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夕之間,所有的世界完全變樣。
我萬萬沒想到,香兒會因愛生妒,因妒生恨,而與春香和嚴玉堂同聲出氣,互為一丘之貉。
她撕毀對我所作的承諾,出賣了宗將藩,證實嚴奇的懷疑;並指宗將藩陰謀不軌,意圖復辟。又斬釘截鐵指我與宗將藩有染,宗將藩多次潛進宮裡與我私會;我留在宮內就是伺機想殺害嚴奇。
連宗武的死,也被她們解釋做我蠱惑宗武反叛不成,而唆使潛入宮來的宗將藩將之滅口。甚至意圖誘騙龍太反叛。
這番話引起了王宮內一陣騷動。
不管宗將藩有無奪位復辟之心,他的存在對嚴奇而言就是極大的威脅,太后自然不容,多所猜忌,她怕宗將藩既然未死,必會與嚴奇爭奪江山。
嚴奇只是沉著臉,憂傷地看著我問道:「此話當真?銀舞?」
「這還用問嗎?事實都擺在眼前了!上王,您千萬別再被這妖女所蒙騙!」春香尖著嗓子搶著叫囂。
嚴奇嚴厲掃她一眼,叫她住口。
我瞪著嚴奇,所有的悲憤全哽在胸口。
那兩個蒙面人身手矯健,絕對不是一般平常的刺客;且又對王宮地形如此熟悉,其中必有蹊蹺。宗武臨死前囑咐我要小心「上……」,「上」什麼?指的是誰?昭然若揭。
這一切都是嚴奇在幕後主導!
他早懷疑宗將藩,對他早有猜忌。他料定宗將藩必會潛入宮來找我,表面上不動聲色,暗地裡卻藉機剷除,所以將知道真相的宗武殺害滅口,老奶奶也因此而冤死——這一切,都因為他怕宗將藩奪回王位江山!
「放肆!上王問你話,你竟敢不回答!」春香狐假虎威,寒霜罩面,極是不可一世。
「住口!」嚴奇再次嚴厲喝斥她,喝得她惱羞成怒,悻悻地以惡毒的眼光凌遲我。
「銀舞,你真的與王爺……」他欲言又止,千千萬萬個期盼我出聲否認。
「上王,香兒親眼所見,還有什麼可懷疑?」香兒面無表情地掃我一眼說:「不僅如此,銀舞甚至媚惑衛士將大人,挑撥離間,唆使一向對上王忠心不二的衛士將大人背叛上王,幸好被娘娘與本宮及時發覺,才阻止衛士將大人鑄成大錯。」
我眼光掃向嫣紅,她避開我。
「上王,」她說:「衛士將年輕不懂事,險些鑄成大錯,請上王看在臣妾的份上,饒恕他無心之過。」
嫣紅代龍太向嚴奇求饒,求助的眼光卻瞟向春香和嚴玉堂。春香用眼向玉堂示意,嚴玉堂會意,卻轉對太后,動之以情說:「母后,衛士將年少有為,隨上王出生人死,征戰沙場多年,為國家立了不少汗馬功勞。此番險些做出糊塗事,非出諸本意,而是受了銀舞這妖女的挑撥媚惑,請母后看在謝貴妃份上,代為向上王求情。」
太后略為沉吟,點頭說:「衛士將原系受賊人所迷惑,情有可原——」她主意已定,對嚴奇說:「王兒,你且赦免衛士將的過鍺,不必加以責罰。」
「兒臣遵命,兒臣本無意追究此事,全由母后作主。」嚴奇顯得對那些事漠不關心,沒放在心上。只是沉痛憂傷地看著我,緩慢地說:「不過,兒臣不相信銀舞會做出這種事,我想聽聽她的說法……」
「上王,您怎麼還不死心!」嚴玉堂發難尖聲道:「她與賊人私通有染,依照官規,該將她絞縊處死,棄屍宮外,不得安葬!」
「長公主所言極是,應該早日將這妖女正法,以免留下她又招致災厄,禍國殃民!」
王后和嫣紅都低著頭,不敢為我說話。春香等則輪流尖聲數落我的罪狀,毫不在乎,完全不當一回事地發落著我的生死。
「你們統統住口!」嚴奇驀然暴喝。帶著受傷的眼神,幾乎是用哀求的說:「告訴我,銀舞,告訴我,她們說的都不是真的!」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你這個偽君子!殺人兇手!我恨你,嚴奇,我恨你!」
「大膽!」太后怒喝。「來人啊——給我拖出去掌嘴!」
「住手!」嚴奇斥退來人,步下鑾座。
他蹣跚地向我走來,抓住我雙肩,用力緊抓,十指成爪,深深陷入我肩頭,把他的痛心悉數由此傳到我心田。
「為什麼?為什麼……」他呢喃問。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暗地裡的所作所為!」我硬著心腸,不被他痛苦扭曲的表情所動。「嚴奇,我不會再被你欺騙,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我恨你——」
「為什麼——」他大叫一聲,幾乎將我肩膀捏碎,英俊的臉,痛苦得扭曲變形,猙獰地追逼我為什麼。
「你自己做的事自己心裡明白!」我絕不會被他這虛偽的面孔所欺騙!
他放開手,蹣跚退了兩步,喃喃搖頭說:「我不明白……一點也不明白……你為什要這麼對我?……我……我對你一片真心……」
「住口!」我吼叫一聲,充滿怨恨的眼光逼向他。「你沒有資格對我這麼說!我愛的人是宗將,不是你這卑鄙無恥的小人!你如此心狠手辣,終有一天會得到報應!」
他被我的恨逼得連連後退,不住地呢喃搖頭說:「為什麼?……我不相信……我究竟做了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上王!」嫣紅和王后連忙下來扶住他。
「銀舞,」王后幽幽地對我說:「上王對你一片深情,你為何要如此對待他?」
「可恨!來人啊——」太后重拍鑾椅的扶手,怒氣衝天,正待下令將我拖出去或斬或毒打,嚴奇再次阻止,氣如游絲,遍體鱗傷般悲痛消沉。
「銀舞,我只要你回答我,你真的為了王爺……為了他而想殺害我?」
他說他愛我,卻輕易聽信香兒的話懷疑我。但這都無所謂了!他為了鞏固他的江山,不但想殺宗將藩,更為此殺害宗武和老奶奶!我絕不原諒他!
「我的確是恨不得想殺了你!」我失去理性大叫。
「原來都是真的!」他又後退了兩步,仰天無聲地吶喊,痛苦無比地掩著臉說:「為什麼?枉費我對你一片真心……」
「上王……」王后上前想安慰,被嚴奇用力拂開。
「出去!全都給我出去!」他狂聲咆哮,像頭受傷的野獸一樣地吼叫。
「王兒!」太后簡直不相信她所看見的。
「出去!我說全都給我出去!」更加失去理智的狂嘯。
太后憤而起身,丹鳳眼斜吊,怒氣沖沖的說:「你這成何體統?我真不敢相信,你身為一國之君,竟然為了一名妖女如此自暴自棄!你——你——你給我好好想想!真是氣死我了!」
她拂袖出殿,所有的人跟著退開。
「來人啊!」嚴奇背著我,聲音冷酷道:「將銀舞公主打入長門宮!沒有我的旨意,不准任何人接近和探視,更不准她出宮一步!」
長門宮地處王宮西南最偏僻的角落,殘破荒涼,平時鮮少有人會去那裡,僅偶有些失寵的嬪妃在裡頭哀怨到死。亦即是所謂的「冷宮」。
嚴奇將我囚禁在長門宮,不許任何人探視接近,用心可知。
整座長門宮荒如廢墟,四處是灰塵,荒草長至牆垣,顯然久無人居住。我環顧四周,目光所見還是荒涼。
「這種地方怎麼住人?喂——來人啊!有沒有人在外頭——」小築皺著眉,不停抱怨。
「別叫了,小築,不會有人來的!」荒草漫天,凝結了無盡荒涼哀怨的寒氣。
即使嚴奇沒有下令不准任何人接近和探視,被囚在這種地方,也不會有任何人理睬,而任我們自生自滅。
「對不起,連累了你。」我沒料到他們會將小築也囚禁在長門宮。更達自也難逃厄運。
「快別這麼說,公主,我本來就是服侍您的……」
「沒什麼服不服侍的了!」我說:「在這裡,我們的身份地位平等,你不必委屈自己。」
「不!公主——」
「叫我楊舞。」
「公主——」她顯然不習慣。
算了!我不再堅持。更達拉拉我的衣袖,傾頭問道:「姊姊,以後我們都要住在這裡了,是不是?」
「暫時。」我蹲下去。「你不必擔心,更達,我答應了老奶奶,一定會好好照顧你。耐心等著,我們一定能夠離開這裡!」
老奶奶的死,我並沒有隱瞞更達,他哭了幾天,但勇敢地接受事實。
接下來的日子,我沒讓自己有多餘的時間哀愁。我和小築及更達三人合力把宮中的雜草拔除,又將裡外大致清掃一遍,足足忙了半個月,整個人瘦了一圈,卻是精神奕奕。
每天早晨起床以後,我就跑步運動,反正荒宮寬闊,要跑要跳也沒人理會。然後就開始一天的忙碌,整地種菜,挑水清掃洗衣,午後閒聊小憩,暮看夕陽,夜騎危牆觀星象。日子忙碌有趣,沒有太多的時間哀怨。
嚴奇不許我出長門宮一步,王宮內有什麼動靜,全由小築前去領糧時聽宮女談論時探知。
這一天地出去回來後,臉色很怪異,我覺得很奇怪,追問她是否發生什麼事,她支支吾吾,在我一再追問下,才說出來。
嚴奇自從將我囚進長門宮後,完全不視政事,日日飲酒作樂,夜宴無度,過著窮極奢靡的生活;且荒誕放縱,與姬呷飲取樂,浸潤在銷魂蝕骨的聲色裡。
他把朝臣上奏的文牘和奏章丟在一旁,十天半個月也不去理會,而且性情變得暴躁易怒,若有誰敢勸,動輒得咎,輕則丟官,重責系獄。
他這種行為,太后自然看不慣,卻又無法勸阻得了。怨氣沖天,責來怪去,又算到銀舞妖女的頭上。
「妖女不除,便不得安寧」,有朝臣如此進言太后。小築也是因為這句話而感到憂心忡忡。
「公主,此後您要多當心!上王將您囚在這長門宮,不聞不問,太后若趁機加害,可就沒人能保護您了!」她擔心不已。
小築沒有危言聳聽,這當口我的確生死難料。我沉吟一會,握住她的手說:「小築,我拜託你一件事——如果我有什麼萬一的話,更達就拜託你了!好好照顧他,平安將他交給宗將王爺!」
「公主,您別這麼說,上王一定會回心轉意接您回宮的!」小築想安慰我,說著卻啜泣起來。
「你別擔心,我只是說『如果』。」
我想太后還忌諱著宗將藩,留著我在,起碼宗將藩尚不敢輕舉妄動。
不過,這一切很難說,畢竟江山早已易主,天下是嚴奇的了,擁有優勢的地位。
「別想這麼多了,擔心還未發生的事,也沒任何意義。」我微笑說,轉個話題:「這些東西我來處理,快去叫更達過來吃飯。」
晚餐是我們一天最閒適的時光。三個人邊吃邊聊,東南西北,無所不談,常有歡笑。
吃過飯後,收拾好一切,更達拿了一粒球出來玩。球是某個宮女偶然經過見他可愛又可憐,丟牆過來給他的。
我沒興趣,小築和更達卻玩得很愉快,一直上前拉我加入。我搖頭,小築頑皮將球丟向我,球卻飛過牆滾到另一頭去。
「我去撿球!」我招呼一聲,跑到牆後。
四下很暗。我低頭找了一會,心想球也許滾到更外頭去了,穿過沒有門扉和門檻的空門跑到前頭。
球果然落在空蕩的草地上,我跑過去撿起來,高興地自言自語說:「果然在這裡——」
不經意抬頭,一旁站著一個人,像雕像一樣冷淡沉默。
「嚴奇!」
我不禁皺眉,他來幹什麼?
「在這種地方,你竟然還能過得這麼好、這麼盡興,絲毫沒有痛苦和哀怨!我將你丟在這裡,不聞不問,就是要你恨我!你不愛我也沒關係,恨我也無所謂,只要你心裡有我,就夠了!可是你竟然過得這麼快樂——你果然從未將我放在心上,完全不在乎我是吧!」
「放開我!」
「不!你說過,你恨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我……」他無視我的抵抗,自縛在自己的情結。「銀舞,為什麼?你為什要這麼對我?」
「放開我!我不想看到你!」
「你真的那麼愛宗將王爺?」
「這是我的事!放開我!」我的聲音很冷,冷到可以結成冰柱刺穿人的心。
他顯然受傷了,滴著血,棒著心口匆匆離開。
我絲毫不憐憫,不再被他所欺騙。
「公主!」
「姊姊!」
小築和更達一前一後跑過來。
「公主,您怎麼撿個球撿這麼久!」小築埋怨道。
我把球遞給她,沒說什麼。
四下更暗。我拍拍更達說:「時候不早了,該進去安歇。小築,帶更達進去。」
「那您呢?公主!」
「我想再待一會兒,隨後就會去歇息。」
暗處易生風刮涼,我待了一會,正想離開,背後突然傳來——的聲響。
「誰?」我霍然轉頭。
「是我,賀堂,銀舞公主。」牆後走出來一個挺直的人影。
他慢慢走近,刀削般稜角分明的臉,缺乏表情的面容,依然如冰般的冷漠,只是多了一絲風霜。
「賀堂!」我驚訝道:「你怎麼會來此處?你忘了嚴奇的禁令?」
「賀堂不敢!只是有事想請求公主。」
「我能幫你什麼忙?」
我實在懷疑,以我現在的處境,如何侈言幫忙位居高堂、官拜衛兵將的賀堂!
「公主,」他說:「賀堂請求您,只有您才能救上王——」
「我何德何能?賀大人抬愛了!」明白是這件事,我的語氣不禁就冰冷起來。
「公主,您應該聽說上王的事了吧!」他毫不氣餒,說道:「上王因為公主,自暴自棄,非但不事朝政,甚且荒誕無行。若再如此放縱下去,後果不堪設想!」
我冷著臉不答話,往裡頭走去。
「公主——」賀堂急切叫住我,又道:「請您務必救救上王!上王如此自暴自棄,對『上清』非福,您忍心見『上清』百姓受害?」
這句話觸動了我。但我也想起老奶奶和宗武慘死的慘狀,回頭悲憤說:「我絕不會再被他所騙!他為了鞏固自己的王位,不但想殺宗將王爺,更因此害死了宗武和更達老奶奶,我絕不會原諒他!」
「不!公主,您誤會了,上王絕不是這種人!」賀堂辯駁道:「一定有什麼地方誤會了,上王並不重名位,沒有理由殺害宗武和更達老奶奶。」
「宗武臨死前,囑咐我小心『上……』,不是指『上王』是什麼!」
「宗武臨死前究竟是怎麼說的?」
「他要我小心『上』、『長公』和『麗』——」我說:「他是被兩個蒙面人所殺害,老奶奶也是——」
賀堂思量許久,而後分析說:「宗武臨死前說的這番話,語意並不完整。他警告公主小心防範,有可能下面的話指的是求援與提防的對象,也有可能意義各不相同,他沒有時間和力氣說明白,而擇緊要的字眼說出來。」
他稍頓一下,繼續說:「關於宗武和老奶奶的死,銀香公主顯然沒有據實以告,並且歪曲事實。公主您卻一句話也不肯多作解釋,造成上主和您之間的誤會——據屬下猜想,所有的謬誤皆因誤會而起。公主,您實在有必要與上王好好細談一番。」
「這……」我半信半疑。真的是誤會嗎?
「公主,上王對您一片癡心,您——」
「別再說了!」我不相信是誤會!
表面上是太后、春香以及嚴玉堂在操縱一切,實則嚴奇在主導一切,為了鞏固他的王位而不擇手段!
我絕對不原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