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半個月的調養,徐少康的傷勢已好了大半。由於他正值盛年,加上小築細心的照料,所以恢復得非常快速,早已能下床走動,行動與常人無異。
這日午後,涼風徐徐,我們避開旁人,兩人獨坐在園亭,漫無中心地閒聊。
「沒想到真會發生這種事!我實在真不敢相信!」他仍然猶處在夢中。
「你怎麼也會被捲進來?」我問。
他看我一眼,沒什麼道理,說道:「不是被捲入,是我自己跳進來的。那晚我聽到你的叫聲,衝入你房間時,只見一股奇怪的漩渦幾乎將你捲繞,而且閃著刺眼的白光。我想抓住你,卻有股奇怪的阻力阻撓我接近,我見你一直往下墜落,不假思索就硬跳進漩渦裡頭——」他說到此,停下來喘口氣,繼續說道:「我只覺得自己似乎一直往下墜,然後醒來的時候,就已被五花大綁,一群穿著怪異,像是古裝片裡扮演的那些老古時代的人,指著我不斷說我是『妖人』。當時我全身的精力彷彿都被吸光似的,根本沒有力量反抗。此後他們將我押來綁去,多災多難,一直到你找到我為止。」
話落,他吐了一大口氣。
「看來你吃了不少苦頭!很抱歉,是我連累了你。」
他沒說什麼,轉頭去看四周的風景。亭外花草間不時有蝶舞飛翔,清風撩人,遠處偶傳來宮女們的追逐嘻鬧。也有宮女在池邊餵魚,手兒一灑一揚,衣袖跟著擺動,像要飛上天似的;長天藍得很清爽,空氣全是清香的味道。
我走到亭邊,倚著闌干。
他跟過來,望著眼前金光盛景,喃喃念著:「名花傾國兩相歡,常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干。」
「這麼文縐縐,真不像你。」我笑道。
他也笑起來,雙手撐開扶著闌干,無甚著意地漫眺闌外的風光。涼風徐徐繚面,帶點慇勤地在催眠,頻說午後的傭懶和閒適。
「你打算怎麼辦?」徐少康突然問,仍望著亭外,問完了才轉過頭來。
「我必須先安頓好老奶奶和更達的事,才能去想該怎麼辦。」
「我應該保護你才對,這也是我一直自許的。但在這個變調的時代,我簡直一無是處!」
「無需想那麼多,每個時代都有各自的英雄。你本就不是屬於這時代的一都份,屬於你的舞台自也不在於此。」我微微一笑說:「別擔心,一定會有辦法的,到那時,你就可以『回去』了!」
「那你呢?你不打算『回去』嗎?」
「你怎麼會這麼想!」我又微微一笑。
「你別管我怎麼想!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打算留在這裡,不『回去』了?」徐少康逼過來,緊守著我的回答。
我蹲下身,撿起了一片隨風飄來的葉子。
「我根本沒想那麼多!」我撫賞著手中的葉子,說道:「其實,到那裡對我來說都沒有差別。爹爹、娘娘和但澄都死了,我孤零零的一個人也別無牽掛;今、古又有什麼差別呢?這個世界那個世界,這個時代那個時代,所代表的意義又有什麼不同呢?生死都是一團糟,也不會有人為我難過或掉淚——」
我頓了頓,拋開葉片,看它隨風又飄揚而去,重倚闌干,接著道:「但是你不一樣!你有父母,有姊妹兄弟——有個家在等你回去!你發生了這種事,他們一定都很著急,天天倚門盼著你回去——你跟我是不一樣的。此外,你有事業,有成就,有屬於自己的舞台,原來的世界——二十世紀對你來說,意義非常,所以你必須回去!」
「不!我跟你沒有什麼不同!你跟我一樣,是不屬於這個時代的人,在這個異質的世界,是無法生存的!」徐少康越說越激動,抓著我,在尋求保證。「楊舞,我們既然一起錯入到這時代,就一定要一起回原來的時代!我絕不會讓你一人留在這裡的,聽懂了沒?」
「少康……」對徐少康異於平常的激動,我正覺愕然,老奶奶帶著更達過來了。
「老奶奶!」我微笑點頭。
亭子中有石桌石椅,幾個人各坐一頭。更達還小,玩心重,根本不耐久坐,坐不了片刻,便拉著徐少康往園中跑去。
「真是不懂事,成天就只曉得玩!」老奶奶搖頭歎氣。
「他還小嘛,玩心自然比較重。」我笑笑,追著更達和徐少康的身影,陽光下每個人的身上彷彿都灑了一層薄金,隨著歡樂躍動,賞心悅目。
老奶奶卻沒有相等的輕鬆,兩眉間的皺紋像是永遠也化不開,愁眉苦臉,憂心沖沖。
「老奶奶,你別擔心,我說過,我一定——」
「不,公主,您誤會了,我擔心的不是自己,是公主。」
「擔心我?為什麼?」我覺得詫異。
「實在說,公主,老婆子又說不出為什麼,只是一種直覺。這半個月來,我眼皮子直跳,老覺得有什麼不好的事要發生,心頭很不舒服。」老奶奶捂著心口,接著說:「或許您會笑我傻,但實在不對勁呢!太平靜了,公主,您想想,太后與長公主這半個月來怎麼都沒消沒息?甚至連公主您救我們出來,留我們在宮中這事,也沒個動靜?太不尋常了!公主,我擔心——」
「擔心什麼?」我問得很慢。老奶奶並不知道那碗燕窩的事。
老奶奶四下看看,往前傾了傾,捏著嗓子說:「我擔心太后和長公主不會善罷干休,眼前這麼平靜,卻不曉得什麼時候會出事!公主,您千萬要小心!」
「我會小心的。老奶奶,這事你別向少康提起,省得他擔心。」我怕徐少康若知此事,徒增不必要的煩憂。
現在最重要的事就是趕緊送老奶奶和更達出宮。半個月了,卻一直苦無時機;而我和宗將藩的「期月之約」,只怕……
「公主!」小築的叫聲朝這頭傳來。不一會,就看她急急忙忙,連走帶跑往亭子趕來。
「什麼事這麼慌慌張張?」
「公主,上——上——」她約是趕得太急,上氣不接下氣,張嘴說了半天,還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別急,慢慢來,等氣順了再說也不達。」我輕輕搖頭,有些拿她沒辦法。
小築有很多地方很像以前的香兒,天真爛漫,卻又帶點老成早熟;懂事伶俐,偏又常有冒失莽撞。初識我時的怯懦生澀,經過多日的相處,早已消失殆盡,老愛囉唆我,儼然一方大「總管」——什麼都要管!
「再等就來不及了!」她嚥了一大口氣,猛嗆兩聲,邊喘著氣,邊上來拉我,急咻咻地說道:「快!快跟我回殿!我找了您半天了,您老是愛亂跑,真是急死人了!」
「究竟什麼事這麼急?」我被她硬拉著走,連發生什麼事都還不清楚。
「上王來了!」她頭也不回,拚命拉著我朝正殿走去。
我停下腳步,任憑少築再怎麼拉也不動了。
「怎麼了?怎麼不走了?」小築奇怪地問。
「瞧你急成這模樣,我還當是發生了什麼事,原來是上王來了。」我白她一眼。
「這還不急?讓上王等太久怎行!」她睜大眼睛,對我無關緊要的態度又震又驚。
我走到一旁,找個陰涼處歇下,沒好氣的說:「有什麼好急的?他天天都來,如果每次他一來,都要急成這樣,那我們日子還要不要過?」
「千萬不可這麼說。公主!」她急忙走到我身旁,苦口婆心勸說:「能侍候上王是無比光榮的事,不知有多少千金閨秀想求都求不到!上王一直不肯納妃,太后卻作主代為選秀,是以內宮嬪妃雖多,卻沒有人能得上王的青睞。上王獨鍾於您,日日流連於此,千方百計討公主歡心,甚至因此冷落了王后與貴妃娘娘……公主,上王對您這麼好,您還不感動,未免太沒心肝!更何況,太后與長公主對您多有不滿,幸得上王對您如此寵愛,您可別太不知好歹!」
竟然批評起我來!
我不禁皺眉,鼓著腮幫不說話。
小築說的確是實情。自從我重新回宮,半個月來,嚴奇日日流連於此,一意與我廝守,對我多有呵護,噓寒問暖,用情至深;甚且,不理旁人,也不管朝政,「失心」度晨昏。
那顆心,依太后怒斥,自然是被我這個「妖女」勾走了。
太后和長公主自然把這件事算在我頭上,連一向溫婉的王后也對我頗有微詞。
倒楣的我,成為眾矢之的。
而現在小築又批評我不知好歹!照她看來,我的安危榮辱全繫在嚴奇對我的鍾愛上。嚴奇對我這麼深情,我就算是不曲意奉承,也該有一些感動;更何況,這當中還存在現實的因由。
但是,感情不是這麼解釋的。
我不是不感動,只是,我愛的、許諾的,是宗將藩。
「公主,」小築又來囉唆。「咱們快回殿吧,別讓上王久等!快!別使性子了!」
她邊說邊拉我走,我拗不過她,只好起身投降。
轉過一個彎道,卻見嚴奇迎面走來。小築急忙拉著我迎上前,曲膝行禮後離開。
「我猜你會在此,所以就自己找來了。」嚴奇微笑,細心撥理我被風擾散的髮絲,說:「這兒風大,日曬又熱,快到園亭裡乘涼。」他牽著我走到園亭,高大的身影小心地護著我,不讓我受風吹日曬。
「嚴奇,」我靠著亭柱,直接說:「你不必對我這麼好。如今你已是一國之君,當務之急是做你該做之事,不要把時間浪費在我身上。」
「沒有任何事比你要重要!銀舞,我的心意你應該明白!」
「嚴奇,」我避開他灼熱的眼光。「你向來英明有為,理智冷靜,負責而有擔當。但現在,你卻不視朝政,罔顧你身為君王的責任,辜負眾人的期望!」
「朝政的事,交給『侍中』管理就夠了,不需我費心。」他三言兩語就把正事帶過,固執追索感情的解答。「銀舞,我在意的是你,看著我!不要逃避我——」
他強迫我面對他,急切地要求我的感情。我搖頭說道:「沒有用的,嚴奇,這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
「因為我愛的是宗將——」我直視他的眼眸,說得很輕,但很堅定。「你忘了嗎?我是屬於宗將的,那是我對他的承諾。」
「但宗將王爺已經死了!」他不放棄,迥異以往的內斂和沉默,固執而堅決地說道:「上天並沒有注定你與宗將王爺結為一體,王爺已死,你卻重現在我眼前——銀舞,你是屬於我的!」
「不!不管如何,我的心都不會改變。」我說:「何況,我總會離開這裡。嚴奇,請你好好珍惜王后和嫣紅,別再浪費時間在我身上了!如此一來,太后自會諒解,你們母子就能和樂如昔。」
那日太后召見嚴奇之後情況如何,嚴奇絕口不提;但從宮女口中,我知道不是很樂觀。太后不准嚴奇提起我的事,我的名字成為禁忌。
這時他沉默下來,只是不同於過去那種默默放棄的黯然,而表現出堅定的神采,透露著如山不移的決心。他看著我,看入我的眼裡頭,無視一切阻礙說:「說什麼我也不會讓你離開!銀舞,我愛你,我要你永遠留在我身邊;不管旁人怎麼反對,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會改變我的決心。太后那裡,我自會想辦法說服。我已經錯過一次,銀舞,這一次,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再讓你離開我身邊!」
「嚴奇……」我呆了。並不是因為這些話的內容感到震驚,而是他說這番話時臉上堅定的神情讓我動容。
他並不是大聲地宣揚,相反的,音調很沈,但每一句卻都堅定的讓人清楚感受到他不移的決心,沒有任何人事可以阻礙或動搖。
我略略感到不安,為他那無可動搖的決心。我的心與情,早已許給宗將藩,擔負不起嚴奇如此強烈的感情,只怕無法償還……一直到回到殿院了,這個擔憂尚盤在我心頭縈繞不開。我低著頭,心事重重,不知該如何。
「公主!」小築不知打那突然跑出來,駭了我一跳。
「小築!」我臉都嚇白了,忍不住埋怨她說:「拜託你別這樣突然出聲嚇人,會嚇死人的!」
「對不起,公主,小築不是有意的!」她曲膝賠罪,模樣挺無辜。其實不是她的錯,是我自己心不在焉。
「你不必道歉,是我自己不經心!」我招認自己錯。
「公主,」她走過來,小聲說!「謝娘娘和銀香公主來了!」
嫣紅和香兒來了?會有什麼事?
「來多久了?」我問。
「來了好一會了,現在在內殿的花廳歇著。」小築邊答邊叫我到內殿花廳。
我進去時,嫣紅正端起茶小口啜著,香兒則坐在她側旁,無聊地看著廳外。
「公主!」看見我,她雀躍地跑上來,完全忘記身份。侍立在兩旁的宮女,見狀不禁掩嘴偷笑。
嫣紅輕輕皺眉,揮退了宮女,連小築也退下去,廳中只剩我們三人。
從龍太那裡,她們早已知我「記憶恢復」的事,是以這時嫣紅也沒再矜持身份,欣喜地向前拉住我的手說:「銀舞,真的是你,太好了!」她隨著嚴奇對我改口稱呼銀舞;而香兒則仍改不了口地喚我「公主」。
而今香兒已是一位二十歲的成熟少女,亭亭玉立;而嫣紅更是更加的成熟高貴、端莊秀麗;唯獨我,仍舊是青澀的十八歲。
「公主,你一點都沒變,還是跟以前一樣!」香兒又是驚羨又是讚歎。「你現在看起來比我還小、還年輕,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我微微一笑,不好說什麼。
嫣紅拉著我到桌旁坐下,仔細端詳我,點頭說:「果然是清麗如七年以前,不愧是上王眼中天下第一麗人,難怪上王會對你一直念念不忘,盼得你重新出現以後,而對你深深著迷!」
「嫣紅……」
「你莫誤會,銀舞,我不是在嫉妒……」嫣紅微微一笑,說:「其實,我早明白,嚴奇心裡一直深愛著你。當年你為宗將王爺殉情,他簡直痛不欲生,性情全變了。總算上天有眼,又讓你回到他身邊……」
「就是嘛!」香兒接口說道:「偏偏那麗春公主和長公主硬要誣陷公主是什麼『妖女』,在太后面前嚼舌根,使得太后對公主很不諒解!」
嫣紅神情也顯得很無奈,為我擔心地說:「銀舞,奇哥對你一往情深,為了你與太后有隙,甚且不視朝政,太后為此對你感到很不滿。我想,為了你自己好,你也要多勸勸奇哥用心朝事,化解太后對你的誤解。」
「你放心,嚴奇向來英明有為,不會任國事荒廢不振。」我安慰她道:「你應該瞭解他的為人,他一向負責,勇於擔當的,不是嗎?」
「的確!」嫣紅聽了心安了不少,但眉宇仍有憂心。「不過,春香與長公主時常於太后面前訴說你的不是,現在連王后也對你頗有微詞,我擔心……」
「公主——」嫣紅話未及說完,小築進來打斷,身後跟著龍太。「啟稟娘娘、公主,衛士將大人來了。」然後行禮退下。
龍太走近前,含笑解釋道:「我進官來探視姊姊,宮女回道姊姊前來『雲舞殿』,所以我就過來了。」
龍太因身份、地位特殊,嚴奇特許他隨時可進宮探視嫣紅。
他一進來,香兒就垂低著頭,害臊似地扭捏不安。我覺得奇怪,香兒一向大方,此時竟有些做態。
「坐下吧,龍太。」嫣紅下巴微抬,示意龍太安坐。
龍太站得離香兒不遠,跟前就有個空位,他卻繞過空位,走到我身旁的位子。
「楊舞姊姊,」他說:「我們好久沒有像這樣坐在一起了。記得那時,你、姊姊、嚴奇哥,還有我,就像現在這樣圍著桌子吃飯,那時我還小,如令卻與你一般大了!」
「是啊!」嫣紅應和著,似乎也有不少的感慨。而後,她突然提起袖子,掩口笑道:「龍太,你到現在還叫銀舞姊姊啊?不害臊嗎?」
嫣紅如此掩嘴笑得我微覺些尷尬,龍太倒落落大方,微笑說:「沒辦法,已經習慣了,改不了口。」
「但你不覺得害臊,別人聽了卻覺得彆扭!是不是?娘娘?」香兒冷不防軟軟刺了一句。
「說得也是。」嫣紅點頭說:「龍太,你別再喊銀舞姊姊了,咱們聽了不在意,若叫宮女聽見了就不太好了。」
「那我也要稱呼楊舞姊——公主嗎?」龍太微微懊惱,很輕微幾乎察覺不出來。
「公主本來就是叫公主,不叫公主要叫什麼?」香兒似乎有意與龍太為難。
「楊舞姊姊……」龍太看向我。
我微笑搖頭,輕笑說:「隨你怎麼喊,就是別喊我『公主』。」我還是無法習慣這個稱呼,總覺得彆扭。
龍太眼睛一亮,亮得全是笑意。
「公主!」香兒失聲抗議。
「你也一樣!」我轉頭對她說:「別再喊我什麼『公主』,我不是什麼公主!」
總有一天,我總是會離開,丟下傳奇的身份,平凡地隨我深愛的人浪游到天涯海角。
一開始,我就是我,只是為愛而遺落在這個遙遠的古代;我想,也會,為愛而離開。
只是,這一次,我願為愛沒入這古代,離開這金碧輝煌,拋棄遙遠的二十世紀年代。