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乏影像的刺激,通常熱情會比較難以持續,一如這天氣,和懶懶的心緒,需要一點加溫和刺激。
舞台上,炙目的燈光和撼人的音樂正準備著這樣的加溫和刺激。黑壓壓的舞池裡,滿滿是人;轟耳的音樂正不斷慫恿著所有的興奮激動,放蕩而起。
沙昔非擠在滿場歇斯底里的男女中,臉上架著一副突兀不諧調的黑墨鏡,表情顯得有點不耐煩,對她面前的東尼王扯個嘴角,說:「東尼,我老娘今天真的會來這裡?」
「應該會來。她這幾天,幾乎天天都和毛莉她們那幾個在一起。」東尼王還是那身噁心的優皮裝扮,媚眼滿場亂瞟。
舞池擠滿了人,放眼望去,竟多半是女的;不斷有人擠向前來,拚命想站到最前頭。
「這些女人……」沙昔非搖搖頭。只不過是場男人跳脫衣舞表演,值得這麼瘋狂、興奮和期待?真不知道她們腦袋瓜裡在想甚麼!
看場男人脫衣舞表演,就算是突破禁忌、解睨某種束縛得到解放,甚至自以為前衛地沾沾自喜?這些女人,跟她那個貪慕男色的媽,想來也沒有甚麼兩樣。
「各位女士!」主持人跳上台,囉哩叭嗦講了一大堆廢話。然後,提高聲調,炒起興奮的氣氛。「忘掉你們的先生和男朋友吧!今夜,是完全屬於你們的!」
燈光昏暗下來,音樂慢慢響起。六個金髮碧眼、身材高大的老外,踏著輕快的節奏,一字站開。六個人全都穿著黑色的皮背心和黑色長褲,隔著衣服,在昏昏的燈光下,仍能感受到那種充滿男性陽剛氣息的肌肉強度。
一些沒見過甚麼場面的無聊女人,光看到這等陽春的陣仗,情緒便開始激動,沒出息地尖叫起來。
沙昔非摘下眼鏡,看看週遭。
她找了她老娘幾天,想確定她是不是還活著,東尼王就把她帶來這裡。
平時週末就汲滿各式無聊男女過剩的精力與荷包的「中泰」KISS舞聽,近來因聘請澳洲的男性脫衣舞團演出,連日更湧進了一大堆聞風而來嘗新好奇的女人們。而她那個媽,據說,更是夜夜在此流連,樂不思蜀。
她懷疑,她老娘哪來的錢這樣揮霍浪費。她不是不知道她老娘的底,那些沒出息的軟骨頭都還要她養,哪有錢供她這樣吃喝玩樂?原木她還以為她姘上有錢的老頭,聽聽也不是哪麼回事。
「阿非!」音樂吵,人也吵,東尼王扯開喉嚨在沙昔非的耳邊喊說:「你就這樣離開卓家,那剩下的酬勞也拿不到手,不是很可惜?到底發生甚麼事了?你一向不會這麼沉不住氣。」
這樣嘈雜的地方裡,東尼王扯著喉嚨這樣長篇大論說得很辛苦。沙昔非聽得也很辛苦。
她捂著耳朵,皺眉說:「不要再跟我提起哪件事了,想了我就一肚子氣。這兩天你四處多走動,看有甚麼工作再通知我。」
燈光暗了又亮,伴著節奏感強烈的音樂聲,舞男們在舞台上一陣追逐廝殺;來回跑著、跳著、喘息著。
燈光又是一暗,神秘的騷動,也隨著上場。燈光又亮起時,出現在台上的舞男,全身上下只穿了一件丁字褲;結實的胸肌、臂肌、大腿肌,和那胯下的神秘三角,每一個鼓動與呼吸的喘息,都似招搖,招引著在昏暗角落裡的女人陷入非非的幻想。
台下那些女人們,放聲尖叫起來,情緒也沸騰起來。
「人這麼多,打哪找我老娘?」沙昔非洩氣地環顧左右。周圍那張張興奮沸騰的表情,完全感染了癌症末期似的歇斯底里症,面對著那些尖叫狂噪,沙昔非直覺一陣厭惡。
這些所謂良家婦女所謂的「解放」,充其量不過另一種雌性版的紙醉金迷。
她其實不是對這種「解放」方式有甚麼成見,只是,對於她們這種在「畸零業」混日子的人而言,這些「良家婦女」的所謂擺脫「父權宰制」的尋求解放方式,實在有些無聊。吃飽撐著,盡只會想出這些「有的沒有的」。
但也就有像她媽那種女人--其實也不管和不懂甚麼所謂「男女平權」的因循與互動,或所謂「顛覆父權」的造反,視觀賞男性脫衣舞表演為一種女性主義的絕地大反攻,而光只是為尖叫而尖叫、為興奮而興奮。像她老娘這種態度,她是覺得無所謂,喜歡看就明白講,何必文縐縐地找那麼多名目和借口。只不過,最重要的前提是,不能傷害到她的荷包。
像她老娘這樣浪費錢看男人跳脫衣舞,沒用到她的錢,她倒替她老娘覺得肉痛。
她是屬於土的。屬於土的女子,崇物拜金,實際現實,只愛鈔票和黃金。像這種浪費錢的不切實際的享受和歡樂,絕對是一種奢靡,對生活一點幫助也沒有。
對男性脫衣舞表演,她沒意見;但對花錢,她可就有異議。
「走吧!」她拉拉東尼王,反身想走。
實在說,對這些舞男,對脫衣舞表演,對這些女人,她並沒有甚麼成見,她反而很欣賞這些聰明的,懂得運用天賦本錢和本事賺錢的舞男;至於這些女人,除了好奇,大概還是好奇,沒有甚麼可說的,但也沒甚麼不妥。
「行為」和「思想」並不能混為一談,這當中總有某些意識形態在作怪。人類其實很愚蠢的,很容易就被洗腦,人云亦云,所以總有那麼多所謂的流行和潮流,也總有那麼多盲目的信徒和追隨者。
「等等!精采的才要開始!」東尼王反而拉住她。他看起來,反而此她還興奮。
台上舞男走下台來,邀請舞池中一個女人上台。這是整場表演的重頭戲,讓女人們沸騰的情緒更加沸騰。
那女人帶著嬌羞的笑容坐在舞台一張椅子上,穿著丁字褲的舞男在她面前百般挑逗。一會舞跪在她椅子前,赤裸結實的胴體恁般在她眼前展露;一會把雙手放在她腿上,來一個抑制不住熱情的後仰;一會更岔開雙腿坐在她腿上,拉起她雙手放到他胸前。種種熱情的挑逗,把應邀上台的女人撩得-腆不安,嬌羞的笑臉裡難掩一點尷尬和不自在。
「走吧!有甚麼好看的!」沙昔非不耐煩地又皺著眉。
表演是精采的,但台上那女人-腆嬌羞的笑容和模樣,她簡直看不下去。
那女人大概還以為她面對的是甚麼明星偶像,慣性的含羞帶怯,對舞男的挑逗光會傻笑也不知如何回應,這樣放不開,那還上來幹甚麼?要嘛,就要像歐美那些女人般大膽豪放,拋開矜持,真正地享受脫衣舞的趣味,那才真的叫做「解放」!
舞池裡大部份的女人,其實都只是來嘗新,泰半是因為好奇,可就是這種的「良家婦女」,教她看了才生氣!趕潮流似的聞風而來,真被邀請上了台,卻還是掛著那一副「良家婦女」的面具。
「走了啦!」她又拉拉東尼王的衣服,冷不防卻被另一隻手抓住。
東尼王轉頭過來,她轉頭過去,看到一個她此刻最不想看到的人。本能地皺眉叫起來:「卓晉生!你怎麼也會在這裡?」她想她大概是眼花,驚詫多於意外,錯愕多於憤怒。
「卓先生!」東尼王也大感意外。世界說大不大,可也沒有小得讓人隨便碰就隨便遇見。何況在這種地方。
「跟我來!」
卓晉生隨便對東尼王點個頭,硬把沙昔非拖到一旁。東尼王基於「搭檔」的義務要跟,卻被他凶煞的眼神逼退回去,只能目光擔心地追著,但只擔心了兩秒,便又被台上的熱鬧吸引去了注意。這裡人那麼多,沙昔非又跟頭狐狸一樣精,他想擔心大概也是多餘,索性專顧看他的表演。明哲保身的好。
「你想幹甚麼?放開我!」沙昔非氣憤地甩開卓晉生。
「你還問我想幹甚麼!」卓晉生表情跟她一樣惱,更多不滿。「你這樣一走了之,丟下一堆爛攤子教我怎麼收拾?」
「不是還有個鄭曼麗嗎?不會找她收拾去!」
「那怎麼行!我帶回去的是你!」
「怎麼不行?她不是你心頭那塊肉?你朝思暮想的不就是她?反正你本來就打算跟她結婚的不是嗎?」一連串的反問,一句比一句更強的憤懣不滿。
卓晉生尋思地靜看東尼王一會,左右看看,拉住她的手說:「這裡這麼吵,不是談話的地方。我真搞不懂,你怎麼會來這種地方!跟我來,我們找個地方好好談談。」
「我跟你還有甚麼好談的!」沙昔非殘積的餘怒未消,負氣地擺開他的拉握。
鼓噪的音樂和尖叫聲,吵得人煩躁不堪,震耳欲聾,再好的耐性都會被磨光。卓晉生掩掩耳,對這環境感到十分的厭惡不耐,眉頭皺得打結,說道:「你到底要鬧到甚麼時候才甘願?」這口氣倒竟像是在對鬧彆扭的情人,煩心加無奈。
沙昔非同樣被嘈雜震耳的人聲和音樂聲吵得心浮氣躁,耐性也不是那麼好。這件事演變到這地步,她認為已經沒甚麼好談,她沒有再涉入的必要,這個委託,就此終止,否則只怕愈理愈亂。
她搖搖頭。說:「這個委託工作,我想就到此為止吧!卓晉生。當初你是因為鄭曼麗跑了,才找上我們,由我假裝你的未婚妻,假裝和你相戀。現在,她回頭來找你,我的存在便失去了立場,再待在那裡也沒甚麼作用。」
「你說得倒簡單。你答應我的事呢?你跟我之間的事,與曼麗無關。」卓晉生莫名地生起氣來。
沙昔非是莫名其妙,聽不懂他在說甚麼。她答應他甚麼事了?如果是指委託的工作,她已經解釋清楚了。而她跟他之間,又哪有甚麼事?合約一終止,他們就是沒關係的陌生人了。
她只可惜,這麼一來,卓家那邊就跟她再也沒有任何瓜葛,枉費她對卓英生下了那麼些功夫。
「我只問你,你到底跟不跟我回去?」卓晉生傾身逼向沙昔非。她竟然如此就輕易忘記她對他說的話,忘記他對她的警告!她說他如果不要她,她就跟他沒完沒了;他警告她如果她不嫁給他,他也跟她沒完沒了,而現在,她竟將這些話忘得一乾二淨,把一切一筆勾銷。
「鄭曼麗都已經回頭跑去找你了,我再跟你回去那裡,假扮你的未婚妻,有甚麼意義?」沙昔非實在搞不懂卓晉生在想甚麼。「我假扮的,本來就是她的角色。她既然出現了,你又沒有拒絕,那不正好?你們可以順理成章地結婚,你那個太上祖奶奶也拿你們沒辦法,事情不就可以解決了?你幹嘛還賴著我不放!」
她僻哩叭啦說了一大堆,有一半是認真,有一半在賭氣。她實在搞不懂,卓晉生故意拆她的台,幹嘛又來找她回去!而且,找她回去做甚麼?跟鄭曼麗大眼瞪小眼?她光是看到鄭曼麗故意炫耀的那只鑽戒,就嘔得半死,幹嘛跟自己過不去,回去卓家找氣受!
「我再問你一次,你到底跟不跟我回去?」問得那般忍耐,摻雜一些惱怒她的任性似,讓人感覺他們的關係那般自然應當,之間該有一種親密不尋常。不明就裡的人,倒還以為兩人是情人在鬧意氣。
「我說了,這個委託的工作到此為止。」沙昔非搖頭。
「即使我真的跟曼麗結婚,你也無所謂?」
「你跟她結婚,跟我又沒有關係。」沙昔非奇怪地看著他。
「好--」卓晉生咬著牙,恨恨瞪著她。「那英生呢?英生的事你打算怎麼辦?」
沙昔非臉龐一糾,擺個「我能怎麼樣」的表情。
「你這樣問我就沒道理了。其生喜歡你那個小瑤妹妹到走火入魔的地步,你又不是不知道,還慷慨地成全他。幹嘛莫名其妙地扯上我?」
「哼!你當真以為我不知道你對英生玩的那些小把戲?他現在入了你的魔,你丟下一堆爛攤子一走了之,他反倒怪起我,數落我的不是。」
「那也不能算在我頭上啊!」在這樣嘈雜煩人的地方,聽卓晉生這樣無理取鬧,竟還能如此冷靜忍耐,沙昔非不禁佩服起自己。「卓晉生,你到底要我怎麼樣?我跟你回卓家,繼續假裝你的未婚妻,對你又有甚麼好處?鄭曼麗已經回到你身邊了不是嗎?我如果回去,事情豈不是更混亂?只是浪費彼此的時間和精神。
「那麼……」卓晉生側頭想想,想了個下策。「至少,你總得回去,把跟我之間的事情做個「了斷」。你別忘了,你好歹還是我的「未婚妻」,就算你真的不幹了,要走,也得留個形式,讓奶奶和舅舅他們看看吧?」
「你是說,要我回去再演出戲,讓你那個太上祖奶奶以為我因為鄭曼麗和你之間的三角關係,而要跟你分手?」
「沒錯。」
「何必這麼麻煩?其實對你奶奶來說,我跟鄭曼麗的存在根本不重要,她就是非要你娶卓瑤不可,那個「分手」的形式,根本沒必要,也沒意義。」
「誰說沒必要?就是要這麼麻煩。你去是不去?」卓晉生其實也說不出所以然,他的目的就是要沙昔非再回去卓家罷了。「這樣如果我真的跟曼麗結婚,表面上也比較沒甚麼顧忌。」
鄭曼麗的態度很積極,大有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意思。他還在三心二意當中。他受夠了像她那種漂亮虛榮現實的女人--偏偏,很諷刺的,很莫名其妙的,他卻著魔似喜歡上一個更加實際現實崇物拜金的沙昔非。
有此心態真的是無法解釋又不可理喻的。這是丘比特陰詭的小玩笑;中了他的箭便逃不了。
「你總得把事情做個圓滿的了結吧?這也算是你的職業道德--」他想再看看,倘使他真的宣佈要和鄭曼麗結婚,沙昔非會有甚麼反應。
對鄭曼麗突如的闖現,他模稜兩可的態度雖然使沙昔非生氣得撒手不幹,但那個情緒。十有九成是「愛情戲子」身份的反動;她真正的感情卻是該死的無動於衷,他要賭賭看,賭她個性裡「現實」的成分--她如果夠聰明,就應該知道,他是個上等的對象。像她那種性格的女孩,土性很重,不會不按牌理出牌,個性有一定的牌理;所以,他要提防的,是她對卓英生可能的勾搭。
純情的人一岔心,就容易著了魔。依他看,卓英生一顆心小半中了她的詛咒、入了她的魔,很容易就上了她的勾搭,栽進她的算計中。
但他不明白,沙昔非怎麼反而能對他那樣無動於衷?這個該死的女人,就是太會算計了!他應該明白,像她這種連談愛情都可以拿來當賺錢手段的女孩,講求實際,生命中最重要的並不是感情這種抽像的虛無;愛情對她來說,不是花前月下的你儂我儂,而是生活的一種手段。她天天談情而不動情,一顆心鎖著--所以,他要看看,她到底能「無動於衷」到甚麼程度!
「讓我再想想吧!」甚麼職業道德!沙昔非不以為然地撇撇嘴。「我還有事,不跟你多說了。」
「等等!」卓晉生一把攫住她,將她拉到身前。「你還記不記得你對我說的話?」
「我說了甚麼?」沙昔非被問得莫名其妙。
「你說如果我不娶你,你就跟我沒完沒了。」
這是做戲的台詞,他應該清楚才是,幹嘛突然提起,究竟有甚麼居心?沙昔非不解地蹙蹙眉。
「所以?」難不成,他真打算聚她?她試探著。
她不做華麗的幻想,但固執一顆純情等待而缺乏彈性的心。她現實拜金,所以要一份安逸穩定。
「所以,如果我跟曼麗結婚,你會跟我沒完沒了嗎?」卓晉生也試探著。
「你明知道那只是做戲約台詞!」她收回試探。佯笑著。
「很難說。假作真時真亦假。」卓晉生卻進一步。
沙昔非又皺起眉頭。他究竟甚麼意思?
「如果我假戲真做呢?」她乾脆地跟他打偈語。
「那我也便以假做真。」他又回她一句偈語。
說來說去,她還是摸不透他真正的意思。
「好了,我沒興趣再跟你打啞謎了。」人那麼多,四周又那麼吵,她真的要窒息了。「我要走了--」
「等等!」卓晉生又將她拉住,遲遲不放。「我送你回去。」
「不要。」她一口就拒絕。
「為甚麼?我是你的未婚夫,我有這個權利。」
又來了!這傢伙又在玩甚麼「假假真真」的把戲?沙昔非沒好氣地白他一眼,死氣沉沉說:「我的未婚夫多著呢!還輪不到你送。」
「我們關係不同。」
「很多男人都跟我「關係不同」。」
「你存心氣我是不是?」卓晉生瞪起眼,再忍耐不住。
沙昔非翻個白眼,啼笑皆非。不知是誰在氣誰,囉嗦個沒完。卓晉生或許覺得這樣很有趣,但她可一點都不覺得好玩,這地方吵死了,人又多,她沒有太多的精神跟他周旋。
「東尼!」她回頭大聲喊東尼王。
東尼王回頭,她對他比個手勢,朝門口指指。東尼王大概以為她要跟卓晉生離開,對她揮個手,又對卓晉土點頭,笑了笑。
「你慢慢欣賞吧!那些舞男身材真不錯,渾身都是肌肉,摸起來感覺一定很好。」她對卓晉生擺擺手,逕自擠開人姜,游出了舞池。
出了舞池,沙昔非回頭望一眼,卓晉生淹沒在人堆中,根本看不到他的身影。
她重重歎口氣,無意識地搖搖頭,有一點無奈和疲累。她想,卓晉生是故意撩撥她、試探她的,但他有甚麼目的?她對愛情沒有無謂的幻想,也不作不切實際的夢,她抓的都是她能實際且切實掌握的;他無事吹皺一池春水撩撥她,究竟有何用意?
難不成他真的愛上她?
這樣想,她自己都挖得很可笑,荒謬又荒誕。卓晉生也許是白馬王子,但她不是美麗的公主,不作這種童話式的美夢;她的夢是實際的--穩定安逸舒適的生活,加上一堆珠寶鈔票,就是沒有騎著白馬的王子。如果他騎的是黑馬,也許。故事會變得不一樣--也說不定。
她戴上墨鏡。本已黑暗的夜色,加上墨鏡的黑,雙重的阻隔,使得她視線一片逼人的黑;她對自己笑了笑,摘下墨鏡塞進口袋。
夜是盲人的黑、盲人的摸索。她踢開腳邊一塊石頭。這世界沉睡在每個人的夢底,卻醒在她邊緣的心情裡。
不過,她是不哀愁的。有時間悲傷憂愁,她會拿去賺錢討生活,因為她是屬於土的。
屬於土的女子,從來不為現實做無謂的歎息。
她牢牢地活在現實裡,很實際地知道自己要甚麼;就是孤獨落魄,也孤獨落魄得很堅強、倔強,永遠有東山再起的一天。
她不是積極,只是懂得現實。
當然,像她這樣的女孩,絕不是甚麼純粹的好女孩;她是良家婦女的變種體、惡女蕩婦的突變種。
她又對自己笑了一笑,抬頭看看瞧不清景色的天際。
那天空,一色的盲人的黑。
黑暗過去,便是她五樓高的小小的公寓。
再存個幾十萬,她便可以買下住的這間公寓。房東跟她說好,如果是她買,便少算她個把萬,再把零尾去掉,她只要準備大概兩百萬的自備款,房子就是她的了。
有土斯有財;有了房子才能源遠流長。她已經存了一百多萬,只要再幾十萬,湊足了兩百萬,從此新天新地,她就有屬於自己的地方。這才是她現實的夢。
「奇怪,門怎麼開著?」樓下大門開著,她嘟嚷了一句,隨手將門帶上。三步並兩步地跳上樓。
上了樓,她掏出鑰匙,才發現門早被打開,半遮半掩著;裡頭傳出——的聲響,有人在屋子裡面。
她猛然踢開門,衝了進去。
客聽一片凌亂,四處是翻搜的痕跡。她心頭猛地一悸,沒多加思考,幾乎是反射的,扭頭衝進房間。
「你在幹甚麼?」她暴喝出聲,憤怒加氣急敗壞。
房間裡正在翻箱倒櫃的那個人,穿著一襲闖空門的小偷打死地不會穿的惹火性感的火紅緊身小洋裝,臉上胭脂桃紅柳綠,赫然是她那個媽!
「啊?阿……非……你怎麼……回來了……?」沙娜娜當場被逮個正著,訕然又尷尬,對著女兒笑得好是不自在,一派作賊心虛。
「你把我的房子弄得這麼亂,到底在搞甚麼?你又是怎麼進來的--」沙昔非疑惑地瞪著她老娘,猛不防地,心頭被一隻陰利的爪狠狠地揪住。她來不及叫出聲,立刻衝到衣櫥前,拉開櫃子,把衣服一件件地抽開。
那是她藏錢的地方,她存的錢、所有的財產都藏在那裡。她是個絕對的現金主義者,不用信用卡那種東西,也不把錢拿去換銀行簿;她喜歡摸到鈔票的感受。
「錢呢?」她厲聲吼出來,衝到她老娘面前,惡很地瞪著,恨不得將她撕了。櫃子裡的錢,一毛也不見。
「甚麼錢?你問我,我怎麼會知道?」沙娜娜避開女兒的眼光,目光不定。顯得心虛,不那麼理直氣壯。
「你怎麼會不知道!」沙昔非跳起來,咆哮說:「還不是你偷走了!那是我的錢!我的錢啊!」
「甚麼錢的我不知道。你自己把錢弄丟了,別賴在我頭上。」沙娜娜仍然否認,卻更是不敢去碰沙昔非的眼光。
「你救再說你不知道!你趁我不在,偷偷跑進來偷走我的錢,你還敢否認!」怪不得東尼王說她老娘最近怎麼突然變闊了。她還以為她拼上甚麼有錢的老頭,誰曉得狗改不了吃屎,她老娘再搾不出的錢,竟然就來偷的!
沙娜娜被炒昔非咄咄逼人的神態逼得心虛地走到一旁,背過身子,硬是抵賴,說:「我說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誰叫你好好的錢不存進銀行,偏偏要藏在衣櫃裡。搞得錢被偷了,不怪自己不小心,還要賴你老娘偷你的錢!你這算是甚麼女兒?好啦!就算那些錢真的是我拿的,也不過才一百多萬,又不是甚麼數目,哪值得這樣大驚--」
「你怎麼知道是一百多萬?」沙昔非又吼跳起來,歇斯底里地衝到她老娘身前,狠狠地瞪著她,一張臉被憤怒和氣懣與心痛扭曲著。大叫說:「說啊!你怎麼知道?你居然敢偷我的錢!那是我的錢!我的錢!我辛辛苦苦賺的錢!你竟敢偷了我的錢!你這個不要臉的小偷!」她氣昏了,根本沒當她是娘,劈頭亂罵。
她像仇人一樣瞪著她老娘,口不擇言,滿臉是怒氣和痛心。
沙娜娜被她那樣指責,臉上掛不住,乾脆撒潑,呼天搶地拔高了聲音,叫嚷起來:「好啦!那些錢是我拿的,那又怎麼樣?我是你的媽!我生你、養你,供你吃穿讀書,辛苦養你長大,拿你一些錢,也算是你孝敬我的,本來就是應該的。你這樣歇斯底里破口大罵,像甚麼話?我可是你媽!」
「哼!說得這麼好聽。你也只有在想訛詐我的錢時,才會當我是女兒。我可沒當你是娘!」
「你這樣說還是人話嗎?」沙娜娜被沙昔非一頓搶白,扯開喉嚨,嗚咽地幹著嗓子哭起來。「我真是歹命啊!生個女兒像仇人一樣,不認我這個媽!嗚嗚……我怎麼這麼歹命啊!」
「這裡又不是菜市場,你哭給誰看啊?」沙昔非不吃她老娘那一套,撇撇嘴,怒氣仍盛,不客氣地推她一把。質問道:「我問你,那些錢呢?給我還來!」
沙娜娜收起假哭,看了沙昔非一眼,吸吸鼻,又掠掠頭髮,才裝著一副從容的表情,說:「沒了。」
「沒了?甚麼叫沒了?我要你把我的錢還給我!」
「我身上半毛錢也沒有,你叫我怎麼還!」沙娜娜乾脆豁出去了。一股潑辣勁,臉皮厚又賴,倒變得理直氣壯。
「你是說,你把錢都花光了?把我的錢都花光了……」
沙昔非倒退了兩步,喃喃地,失魂落魄,不相信地看著她老娘。看著、呢喃著,突然暴叫一聲,旺跳起來,衝向她老娘,又打又踢又咆哮。嘶罵著:「你竟敢偷我的錢!還把我的錢都花光了!你這個臭女人!爛婊子!光是會養小白臉!你有本事養男人,就自己去撈錢啊!幹嘛偷我的錢!不要臉!把我的錢還來!」
她氣得簡直口不擇言,又打又咬又踢,根本不把她老娘當娘,恨不得踢死地,拿回她的錢。
沙娜娜不甘示弱,也還手叫說:「你這個沒良心的小雜種!忘恩負義!如果沒有我,今天還會有你嗎?沒有男人,我肚子還養得出你嗎?你倒好,撇得一乾二淨。說我倒貼小白臉,你自己又好到哪裡去?還不是專騙男人的錢,靠男人過活。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和東尼搞在一起,都在幹些甚麼勾當!罵我不要臉,你就要臉了?我是爛婊子,你也正經不到哪裡去!」尖酸潑辣的叫罵。絲毫不留分寸。
「哪又怎麼樣?」沙昔非氣瘋了。這個爛女人!「我賺男人的錢,總比你倒貼小白險強!你這個人,成天到晚就只會抱著男人吸男人的精氣,有本事你就不要偷我的錢!」
她簡直氣得咬牙切齒。不甩甚麼倫理道德,衝著她老娘臭罵。有這樣的媽還不如沒有的好!
那是她全部的財牽,她老娘竟然把錢偷了,全部給偷去享樂、倒貼男人花光。教她怎麼忍得下這口氣!
她們母女從小就不像母女,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罵,甚麼難聽的話都罵得出口。那些甚麼孝悌尊親之類的道德倫理,對她們母女來說,根本是狗屁一團。每次吵後罵後,過兩天,她老娘便會涎著一張笑臉,過來求和討好,然後順便訛詐她一堆錢。每次!每次!總是這樣,沒有例外。她老娘那些劣根,她清楚得很。但這次,她老娘再想故伎重施,她絕不會那麼容易就便宜她!
這個臭女人,居然敢把她的錢全部偷走,竟還有那個臉大剌剌地衝她叫罵!
「滾!給我滾得遠遠的!」她氣焰沖天,恨恨地把她老娘踢出客聽,踢出門去。破口大罵:「給我滾!不要再讓我看到你!臭女人!」
「你這個死沒良心的!我好歹還是你的媽!你這樣對我!」沙娜娜就是死不認錯。潑辣得很。
甚麼媽!沙昔非毫不客氣地、狠狠地將老娘踢下樓去。扯著嗓子叫囂說:「你給我滾出去,聽到了沒有!」
鄰戶公寓有人聽到吵鬧聲,開門探頭出來察看。
她立刻瞪眼過去,惡聲惡氣叫說:「看甚麼看?有甚麼好看的!」
這會,就算天塌下來地也不怕。她的怒氣沖得可以頂天,不爽到了極點。
沙娜娜隔著樓梯又對著沙昔非叫罵幾聲,才蹬蹬下樓去。
沙昔非滿肚子氣,狠狠踢了樓梯欄杆一腳,又拿房子出氣,重重地甩上了門。
門彈了又開。她這才注意到,門外樓層牆角,幽靈一樣無聲息地站了一個人影。一副鄉下老太太的裝扮。
「是你?」沙昔非看清楚是誰,愣了一下,隨即皺起眉。
這個死老太婆,她來幹甚麼?
「你來幹甚麼?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裡?」先前的怒氣尚猶未消,她不僅口氣不好,表情也很臭。
這個死老太婆沒事找上門,想來一定不會是甚麼好事。
她不是那種善良的人,善良的人通常都很白癡。該算計的還是要算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通常不會錯。
***
「你到底來幹甚麼?怎麼會知道我住的地方,找上這裡?」經過和她老娘的一陣踢打,整個屋子亂得像遭難,沒有一處整齊的地方。沙昔非踢掉擋路的椅凳,逕自找水喝。剛才罵得太激動,口水都干了。
她搖搖壺裡還有水,順便倒了一杯給卓老太。
卓老太也不客氣,連聲謝也沒有,咕嚕就喝起來。直喝了半杯水,才擦擦嘴說:「你跟晉生說的話,我聽到了一些。所以,請人調查的。剛才那位,是你母親吧?」
沙昔非橫眉一掃,擺個「那又怎麼樣」的表情。
「有話就直接說!你來這裡到底想幹甚麼?」老太婆找人調查她,大概也摸清楚她的底細。也好,她省得麻煩。
「我希望你回去。幫我一個忙。」
「難道你還不知道我跟卓晉生之間真正是怎麼回事嗎?」沙昔非疑惑起來。
「不,我都知道。」
「知道了還要我回去幹甚麼?」
「我剛剛說了,希望你能幫我一個忙。算是我的委託。」
卓老太語調不急不徐,態度始終很從容。
沙昔非支著頭,側臉斜睨著打量卓老太,手指在桌上沒有節奏感地亂敲,不知道卓老太葫蘆裡賣的是甚麼藥、打甚麼鬼主意。她琢磨一會,故意為難說:「你想委託我?可以。不過,我的價碼可是很貴的!」
卓老太默不吭聲,掏出一張紙擺在桌上。沙昔非不明白甚麼意思,納悶地看著她,聽她慢條斯理說著:「我們卓家雖然不是甚麼大富大貴的豪門世家,也是有它的歷史,舉凡家裡用的東西,都有一定的來歷。這段時間,你不小心毀損的、破壞的,我都記在上頭了,算算,也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沙昔非眼睛愈睜愈大,懂了。這個死老太婆,竟然拿這個來威脅她!饒是她跟頭狐狸一樣精,還是鬥不過她這個千年老妖精。
「你要我做甚麼?」她只好認了。不是她不計較,而是和卓老太鬥法很花費力氣,得不償失。算一算,還是省點力氣好。
「我要你接近英生,讓晉生以為英生喜歡你。」卓老太提出了一個匪夷所思、簡直荒謬的要求。
沙昔非簡直不敢相信她聽到的。「你的意思是,要我去勾引英生?」
卓老太從容地看她一眼,喝了一口水--就是哪個意思。
「如果晉生以為英生喜歡你,他就不會再做那種蠢事,不會再想把小瑤讓給英生,而放心地跟小瑤結婚。繼承卓家的事業。」
「原來,你都知道……」沙昔非喃喃搖搖頭。
卓老太又看她一眼。一副「有甚麼能瞞得過我」的神態。
「不過,你真的那麼肯定嗎?卓晉生真的喜歡小瑤嗎?那個鄭曼麗呢?依我看你寶貝孫子倒挺迷她的,而且,以我對他的瞭解,他大概也不完全是基於兄弟之情而把小瑤讓給英生。我想,如果他真的愛小瑤愛得要死,他一定會不擇手段不顧一切,才不會管甚麼兄弟之情,那麼慷慨地把喜歡的女人讓給別的男人!」
「你在胡說甚麼?晉生當然是喜歡小瑤的!」卓老太瞪起眼,直斥沙昔非胡說八道。
其實,沙昔非的「未婚妻」角色,一度真的瞞過卓老太,使她怎麼想否認,都不得不信不承認。主要在於卓晉生的態度太逼真了,顯得那般著迷上沙昔非,對她熱愛不已,她才會千方百計趕走沙昔非。她還以為,卓晉生真的愛上沙昔非,直到現在,她時而還會有這種錯覺,起恍惚;即使明知沙昔非是職業愛情戲子,她還是隱約覺得有些甚麼會發生似,不過,那不安畢竟沒有確實的事實根據。而卓晉生和小瑤一起長大,青梅竹馬,感情也一直很好,她想,她只要把卓晉生猶豫的因素消除掉,冉在後面推一把,事情就可圓滿達成。
「喜歡歸喜歡,可是要愛到發火發癡發瘋和不擇手段,可還有一些差距。」 沙昔非故意要跟卓老太唱反調似。搖搖頭說:「我看卓晉生對小瑤好像沒有這種 感覺和反應,倒是英生……」她頓了一下,拿眼角偷覷卓老太。「唷!」她咳了一聲,裝裝姿態。「卓老太,你知不知道英生很喜歡小瑤,爭她爭得面紅耳赤!你何必那麼固執,非要把小瑤推給態度模稜兩可的卓晉生不可!兩個人都是你的孫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要偏心也該偏對方向才是!」
卓老太白她一眼,沒說甚麼。
「就算英生好應付,還有個鄭曼麗呢!你怎麼解決?」沙昔非沒事管事,存心討嫌。先把事情搞得清清楚楚,才不會又像上次出那種烏龍。
「我自然有辦法。」卓老太似乎胸有成竹。「不管怎麼說,晉生非娶小瑤不可!」
沙昔非狐疑地望望她。想想說:「對了,卓晉生知不知道這回事?他知道自己的事跡早已敗露,被你查知了嗎?」
「不知道。我委託你的事,也是個秘密,所以你這次去,就借口說你要找他商量怎麼善後,然後趁機接近英生。英生那孩子很容易受騙,他會同情你,你就多利用他對你的同情,製造一些假象,讓晉生以為他對你有感情。」
「如果弄假成真,英生真的喜歡上我,那怎麼辦?」沙昔非狡獪地為她的算計預先鋪路。
「英生眼光不會那麼低。」卓老太意味深長地瞄她一眼。「真若如此,英生真不小心喜歡上你,也沒關係。」頓了頓,淡淡又加上一句。「反正卓家的一切都要由晉生繼承。」
這個狡獪的死老太婆,拿話先堵死她!她就不相信卓晉生有那麼大的肚子能把卓家所有的家當全都吞到裡頭去。好算歹算,卓家二少總分得到一些湯湯水水吧!
「這話可是你說的。可別到時候英生真的喜歡上我,你們又要冤枉我勾引他了。」
卓老太又意味深長地瞄她一眼。平淡說:「是我要你這麼做的,你放手去做就是了。」
沙昔非點了點頭,打算立定協定,突然想起件重要的事,臉帶僥倖。
「先說好,這次去,你再像上回那樣虐待折磨我,我就不幹了!」還是先把條件訂好,省受遭殃。
「這個我知道。」老太點頭。「還有甚麼問題沒有?」
沒有了。沙昔非左想右想,聳了聳肩。
窗外的夜是盲人的黑。愛情是窗外的夜;盲人的黑,盲人的摸索。不是那麼必然的算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