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早上開始,忠叔便忙進忙出的,還不時跑到院子,不斷地朝外頭張望,等待什麼似的,搜尋期待的神情,顯得幾分坐立不定的懇心,心頭擱著一分不確定的掛念。
"奇怪!都快十一點了,怎麼到現在還沒見到人影?應該早就到了才是……"他看了又看牆上的時鐘,頻頻朝外頭張望,喃喃自語著。悶著腦袋在門口走來走去,又不時抬頭朝外頭張望幾眼。
"少爺!"他耐不住,回頭詢問高陽湖,樸直的臉龐,懸著一分誇張的認真。"你看,她會不會迷路了……"
沙發上,整個人幾乎埋在書報裡的高陽湖,這才盡義務地抬上一眼,有點無所謂,冷靜從容說:
"你別緊張,忠叔。那麼大一個人了,不會走丟。"
"可是——"忠叔還是不放心,走到高陽湖跟前拿開他的手上報紙,皺眉說:"你別淨是看著報紙,少爺。人家葉先生把女兒托給我們照顧,是信任我們,我們至少該表示一點關心。不是我要說你,少爺,你應該到車站人家葉小姐的,怎麼可以說讓人家女孩子一個人自己坐車來這裡?要是遇上壞人怎麼辦?更何況,她對這裡又不熟……"
"好了,忠叔,她那大一個人了,不會有事的。"高陽湖略略感到一絲不耐煩。
說實在的,他一點也不歡迎這個要求寄宿的女孩;說白一點,根本是十分勉強的。朱奇磊丟給他的那?quot;特大麻煩"還未解決,又有個朱鎖鎖那個"大災難"懸著,現在又來個葉岑惠,沒事天天乾瞪眼,想了就叫他覺得夠煩。
"可是……"忠叔還想再數落幾句,瞥見高陽湖不耐的表情,忍住下來。心裡明白,再多話的話,恐怕要惹得他不快;這件事,他本來就是很勉強才答應的。
"我看……還是打個電話問問吧?……"忍了一會,忠叔還是憋不住,琢磨高陽湖的臉色,小心翼翼地打著商量。
高陽湖蹙了蹙眉,代替回答。
一開始,如果他堅持到底,拒絕到底就好了。
葉家在他父母在時,跟他們有一點來往,勉強也算有一點關係;但一在南、一在北,那層關係,也始終維持在那麼"一點而已"。年中,對方獨生女兒葉岑惠護專畢業考入一家大型教學醫院的當地分院,服務幾個月,便被調派到總院來。她父母擔心她在外沒人照顧,托了關係,請高家父執輩的朋友出面說情,希望能讓女兒在高家借住,彼此有個照應。對方好說歹說,十八代以前的關係都搬出來,他拗不過,儘管心裡再怎麼不樂意,也只得勉強地答應。再加上,有忠叔那一頭舊腦袋在一旁推波助瀾,內憂加外患,他就是想拒絕,也被堵得說不出口?br 他個性古板,或說是正直有責任感,答應了就沒有反悔的餘地,可被迫勉強地答應,心裡可十分不痛快。
這跟氣量無關。他一個人住慣了,現在多出一分不相干的存在,下意識就覺得不舒暢。
"有客人要來嗎?忠叔?"朱鎖鎖由樓上下來,噙著笑問。
高陽湖不自覺地皺眉。來了!這個才是大大的"災難",她是最不相干的,都顯得一點也不勉強了。那晚那件事最後不了了之,她也就那樣"不了了之"待了下來。他每看到她,每要慣性地皺眉,心裡卻采著雙重的標準——好像一開始,他就沒來由地對她特別縱容。
"是啊!你怎麼知道?"忠叔點頭,隨口問了一句,深怕看失了地又趕緊扭頭朝外頭張望。就憑他那種坐立不定,一張臉全寫滿等待的表情,誰會看不出來?
"要來的人一定很偉大,看你們這樣坐立不是的!"朱鎖鎖不答忠叔的話,卻噙著嘲弄的笑去瞅高陽湖。
那樣一抹微勾的笑,嘲謔無所謂的神態,無處不流露著和朱奇磊相似的味道。高陽湖心念驀然一動,又無法確定,懷疑是不是自己多心。
"朱兒?"他突然叫了一聲。
朱鎖鎖偏過頭來,顯得一絲意外,她揚了揚眉,挑釁地望著他。"叫我做什麼?該不會是又要趕我走了吧?"
惹得高陽湖又瞪眼。他心中始終鎖個大疑問,一直沒機會弄清楚。
朱奇磊說的那個"朱兒",他始終沒見著。到醫院過後,第二天,他還混亂地理不出頭緒,醫院就來了通知說朱奇磊死了。而那個"朱兒",也一直沒有出現。
朱奇磊死前,倘若他很堅決、明白地拒絕了他的"請求",那麼現在,他的心情或許尚不至於如此忐忑。結果,朱奇磊這麼一死,整件事懸吊在半空中,他反而無法狠下心什麼都不管地將自己置身事外;對於那個叫"朱兒"而素昧平生的女孩,也反而無端地就欠了一分責任似的,去除不了掛懷。
他懷疑會是自己的多心,但朱鎖鎖時而流露出的那種嘲謔的神情以及無所謂的神態,不禁讓他錯生出那種聯想,心中的疑竇愈擴愈大。
他向醫院問妥了地方,打算走趟,把事情弄清楚,半路卻殺出葉家這件事,那件事情就那樣耽擱下來。
"啊!到了!"忠叔急急叫了一聲,回頭說:"少爺,葉小姐人已經到了。"趕出院子去開了大門。
院門外停了一輛計程車,一個體態玲瓏嬌小的女孩提著簡單行李,跟著忠叔走了進來。
"少爺,葉小姐來了。"忠叔唯恐天下不知似的嚷嚷著。
"忠叔,你別客氣,叫我岑惠就可以了。"葉岑惠紅紅的蘋果臉,掛著一抹靦腆似的笑容,聲音像糖一樣,軟軟的,會黏嘴的甜。
"高大哥,你好。"她把糖粒撒向高陽湖,叫得極順口,彷彿他們的關係從以前就是這麼密牢,完全沒有初次相見的生疏。"我是葉岑惠,打擾了?quot;
朱鎖鎖的存在在她的預估之外,她依樣不嫌浪費地展露甜甜的笑容,表示友善。
與朱鎖鎖相較,葉岑惠長得完全是相反的典型。朱鎖鎖濃眉大眼,挺闊嘴,偏帶了幾分個性冷臉,顯得分外的張揚,葉岑惠則長著一張圓圓的臉和甜甜的笑,小巧細緻,鼻子一點、嘴巴一點、眼睛也是一小點,什麼都是"一點點";而且多汁多水多脂脂,白白嫩嫩又有彈性,玲瓏婀娜有致。
"謝謝你答應讓我借住這裡,高大哥。"葉岑惠接著又說道:"這裡環境很幽雅,我真的很喜歡。我知道高大哥你和忠叔一向兩個人住慣了,希望我搬進來這裡,不會帶給你們太大的困擾?quot;
"不會的。你不必將這件事放在心上。"高陽湖言不由衷地表示無所謂。
朱鎖鎖波光輕輕一溜,那樣要笑不笑地瞅了他一眼,瞧得意味深長。
他正朝她看去,遇上她那要笑不笑的目光,只得將那一眼接下。他收回視線,忍不住又朝她望去,她還是那要笑不笑的模樣,雙目含嗔,一汪秋水似的瀲灩。
"你累了吧?葉——呃,讓忠叔帶你去估息吧!你的行李呢?"他避開那瀲灩可能引起的昏眩,轉向葉岑惠。
"晚一點,搬家公司會將我的行李送來。"葉岑惠說:"你就叫我岑惠吧,高大哥。"
這樣一個甜蜜可愛、謙容有禮的女孩,怎麼樣都不會讓人覺得討厭的。高陽湖點個頭,表示接受。
"請跟我來吧!岑惠小姐。我帶你去你的房間。"忠叔幫她提起小行李。
"叫我岑惠就好了,忠叔,不要加什麼小姐的,聽起來好奇怪。我在家,我爸媽也都是這麼叫我的。"
"那好,以後我就跟少爺一樣,叫你岑惠了。"就這樣,一個甜甜的笑,一句軟軟的語調,就將忠叔收服了。
可這種軟軟甜甜,黏得像糖一樣的笑,對朱鎖鎖一點也發生不了作用。她直直地盯著葉岑惠,肆無忌憚又沒有禮貌;那種要笑不笑的神態,總是讓人猜不透她心裡在想什麼,狡黠裡透著邪佻,又矛盾地渲染出無辜的色彩。
"我叫朱鎖鎖?quot;她輕描淡寫地回答那張甜甜的笑臉。
嬌小的女人,就適合那樣可愛甜蜜的笑。不僅顯得天真,而且看起來就一副嬌弱的小女人模樣,想當然的溫柔又善解人意,讓人很難打從心裡拒絕。
"我叫葉岑惠,以後你就叫我岑惠。"葉岑惠不厭其煩又不嫌浪費地對朱鎖鎖展露甜蜜友善的笑容,重複又重複地介紹她自己,強調她此後的存在。"我在這附近一家教學醫院服務,剛從分院調派到總院來,對這裡的切都還不熟悉,在這裡除了高大哥外,也沒有其他親人朋友,所以,不好意思,只能麻煩高大哥,借住這裡。以後,也要麻煩你了。"
"你不必對我太客氣,我也不過是個吃白食的,在這裡白吃白住,還得提防隨時被人掃地出門呢!"朱鎖鎖笑得有些淡,對葉岑惠籠絡的友善笑容,既未接受也沒有拒絕,平淡地讓人猜不出心思。
高陽湖慣性地對她皺起眉來。先前他還覺得意外,還在奇怪她怎麼會那麼輕描淡寫,果然,一有機會她就不忘譏他一句,語不驚人死不休。
說起來實在有點矛盾可笑,他已經很習慣她那樣"胡說八道"、"胡言亂語"了;雖然他聽了總是要皺眉,不像他一向沉穩寡淡的個性,顯得那麼沉不住氣。
"你——"他瞪她一眼,沒把要說的話說出來。可從她瞅著他似笑非笑的模樣,他知道她早摸清楚他想說什麼,正等著他開口,一臉隱約有意作弄的奚落。
他抿抿嘴,警告地又瞪她一眼。
"算我拜託你,你能不能少說幾句?"他老是對她瞪眼。好像在負氣似的,被攪得手忙腳亂,似乎說什麼都不是。
平常對待他人,與同事朋友間交往,他絕不會有這種脫出個性的不禮貌舉動;對朱鎖鎖卻是個例外。她身上有著和朱奇磊相仿的頻波,能剝盡他所有的冷靜與從容,老叫他沉不住氣。不管他怎麼擺脫也擺脫不了,結合成一種奇特弔詭的親密。
葉岑惠不解地看忠叔。少說少錯,多聽淮沒錯。忠叔搖搖頭,搖得好似也很無可奈何。
這兩個人的事,他實在也說不上嘴。他試著問過朱鎖鎖究竟怎麼回事,她老是要笑不笑地說"她是他的愛人",真真假假地叫人迷糊不清;問高陽湖,他除了皺眉還是皺眉,真被問急了,他乾脆回答說"算了,她怎麼說怎麼是"。
他看他老是對她皺眉瞪眼,倒成了習慣似,但兩人處在一起,那氣氛卻倒非常的自然,一點也不顯得勉強。旁觀者清,他看得出來,高陽湖對朱鎖鎖幾乎是縱容的,以一種看似無可奈何,實則放任的感情接受她的種種魯莽。
事情究竟是怎麼回事,就這樣"不了了之"。朱鎖鎖如此待了下來,也成了"理所當然"的事。
"就這樣嘍!我也搞不清楚。"忠叔又搖搖頭,看兩人一眼,咕噥著,提著葉岑惠的行李上樓?quot;那,高大哥、鎖鎖,我先上去了,待會兒見。"葉岑惠甜甜一笑,打個招呼,隨著忠叔上樓。
那甜笑,輕柔含蓄,不似朱鎖鎖總要笑不笑地惹人狼狽,真要笑起,則恁般張揚放肆。
"我還是趕快走開吧!免得惹人厭煩又要趕我走!"目光從樓上收回,朱鎖鎖側背著高陽湖,自言自語地轉向一旁。
"誰敢哪!那不是自找麻煩!你這個小魔女,碰了就有麻煩,誰有那個膽。"高陽湖幸幸地,含在嘴巴裡順噥著。
"不是嗎?"朱鎖鎖挑挑眉,抬了抬下巴,指向樓上。"那一個歡迎都來不及,我在這裡吃白食的,就急著趕出門。"
一陣搶白,惹得高陽湖不禁又皺起眉來。
他就知道!她那會兒眼光那樣一溜,那樣要笑不笑地瞅著他,他就知道她一定會揪住了他那句話來數落他不是。
"你明知道不是那麼回事的!"他不得不那麼說的,總不能擺著一挪磺樵傅牧成給人家看?
"我不是你肚子的蛔蟲,怎麼會知道?"
她是存心跟他過不去的——
"我也沒辦法,這件事——"他一臉無奈,那語氣,更像是解釋。"葉先生也算和我們有些關係,托了父執長輩來說情,我不能不答應。你以為我樂意啊?!有你一個就已經夠麻煩了!"
就到最後,有點懊惱又酸甜、不勝其煩的樣子。那語氣,不自覺地洩露他的心態;他把葉岑惠和朱鎖鎖兩個人的存在關係纏清開來。朱鎖鎖還是特別的,她是他自願?quot;無奈"和"麻煩";葉岑惠是他迫於人情不得不答應的宿客。
"是嗎?"回答他的只是那種叫他皺眉瞪眼的要笑不笑的神態。"那你跟那個熱帶叢林女郎報告了沒有?當心哪!天氣這麼冷,她要是大發嬌嗔起來,會讓人心臟麻痺的。"
看她那一臉幸災樂禍的神氣,高陽湖不由得著惱起來。沒好氣說:
"多謝你的關心,我身體健康得很。"
"那就好。"
她聲音帶笑,透著邪俏的臉龐,精靈似的純白無瑕,帶著原始的無辜之態,一點任性天真地望著他。嘴角一勾,真正地笑了起來。
那笑,是放肆的、狂野張揚,蘊藏著燃燒的熱情,舞動的火焰一樣地不安定。一朵朵的,由唇邊綻放開來,滿漣漪紅色的昏眩。她就那樣地笑,那樣地望著他笑,擲給他一朵朵紅色的昏眩與勾誘,在盪開的漣漪中,他彷彿看見了一處浮印的港口。
???
已經到巷子底裡,卻怎麼也找不到紙條上記的那個號碼,高陽湖放慢腳步,睜大了眼睛,一戶一戶地,仔細地慢慢地搜索。
"會不會是醫院給錯了地址?"巷子走到底,岔出了幾條不規則的弄道,這條接那條,各自還有分岐,雜亂地交錯。直比道家那五行八卦陣,走陷了一步,就算轉昏頭了也轉不出來。
這一處住的大抵都是些中下低階層的住戶,各種木屋、磚房、水泥公寓以及違章建築,高高低低、矮矮地參差落地一起,一鄰緊挨著一鄰,擠得幾乎沒有空隙。它自成一個"聚落",裡頭的巷弄九彎十八拐,這條岔接那條,復牽住另一條,又拐上那一條,簡真像迷宮。所有的巷弄完全不按牌理出牌,有的甚至沒有門牌,走進了這個"聚落",就像踏入了八卦陣中,墜入五里霧,闖進一個沒有出路的異次元世界般。
高陽湖在同一條巷弄轉來轉去,轉了快五次,還找不到他要找的那號碼。窄小的巷弄裡,不時有露著小屁股的孩童追來奔去。正值暮黃回巢晚炊的時候,幾乎每家都在忙碌著,一處一處的窗口唱和似的傳出各種高分貝的吆喝或尖與吵鬧聲,此起彼落,鬧聲引得狗吠;幾條貓趁暗竄來竄去;空氣中瀰漫著騷動不寧的氣息,混著一股尖酸刺鼻的腐朽氣味。
這是個萬分嘈雜的地方。雜亂通常會引帶吵雜喧鬧。這地方,似乎再晚都脫離不了噪音的附身,以極端的脫序考驗著人容忍的耐力。
比較起來,包圍他的那個世界,那條深巷,簡直寧靜得像天堂,靜得足以令人窒息……
"這地方怎麼住人……"小心避開腳下險些踩著的狗屎,高陽湖不禁對這一波浪的喧囂皺眉起來。習慣寧靜、習慣了秩序,他實在忍受不了這種簡直無政府狀態的雜亂。
那巷弄,九彎十八拐的,簡直像迷宮,尤其教他咬牙切齒和不耐煩。怎麼會有這樣的角落存在?!朱奇磊怎麼會曾寄身在這樣的地方?!
不,仔細想,這其實很符合朱奇磊浪子的性格。所謂落魄,對有著此無性格的浪子來說,毋寧是另一種形態的瀟灑風流。浪子!是不拘俗的。
但是,那個"朱兒"呢?
這個名字讓高陽湖下意識想起朱鎖鎖。不知怎地,他就是擺脫不了將和那個未知的影像結合的聯想。
拐了兩條小弄,停下來仔細看,還是在原來那地方打轉。他重重吐出一口氣,實在沒轍了,硬著頭皮走向斜前方一處違建。一個婦人,背著小孩,蹲在門口洗撿青菜,不時側頭轉向烏漆漆的門內吆喝叫罵幾聲,屋裡再傳出小孩的哭鬧聲應和。那是一種接近原始粗鄙的音調,有別於中產階級彰顯知識教養的矜持斯文。
"請問……"高陽湖靠近婦人,引得婦人的注意。
婦人抬頭瞟他一眼,眼白比瞳仁掃視的空間還要多。用一種粗魯、漠不在意的冷淡說:
"幹嘛!"隨即扭過頭,拔高了聲音,朝著屋內噪喝道:"要死了!還哭!哭!就知道哭!大寶,你也不知道看看弟弟,躲在房間裡當死人啊!還不給我出來!"
裡頭鏗鏘鏘,乒乒乓乓、咚咚口當口當地,各種嘩鬧聲雜混著,震天價響地比交響樂還熱鬧。婦人罵一句,它回應一個驚天動地,分貝相,直要掀翻了天?
"呃……對不起,請問……"高陽湖硬著頭皮再試了一次。婦人正惱,一雙白眼很不客氣地朝他翻掀。
白眼歸白眼,該問的還是要問。他抓住機會,趕緊把目的說出來,盡量簡單扼要地不口囉嗦。
"那一家啊……"婦人盯賊一樣,懷疑地打量他。"那一家早就沒人住了,你找他們幹什麼?"
"我是他的朋友,醫院通知我,說他——"再扯也扯不清,廢話還是少說。"總之,我有重要的事。"
婦人繼續打量賊一樣地盯著他半晌,過半天才朝斜對前方挪挪下巴,橫手一指說:
"哪,就是那家,現在沒人住了。前兩天房東太太來過,說是貼了紅單招人了,過兩天就會有人搬進來。"
近在咫尺的地方,剛剛他轉了半天怎麼就是尋覓不到。高陽湖暗自搖搖頭,露出一絲苦笑。
那是幢一層半的平頂式水泥牆磚房,剛又給裹上一層泥身,看起來還不至於太糟糕。而過去幾棟同樣的磚房,經過長年的風吹雨打日曬,牆身無不脫落斑剝,露出赭澄的磚心,看起來像被剝了皮的老鼠,慘不忍睹。
門由外鎖著,黑壓壓的一片,窩矗在冷鬧的暮夜中,別有一股陰森落寞。
"請問,你認識那一家的人嗎?"他回頭問。
"就隔著一條巷子對面住,就算不認識,天天碰見還碰不出一個屁嗎?"婦人答非所問,出口儘是粗鄙的語言。
她撇撇嘴,朝對面那房子努努嘴,又說道:"那一家,先前就住了對男女。男的前陣子生病住了院,聽說是得了癌症,沒救了,死了——"
"這個我知道。"高陽湖打岔說:"他有一個女兒吧!你知不知道他女兒現在在什麼地方?"
"女兒?他哪來什麼女兒啊?!"
婦人一臉莫名其妙,引得高陽湖沒來由地緊張不安。
"不是有個女孩……"他放慢了速度,幾乎是一字一字地說著,語氣猶疑飄搖,像在試探又若是尋求確認。
"你說的是那個朱兒吧?"婦人又撇撇嘴,眼角一瞥,語氣顯得恁般暖昧不屑。在"那個"兩字,特別加重了口氣。
那個朱兒——婦人那口氣、用詞,帶有分化岐見的形容,讓高陽湖心頭不由得一緊,急促不規律地跳動。
婦人儼然道德家般地矜重起來,一副痛心對戶寡廉鮮恥的岸然,延續街坊三姑六婆在背後細語私議的自命清高式嘰喳,斜斜嘴角,說:
"那一家是兩年前搬來的,就住了對男女,男的長得還真俊俏,女的也挺嬌艷的,乍看像滿登對,可那兩個人,我看相差至少嘛也有二十歲。孤男寡女的同住在一個屋簷下,年紀又差那麼多,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是什麼關係!大家都在說,八成是那種——您知道的,就是那種……唉!這年頭真是變了!現在的女孩子,也不知那些父母是怎麼教的,愈來愈不知道廉恥;道德輿論都不睬了,只管著自己高興,隨便就跟著男人!這那還像——"
"他們不是父女?你真的沒弄錯?"高陽湖只覺一顆心倏地向下沉,被種灰暗複雜的情緒籠罩。
"你有見過做女兒的直直喊父親的名字叫嗎?"婦人不以為然地掃他一眼,不高興她說的興頭被打斷和挑戰。"那兩人也不知道避著點,當著人的面就勾肩搭背,打情罵俏的,真要是父女的話,會這樣沒規矩嗎?"
憑著這些帶著心眼的看熱鬧心態的瞎猜測,高陽湖約莫也明白、朱奇磊和這些鄰坊,必定疏於來往。這很符合朱奇磊的個性,他一向不管這些"敦親睦鄰"的瑣碎,也不在乎別人說些什麼閒言閒語的。而他既不跟這些"芳鄰"來往,婦人也摸不清他的底細,以"眼見為憑"、"耳聞為實",胡猜亂測,套上一層暖昧有色的眼光看他,各種流言傳聞自然滿天飛翔。
"你知道他們叫什麼名字嗎?兩個人都姓朱是吧?"他試著是否能從婦這裡再問出一些較建設性的蛛絲馬跡。醫院給的地址是這裡沒錯,但難保這兒住的一定是朱奇磊;再則,朱奇磊只告訴他有個"朱兒",確切的名字、身份什麼也沒說。
他心中隱隱有種弔詭、衝突的期待與擔憂,並且總是和朱鎖鎖無端地莫名聯結在一塊。他抱著一點希望,也許能從婦人這裡證實一些什麼——到底是什麼,他希望得證實的?那意念其實很模糊,他也說不上來。只是,只是就這樣順勢地探尋下去。
婦人吊了吊紋得烏青的三角眉,有點幸然。說:
"是啊!沒錯,都姓朱。同姓歸同姓,可誰不知道那兩人是什麼種關係?"她把青菜全撿進一個籃子裡,出氣地朝菜堆抓上兩把,彷彿她家對門那存在過的"暖昧"褻瀆了她什麼似。"男的叫朱奇磊,聽說以前還當過海員——我告訴你,那種男人最花了,最會騙女人。那女人管他'阿磊'、'阿磊'地叫,哪像在叫父親啊!一聽就知道那種關係的。那男的也是,一天到晚就聽他'朱兒'、'朱兒'地,叫得不知有多親熱。兩個人差了二、三十來歲,也不知那女孩在想什麼,圖得又是什麼——"她頓了頓,突然壓低嗓音,神情變得鬼崇。"聽說啊,那男的都有太太了,拋下太太不顧,被個可以當自己女兒的小女孩迷得團團轉,還同居在一塊……"拖了好長一截暖昧不齒的尾巴,又是不屑,又像憤懣怨懟。
高陽湖一顆心幾乎沉到底了。婦人的話,並無真切的根據!可信度也很可疑。朱奇磊根本不曾結婚,什麼"太太",完全是空穴來風。但他跟"朱兒"、"同居"這回事,婦人說得活靈活現,他即使認為不足以採信,一顆心還是沒來由地倏往下沉。
那?quot;朱兒",究竟是何方神聖?
"好像叫什麼……鎖的吧……"婦人皺眉想了想。
高陽湖胸際驀然一緊,腦海裡不由自主地浮起朱鎖鎖那撇著嘴角,要笑不笑的嘲謔神態。
"對!叫朱鎖鎖沒錯!"婦人叫道:"有回那房東太太來收房錢,正巧男的不在,女的出來。我碰巧見著就順口和房東太太聊了兩句,聽她這麼提起的。"
"朱鎖鎖……"高陽湖喃喃地重複一次,有點失魂落魄。
他彷彿一直就在等著這個答案,心中始終有個模糊的影像,終於進而清晰成朱鎖鎖明亮深刻的五官。
"她人現在在哪裡?你知道嗎?"
"誰曉得!那男人一死,她就跑得不見人影了。那種女孩就是這樣,曉得她現在是不是又跟哪個男人搞在一塊了!"
婦人對朱奇磊他們的事,根本毫不瞭解;所有的這些指陳,根本只是她們這種三姑六婆閒嗑牙用的曖昧臆測,只是一種謠言。然而,儘管如此,這些話還是尖利得像刺一樣,戳刺著高陽湖脆弱不堅的信心。
"你能大概形容,她長得什麼模樣嗎?"他大概相信了一半。好像模糊朦朧隱約的潛意識裡,他始終有這樣的聯結預感。
"那個朱兒啊,長得濃眉大眼,一點都不秀氣。個頭不矮,沒事老愛穿著大紅色的衣服四處招搖。跟她說話,她愛理不理的,也不答腔,倒一臉要笑不笑的神氣,像嘲弄什麼,看了就教人生氣……"
這形容……沒錯,的確是她——
高陽湖但覺眼前盈滿了朱鎖鎖那火一樣,綻放著滿漣漪紅色昏眩的笑容與身影。
這影像,隨著他聚縮的瞳孔,聚攏得更加清晰深刻,聳立在他面前,成了觸手可及的實體,卻像那一處虛浮的港口,在他微弱失魂的歡顏裡滲透出的苦淡裡,浮沉。
???
搬家工人滿身大汗地在樓上、樓下以及院子裡穿梭,聽隨著葉岑惠和忠叔的指揮,將一件件的傢俱和行李搬進葉岑惠的寢宮。滴下的汗球,沿處落成了一條條濕漉的痕跡。
朱鎖鎖閒在一旁,一貫是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氣。瞧葉岑惠搬家這陣仗,一山又一山的家當,倒像在搬嫁妝——傢俱、電器、字畫、擺飾等等,房間裡擺不下的,便堆到客廳裡,儼然裝置一處新家的手筆。想想,古時妃嬪入主後殿一宮,大概也不過如此。
沒人吆喝她,她也安閒得理直氣壯。反正沒她的事,她無須去插手自找麻煩。
"動作輕點!小心!"忠叔連聲吆喝。這些搬家工人,別的沒有,就一身粗糙的蠻力,做起事來橫衝直撞,路也不好好看,趕著赴陰曹似。
"陽湖!陽湖!"
裡頭正忙著,院子外傳來迭聲嗲細的嗓音,裹了膠一樣地一路黏進來;人未到,聲先到。
那拔高八度,假作童嫩的嗲憨,黏得教人起雞皮疙瘩,滿臉造作的肉麻,不消猜,一聽就知道十成十準是個魏丹華。"這麼快就來了!"朱鎖鎖露出一絲嘲謔,那種要笑不笑的神氣更濃了。
忙著幫葉岑惠指揮張羅的忠叔,眉頭立刻很有節奏地皺在一起,擠成了一團他咕噥幾句,含糊在嘴巴裡,別了一肚子牢騷。
"陽湖?"魏丹華一陣焚風似的刮進來,對著滿屋子的忙亂很不高興地瞪眼。
"這怎麼回事?誰搬進來了?"她先入為主地瞪著朱鎖鎖,杏眼再略帶懷疑地掃一眼葉岑惠,以一副女主人的姿態,上對下地對忠叔皺眉說:"陽湖呢?忠叔。他去哪裡了?這到底怎麼回事?"
"少爺出去了。"忠叔翻翻白眼,他沒好氣?quot;葉小姐的父親是老爺生前的老朋友,好幾十年的交情了。他暫時要借住在這裡,今天才剛搬來。現在屋裡一團亂,你沒事的話,讓一讓。"
"我怎麼都不知道?"魏丹華很不高興地拉下臉。看樣子,高陽湖什麼都沒告訴她。
忠叔見狀,心裡偷笑起來,又扳回一成。
"怎麼會?這件事少爺沒跟你說嗎?"他帶點幸災樂禍。
這個死老頭!
魏丹華在心裡詛咒一聲。她跟忠叔一直不和,老嫌他累贅,妨礙她跟高陽湖的好事。
"陽湖呢?他到哪去了?"現在可好了,不止多了一個朱鎖鎖,又打背處裡冒出來一個。
她挑嫌地打量葉岑惠,從頭到腳,看得很仔細。葉岑惠圓圓的臉,小巧細緻的五官,渾身多汁多水多脂肪,渾圓飽滿,倒真和她不相上下。以一種女人天生莫名的本能與敏感,對葉岑惠,她覺得雖不能等閒輕忽、掉以輕心;然而,她感覺最大的威脅,還是那個朱鎖鎖。
"陽湖啊,他趕著去跟你'報告'了,你沒遇見嗎?"朱鎖鎖迎著魏丹華帶敵意的目光,討人嫌地撇撇嘴,又露出那一副愛笑不笑的神氣。
這神氣顯露她的輕蔑,嘲諷多於促狹。
魏丹華狠狠瞪她一眼,作態地把下巴一抬,將臉揚得高高的。她追了高陽湖那麼久,再幾步就可當上高家女主人,任何接近高陽湖的女人,對她來說,都是個威脅。
"這東西要放哪裡?"一個搬家工人喘著氣突然大聲問。
葉岑惠那堆家當,一山一山的,怎麼搬也搬不完。
放樓上。跟我來吧!"忠叔指領著工人上樓。葉岑惠搶了空,趁機鑽到前頭來,笑容可掬——幾近謅媚地對魏丹華咧開著一張甜美的笑顏,說道:
"你是魏姐吧?你好,我是葉岑惠。"從忠叔那裡,她大致把事情摸得一清二楚,知道得差不多。"聽忠叔說,你是高大哥的女朋友!魏姐身材高挑豐滿又性感,而且美麗大方,跟高大哥真的很相配。先前聽忠叔提起了,我還在猜,高大哥的女朋友不知什麼模樣,看見魏姐,我想應該就是了,果然沒錯!"
幾聲魏姐長、魏姐短的,叫得好不親熱,把跟魏丹華相差百碼的距離,一下子接近五十碼。魏丹華雖不至於如此就被收攏,對她的戒心倒去掉了一大半。
尤其她口口聲聲說著魏丹華是高陽湖的女朋友,惹得魏丹華心花怒放、眉開眼笑,對她那一籮筐辭溢乎情的讚美,不折不扣地照單全收,心眼裡跟她又覺得親近一些。
"你別這麼說。你叫岑惠是吧?"魏丹華眼睛笑得瞇瞇地,瞇成了一條縫。
葉岑惠又擺起一張糖蜜的笑臉,點頭說:"以後就要麻煩魏姐跟高大哥了,希望不會太打擾了你們才好。"
那張臉,絕對純潔無辜,而且真誠,瀰漫著一種爛漫的童真,不沾一點心機。魏丹華心眼殘存的幾絲疑慮,慢慢地、一點一點在消翳,被網蒙在那如蜜的籠絡裡。
朱鎖鎖腮旁掛著一淡冷笑的笑,極細微地,看不出什麼情緒。對魏丹華那種那麼難取悅的女人,葉岑惠三兩下就將之收攏,她也沒顯得什麼表情。她只是微揚了揚眉,一貫那要笑不笑的神態,帶點若有所思,閒閒地望了葉岑惠一眼。
葉岑惠回迎她的目光,還是那樣無心機地對她展顏甜笑。那笑,要讓人不設防,撤除一切的懷疑不友善;但是那眼光,浮著一層氤氳似充滿水光的眼睛,暗暗地在臆猜,企圖從那要笑不笑的神氣裡揣測出真象。
"鎖鎖,你說魏姐跟高大哥是不是很相襯啊?"那對無心機的眼神充滿了笑,在笑中試探。
朱鎖鎖抿抿嘴,揚眉一笑。"是啊!的確是很配。"總是讓人看不出心思的一派無所謂。
魏丹華這時卻敏感了,采著一種防衛敵視的姿態,本能地排擠排斥朱鎖鎖這個威脅。看到朱鎖鎖,就讓她覺得懊惱不安,不知道高陽湖究竟是什麼打算。她向他嬌嗔不滿抱怨過好幾次,他不是默不作聲就是逕自忙他的事然後每次她來還是生氣地看見朱鎖鎖擺著那一副教人生厭的神氣,厚顏自在地在這房子裡穿梭。
朱鎖鎖的存在感太大了,每每讓她覺得有受不盡的威脅,而且她擺明著糾纏定高陽湖,更讓她不放心。
尤其,高陽湖對女人極是無所謂,從不主動積極——或該說他是木訥,或者不擅交際?!總之,他對男女感情這等事,極是被動,也不會有像那些如他這身價條件男人所該有與慣有的挑剔。對於主動糾纏的女人,他似乎顯得比較難以拒絕。當初,她就是看準他這種性情,積極主動地朝他進攻,倒追求他,果然,他也就這樣無可無不可地算是接受了她。而那些昧於他性格,等著他捧著鮮花禮物追求的女人,只得眼巴巴地看他被擄獲,頓足捶胸暗恨自己錯失了良機。
基於這個道理,朱鎖鎖的"厚顏無恥"與"糾纏"和"主動",對她來說,不啻是個大威脅。尤有甚者,高陽湖竟然讓她待下來,近水樓台,更是叫她安不下心。再加上忠叔這個累贅阻礙,每每更是教她為之氣結。
不過,她是知道高陽湖的,他那種古板無趣的個性,某方面來說,倒成了她利用的踏石。她還是有她的辦法。
她斜著眼,睥睨著朱鎖鎖,學她那神氣、要笑不笑地掃視著她;那姿態充滿得意勝利,刺蝟般張牙舞爪。
朱鎖鎖反倒笑起來,瞭然於胸似的,不以為意。她甩甩頭,退到廚房,倒了一杯開水,喝著喝著,又笑了。
"女朋友?"她撇撇嘴,伸手去攪杯子裡的開水,弄得一手濕漉。
瞧魏丹華那神氣,約莫自恃是"高陽湖的女人"在得意;也許,還不只這些,她知道她不會以此狀就滿足。
本來,這不關她的事;她跟高陽湖,原也是沒什麼關係的。但是……她晃了晃手中的杯子,杯裡的水因著波動濺起了漣漪,海水似的浪艷在水波中,從她凝視的眸光裡,如幻地浮起一處透明的港口……
"這什麼嘛!少爺不在,她倒真以為自己是這房子的女主人了……"
廚房門口驀地一陣騷動,打斷了她怔忡。
忠叔一臉老大不高興地走進來,嘴巴裡還邊滴咕著。樸拙的老臉板得緊繃,嘴角往兩邊下垮,垮出兩道盛載著不滿的紋路;眉頭皺得死緊,肌肉的線條,一條條,僵硬地擠滿不快的情緒,無言地訴著他的忿然。一種被喧賓奪主、越俎代庖的氣悶不痛快。
看忠叔那神情,朱鎖鎖立刻明白是怎麼回事。她倒一杯水給忠叔,琢磨著悶在他喉嘴裡那些口齒不清的咕噥,倒覺得好笑,失笑說:"你這樣是不行的,忠叔。那魏小姐可是你家少爺的女朋友,可算是這屋子的半個主人了,你不聽她的聽誰的?"
"誰說的?!"忠叔吹鬍子瞪眼,哇哇叫說:"誰說她是少爺的女朋友來著了?八字都還沒一撇呢!"
看忠叔著急辯解的那模樣,朱鎖鎖更覺得好笑。
"不是嗎?"她慣有的略帶嘲諷的神態又出現了,但起的隱約,望過去見是一抹淺淺的笑紋。"我看她一臉女主人的神氣——氣焰猖狂得很,再說,你不也常看到的,她跟你家少爺兩個還挺親熱的,一點也不避諱。你家少爺可也沒有拒絕,是也不是?"
"那是少爺好脾性,不好給人太難堪。"忠叔一臉悻悻地,大不以為然地瞪朱鎖鎖一眼。"少爺從小就不怎麼喜歡和女孩子打交道,個性又比較寡言沉默,主動追上門的,他也不好拒絕,給人難堪,才會惹上這種甩不開的麻煩。"
說著,又瞪朱鎖鎖一眼,更加悻然。
"再說,真要有這麼回事,以少爺的個性,哪還會帶你回來,讓你沒名沒理的待在這裡啊?!"那口氣,把朱鎖鎖也歸類成不請自來的大臉神。什麼都沒有,就一張臉皮特別厚。
朱鎖鎖不理忠叔,悻然表情和語氣,含笑指指自己,漫不在乎地,不當一回事,問道:
"這麼說,她跟我一樣,都是自己厚著臉皮,硬要糾纏著你家少爺的嘍?"
忠叔沒答腔,斜了斜下巴,一副"可不是"的模樣。他對朱鎖鎖倒是沒有多大的情緒,就是嫌她太過"原始",不僅昧於禮數,教養又差,如此罷了。
"我真搞不懂,少爺到底是哪裡不對,居然會帶你這樣的女孩回來……"他嘀咕起來,對著朱鎖鎖搖頭歎氣起來。
這樣擺明地嫌她不好,朱鎖鎖也不在意。忠叔那種死腦筋,跟他計較只是徒然跟自己過不去。不過,忠叔也只是挑剔她這點不好,就像他不時會對高陽湖嘮叨上幾句那般,形態上雖帶有微詞,下意識裡卻已不自覺地產生認同。
"你不用擔心,忠叔,他哪裡也沒有不對勁,好得很——"提起高陽湖,朱鎖鎖又慣常地浮起那種近似嘲謔,要笑不笑的表情。"你忘了?我可是他的愛人——愛人!愛人!你明不明白?他不帶我回來,難不成要讓他將我藏在外頭,蓋幢金屋鎖著?他怎麼會忍心?"
她眨眨眼,笑得假假真真。
"少爺真有那麼贊嗎?"忠叔緊張起來了。朱鎖鎖這種笑,最讓他迷糊,分不清她究竟是玩笑,還是認真。
"不——"朱鎖鎖搖頭,卻滿眼睛耐人尋味的笑。"他什麼也沒說。"
她總是如此,搖頭晃腦,笑得迷離。加上高陽湖始終未曾明確地否認,默認似的抹上一層模糊,倒使得他們之間真有什麼似的,假假真真地有種微妙的存在。
這實在沒道理!忠叔怎麼想也想不通。
他不是老到不懂愛情這回事。但是——他不禁瞇起眼,斜睇著朱鎖鎖,以一種新的角度眼光打量她。
愛情嗎?他咕噥著,把話含在嘴巴裡。
他家少爺,跟這個一副野火似神的女孩?……
光是想,他就不敢想——不是說不可能,而是……看看朱鎖鎖咕噥喝水的那粗糙舉止,他除了搖頭,還是搖頭。
他真的搞不懂,高陽湖究竟是哪根筋不對?
他心裡清楚得很,朱鎖鎖跟那個魏丹華的立場,還是不一樣的。魏丹華是自己主動追上門來,朱鎖鎖倒是高陽湖自己帶回來的,單這點差別,就差了十萬八千里。
問題倒不是在於是誰主動、自動,而在於高陽湖那下意識的心態——但恐怕他自己都還未察覺——
所以,還是有差的。
"你還要不要再來一杯水?"朱鎖鎖對忠叔的打量顯得漫不經心在乎,仰頭咕噥地把杯中的水一口喝光。
忠叔看著眉頭都糾起來,又搖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