隻大手突然把她的手甩到床上。她苦笑了一下,把姿勢調整為仰面朝天,盯住天花板整整一夜。
早晨何印殷照例熱了燕麥和速凍包子,坐在那裡,眼珠隨剛起床的秦日臻走來走去。他照例旋風似的沐浴穿衣服,一眨眼便吃下去一個包子,狂風捲落葉般咀嚼時他看了一眼何印殷,舌頭在上下不停撞擊的牙齒間蠕出一句:「你眼圈黑了?」
何印殷笑著點點頭。他居然能觀察出這一點,還真是有進步。他把剩下的最後半個包子填進嘴裡,扯了幾張餐巾紙便出了門。
屋裡一片冷清。何印殷向緊閉的門無奈地歎息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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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起來沒看見何印殷,秦日臻想,她也許突然心血來潮晨跑減肥去了。他管這叫間歇性神經病。
包子放在微波爐裡保溫,何印殷還沒忘掉他的胃。秦日臻吃了早餐急如星火地去上班,沒發現她的東西已不見了。
而何印殷在辦公室等了一天,以為秦日臻對她的離開,至少會打個電話來問問吧。等到快下班時她終於放棄了等待,拿起電話。
秦日臻用他一貫公事公辦的口吻說:「喂?有事請講。」
「秦日臻……」
「有什麼事快點兒說,印殷,我正在下載文件。」
「……」
「我很忙,你在幹什麼?」
「我走了。」
「走?去哪兒?」他以為她要去旅遊,「現在別找麻煩,等有空我們開車自助去旅遊行吧。」
「游你個頭!我回家,自己家!」
摔掉電話,何印殷坐在椅子裡全身僵硬。
秦日臻忽然感到有點兒鬱悶,但緊張的工作很快吞併了這點兒很少光顧他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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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日臻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晚,好像又回到了一間臥室一張床一個人的年少十七歲。真是搞不懂女人,他不知道好端端的何印殷為什麼要搬回去。嫌這裡不好?
早上起床,沒有人為他做早飯,每天都在此時進餐的胃很不習慣。搔搔頭皮,他一時想不起哪裡的餐飲味道很不錯,而兩年以前他對這些瞭如指掌。
秦日臻在車門前掏鑰匙時發現地上有一攤泥沙,延伸上去又發現車門外也沾著有,於是打算開門後在車裡拿些衛生紙出來擦乾淨。但是車門無法打開,因為車鑰匙插不進去,無論如何都無濟於事,好像一夜之間它就不是他的車了。他側下身,閉起一隻眼睛瞄向鎖孔,發現鎖孔內被泥沙堵得死死的。
清除不淨,叫來鎖匠,鎖匠亦無辦法,建議拆除。於是買了不到三個月的新車失去了原配門鎖。
這還沒完,秦日臻此後連續多次被氣得吐血,每天早上他的車不是被乳膠漆畫滿大花臉,就是七零八落被砸碎車燈。
民警說:「不要緊的,很快可以搞定,到時通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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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日臻以為自己見到那個破壞狂會撲上去將其掐死,但事實上他平靜得讓他自己也難以置信。
遠遠的他就看見三個人站在車旁,兩男一女,男的是民警,女的是張小弟。其中一個民警拿著一把大釘錘在專注地端詳著。張小弟依舊是一副街頭女郎的打扮,大波浪捲發襯得她像粗獷的女獵人。
據民警介紹這位小姐是在用鐵錘將釘子錘進輪胎時被抓住的,並出示凶器請秦日臻察看。秦日臻一看,大號錘子的造型就不說了,那釘子居然是建築工地上用的水泥釘,果然是想置輪胎於死地。
打發走了民警,秦日臻雙手插進褲袋,問張小弟:「說吧,你是什麼意思?」
她拿著錘子在半空掄圈(這是她堅持要民警還給她的,因為她認為該物可供李小多修電腦用),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就說你賤嘛。」
「說話注意點兒啊。」雖說她手裡有凶器,但秦日臻不信撂不倒區區一個小女子。
「你要是接受了我的道歉,也就不會有這些損失了。」
「你什麼時候道過歉?」秦日臻記憶中沒有如此紀錄。
「我甚至買了啤酒想跟你邊喝邊道歉,可是你什麼態度啊,當我是蒼蠅?」
秦日臻露出迷茫的表情。
「先生慢慢想,我不奉陪了。」她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