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會 第二章
    科羅拉多-丹佛

    查理希特潘紀念醫院  

    高跟鞋的韃韃聲,從三樓電梯口一直傳到走廊最底端的VIP病房。廊內廊外的人無不好奇地對那看起來趾高氣揚的一行人多看幾眼。走在最前頭的,是一名年約二十多歲、身材高挑的金髮女郎;她戴著墨鏡,一頭金髮像黃金瀑一樣直垂到肩背,每走動一步,就驕傲地甩動不停。  

    她身後跟了七、八名身高超過六尺的碩形大漢,個個熊腰虎背,威猛凶悍。一行人直間最底端的VIP病房,完全無視周圍那些好奇的眼光。  

    病房內,一雙灰藍眼珠凍得比北極流冰還冰的羅斯林,聲音比平常還要低上兩度,更要沒表情,瞪著喬頓說:「喬頓,你在『艾爾發』多久了?有你跟著,居然還發生這種事,事情究竟是怎麼發生的?」  

    喬頓臉色土灰,低調解釋說:「我們料想六九一行人會由鐵路逃走,希恩潘先生便領著我前往追趕。我們分頭追查前車,我往車頭方向。我聽到槍聲馬上回頭趕過去,但我趕到時,希恩潘先生已躺在血泊中,他們三人正要逃走。我急著送希恩潘先生到醫院,所以沒有繼續追趕六九等人。」  

    「說來說去,你也不知道是怎麼發生的?!」  

    喬頓低頭不語,或者說不敢吭聲。  

    羅斯林看一眼還插著呼吸器的希恩潘,略略皺眉說:「我想不通,希恩潘先生身手那般矯健,怎麼會受這麼重的傷。」簡直是敞開胸膛讓人射擊似。何況,照喬頓描述,六九等人似乎沒什麼大礙。這實在太不合理,除非希恩潘手下留情。  

    但可能嗎?羅斯林灰藍眼珠縮了一下。那不像希恩潘的作風。他聽說希恩潘下令將尼爾軟禁,瓊-希特潘正氣得跳腳,要找希恩潘抱怨理論。希恩潘連尼爾的身份都不管,惹毛了他他就對誰下手;這樣的希恩潘怎麼可能對人心軟手下留情!  

    喀擦一聲,門被推開。兩名大漢一左一右拱在門口,頂著門,那名高挑的金髮女郎走了進去。  

    羅斯林眉毛動了一下,動作還未完全成形,立刻認出對方是誰,很快換了個恭敬的表情,態度變得謹慎,說:「伊麗兒小姐。」  

    喬頓顯然也是知道這名叫「伊麗兒」的女郎,神態恭敬之餘,微有些忐忑似的不自然。  

    「藩醒了嗎?」伊麗兒大刺刺地掃了兩人一眼。  

    「還沒有。」羅斯林回答說:「不過,希恩潘先生手術後一切情況良好,沒有任何感染或併發症。醫師說,他隨時會醒來。」  

    「喔。是哪個?」  

    「是外科主任佛坦醫師。他是本院最優秀的外科醫師,由他親自為希恩潘先生急救執刀的。」  

    伊麗兒沒應聲,來到病床前俯視了希恩潘一眼,看他插著呼吸器依舊冷漠出群的臉,說:「你們誰可以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  

    「呃,」喬頓和羅斯林對望一眼,聲音乾澀說:「都是我太大意,對希恩潘先生保護不周——」  

    「藩根本不需要人保護,」伊麗兒美麗如瓷、白淨的臉龐凝了一凝,看不出她這在墨鏡下真正的表情。「不過,你這種窩囊貨,養著也沒用。狄恩——」  

    叫狄恩的黑白混血,有一雙吊鉤眼、右臉頰上一道醜陋刀疤的碩壯男子立即上前,不發預警,迅速地抓住喬頓,硬生生折斷了喬頓的左手臂。  

    喬頓慘叫起來,完全沒提防。  

    「折斷你一隻手臂算便宜了你。」伊麗兒說。  

    喬頓臉色慘白,額上冒出一顆顆斗大的汗珠,緊接著左臂,死咬著唇不吭一聲。  

    羅斯林微微變了臉色,但沒說什麼。  

    「希特潘先生呢?」伊麗兒問。  

    「希特潘先生人在歐洲,正由日內瓦趕回來。」  

    「我聽說對方有三個人?」伊麗兒又問。  

    羅斯林沒敢稍遲,把嚴奇、楊舞三人的事說了。但因未得希恩潘的允許,他不敢造次,只把嚴奇說是叛逃的研究人員,與塔娜合謀,竊取研究的成果機密。  

    「那個叫楊舞的東方女孩呢?」伊麗兒皺眉,直覺對這個名字和這個女孩的存在不順眼。  

    「這個我也不清楚。」  

    「你不清楚?」伊麗兒揚高眉,語氣明顯不滿。  

    羅斯林乾咳一聲,說:「我只知道,她似乎是與塔娜博士等人有什麼關聯。」  

    這時,病床上的希恩潘忽然噫動一下,像是醒了。  

    伊麗兒走過去,拿掉墨鏡,俯臉望著他。  

    「楊舞……」希恩潘喃喃地,又噫動一下。  

    伊麗兒藍綠的眼珠冰灰起來。確實捕捉到他那聲喃囈,俏臉凝了凝。  

    「楊舞……」希恩潘又低囈一聲,突地抓住她的手,睜開了眼。眼眸的冷度並沒有因為長時間的昏迷而蒙鈍融化稍減。  

    「你醒了。」伊麗兒親了他一下,臉貼得很近,幾乎俯在他身上。輕  輕吐著氣說:「是我,伊麗兒。你異母的妹妹及未婚妻。還認得嗎?」  

    希恩潘目不轉睛瞪了她一會,冷淡推開她,伸手拔掉呼吸器,說:  「你來幹什麼?」起身坐了起來。  

    胸前猛烈一陣劇痛撕裂他的神經,傷口滲出了血。然後他才發現,他身上密密麻麻圍滿了繃帶;才發現他身上嚴重受了傷;然後,記起楊舞白著臉,對他開出的那一槍。  

    ***  

    「不!我不是——」  

    「你是。」希恩潘冷凝的臉孔放大了逼近到他眼前。「你充其量只是死了一千年的人,那個叫嚴奇的宿主。你沒有自己的靈魂、自我的意志;有的只是叫嚴奇的意識和記憶。可憐的六九。」  

    「不!我不是什麼六九!」  

    「你不是?那麼你是什麼?喔,你連六九都不是。」  

    「不!我是……我是……」  

    「你是什麼?」那個問號像刀子一樣稅利直割入他的心裡。  

    「我……我……」  

    「你只是一具傀儡。」  

    「不……不……」他不斷喃喃抗拒。  

    「嚴奇,你醒醒!」楊舞搖了搖倚著穀倉腐朽的木牆沉睡的嚴奇。他在睡夢中不斷搖頭低聲吶喊,掙扎不停,似乎作了什麼噩夢。  

    「不!」嚴奇突然大叫一聲,驚醒過來。冷汗逼了全身。  

    「你怎麼了?嚴奇。」楊舞有些擔心。  

    嚴奇怔怔望著她。看著看著,忽然抱住她,語無倫次,迷惘說:「噢!楊舞,你告訴我,我究竟是什麼?到底又是誰?」  

    「嚴奇……」楊舞啞口,不知如何回答。  

    過片刻,嚴奇似乎是冷靜了,忽然拍開身,說:「抱歉,我失態了。我去沖把臉,讓頭腦清醒清醒。」起身大步走開。  

    楊舞望著他背影,看見塔娜站在前方不遠處望著他們這方向。她想塔娜一定看到剛剛發生的事。嚴奇走過塔娜,並沒有跟她交談。而後,塔娜走向楊舞。  

    「塔娜博士。」楊舞打聲招呼。從塔娜看他們的眼神,她總感覺有種奇怪的沉默。  

    「嚴奇似乎有些不對勁。」塔娜說。  

    「你也看到了?」塔娜果然看到剛剛那一幕。「他這些日子,自從我們來到這裡,他似乎就不斷作惡夢,質疑自己的身份和存在。」  

    塔娜略皺眉,說:「看來希恩潘那番話對嚴奇起了重大刺激。嚴奇他對自我認同產生迷惘,可能他內心深處開始有聲音在否定原體的意識;再這樣下去,恐怕……」語氣有些擔憂。  

    「會怎麼樣?」楊舞追問。  

    「我也不知道。」塔娜搖頭。嚴奇是複製的人類,會像自然的人類那樣產生多重人格分裂嗎?塔娜慢慢覺得,身為一個科學家,她所曾參與的一切,對科學來說,是多神聖的突破與貢獻;但對那些被製造出來的「生命」而言,卻是多可怕的凌遲及褻瀆。「現在只能盡量朝好的方向想了。」塔娜說。「我們在這裡應該很安全,暫時就先待在這裡。等我順利把存款轉到這裡,我們再想辦法,看下一步該怎麼做。」逃離「艾爾發」時,事發緊急匆忙,她什麼都不及帶走。沒有錢,哪兒都行不通,她現在正在想辦法。而這處農場是她前夫的,早已經廢棄,沒有人知道她曾經有過這段婚姻關係,所以也不會有人知道這裡。她想,他們在這裡應該會很安全。  

    楊舞點點頭。「不好意思,給你添這麼多麻煩。」  

    「你不必愧疚。我做這些,也是在幫我自己。」塔娜說。  

    現在他們是命運共同體了,禍福是相系的。  「你還想回台灣去嗎?」塔娜問。楊舞沒有回答,轉而歎口氣,反問:「我們要像這樣,一直逃下去嗎?」  

    「除非你想做他們的實驗品。」  

    說這句話時,塔娜臉上沒表情,楊舞不禁起了一些寒顫,輕輕發抖起來。  

    「不想,對吧?」塔娜瞄她一眼。「希恩潘執意要抓你回去,不知是否真如嚴奇說的那樣。但你沒忘記他毫不猶豫幾乎折斷你的手臂的事吧?而且,就我所知,希恩潘似乎已經有個未婚妻——」塔娜頓一下,又瞄了楊舞一眼。「你最好別心存不切實際的想法。」  

    楊舞苦笑一下,弄清楚塔娜的意思。塔娜竟是怕她對希恩潘心存不該的幻想!這妄想,或許會危害到他們。  

    「希恩潘雖然冷酷無情且殘忍狠毒,卻是個英俊有魅力的男子。  我能明白你被迷惑的——」  

    「你放心!」楊舞打斷塔娜。「我不會有那種不切實際的想法。」  

    她站起來,不想再談下去。  

    「那樣最好。」塔娜跟著站起來。「我的話如果讓你覺得不愉快,我道歉,但是——」  

    「我明白。」楊舞很快接口,阻止塔娜再說下去。「我知道你擔心嚴奇,塔娜博士。我也不希望事情變成這樣。如果,他能擺脫原體的記憶,也許是好的。」  

    擺脫了「原體」的記憶,嚴奇應該就不會再對她莫名的執著。她看得出塔娜對嚴奇有額外的關心及感情,但嚴奇的關注卻在她身上——  

    楊舞又苦笑一下。  

    沒想到事情會變得那麼複雜。  

    塔娜看楊舞一眼,抿抿嘴,掉頭說:「走吧,該吃飯了。我已經準備好晚餐。」  

    她對嚴奇的心思雖被楊舞看出來,但她不想說開,維持局外人似的姿態。  

    遠方有黑雲正朝他們攏聚過來,空氣中似乎已有微微潮濕的與味,還有一種蓄勢待發的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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